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山野
2021-11-25李娟
文/李娟
我怀念那个憩息在美丽沼泽上的五彩鲜艳的半透明房子。住在里面,黑夜只是一瞬间,白昼漫长而绵绵不绝。巨大的云朵在天空飞快地移动,房子里也跟着忽明忽暗。
我家床底长满了青草,盛放着黄花,屋顶上停满了鸟儿。那些鸟儿的小脚印细碎闪烁地移动着,清晰可爱,给人“叽叽喳喳”的感觉。我们在帐篷里愉快地生活,不时抬头看看半透明顶篷上那些调皮有趣的小脚印。它们浑然不觉,放心大胆地在我们头顶一览无余地展示着轻松与快乐。有时我妈会用手隔着塑料布轻轻地戳着那些脚丫。开始它们不觉察,可能只是感觉有些痒吧,便在原地蹭两下。后来我妈戳重了,它们也只是漫不经心跳开去,就像在大树上感觉到一片叶子抖动那样不经意,一点儿也不大惊小怪。
有一次我妈把手从塑料布的接缝处轻轻伸出去,居然一下子抓住了一只鸟。我们玩了好一会儿,又把它从那个缝里扔了出去,它连滚带爬地飞走了。
听起来好像我们跟大自然有多亲近似的,其实不然。在这里,牛总是来顶我们撑帐篷的桩子,狗偷我们晾挂的干肉,顾客和我们吵架,风也老掀我们的屋顶。我妈就从森林里拖了几根小倒木回家,吭哧吭哧架到帐篷顶上。她以为用它们压住篷布,风就没办法掀开屋顶了。结果刚刚搁上去最后一根木头,突然一阵惊天动地的“噼里啪啦”“稀里哗啦”……塑料房子给压塌了。
最不能忍受的是那些大雨天气,四面八方都是水,跟住在水晶宫里似的。一抬头,一长串冰冷刺骨的水珠淌进脖子,缩起脖子赶紧跳开,却一脚踩进一个水坑。一般来说,我妈把我家帐篷唤作“渔网”。
六七月间,每天总会时不时来一场雨,有一阵没一阵地摔打在房顶篷布上。
刚刚晴空万里,碧蓝如洗,突然一下子就移过来一堆云,顷刻暴雨连连;暴雨铺展了没一会儿,瞬间打住,像自来水龙头一下子拧紧了似的;还没回过神来,云层像变戏法似的突然散尽,晴空万里;再等几分钟,又再来一次乌云沉沉,倾盆大雨……就这样反反复复,把人折腾得傻傻的,麻木地等着下一场雨或下一场晴猛地跳出来吓唬人。
这样的环境下,我们保不住房子,最多只能保住心底巴掌大的一处干燥温暖的角落。我在风雨中用铁锨挖开帐篷四周的泥土,想挖出排水渠。锨刃下草根牵牵扯扯,草皮密实地连成一团,怎么也挖不动……铲不动草皮,就扔了铁锨徒手上,又拽又扯。拽着拽着,我突然停住,指着一大块沉甸甸的潮湿泥土,对我妈说:“看,这上面还有株草莓……”
她笑了,然后我们一直笑着干到最后。雨也停了,雨停的地方到处都是草莓的掌状叶片。我想,不久后会有一颗鲜艳的果实,凝结在我们最艰难、最绝望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