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镜
2021-11-25复安小我
复安小我
摘句:珍爱之物应属于珍爱它的人。
她是天生的硬骨头,一辈子都在斗。与人斗,与天斗,与无可奈何的命运相斗。
可如果,他就是她的命运呢?
初、
很久以后,辞任馆长时,贺望还能回忆起,那是共和国27年,沪上新年的春天。对已在市中心博物馆接待过成千上万民游客的一名普通讲解员而言,他不曾预料过,在那看似寻常的一天里,他遇见了一生中最难忘的访客。
彼时他还是一名初入大学的新生,因长辈的要求在沪上博物馆兼职。其实,他本无缘于命运般的那一日,只是博物馆接待了因天气原因临时更改行程的加州旧金山文博考察团,辅修外语的他被指明做翻译,他只好把和小女友的约会改为了这场突如其来的加班。
小女友哭闹着要分手。恋人的怨言萦绕耳畔,导致已多次想过离职的他在讲解途中不时走神,直到一行人抵达博物馆珍藏的一面闻名海外的古铜镜前。此镜背面镌刻些许纹饰,并无特殊之处,唯有交错其间的铭文“见日之光,长毋相忘。羽阳千岁,昭明青房”可称得雅致。
古铜镜自是珍贵,然而最具价值的并非如此,若将光芒汇聚于镜身,铜镜背后的墙面会别无二致拓印出镜背的铭文,仿佛蕴藏着无限魔力。
考察团对其议论纷纷。透光镜享誉国际,其形成原理也在近年被逐步破解,贺望解释着奇妙原理的同时,偶然注意到了人群中唯一静默的华人面孔。
此人并不年轻,鹤发松姿,但眼仍亮如鹰隼,可见盛年时的风姿。这位气质卓绝的老夫人给他一种别样的熟悉感。他很快回忆起,她正是讲解前匆匆扫过的资料卡里仅有的女性“归国华裔、著名文物修复专家”顾有容女士。
片刻后,顾有容与他对视。
考虑到她的华裔身份,贺望心头一紧,暗道:“莫非她需要我帮忙释义这段铭文?”
他略为紧张,即便不考虑古典诗文的韵味,仅从字词准确性来翻译,其难度也不小。然而箭在弦上,他硬着头皮张口,顾有容却扫过他的工作卡,问了一个与她的身份、考察目的毫不相干的问题:“你是贺家人?”
她字正腔圆。
贺望呆呆地点头,下意识地随着顾有容的目光看向透光镜附近的捐赠人铭牌,“贺云存”三字赫然在目。她也微微颔首,没有继续追问他的身份,只道:“这面铜镜是否曾一分为二,经历修复后才呈现如今模样?”
这倒使他吃惊了。
“见日之光”铜镜的修复不是秘密,但鲜有人知晓它破镜重圆前残损的模样,他能了解这个秘密是因为贺云存,可这位老夫人,她与贺家……
贺望忖度片刻,直言顧有容不愧为文物修复大师,毕竟鲜有人凭借肉眼看出这面铜镜的过去,又叹惋铜镜在过去未得顾有容这般知音相识,才风霜历尽,备遭劫难。然而,优雅的老夫人听此赞誉后却微微凝滞,难以维持肃穆的神态。
她整理片刻后,失笑:“不是我慧眼如炬。”
“赏镜怀古,睹物思人。若我没有想错……”
她沉凝半晌,道:“这面铜镜就是被我摔毁的。”
01、
民国7年,槐阳街,顾宅。
“滚开!你这个讨债鬼!”
伴随孩童歇斯底里的惊叫,顾有容把幼弟从椅子上推下去。小男孩的脑袋磕在了桌角,顿时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哭声。
零星几个仆从一拥而上,混乱的场面在母亲拖着病体来到内室,看见小儿子额头上的淤青后抵达了高潮——她虚弱地哀鸣一声,恹恹晕了过去。姗姗来迟的父亲见此破口大骂:“乱七八糟的成何体统?!顾有容!你又对弟弟做了什么好事!你给我滚出来,我今天非打断你的腿不可!”
许久无人应声,他见小儿子光溜溜的脑壳甚至没有破皮,看着是无大碍,便又从内室偷摸出几件物品,从后门溜了出去。而顾有容毫不理睬他说的“丧门神扫把星”“明天便把你许配出门”之类的谩骂,她回到了小院子里独属自己的一块静谧之地,随后才小心翼翼从怀里取出一件东西,借着正午的烈焰,仔细看了起来。
“你在做什么?”
纤长的影子罩在她的头顶,她被吓得一哆嗦,怀里的铜镜差点跌落在地。
顾有容着急地揽住,方才因幼弟打闹,这件古物被她失手摔了一回,镜面已添了一道银线般的裂纹。匆匆检查过后,即使裂纹很幸运地没有扩大,她依旧气得很,当即不客气地回应:“贼忒兮兮,侬脑子瓦特啦!”
语毕,她仍是不解气,又接上几句粗鄙的俚语。骂完方感神清气爽,可一抬头,她身前的人正俯着身,过近的距离,又因她过急起身无法避让——她猝不及防撞进了一汪寂邃的潭水里,雾霭霭昏蓝,幽深得能把人溺毙。
她险些跌倒。
那人忙扶住她,可由于惯性,她栽倒在他的胸腔上,猝不及防听见了一阵有规律的声响。她的脸一热,正想继续开骂,他像窥探到了她的心声,道:“不要说脏话。”
顾有容腹诽,这不知从何处冒出的男人算得上老几,管得真宽,竟想要求她听从他的话!但不知为何,在这个面目柔和,看起来好脾气易相处的男子面前,她竟然罕见的犹豫了几下。
或许是因为,仅仅是这短暂的一照面,她便认识到他与自己相识的所有人都不同,不像终日酗酒的父亲,不像常年自怨的母亲,他那双湖蓝眸子看她的眼神……显然,面对她的粗鄙挑衅还能保持体面,他绝对是个周正的人,然而他身上又存在一股说不出的违和感。
顾有容敏锐察觉到危险,不过暂且她还辨不分明。但她可以确定,往日那些发疯装傻都不会对他起作用。
顾有容满腹怨气不甘心地堵在喉咙里,男人没理会顾有容发出的“咕噜咕噜”的怪音,反倒问:“你不好奇我是谁?”
他是谁?
顾有容撇嘴,总归不会是喜欢她的人。
没等到她的回答,那人也不恼,只将右手从大褂的袖筒里探出来。她一惊,每逢父亲要揍她,便会这么一抖袖,紧接着扬出手臂。幸而父亲嗜酒如命,眼睛花得看不清人影,她更不会乖乖站着任由他打骂。只是长期养成了习惯,一见这姿势,她便要逃跑,眼下更是觉得这人因先前的侮辱生了气,决意教训她了。
她赶忙闪身,可那人的动作比她还要快。
被捉住手臂时顾有容还在懊恼,怎么搞的,他看着清瘦,力气却一点也不小,轻易挣扎几下,便传来一阵绵密的痛感。
那人蹙眉:“你的手——”
顾有容回过神,这才发觉左手的隐痛并非这人的使劲,而是她虎口处狰狞的血痕。细看可以辨认出是一圈齿印。
他若有所思,望向顾有容藏在怀中的东西:“你弟弟咬的?你是为了那面铜镜才把他推开……”
“关你什么事!”
顾有容恶狠狠打断他的话,往后倒退一步,居然轻易挣脱了男子的束缚。她自觉凶狠地瞪着他,可不知为什么,眼眶却发红了。
02、
顾有容当然知道他是谁。
母亲生产她后便落下病根,十多年来孕育的几个孩子都早早夭折,最后总算平安等来了活蹦乱跳的弟弟,可她的身体也虚弱到回天乏术了。中药大把喝下去不见成效,父亲决定让最时髦先进的西医来替她“治一治”。
想来他就是那个很有本事的西医了。
男子从随身药箱里取出碘酒,为顾有容的伤口消毒,接着替她简单包扎。这些动作在她看来很新奇,她天性好动,又蛮横无理,因此少不了与人争执,磕磕绊绊常添伤疤。大多时候她都置之不理,或是按土方子涂抹点唾沫了事。她头次遇上这样“小题大做”的人,一时竟不知采取怎樣的态度才好。
趁着男子专注于她的左手,她偷偷端详他,很快发觉了那股违和感从何而来。他年纪轻轻,穿着打扮却没有半点青年人的朝气。父亲提过他是留洋回来的大学问家,可他却穿着前朝的长袍马褂,完全不似顾有容在街头巷口碰见的那些西装革履,抹着头油的洋气少年,活像个老古董。
包扎间隙,男人随口道:“方才我都看见了,那个小男孩与你抢夺铜镜。争执间他摔下椅子,你并非有意捉弄他。”
“哼!”顾有容轻抚怀中的硬物,想起弟弟看中铜镜后抢夺无门,一口咬在她左手的痛感,便感到阵阵牙酸。她才不屑与那小屁孩计较。
他又发话了:“顾小姐,一面旧镜子而已。必要的时候,还是要以自己的身体为重。”
“你懂什么?这可是罕见的透光镜,至今无人能解它的奥秘。”明知他在安抚她,她还是习惯性抬杠,“我父亲说了,这种铜镜现世留存不过十件,既然它成了我的聘礼,我肯定要好好保护它的!”
“你的聘礼?你已有心许之人?”或许是顾有容错觉,男子勾了勾嘴角。
哪里谈得上心许之人。她撇撇嘴:“媒妁之言而已,我可不会嫁!”
因为顾有容从未在槐阳街见过此人,料想以后也无交集,所以并无戒心:“是我父亲自作主张收下的聘礼,我根本没见过与我有婚姻的人家,自然不可能嫁给他的。所以这聘礼迟早得退回去,我现在偷偷取出了这面铜镜研究,若是保管不妥当,被我弟弟弄坏了,以后就不好交代了!”
其实顾有容所言非是。她拼命保管偷取出的铜镜,不是为了什么“往后完整退还聘礼”的理由,而是她父亲已拿着那些聘礼去换钱买酒了。她实在不愿见到这件珍贵的宝物落得这么个下场,才瞒着众人,偷摸着把它从箱箧里抢救出来的。
“若你喜欢,送给你又何妨?”
男子打了个工整的结,顾有容惊愕收回手,一时半会儿难以反应:“你开什么玩笑!透光镜有市无价,是传家宝一样的存在。况且我听门房们说,与我定亲之人是个轻浮孟浪的男人,性情又极是偏私狭隘。既然要退掉这门亲事,人家怎么肯让我白捡便宜!?”
其实顾有容的描述亦是夸张。她只听说那人是个流连花丛的公子哥,似乎是因什么急事才匆匆找上他们结亲。她想想也是,既然能送来这些贵重的聘礼,何必找上他们这个衰败家族的小门小户呢?定是那公子品行恶劣到了极致才会如此吧。
“顾小姐,你知道我是谁吗?”他不以为意,重复了一遍问题。
顾有容才意识到,先前的不协调感不只出于这人本身矛盾的气质,而是从不顾家的父亲居然破天荒地为母亲请来西医看病,这个不寻常的举动分明透露着整件事的古怪。他开口:“还未自我介绍。”
正午的阳光很好,他被笼罩在金灿灿的光芒中。
“我是受顾伯父之托看望令慈,但此行最主要的目的,还是商讨贺顾两家的婚事。”他没有停顿,“我叫贺云存,是贺家目前的掌家人。我做主把镜子送给你,又轮得到谁来置喙?”
“珍爱之物应属于珍爱它的人。”
03、
顾有容“不经意”将未来可能与自己结亲的人讽刺一番,还厚脸皮收下了他赠予的铜镜。后来几月,每次撞见贺云存为母亲问诊,顾有容都感觉脸热心跳,不敢直视他,只低头询问母亲情况。
贺云存说她情形尚好,只是忧思过重,拖垮了躯体,顾有容听完便走。
几次过后,贺云存终究好奇,顾有容并非初见时展现的顽劣无教,分明也是关心着母亲的,可她为何不像幼弟那样服侍在侧?她倔强抬头:“我出生时,有位老先生替我摸骨,说我耳后枕骨凸起,克父克母克亲克友,亲缘淡薄,是孑孓此生的命数。因此从小无人与我亲近,我也不屑与他们共处。”
虽然这么说,顾有容却紧张起来,怕贺云存被她的反骨“克”走。好在贺云存始终待她如初,但或许是因为顾有容对两家联姻的抗拒,他没再提“聘礼”有关的事。她有心问问他与父亲所谈的婚事究竟到了什么地步,又总是别扭。
相处下来,顾有容觉得贺云存是个很奇怪的人。
他在外习得了最先进的医术,却扭头专研起毫不相干的国学;在西洋历法习俗盛行的当下,他偏要反其道行之,推崇被世人大肆抨击的古礼。贺家底蕴深厚,祖上以制造铜镜发家,曾是皇室御贡,而顾家则是受其荫蔽的一个小家族。百年后的现在,贺家虽然落寞了,常需研磨的铜镜也比不上时新的玻璃水银镜,但仍可拿出“透光镜”这样的珍奇。只是,即便是以造镜为专长的贺家,也破解不了铜镜的谜团。
顾有容收下铜镜,完全出于一时好奇。因她对铜镜的喜爱,贺云存时常与她探讨一二。
他见多识广,贯通古今中外,带来了很多顾有容闻所未闻的新鲜见闻。
他围绕铜镜,讲南陈乐昌公主“破镜重圆”的典故,讲其婚嫁、祭祀、陪葬的风俗。他常夸赞顾有容聪颖,还谈起他在留学中碰到的一位异国文物鉴赏导师,直言若是有机会为顾有容引荐,他必定也会极为喜爱她的。他甚至还询问她是否想出上海看看,只要她乐意,他一定带她游玩。
顾有容心生向往,骨子里的叛逆让她早有离家的想法,只是缺少一个契机。但毕竟是头回出游,期待之余则是担忧:“外头那么大,我与你走散了怎么办?”
贺云存道:“我会看紧你的。”
“只是我必然无法时刻守在你身侧,若你害怕,见铜镜便如见我。”
虽然她喜爱铜镜,却也不至于随身带着它吧!她当即反应过来,他是化用了乐昌公主与丈夫分别后以铜镜相认的故事。
贺云存是用他们比拟他和她吗……她将铜镜收起,镜沿轻碰在桌角,发出几声清脆的声响,直直透进了她心底。
04、
某日到访,贺云存给她送来一本沈括的《梦溪笔谈》,其中有介绍:“世有透光鉴,鉴背有铭文,凡二十字,字极古,莫能读。以鉴承日光,则背文及二十字皆透,在屋壁上了然分明。”大意是说从古时便存在透光镜,其后的铭文晦涩难懂,古人应该有特殊的制作方法。
顾有容翻阅后道:“古时的铜镜刻有铭文,这面透光镜上也是有的。”
贺云存已教授过她辨认古文,她有过目不忘之能,学习起来更是有发疯般的狠劲,她被刻意埋没忽视的天赋在逐渐显露。思索一会儿,她继续:“外圈的‘见日之光,长毋相忘,这是说看见镜子便不要忘记我,这句话很好理解。但里圈‘羽阳千岁,昭明青房,是说记载透光镜制作的地点?”
贺云存摇头:“羽阳千岁出自秦羽阳宫瓦拓片,昭明青房是指昭明宫内举行婚礼的建筑物。整句话连起来,应是对新人的新婚祝福。”
顾有容短暂失望,却又激动道:“之前你说过,南朝时期的一本逸闻集中记载,一书生与少女彼此一见倾心,他赠予少女银铃,少女还之以铜镜,后来两人结为夫妻,铜镜就成了这件婚事的信物。些许这面透光镜也有这样的用途呢!”
话毕,她意识到了什么,偷偷睨向贺云存,正见他目不转睛盯着她。
刹那间,她心间仿佛有千头小鹿蛮撞,颤动得让她慌张。自打拿到铜镜,订婚这件事已好久没在他們二人中提起。他实在是个好脾气的人,与传言中的轻浮的风流毫不相干,却另显一种截然不同的翩翩风度,更何况,他是头个愿意亲近她的人。
顾有容紧紧捏着铜镜,她不是不愿意与他待在一块儿的。
贺云存是怎么想的呢?不曾听说他与槐阳街的哪家姑娘亲密,既然他选择与顾家联姻,应也对她……
贺云存起身:“时候不早了,我与你父亲还有要事相谈。”
他抽出一张船票:“后天港口,我游学时的导师与同窗都会前来,你与我同去,一起开开眼吧。”
离去时他摸摸她的颅顶,这是个很亲昵的动作,她的脸瞬间红透了。
是她想的那件事吗?她仔细收好船票,午饭时间到了。
顾有容恍惚地走向厨房,正撞上弟弟从里头扎出来,两人一起摔在地上。爬起来的顾有容习惯性用父亲骂她的讨债鬼教训这个烦人的家伙,弟弟听后果然像往常一样与她对骂,统共不过那些翻来覆去的旧话,只是这次加了句新词:“反正以后再也不用见你了,你马上就要死了!”
05、
“别对阿姐瞎说!”母亲狠狠皱眉,拎着食盒,带走了弟弟。
童言无忌,但事出皆有因。母亲脸上有无法掩饰的慌乱,顾有容在原地静静站立,一股透彻骨髓的寒冷遍布周身。环境的影响是巨大的,她不相信一个懵懂的稚童会无缘无故诅咒她“死掉”。除非是有人对他说了什么,或是他听见了什么,才有样学样。那么,是要发生什么事,才会使她迅速“死亡”呢?
见母亲往议事厢房走去,一阵被掩藏已久的危险感从心底袭来,顾有容还来不及想会发生什么,蹑手蹑脚跟了上去。
里头正是贺云存,其余二人是装容正式的父亲以及垂首在侧的母亲,弟弟不知所踪。顾有容附耳倾听,只听得模糊的交谈,父亲催促贺云存尽快定下婚期,贺云存却没什么兴致。见他毫不热衷的模样,父亲勃然大怒,怒斥贺家不仁不义,说顾家已经拿出了最大的诚意,舍得把唯一的女儿许配给一个快不行的病秧子,他居然还推三阻四。
顾有容很了解,定是父亲把收到的聘礼花光了,又见贺云存态度不明,害怕偿还不起那巨额开销,才拼命要求贺家尽快完婚。
可贺云存好端端坐在那里,哪有病得快死的样子?
只见他沉下脸,低声说了句什么。顾有容完全没有听见,却见父亲面色死灰,僵坐在椅子上,兀自嘟囔。
贺云存冷笑:“所谓反骨,真不知是谁克谁,谁吸谁的血呢?”。
顾有容大惊失色,没想到他竟然会将私下的体己话在对此百般信奉的家人面前说出。
她心中涌起大片不安,父亲听此,更是如散尽筹码的赌徒,彻底佝偻下去。像是万般无奈,他以更低的声音凑近贺云存。她屏气凝神,见贺云存怒目而斥,甩袖离开,而父亲躺了许久,才被母亲扶走。她溜进厢房,见弟弟躲在桌布下睡着了,她拿着蜜枣把他唤醒:“告诉我,贺先生说了什么?”
“他说他的哥哥今早因病去世,他不想和我们结亲了。”
他吧唧嘴,这个小男孩天资聪慧,亦能过目不忘能,是槐阳街有名的小神童,因此他一字不差地复述:“他还说你命硬,爹爹听了就给他赔不是,说没想到你不仅克顾家,现在没过门就把未婚夫给克死了。他心怀愧疚,能想到的就是让你下去给贺大爷抵命,希望贺先生能成全两家人,继续做体面亲家。”
他天真无邪道:“阿姐,为什么你的未婚夫去世了,你一点也不难过呀?”
06、
难怪!
难怪最初相见时,贺云存反复追问她是否知晓他是谁,原来这场邂逅从头到尾就是错认!贺云存是与她定亲的贺家掌家人,却不是与她定亲的那位贺先生!
或许父亲害怕她知道所嫁之人并非良人,便模糊了贺云存兄弟才是她未婚夫婿的事实,贺云存也没有言明他究竟是何人。然而她又怎能心存幻想,以为上天终于眷顾于她。
是啊,举止有理的留洋医生贺云存,怎么可能是传言中沉溺于问花寻柳并染病卧床的贺先生呢?最初的危险原来不是错觉,却因她误解了贺云存的温柔,命运从此天翻地覆。
父亲威胁:“贺家不计较你的命数已是万幸,你必须以身抵债。”
母亲拭泪,好言相劝:“阿娘对不起你,可你父亲持家无度,你弟弟往后又需要无数开销,操持家族不是易事,你体谅阿娘吧!”
姗姗来迟的贺云存登场:“你不爱慕我吗?为什么要逃走呢?嫂嫂?”
顾有容大汗淋漓地从梦中醒来,此刻距离偷听过去了一整日,她身处槐阳街数里路之外,藏身乡野农户家的稻谷垛。许是家犬嗅出了生人的气味,正对着草垛狂吠,直把她从噩梦的深渊中唤醒,又陷入了全然真实的地狱。
一日一夜,翻天覆地。她骇得抖如糠筛,却不敢尖叫。
她没有比现在更恨当年云游到她家附近的老先生,他为什么要给一个陌生的婴孩摸骨判词,从此判定了未来无数光阴。她更气贺云存,他究竟怀着哪种心思接近她,如果最初便要退婚,何必温柔以待,害她真心交付。最后仍要退婚,何必轻易将那句困扰她的判词说出,难道他不明白,那个赌徒般的父亲真的会让她抵命,两家结为阴亲后再收一笔聘礼?
没有好结果,为何要相识?
退亲本就是他一句话的事,如果他最初便是这样打算,他往返贺顾两家,处处照拂她,是为什么呢?
顾有容不信父亲容忍贺云存随便与待嫁的女儿接触,他一定心存“偷梁换柱”的想法,让贺云存代替他将死的兄弟,成为顾有容的夫君,对他而言是最好的结果。毕竟做贺家家主的岳丈,与垂死之人的岳丈,那差别太大了。只是贺云存没有答应。
鸡鸣渐起,犬吠渐消,顾有容从稻谷垛钻出来。
她灰头土脸,满身狼狈。
是的,光风霁月的贺云存,前途大好的贺医生,断然不会容忍她父亲龌龊的手段。可他不要她,她的父亲便会把她许配给别人,也许会比贺大公子的情形好,却也可能比这更糟糕。无论是现在还是将来,为了避免即将降临的悲惨,她只能逃跑,逃离无法掌控的命运。
过去、现在、将来,她绝不会受任何一人摆布!
07、
顾有容赶向码头,匆忙离家,她只带了一点点银钱,没有衣食路费,要想彻底摆脱槐阳街,依仗的只有贺云存给她的船票。
她在赌,离家一日,忙于兄长丧事的贺云存没机会发现她逃走的事,她必须要在最后一次的见面中问清楚,他是否故意欺瞒她,还有那千万分之一的私心——他做着兄长的替代,将意义非凡的铜镜独赠予她,是否有一丝喜欢她呢?
登船的时间快截止了,顾有容惴惴不安,忘记了贺云存也许根本不会来!
不论贺云存是否喜欢过她,他那样守礼的人,怎会容许自己娶未过门的兄嫂?何况他与她近似师生,除了一个若有若无的轻抚,他们之间本来就没有半点逾矩。她从怀里拿出铜镜,这是她与他最深的羁绊,亦是她最贵重的礼物,气急之下,她恨不得把铜镜扔进海里。却还是舍不得。
收回手的瞬間,顾有容瞥见了一抹长衫的身影。
她着急去看,却有一大波登船的游客蜂拥而至,铜镜跌落在地上,顷刻裂成两半。她被人群裹挟着后退,尖叫着跪伏在地寻找,那面貌不惊人的镜子却被踢得越来越远。人群消散后,鼻青脸肿的她蜷缩在角落,有个穿长衫的影子在她面前蹲下了,他把只剩一半的铜镜递给她:“这是你的东西吧?”
他的轮廓肖似贺云存,但左脸颊的酒窝使他明媚灿烂,与贺云存全然不同。他的年纪与顾有容相仿,讲话甜津津:“一面旧镜子而已,小姐还是要以身体为重。”
“你是顾有容吧。我是贺云存的表弟,他在处理本家的丧事,所以拜托我来陪你。”
顾有容怔怔地望着他。再回首,航船已扬帆起航,岸边的人们挥手告别,无数的祝福被遥远的海风裹挟而来,没有一句是属于她的。
她再没有见过贺云存。
08、
原来顾夫人还与长辈有那么一段过往,半个世纪后的现在,听着顾有容娓娓道来,贺望唏嘘不已。他小心翼翼地询问:“所以,您借着那次机会,前往加州,最后终于学有所成。”
他其实想问:“您终于把握住了自己的命运吗?”
顾有容道:“那次旅程,本以为是我摆脱彻底摆脱过去的契机。没有人知晓我的命运,我从此将得到平等的对待。可惜我不知世间的险恶,受贺云存之托照顾我的表弟,成了我最大的磨难。善意的笑脸是伪装,世间所有恶行他无一不通,花光自己的银钱后便偷我藏起来的银两,并对我拳打脚踢,支使我去船上做劳工。下船前,他不知从哪儿听闻我的半面铜镜是稀世珍宝,便以带我见贺云存的导师为由,把它骗走了。”
海中航船数月,无疑是她人生中最黑暗的日子,可她轻描淡写一笔带过:“后来我才知晓,他欠了很多钱,想用透光镜抵债。可惜半面镜子不值钱,追债的人也不懂这些古董的价值所在,于是,他自己逃走了。”
异国他乡,贺云存表弟的债务被归属到她的头上,利滚利滚利,永不止休。
顾有容崩溃、绝望、愤怒,她恨死了贺云存,他把这样一个大麻烦带给了她。她日复一日磋磨在债务中,有一天,她在一户人家的门口做工,因疲惫睡着了,醒来时却躺在了卧床上。
从此之后,她的生活骤然好转,收留她的人是一位文物大师,追债的人也消失了。她从最开始的清扫工作到被收徒又过去数年,尽管幼时再如何聪颖,可此时的她年过五旬,磋磨太久。
此后又是数十年,她成为享誉世界的大师,也确如预言所判,六亲分别,孑然一身。太多往事随风而去,可心中仍有遗憾——若是当年没有遇见贺云存,没有碰见他的表弟,她会有怎样的人生?
“没想到,竟然在落叶归根时看见它破镜重圆。透光镜的原理已被破解,完全是出于铸造产生的应力,在那个时代生产的铜镜,经过岁月的打磨,都会成为神奇的透光镜。依然珍奇,但不独一了,正如我和他……”顾有容道,“不知贺云存这些年如何?”
贺望道:“其实……贺云存,我舅伯他过得并不好。”
贺望说了他的故事。
贺望从小在贺家长大,舅伯对他悉心培养,却不喜欢他。他听说是因为亡故的生父无恶不作,骗走了舅伯重要的人。
关于舅伯有很多传言,说他与兄长的未婚妻牵扯不清,说他险些与一名风评极差的少女私奔,俨然是个风流人物,然而有人说他其实深爱一人,终生未娶。
直到贺望发现舅伯藏在箱子里的两片碎裂铜镜。正害怕私自的窥探招来舅伯的责骂,舅伯却告诉他,他曾真心爱慕一人,原先出于兄长病危,与她不相配的缘由,解除了两家的婚约;可后来他畏首畏尾,在最后的赴约中只拾到了碎裂的半片铜镜,往后凭此慰藉。
他看着茫然的贺望,叹道:“唉,对你这个小孩子说这些有什么用呢?”
可现在分明有两片铜镜啊?
等贺望稍大一点,才知道当年舅伯嘱托父亲照顾他的友人,结果父亲身负重债,只留下那个可怜的姑娘在大洋彼岸,从此不知所踪了。
舅伯托很大力气买回了另外半面残镜,并说终于找到了她的下落,替她缴纳债款,拜托了新的教授。他边觉得无颜相见她,边盼望有朝一日重逢,可突如其来的疾病带走了他的生命。
临走前,他只能叮嘱贺家将铜镜捐赠给博物馆,并要求贺望学习相关的知识,万一,万一……
没有万一。
是他安度了她的下半生?可他以为这就能弥补之前的事了吗?
顾有容咬牙,可还是落下此生第一滴泪,为那给予她希冀又将她彻底毁灭,最终又赋予她新生的人。怨怼、惊愕,百般滋味皆难道尽,她终是借着他的力,走出了一条属于她自己全然不同的道路。她记起年轻岁月的对话——
“外头那么大,我与你走散了怎么办?”
“我会看紧你的。只是我必然无法时刻守在你身侧,若你害怕,见铜镜便如见我。”
可重圆的破镜,终是不新。他与她也散落于人海,无处可寻。
编辑/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