少年他是林间风
2021-11-25黄吉吉
黄吉吉
1
江鱼然花了大半年的积蓄,孤身远赴非洲肯尼亚。
她的目的地是马赛马拉国家保护区。
越野车行驶在广袤无垠的非洲大草原上,不时有野生动物的身影掠过,但她只是怔怔地看着某处,若有所思。
“为什么会来非洲?”随车的中国籍向导和她搭话,“我还挺少遇见像你这样,孤身一人来非洲大草原的。”
江鱼然还是看着窗外,解释道:“我的前男友是这里的‘野保志愿者。”
向导了然于胸,这种戏码他早已见怪不怪:“情侣分分合合是正常的,你是来找他复合的?”
“不,来告诉他,”江鱼然稍稍停顿了一下,“我要结婚了。”
向导尴尬地摸了摸鼻子:“那真是恭喜你。”
江鱼然朝他微颔首,转头又看向窗外,阳光有些刺眼,她微眯起了眼。
定下婚期后,她总是这副云淡风轻的样子,俨然没有新娘那番娇羞的模样。
和大学好友聚会,曾经的室友调侃她:“马上要做新娘子了,你都不激动吗?以前的你可是巴不得早点结婚的。”
江鱼然轻笑。
曾经她的确很期待有自己的一个家。
她第一次有这个念头时,还没姓江,和其他被父母抛弃的孩子一起生活在孤儿院,那里的护工们背地里管他们叫“没人要的孩子”。
第二次浮现这个念头时,是她上初二的一个冬夜,彼时的她已经被江父江母领养。
那日,她回到家,叫了很久的门都没人应。
暮色渐沉,楼道里的感应灯伴着她的唤门声一闪一灭。
她喊得嗓子沙哑了,最后无力地靠着门蹲坐着。
孤儿院时常听到的话又在耳边回响,她攥紧手中的御守,茫然无措。
脚步响起,江鱼然蓦地抬起头,惊慌地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怔怔地望着来人。
那是个少年,隔她几步之遥,颀长的身型包裹在白色的校服下。
他是赵闻鹤,住在对她家对面,是不久前才搬来的。她曾趴在房间的窗户上看着他们搬家,也曾在晚饭时听江母说起他们一家。
少年回望她,未几,他窸窸窣窣地掏出钥匙打开门,刚踏进门口,又折返回来,探出身问道:“那个……你要不先进来坐一下?”
江鱼然跟着他进了屋,环顾房子一周,少年仿佛看出了她的疑惑,说道:“我妈还没下班。”
说完,他走进厨房,江鱼然听到了瓦斯炉点燃的声音,没多久,他举着两包泡面出来问道:“一个牛肉味的,一个葱香味的,你要哪一个?”
她要了牛肉味的,听着厨房锅碗瓢盆碰撞的声音,她第一次对烟火生活有了向往。
后来,江鱼然才知道,这天她弟弟出生了,江家人欢喜地聚在医院,俨然忘了她的存在。
在这个被遗忘的夜晚,少年给她煮了一碗方便面,温暖了她的胃,也成了她下半辈子念念不忘的味道。
2
弟弟一出生,江鱼然的处境就尴尬起来。她处处谨小慎微,生怕犯了错,江父江母把她送回孤儿院。
学校里,平时那几个欺负她的同学也变本加厉了。
体育课下课后,她们堵住了江鱼然。
“江鱼然,你爸爸妈妈有弟弟了,他们很快就不要你了。”
“你就是个没人要的孩子。”
江鱼然低着头,垂着身侧的手握成了拳。
“怎么不说话?”为首的陈尔推了她一把,她趔趄了一下。
江鱼然咬咬牙,反推了陈尔一把,陈尔大概也没想到江鱼然会动手,丝毫没防备地被江鱼然推倒在地。
“陈尔流血了!”
其他同学连忙去扶陈尔,江鱼然从人墙的缺口溜走。
她没敢回教室,躲在了篮球场旁的草坪里,半人高的花丛刚好将她的身影挡住。
她们去找教导主任了,江鱼然知道这回她肯定要受处罚,甚至会被叫家长,这样想着,她把手里的御守攥得更紧了。
下午是高中部的体育课。
“你躲着这里做什么吗?”
一道清朗的男声从头顶传来,江鱼然蓦地抬头,是赵闻鹤。
他刚打完篮球,身上穿着宽大的篮球服,额前汗湿的碎发被撩到后面,露出光洁的额头。
江鱼然将体育课后发生的事告诉了他。
赵闻鹤恍然大悟,在她旁边盘腿坐下,问道:“然后你就躲起来?躲能解决问题吗?”
江鱼然不语,把头深深地埋在两膝间。
是的,她最擅长的就是躲避,在孤儿院时受欺负是这样,在江家被冷落时也是这样,就连现在也是如此。
“躲避是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的,有些事情还得靠你亲手解决,”赵闻鹤站起身,朝她伸出手,“走吧。”
江鱼然愣神,看着少年骨节分明的手掌,又望向他明亮的眼眸。
“这事是她们有错在先,”赵闻鹤解释道,“她们欺负你的时候应该有其他同学在场,我们去找他们作证。”
江鱼然迟疑着,将手伸向他的掌心。
赵闻鹤将她的手攥紧,把她拉起身,便松開手。
“走吧!”
江鱼然跟在他身后,阳光照在少年身上,折射出温暖的光芒,好看得让人移不开眼。
那只被他牵过的手还残留着一丝丝他的体温,她的手指下意识地摩挲掌心。
她发觉她有点贪恋他掌心的温度。
他们找到了几个在场的同学,证明是陈尔先挑起事端。教导主任觉得双方各有过错,于是一人罚抄一遍学生守则,便不再追究。
走出教导处,赵闻鹤看着她的发顶:“江鱼然,你下次要勇敢点。”
像是许诺一样,江鱼然郑重地点点头:“嗯。”
3
后来,江鱼然默默关注起赵闻鹤的一举一动。
他总是那么温和,是林间最轻柔的那一缕清风。
唯有一次,她看见发怒的赵闻鹤。
那是她高一那年的春天,赵闻鹤进入高三紧张的冲刺阶段。
就在这个紧要关头,赵母生病住院了,赵闻鹤白天忙学业,晚上在医院照看母亲,但赵母的情况还是不甚明了,江鱼然看见他眼底的焦灼。
周末,江鱼然去医院看望赵母,赵闻鹤恰巧在医院走廊打电话。
她听见他朝电话那端吼道:“忙忙忙,你整天都说忙,妈病了你都不回来看一眼,心里到底有没有这个家!”
是赵闻鹤的父亲。
江鱼然听说赵父是名“野保员”,在遥远的藏北羌塘草原守着藏羚羊,赵闻鹤一家搬来四五年,赵父回家的次数总共也就两三回。
挂断电话,赵闻鹤坐在一旁的长椅上胡乱地抹着眼泪,江鱼然待他平复好情绪后才向他走近。
看见她,赵闻鹤有些吃惊:“你什么时候来的?”
“我……我刚来。”她掩饰道。看着他惆怅的神情,她又说道,“我给你讲个笑话吧,你知道七分熟的牛排遇上八分熟的牛排为什么不打招呼吗?”
“为什么?”
“因为他们不是十分熟。”
空气突然安静,江鱼然觉得有一群乌鸦嘎嘎地飞过。
“对不起,我不会逗人开心。”江鱼然摸摸鼻子,尴尬地说道。
赵闻鹤轻扯嘴角,安慰道:“没事,其实我见着你就挺开心的。”
此刻,江鱼然的大脑并不能消化他这句话,她呵呵笑着,满脑子都是他刚刚那副黯然的神情。
她突然想到了什么,从包中取出一直随身携带的御守递给了他。
“这是我的保护神,听孤儿院的院长说,捡到我的时候身上就带着这个御守。我每次遇到困难的时候,都会攥着它,它每次都能让我逢凶化吉。现在我想把它送给你,它一定能保佑你心想事成,保佑阿姨早日康复。”
“你把这么重要的东西给了我,那你自己呢?”
“我有更厉害的保护神了,”她望向少年的眼眸,深邃的眼里倒映着她浅浅的笑脸,“而且,是你告诉我,要勇敢,我不能再依赖它了。
后来,赵母的病情真的奇迹般地好转了,赵闻鹤说这是她的功劳,她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直到赵母病愈出院,赵父都没有出现。
赵闻鹤把赵父以前送给他的动物模型和动物图鉴,一股脑扔进纸皮箱里。
“这些你不要了?”江鱼然在他将它们扔在垃圾桶前,拦住了他,“可以送给我吗?”
赵闻鹤思索了片刻,点头应允了。
那晚,江鱼然把箱子里的东西一样样拿了出来,整齐地摆放在房间的书架上,看着快要掉漆的模型和已经被翻到卷边的书籍,她知道赵闻鹤曾经对它们爱不释手。
4
高考临近,江鱼然不再去打扰赵闻鹤,翻看动物图鉴成了她那段时间的爱好,伴着窗外啾啾的鸟鸣,她看得废寝忘食。
窗外的榆树上有一个麻雀巢,这几日雏鸟出壳了,江鱼然时常看见两只雏鸟从巢里探出了头。
可是这天,江鱼然发觉窗外的鸟鸣跟往常不太一样。
她来到榆树下,搭了个梯子小心地爬上去,发现鸟巢中只有两只孱弱的雏鸟,平常那两只亲鸟不知所踪。
江鱼然在树下等了很久,都没有看见亲鸟回来,雏鸟的叫声越来越微弱。
“亲鸟应该是弃巢了,”赵闻鹤说道,“亲鸟觉得雏鸟过于弱小或者是受到威胁,都会选择弃巢而去,这在自然界十分常见。”
江鱼然听着一声声鸣叫,皱起眉头:“那它们怎么办?”
赵闻鹤仰着头,打量了鸟巢片刻,看向她:“你这几日不是一直在看动物图鉴吗?想不想来一次鸟类生长周期观察?”
江鱼然点头如捣蒜,一脸期待地望着赵闻鹤。
他们找来了一个纸箱,往底部铺上了棉絮,给雏鸟们当家。
赵闻鹤又找来些谷类,磨成粉,用水冲开成糊成,再用一支废弃的滴管将食物一点点地喂进鸟嘴,江鱼然从他专注的神情里看見了一种使命感。
“麻雀是杂食性鸟类,”赵闻鹤一边喂着雏鸟,一边给江鱼然讲解,“等它们再大一点后,可以喂一些面包虫。”
江鱼然还看着他的侧脸发呆,他转过头,曲指弹了弹她的额头,笑着问:“你干吗一直盯着我看?”
江鱼然委屈地捂着额头,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说道:“因为好看才看呀。”
风,很轻、很柔,偷偷地将她的话送到了他耳边,他的嘴角微微上扬。
在他们的细心照料下,那两只被遗弃的雏鸟逐渐羽翼丰。
他们在公园里将这两只麻雀放生,麻雀扑棱着翅膀,一下子就飞上青天,在公园上空盘旋一会儿,就钻进茂密的树丛里不见了踪影。
“鱼然,谢谢你。”
赵闻鹤立在江鱼然身旁,五月的微风轻轻地吹拂着他的面颊与发梢,江鱼然闻到他身上清新的肥皂味道。
此时的江鱼然并不明白他这句谢谢的意思,等她明白的那天,他已经在深山密林里了。
5
赵闻鹤向来是家长口中别人家的孩子,那一年高考,他以优异的成绩一举夺得市里的高考理科状元,被一所重点大学的野生动物与自然保护区管理专业录取。
他上大学之后,赵家就只有赵母守着空荡荡的屋子。
江鱼然时常去陪赵母聊天,一来是随着弟弟逐渐长大,她在江家的空间不断被压缩,二来是她想从赵母口中知道更多赵闻鹤在大学里的事。
她知道他参与的项目获了奖,她知道他加入了国际“野保志愿团队”,她知道这个在她的青春里闪闪发光的少年在更广阔的天地大放异彩……
她十分想念赵闻鹤。
她像往常一样去看望赵母,刚踏进赵家家门,就听见赵母说道:“那么关心,你怎么不自己问呢……刚好人来了,你自己问吧。”
江鱼然还在发愣,赵母便把电话伸向她,用口形告诉她是赵闻鹤打来的。
她接过电话,耳朵有点发烫,轻声地朝话筒说道:“喂?”
那边好久才传来一声不自然的轻咳声,赵闻鹤支吾地说道:“也不是什么事……最近还顺利吗?”
久违的温润嗓音夹杂细微的电流声从喇叭里传来,一下下地敲击着她的心脏,酥酥麻麻的感觉从她的心脏传递到身体每一个角落。
从那天以后,他们基本每周一通电话,更多的时候是赵闻鹤帮江鱼然排解她的学习压力。
转眼,江鱼然也进入高三,她的压力越加沉重。
“别紧张,考试,考的是心理;状元,撞的是运气。”
这话由赵闻鹤这个高考状元说出来格外有趣,她轻笑,打趣道:“有南麓山的状元符说不定真的会有好运气。”
南麓山的状元符很灵,每年高考季,许多学子的父母都会赶在高考这一天,早早地前往南麓山求个状元符庇佑。
高考如约而至,江鱼然像往常一样,早早起身前往考场。清晨,雾还没有散去。她刚踏出家门,听见有人在身后唤她,回过头,发现竟是赵闻鹤。
她没听赵阿姨说过他会回来,想必他是清晨才赶车回来的。
“高考加油,”他朝她笑道,眉间略有倦色,“把手给我。”
她疑惑地把手伸向他,只见他将一个状元符放在她手心,她愕然地望向他。
“这是南麓山的状元符,有了它的庇佑,一定能保你考的全会,蒙的全对。”
掌心的状元符沉甸甸的,赵闻鹤见她还在发愣,催促道:“再发愣你就要赶不上考试了。”
她攥紧那个状元符,深深地看着他的脸,她仿佛看见他披着夜色上山,跪在佛堂前,虔诚地替她求符……
“我一定会考好的。”
江鱼然进考场之后,赵闻鹤匆匆赶车回学校。
没多久,高考放榜了,江鱼然的成绩不算好也不算差,堪堪上了本科线。
暑假的一個清晨,江鱼然和赵闻鹤一起去南麓山还愿,江鱼然不肯坐缆车上山,执意要爬山路。
南麓山有一道九百九十九级的山梯,江鱼然走在前头,转过身来问赵闻鹤:“你知道这一段山梯的传说吗?这段山梯叫情人梯,一共有九百九十九级,据说一起走过情侣,都会长长久久,相爱到白头。”
云影浮动,蝉声不绝,风吹起她的发梢,拂过她微红的脸颊,她的眼里满是少年衣袂翩飞的身影。
她就这样看着他,看着他的神情由木然转为浅笑:“那你找到男朋友后,记得带他来这里。”
江鱼然愣在原地,心里仿佛有根弦,无声地断了。赵闻鹤见她没有动静,往上走了几级:“走吧,等会太阳升高了,会更热。”
“好……”她动了动嘴唇,哑然道。
6
江鱼然报了广告学专业,去大学报到那天,下着微雨,江父江母送她上了高铁。
她心里没有任何不舍,反而是一种解脱的舒爽。
住进宿命的第一晚,一群青春洋溢的女孩子躺在床上,从诗词歌赋聊到人生理想。
“鱼然,你的理想人生长什么样?”她们问道。
“四季,三餐,两人,一家,和喜欢的人平稳地度过每一天。”
“看来是已经有喜欢的人了。”室友打趣道。
江鱼然红着脸不回应,只是把脸埋在被子里。
她想到南麓山那天,山风把少年的衣衫吹得鼓鼓,他立在那里,宛如林间风般清新俊逸。
南麓山之行后,他们的联系变少,赵闻鹤每次都推说课业繁忙,江鱼然知道,他是在躲她。
她买了一个存钱罐,每天往里头存十块钱,等到存钱罐沉甸甸的时候,蝉鸣不绝的夏天就来了。
这年的暑假,赵闻鹤赴轿子山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开展野外实习,江鱼然用攒了一年的钱报了一个云南的自由行。
她穿越山海,千里迢迢奔赴云南山区,终于在一处民宿里见到了赵闻鹤。
见到她时,他眼里有几分惊讶:“你怎么跑来了?”
“我来旅游的。”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
江鱼然孤身一人,便和他们实习队结伴同行。
后来她回想起在云南的日子,大坻是她这一生中最勇敢的时刻。
他们的这一趟云南之旅并不顺利,轿子山山势险峻,常发生落石和塌方。
那日,赵闻鹤和江鱼然一行人行走在山间,他们要翻越这座山到另一个考察点。
一路上,赵闻鹤紧紧地牵着江鱼然的手,时刻提醒着她小心脚下。
“看吧,你这纯属自找罪受。”赵闻鹤说道。
江鱼然努努嘴,不以为意。
行走到一处狭窄山道,沙土石子簌簌往下落。
“闻鹤,小心头顶!”
身后的人朝他们喊道,江鱼然蓦地抬头,赫然看见赵闻鹤头顶的石块摇摇欲坠。
她一把推开赵闻鹤,石块没有砸到赵闻鹤,但是砸到了她的脚,所幸只是小伤。
所有人都说江鱼然替赵闻鹤挡了一灾,因为那块落石若是落在赵闻鹤头顶,后果不堪设想。
江鱼然在云南养了一段时间伤,临近开学时,赵闻鹤才送她离开。
在车站候车时,江鱼然分了一只耳机给赵闻鹤,耳机里是她这段时间的单曲循环,甜美的女声温柔地唱着:“我一个人走过很多夜晚,我一个人看过很多星空,这些年因为有你我才觉得温暖……”
“我喜欢你。” 江鱼然说道。
赵闻鹤挑眉问道:“这首歌的名字?”
江鱼然扯扯嘴角,用力地点点头:“嗯。”
他们并排坐着,没有言语,只有耳机里的歌声在缓缓流淌。
广播响起检票进站的通知,江鱼然逃离似的走向检票口。
“鱼然!”在检票口前,赵闻鹤突然叫住了她。
她隔着人群回望。
“我们之间的距离有点远,我不能在你需要我的时候陪你左右,不能和你一起感受生活的喜和悲,甚至会让你陷入莫大的寂寞中,”赵闻鹤顿了顿,“这样子,你还愿意喜欢我吗?”
江鱼然的心脏“扑通扑通”,跳得极快,她的眼角微微泛红,有泪在眼眶打转。
“我当然愿意。”
彼时的她,没去想遥远的未来,她想要的只是眼前这个他。
7
正如赵闻鹤所言,确定关系之后,他们最多时每天一通电话,但这对于江鱼然来说已经足够了。
这样的异地恋走过了一年,很快,赵闻鹤要毕业了。
当江鱼然知道他想要去非洲大草原当“野保志愿者”时,他们吵架了。
“为什么一定要去非洲?”江鱼然带着哭腔问道。
她知道,非洲大草原偷猎行为异常猖獗,很多野生动物被无情猎杀,在这样的境况下,而“野保志愿者”的安危很难得到保障。
电话那头,赵闻鹤沉默了很久才闷声说道:“我一直以为你能理解我。”
那场争辩不了了之。
她是理解他,她知道他的抱负和使命,可是在爱情的面前,她真的没办法做到洒脱。
他们冷战了几天。
到了第五天,赵闻鹤来找她了。
她在阳台上看见他的身影,就直奔下楼,扎扎实实地撞进他怀里。
那是他们交往后第一次真正的约会,谁也没提起那天未完的争执。
江鱼然牵着赵闻鹤的手,逛遍学校的每个角落,又在商业街上走了好几回。
赵闻鹤提出要送江鱼然一条裙子,于是她在服装店里把所有想穿的衣服都在他面前试了一遍,但得到的永远是千篇一律的好看。
江鱼然不满地撇撇嘴:“你真敷衍。”
赵闻鹤有些慌了,解释道:“我真觉得你穿什么都好看。”
最后,江鱼然挑了一件浅蓝色的方领连衣裙。
买好衣服出来,天色渐晚。赵闻鹤帮她理了理头发,问道:“逛了一天,你累吗?”
“不累,”她还不想和赵闻鹤分开,“听说乐川洲今晚十二点会有烟花,我们去看烟花吧。”
等他们两人来到江边,那里已经挤满了人。
怕被人潮冲散,赵闻鹤一直紧紧地牵着她的手,从他手上传来的温度由指尖蔓延到全身,熨得她的两颊微红。
他侧头,看到她通红的脸颊,用另一只手轻轻地给她扇风:“热坏了吧?”
她轻笑,没告诉他脸红的原因,想起那天两人的争执,决定说道:“那天……”
“其实后来我也想了很久,”赵闻鹤抢在她前头开口,“我不去非洲了。”
“为什么?”江鱼然有些惊讶。
他轻揉着她的发顶,云淡风轻地说道:“我发现其实去云南、去四川、去藏北都蛮有挑战性的。”
听着他的话,她的心就像灌了铅一样,直直地往下坠,坠入深不见底的深渊。
虽然他没有说出口,但她知道他放弃去非洲的原因其实是她。
8
那天他们到底是没看成乐川洲的烟花,江鱼然借口不舒服,提前回宿舍。
回去之后,她一直用被子紧紧裹住自己,呜咽地哭着,吓坏了室友,忙问她怎么了。
“他不去非洲了。”
“那不是很好吗?”
江鱼然难受地摇摇头。她本也以为知道赵闻鹤不去非洲后,她会高兴,可此时她的心却如一团乱麻。
赵闻鹤的工作意向定下来了,一毕业,他就奔赴卧龙自然保护区,成了一员“野保员”。
江鱼然和他的联系时断时续,她不知道他每天都在遇着什么危险,他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飞进了丛林深处,随之带着的还有她的心。
身边的室友们一个个恋爱了,约会了,同居了,可她仍守着手机,等着赵闻鹤不知何时才会打来的电话。
大四这年,她进了一家广告公司实习,在公司附近租了一个小单间。
每天都背负着极大的工作压力,每天下班回家,空荡荡的小单间里,崩溃的情绪像汹涌的海浪将她吞没。
江鱼然二十一岁生日时,久未见面的赵闻鹤终于休了大长假,他答应要赶在她生日那天回来给她庆生。
但是他失约了。
她请了一天的假,买了他爱吃的草莓蛋糕,独自一人在空荡的房间里等他。
暮色降临,黑暗悄声潜入将她包围,她不知道在黑暗中坐了多久,只听见“啪嗒”一声,分针走完了漫长路程,宣告一天的结束。
她自嘲地点燃蛋糕上的蜡烛,烛火摇曳中,她好像想通了。
隔天早上,赵闻鹤才给她打来电话,她听见他的声音有些喘:“鱼然,对不起,我昨天临时……”
“闻鹤……”
“我现在赶去机场,很快就……”
“闻鹤,我们分手吧。”
赵闻鹤安静了,回应她的只有嘈杂的车流声,很久才听见他问道:“你刚刚说什么?”
“我说,我们分手吧,我知道你对我很好,但我发现,”她的声音沙哑,“我们不合适。”
她是偏安一隅的鱼,他是翔于山川的鹤,他们之间隔着山川湖海、风雨潇潇,她以为爱能填满一切,后来才发现现实太过残酷。
“你确定吗?”赵闻鹤平静地问道。
“嗯。”江鱼然紧咬着唇,点点头。
纠缠的线解开了,江鱼然回到了没有赵闻鹤的日子。
实习,毕业,在安稳的日子里日复一日。三餐,四季,只是少了一个人。
江鱼然毕业时,赵闻鹤决定前往马赛马拉国家保护区。
临行前,他打了通电话和她告别。
她终于问出心里一直想问的话:“如果那回不是我帮你挡那块落石,你会和我在一起吗?”
良久,趙闻鹤才说道:“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会和不会有什么区别?”
他没有否定,也没有肯定,她心里说不出滋味。
“闻鹤……”
“鱼然……”
他们两个同时开口,赵闻鹤轻笑道:“等你找到喜欢的人,别忘了带他去爬情人梯。”
江鱼然苦涩地笑了笑:“你要注意安全。”
9
越野车停在安全地带,江鱼然下车,用手抓了一把土装在一个玻璃瓶里。
“今天这一程有遇见你前男友吗?”
“算有吧。”江鱼然说道。
她回看一眼广袤无垠的非洲大草原,目之所及的每一处都有赵闻鹤的身影。
这里是他用生命保护的地方。
他成为马赛马拉国家保护区“野保志愿者”的第二年,猖狂的盗猎者趁着夜色潜入,他在和盗猎者抗衡时,不幸牺牲在无情的猎枪下。
知道这个消息时,她正在开会。她茫然地收拾东西,在众目睽睽下起身离开。
她什么行李都没带就回了老家,在房间里关了自己一周。
她已然忘记那一周是怎么度过的。听江母说,她像是魔怔了般,只是死死地盯着书架上的动物模型和动物图鉴。
几个月后,赵闻鹤的遗物才辗转从非洲来到她手上,是一个小木匣子,那里头放着一个破旧的御守,底下还压着一封信。
江鱼然颤抖地拿起信,展开,那是在他离开非洲那天写的。
致江鱼然:
“我曾经失了信仰,是你让我又开始这场关于信仰的奔赴,诚如你所知,这个信仰后来成了我们之间的重重城阙。
“那日你问若是没有那次意外,我会和你在一起吗?
“实不相瞒,我曾打定主意,此生看着你幸福足矣,但我知道就算没有那次意外,我也会勇敢地向你奔赴一回。
“只是我太天真,我以为我做出退步,就能平山海、踏万里,却不知是把你往更深的深渊里推。
“本是年少时一时兴起的悸动,偏偏暗起波澜无数,你如溺水之人,在焦虑和恐惧的深潭里浮沉,只是我不是那根浮木。
“幸甚与你携手了几个春秋,只是我无缘再参与你的人生,希勿挂怀,唯愿你好。”
信还没看完,她泪雨已滂沱:“我就不应该跟他分手,不应该让他去非洲……”
赵闻鹤离开的第二年,她在父母的催促下,谈了一个男朋友。
他们的感情进展得还算顺利,交往一年后,她带他回家看父母,也带他去了南麓山。
在山脚下,男友说道:“这里有一段情人梯,我们走走吧。”
江鱼然推说自己累,想坐缆车。
上山时,她从缆车上,俯瞰情人梯,她又想到了那年夏天,那个如鹤的少年,还有那时的心动。
从山上下来,男友就向她求婚了,她答应了。
她如幼时所期盼的,即将拥有属于自己的家庭,只想那个和她携手后半生的人不是她年少的欢喜。
婚礼前,江鱼然决定赴非洲和赵闻鹤告个别。
她握紧手里的玻璃瓶,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说道:“赵闻鹤,我要结婚了,他对我很好,我也不是当初那个患得患失的小女生。”
耳边是风拂过树梢的沙沙声。
她在风中立了很久,风沙迷了她的眼睛,眼淚终究涌出了眼眶。
“赵闻鹤,我想你。”
回应她的还是风声。她的少年已乘风而去,化作山川湖海,日月星宿,林间微风,和他一生挚爱的万物生灵,长长久久地在一起。
编辑/猫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