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破黑暗的两束光
——洛可可与浮世绘
2021-11-25撰文郭瑜华
撰文=郭瑜华
翻开世界历史的书页,在漫长的社会发展史中人类总会有那么一段时间被黑暗所裹挟,不知前路在何方。在这段暗无天日的时间里,代表着人类精神世界的文学艺术抚慰着人们麻木的心灵,给予人们冲破束缚、打破黑暗的勇气,“文艺复兴”“宗教改革”不外乎如是。18 世纪前后,东西方同处于封建社会,被压抑、束缚许久的人们迫切的想要寻找一个突破口,在此种情况之下,法国的洛可可绘画和日本的浮世便绘应运而生了。
洛可可——打破教会束缚的“华丽先锋”
作为欧洲封建君主专制的国家之一的法国,18 世纪神学思想仍然在国内占据主流地位,而为这种主流思想代言的艺术名为巴洛克,意即“古怪的、古怪的、不规则的”。它以风格华丽、壮观、雄伟、炫耀、一派恢弘壮丽而闻名于世。虽起源于意大利,但在欧洲各国都很有市场,自然也是法国贵族们的宠儿。
随着经济的发展,人们发现巴洛克风格越来越不能满足自己的精神世界,因为巴洛克与宗教联系紧密,歌颂着对天主教虔诚的信仰和贵族无上的权利,它为教会所服务,教会反过来亦是它强有力的支撑,人们始终不能摆脱神学和宗教的束缚,巴洛克风的绘画中为了宣传宗教与教会的需要,绘画内容常以玄幻和神话为主,画面背景中的世俗风景与建筑也十分稀少,总体给人的感觉是疏离、冷漠的,好似和现实世界有着深深的鸿沟。著名巴洛克风格绘画家彼得·保罗·鲁本斯的《法厄同的陨落》就是典型作品,画作以一个经典古希腊的神话故事为内容,整体气势恢宏,给观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画作也因此拉开了与观者的距离,无论从画作的内容上还是色彩选择上无一不展现出教会的影子。
鲁本斯 《法厄同的陨落》
而这一点亦在法国表现的十分明显,当时在法国当政的路易十四统治时期,巴洛克风格大行其道,涉及到建筑、绘画、音乐、装饰等等,无一不在彰显着君主的权威……
喜多川歌麿《名所腰掛八景·手镜》
直到路易十五继位之后,一种名为洛可可风格的艺术才改变了这一局面。洛可可法语为 Rocaille,意思是贝壳型,其特点是轻快、精致、细腻、繁复,它虽承袭了巴洛克奢华的感觉,但却走上了与之相反的道路,洛可可风直抒胸臆的表达了世俗的情感和欲望,神秘玄幻的意味淡去,这样的艺术风格适应了当时人们冲破教会束缚的需求,一经出现便蔓延至英国、西欧和中欧的大部分地区,成为整个18 世纪最为流行的风尚。
这一时期洛可可风格中绘画最具代表性,以表现上流社会的享乐生活和优雅女性为主要内容,女性化的审美趣味左右着一切,美化女性也成为当时独领风骚的时尚艺术。绘画内容上的变化是当时法国贵族冲破教会黑暗的开始,看似悄无声息,但其中的意义是难以想象的。
上图:弗拉戈纳尔《偷吻》布面油画 55×45 cm 圣彼得堡 艾尔米塔什博物馆下图:布歇《梳妆》布面油画 53×63cm 蒂森-博内米萨博物馆藏
让·昂诺列·弗拉戈纳尔是洛可可风格绘画的代表人物,他曾创作过一系列内容艳俗画作,从侧面反映出当时贵族的艺术趣味。在《秋千》中,作者描绘了一幅贵族和情人夫妇在茂密的丛林中游玩戏耍的场景。年轻的贵妇人正在荡秋千,眼光中充满挑逗,她故意把鞋踢进树林中,挑逗贵族。贵族则坐卧在画的左下角,欣赏情妇裙摆下的双腿。而情妇的丈夫在画的隐蔽处推秋千,而且正好丈夫的位置看不见贵族,反而笑盈盈地看着自己的妻子荡秋千。这样的画作在巴洛克时代根本不会出现。不论是从精美的画面背景上,还是从画作的细腻描绘上都展现了与巴洛克截然不同的感觉。
这样的绘画在弗拉戈纳尔的画作中还有好几幅,如描绘舞会上一位少妇溜到侧室与情人仓促接吻的《偷吻》,弗拉戈纳尔运用无与伦比的绘画手法,将少妇的丝绸长裙上泛着绸缎所特有的质感光泽和轻薄纱巾的柔软与通透质地细腻地描绘出来,甚至是房间里的小圆桌也被描绘的漆木锃亮,更不要说男女主角身上随身体姿态而呈现出的衣服皱褶的精彩细节。整幅画面透露出轻快、愉悦的特点。
除此之外,洛可可绘画风格中还融入了大量的中国元素,这可以看做洛可可在艺术上打破神学禁欲另外的尝试,引进另外一种完全不同的文化,来消弥神学和教会的影响。在这一点上最成功的人物是弗朗索瓦·布歇,虽然他从未到过中国,但他的画作中充满了中国风。在他的《梳妆》中就出现了大量的中国元素,比如中国风的花鸟纹饰屏风、团扇、瓷器茶具等中国物品被自然地安排在画面之上。在另一幅《中国集市》油画中出现了中国百姓的日常穿着,如衣着长衫、脚踩布鞋,充满中国风味。虽然画的是中国人物,但仔细观察画作便会发现,实质上仍然表达的是法国贵族的生活特点,由此,可以得出一个结论,不论绘画上做出怎样不同风格的尝试,始终是人们解放天性的狂飙突进的表现。
弗拉戈纳尔《秋千》布面油画 64.2×81cm 伦敦华莱士收藏馆藏
这样的转变最深层次的原因来自于资本主义经济的发展。在此种背景之下,洛可可自然而然的成为新兴经济力量的艺术代言人。一方面,大力倡导理性与科学,使神学没有了立足之地,失去了其强有力的精神上的统治地位,带有浓重宗教色彩的审美情趣开始转换为世俗化的单纯追求美感的审美趣味,这导致华丽的巴洛克风格开始“颓废”;另一方面,宫廷贵族也开始摆脱神学自我修饰的枷锁,明目张胆的推行享乐主义,挥霍性的消费在宫廷中大行其道。巴洛克风格也终于在享乐主义的奢华权欲中走向了洛可可风格。
浮世绘——打破封建统治的“朴素之矛”
在东方,与洛可可艺术大致同时期的日本也出现了黎明前的另一道光——浮世绘,如果说洛可可风格代表的是“阳春白雪”的贵族冲破束缚的开始,那么日本兴起的浮世绘就是来自“下里巴人”的反抗。
在日本江户时代(1603-1868 年)之前的镰仓时期,佛教绘画与水墨画在社会上广泛流传,而这两种绘画形式为上层贵族所有,寻常百姓根本难以接触。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幕府政府统治整个日本时期。作为日本最后一个封建时代,江户时反而对内实行高压的统治政策,对外闭关锁国,用这种方式来维护已经逐渐走上末路的统治,贵族们醉生梦死,平民们备受压迫。政治上,民众求助无门,便转而以文化作为突破口,表现自己的感情愿望,于是以市民为代表的“町人文化”在社会上广泛流行起来,逐渐取代了贵族文化。浮世绘就是表达“町人文化”最为简便的通道。
作为一种代表着广大人数阶层的绘画艺术,传播力越广、影响力越大,带给腐朽贵族的冲击就越大,故而浮世绘的内容题材都来自日常生活,主要包括美人画、役者画、戏画、花鸟绘、相扑绘、历史绘等等,众生百态皆可在浮世绘中找到画面。
最受广大群众喜爱的莫过于美人绘,因为在世俗眼中美是多种多样的,美人是不可或缺的一种。浮世绘中,美人绘的主人公多为艺妓,这是市民阶层最容易接触到的美人,比起高高在上的贵族小姐,艺妓则更接地气,观之可亲。而这样的题材选择也从侧面反映出市民阶层对贵族的无声反抗,这与洛可可题材中多以贵族奢侈享乐为绘画内容有异曲同工之妙。
画美人绘最有名的大师喜多川歌麿亦出生于江户时代的一农户之家,他在画美人绘时,善于敏锐捕捉和细腻刻画日常生活细节与丰富的喜怒哀乐表情,将视线投向艺女们的心理深处,这或许与他自身的出身有关,因为懂得,所以慈悲。他的出身使他能够体会到那些社会地位低下的歌舞伎乃至妓女们的遭遇,在他的画中,观者可以深深触摸到艺妓内心的精神世界,感受到在封建统治者压迫之下市民阶层的诉求。
例如,《青楼十二时·巳时》中喜多川歌麿就描绘了这样一个场景来展现游女的另一面——一位婢女为刚刚出浴的游女端上茶水,游女慵懒的用衣襟拂拭自己的脸庞,这样的场景往往在中高级游女屋中才能见到,因为在吉原中级以上游女的屋里才有泡澡设施。画面中呈现出的小细节往往给观者真实之感,如果没有对吉原风俗的了如指掌以及对游女生活的细致观察是难以想象的。《青楼十二时》系列是喜多川歌麿表现人物生活细节的代表作,其内容为吉原游女一天十二个时辰的生活状况。在当时的江户,没有严格的时间概念,按照习俗,一个“时刻”即两小时。全系列共12幅,随时间推移选择了游女生活有代表性的内容。能画出如此细腻生活情景得益于他一般是在对方私下独处、自我全然放松的时刻观察,因此他的画不仅传达了生理外貌,还能捕捉到人格和真性情,生动再现了江户时代日本艺妓的生活百态。
上图:葛饰北斋《富春三十六景.凯风快晴》版画 25×38cm中国美术馆藏下图:葛饰北斋《神奈川冲浪里》26×38.5cm 版画 日本神奈川县藏
喜多川歌麿还是“大首绘”的创始人,也就是有脸部特写的半身胸像。《高名三美图》是“大首绘”的范例,他使用了“首色线描”与服饰“没线式”相结合的方法,时人称这种浮世绘为“绵织歌磨形式模样”。灰、紫、淡几种色调相互搭配,柔和温馨而淡雅。画上的三个美人,双眸微开,给人以神秘的艺术感染力。中间是富本丰雏,右为阿北,左为阿久;丰雏是花街吉原艺妓,阿北与阿久是浅草观音堂随身门下茶室的姑娘。
喜多川一生创作了许多优秀的浮世绘美人画 。作品追求合乎理想和社会风尚的美,对社会底层的歌舞伎乃至妓女充满同情,善于刻画人物心理活动。其画风一直影响到近现代,追随者甚众。1804 年因绘制《太阁洛东五妻游观》得罪幕府,受手铐刑。不久死去,葬于浅草菊屋桥专光寺。
除了美人绘之外,美景也是画家眼中、画笔下所表现的内容,浮世绘中的美景也与先前在日本上流社会备受追捧的水墨画不同,相比之下,浮世绘中的景色运笔更加简略、更直观。
比如葛饰北斋的《富岳三十六景》系列绘画中最为出名的两幅作品——《神奈川冲浪里》与《凯风快晴》,前者描绘了颠簸于浪间的一叶小舟,在一阵滔天巨浪翻卷着龙爪一般的浪花之下,小船别无选择,只能顺流而动:前景中的小船随着浪头上冲,其后的第二只小船则被推下浪尾。而在远景之中,白雪覆盖的富士山岿然不动,与前景的波涛汹涌形成鲜明对比。
后者则展现出富士山不同的一面,在某个晴朗的夏日,在清晨初升太阳的照耀下富士山被染成了通体红色,“凯风”指的是从南方吹来的平稳的风,在图中鳞片状的云也是这样形成的。用如此简洁的构图充分凸显富士山的雄伟壮丽,展现了葛饰北斋浮世绘创作的精髓——为广大平民所画,展现普通人眼中的风景是怎样的。
浮世绘作为一种市民阶层的文化,与洛可可这种贵族艺术不同,它靠着方便的木版印刷在社会上广为流传,江户时代,浮世绘被大量印刷和贩卖。在《富岳三十六景》系列作品中,《神奈川冲浪里》《凯风快晴》等画不仅在当代备受瞩目,在江户时代也是印刷次数最多的,其中单一张《神奈川冲浪里》的浮世绘,就印刷了五千至八千幅有余,供日本江户时代的普通人家装饰厅堂,生动的再现了“昔日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的场景。
《哺乳母亲》 约1790年后 38×25.5cm(锦绘)(日)东京国立博物馆藏
洛可可风格取代巴洛克风格是贵族对教会神权的冲击,浮世绘则是平民阶层对贵族阶层强有力的突破,洛可可与浮世绘能够如此打动人心、令人着迷,在世界艺术史上占有一席之地,最为重要的一点也在于此,敢于冲破束缚、打破黑暗,追求自己心中的渴望,而这一点恰恰不论是贵族还是平民都拥有的。于是在这样的情感中,艺术消弥了国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