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士人耕稼诗探论
2021-11-25贺同赏
贺同赏
我国农业起源甚早。“神农氏作,斫木为耜,揉木为耒,耒耨之利,以教天下。”①王弼注,孔颖达正义:《周易正义》卷8《系辞下》,见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86页。“后稷教民稼穑,树艺五谷,五谷熟而民人育。”②赵岐注,孙奭疏:《孟子注疏》卷5《滕文公章句上》,见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2705页。进一步说,以农耕为起点,方有人间千行百业。至于古代(包括北宋)士人群体,由于身处农耕社会,故其生计之大端,惟仕与农。在经过长期仕与农、耕与读的隔膜以后,到北宋时期,许多出身平民化的士人开始亲近耕田锄地之事。为官之士,自然以政事为本职。他们对稼圃之事的亲近,自然也就以公余种植花木为大宗。③贺同赏:《北宋士人花木种植诗研究》,首都师范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4年。士人耕稼的情形则相对少见,而其主体多为俸禄较少的低级官吏或正处贬谪时期的士人以及隐逸乡野之士。
本文所谓的士人耕稼诗,是指士人抒写自身以及其他士人从事农业劳作的诗歌作品。对此,需要先行说明两点。其一,北宋士人耕稼诗之初源,乃是东晋陶渊明描写自己稼圃劳作的那部分作品。“士大夫亲身参加农耕,并用诗写出农耕中体验的,陶渊明是第一位。”④袁行霈:《陶渊明研究》(增订本),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100页。此源头旋生旋灭,在唐代士人的田园诗中几乎全是从旁观者立场来描写农人劳作的作品,直到北宋始见士人耕稼诗的涣涣之流。其二,基于相近似的劳作方式与劳动成果的食用优先性,本文所论耕稼诗之范围以田野稼穑为主,兼及园圃种菜等内容。据笔者检读《全宋诗》,北宋士人耕稼诗作,现存约100首,作者近20人,虽然作品数量和作者人数都不算多,但其间隐含的文化意义,却不容小觑。
北宋士人耕稼诗的概况如何?其中蕴含了怎样的精神意蕴?这是本文所要关注和探讨的两个主要问题。下面,我们先略述北宋士人耕稼诗中的一般性作品,然后依次对王禹偁、梅尧臣、韩维、刘敞等的耕稼诗作详为论析,最后对其中所含的精神意蕴进行概括。
一、北宋士人耕稼诗作中的一般性作品
自北宋初至北宋末亲近耕稼并付诸吟咏的士人,络绎不绝。
文彦博(1006—1098),字宽夫,汾州介休(今属山西)人。仁宗天圣间进士,曾任翼城知县,官至宰辅,封潞国公,出将入相五十余年,卓然为一代重臣。①(元)脱脱等:《宋史》卷313,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10258-10264页。他虽出身于官宦之家,“文潞公父为白波辇运”②叶梦得:《石林燕语》卷10,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154页。赏按:“白波辇运”,为北宋三门白波辇运官的省称。参见龚延明《中国历代职官别名大辞典》,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6年,第216页。;但他乡野经历不少,亲近素朴生活。“文潞公居第不甚宏大,晚得其旁隙地数亩为园,号东田。”③郑景望:《蒙斋笔谈》,转引自丁传靖编《宋人轶事汇编》卷9,北京:中华书局,2003年,第399页。文彦博有五律《窃知今日于家园种山芋,辄成拙诗,奉呈副枢谏议》云:“闻说家完乐,仍携山芋来。何烦心助长,唯喜手亲栽。若务丰根本,应须薙草莱。迎知冬荐味,决不减平台。”④傅璇琮等主编:《全宋诗》卷276,第6册,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3510页。家完乐,其意不详,疑为人名。平台:古台名,位于今河南商丘市睢阳区东北,为西汉梁王刘武所建,用以宴饮宾客,如南朝齐萧子隆《山居序》云:“西园多士,平台盛宾”⑤严可均辑:《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全齐文》卷8,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年,第68页。。此诗重点在颔、尾两联。颔联写亲手栽种行为赋予山芋以人的生命与感情,隐含着作者对于耕稼之事的尊重。尾联则预想冬日食芋味美非常,胜过王公贵族的盛宴奇珍,此间透露出作者平民化的人生观念和素朴的生活习惯,与前引其居第不宏大、辟隙地为小园的宋人记载相呼应。
强至(1022—1076),字几圣,杭州人。仁宗庆历间进士,初知数县,曾入韩琦幕府六年,官至群牧判官、三司户部判官等职,一生处于中下级官僚阶层。⑥傅璇琮等主编:《全宋诗》卷596《强至小传》,第10册,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6898页。他有五律《种药》云:“百药吾谁辨,农皇旧有经。倾金购善种,按谱验真形。易地防根瘦,他时欲剂灵。天时纵不雨,灌溉赖园丁。”⑦傅璇琮等主编:《全宋诗》卷596《强至小传》,第10册,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6898页。按:“农皇旧有经”,指传为神农氏所著《神农本草经》,神农氏有“农皇”之称。此诗的最大价值,在于写出了种植药草的全过程:掌握耕稼知识——辨识、购买良种——选择适宜地块——适时灌溉。由此可见,作者的劳动经验是具体而丰富的。
沈辽(1032—1085),字睿达,钱塘(今杭州)人。历任下级官吏。曾为人书裙带,遂被削职为民①对沈辽因“书裙带”被削职一事,宋人有详细记载。“(辽)长于歌诗,尤工翰墨……游京师,偶为人书裙带,词颇不典,流转鬻于相蓝(赏按:相国寺),内侍买得之……遂尘乙览。时裕陵(赏按:神宗)初嗣位,励精求治,一见不悦。会遣监察御史王子韶察访两浙,临遣之际,上喻之曰:‘近日士大夫全无顾藉,有沈辽者,为倡优书淫冶之辞于裙带,遂达朕听。如此等人,岂可不治!’子韶抵浙中,适睿达为吴县令,子韶希旨以它罪劾奏……遂坐深文,削籍为民。其后卜居池阳之齐山。”(王明清:《挥尘录·余话》卷2,北京:中华书局,1961年,第295-296页)赏按:“书裙带”之举,北宋士林中间多被视为文采风流之展示,如苏轼、李之仪等皆有“书裙带”之经历,苏轼还有《书裙带绝句》(苏轼注,冯应榴辑注:《苏轼诗集合注》卷50,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2466页)传世;但是,这种行为若当真涉及淫冶、有亏士行,则另当别论。揆诸沈辽之“书裙带”,过错是明显的,然亦含被过度严治的成分,以至此后仕路断绝。故而,此事堪称他一生中最大的心灵创伤。,流放永州。后遇赦,至池州,于是筑室秋浦齐山,名曰“云巢”。与从叔括、兄遘,合称“沈氏三先生”。②傅璇琮等主编:《全宋诗》卷718《沈辽小传》,第12册,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8242页。沈辽五古《初耕东坡》大约即作于他晚居池州之时。诗云:“观田东坡去,春事日已揭。耕破岭上云,凿开岩下月。种我十亩粟,中有薇与蕨。优游卒岁事,山前梳秃发。”③傅璇琮等主编:《全宋诗》卷718《沈辽小传》,第12册,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8312页。按:此“东坡”非苏轼之“东坡”,大概是沈居所东面山坡上的一块田地。此诗前两联写春回大地自己躬耕田亩的情形。颈联活用伯夷叔齐隐居首阳山不食周粟、采薇充腹的典故,暗示自己立身高洁、隐居不仕。尾联则以描写自己的疏狂散淡风度作结。可见,躬耕自给,为历经人生浮沉的作者带来了内心的自足与平和。
李复(1052—?),字履中,长安人,号潏水先生。神宗元丰间进士。曾任知县、知州多年,累官至集英殿修撰。负奇气,喜言兵;又为横渠关学之后劲,在关中文名甚著。④黄宗羲原著、全祖望补修:《宋元学案》卷31,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1116-1118页。其五古《种菜》云:“同墙茅屋东,有地十亩余。蒿蓬杂毒草,壅闇恶木俱……散米饭群仆,操具亟剪锄。攘剔先丛棘,斩伐多高樗。乘湿束故急,积供爨我厨。耕土如蒸面,治畦将种蔬。时雨近沾洽,膏脉涵如酥。问邻地所宜,嘉种愿乞诸。异有出戎夷,远或传蜀吴。根移甘或辛,色剖玄或朱。芜菁饭之半,布艺广数区。牙甲助芬味,琐细不可无。霜降百物肃,御冬必此须……澹薄味可久,万钱非我图。樊迟请学圃,予今老为模……”⑤傅璇琮等主编:《全宋诗》卷1100,第19册,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12426页。此诗写种菜过程,从督促群仆,到开垦荒地、借取嘉种,再到分畦种植,再到收藏冬食,兼涉对平淡生活的偏爱等,一一细说;末尾,表达了作者对稼圃之事的亲近与认同,隐然与孔夫子之教导唱反调。他另一首五古《种罂粟》则写作者因患病须服用罂粟,恰巧友朋送来良种,于是垦地开畦,种上了罂粟;在精心陪护下,罂粟幼株出土,逐渐开花结实:“含滋竞出土,新绿如短发……时雨近沾足,乘凌争秀发。开花如芙蕖,红白两妍洁。纷纷金蘂落,稍稍青莲结。玉粒渐满房,露下期采折。”⑥傅璇琮等主编:《全宋诗》卷1100,第19册,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12426页。面对自己劳动成果的欣悦,扑面而来。
北宋后期两位长期隐居之士的诗作,亦值得一提。晁冲之,生卒年不详,字叔用,济州巨野县(今山东省巨野县)人。晁补之(1053—1110)从弟,早年曾有出仕经历,后来长期隐居具茨山下,世称“具茨先生”。“方绍圣之初,天下伟异豪爽绝特之士,离谗放逐,晁氏群从多在党中。叔用于是飘然遗形,逝而去之,宅幽阜、荫茂林于具茨之下,世之网罗不能得而婴也……既以栖志于林涧旷远之中,遇事写物,形于兴属。”①喻汝砺:《晁具茨先生诗集序》,见曾枣庄、刘琳主编《全宋文》卷3889,第178册,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北京: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5页。他有《赠江端本子我》诗:“丰登便是人天供,努力东皋自种田”②傅璇琮等主编:《全宋诗》卷1228,第21册,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13900页。,表达仰慕效法隋唐之际“东皋子”王绩,隐居耕稼以自给的人生理想;当然,此间不无北宋末期社会政治昏乱、士人进取无门的时代折光。与北方的晁冲之年龄相仿、处境相似的南方隐士郭霖有七绝《西耕》:“凿田喜得傍湖堤,湖水春来好灌畦。躬稼自甘名姓没,不妨寂寞老岩栖。”③傅璇琮等主编:《全宋诗》卷1092,第18册,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12384页。从中可见,作者隐居躬耕生活的水乡风味,极为显明。而在第三句中,既有作者对生命自由的追求和对稼圃之事的亲近,又隐含着生不逢时、功名无望的些许悲凉。
二、王禹偁耕稼诗作中的劳作苦乐与天人相生
王禹偁(954—1001),字元之,出身于济州巨野县以磨面维生之农家。是北宋初期出身社会底层的士人群体中的杰出代表,也是开宋代文学风气的重要作家之一。“王禹偁……世为农家。”④(元)脱脱:《宋史》卷293《王禹偁传》,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9763页。“州民王禹偁,为磨家儿。”⑤毕仲游:《丞相文简公行状》,《全宋文》卷2402,第111册,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北京: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117页。太宗太平兴国八年(983)中进士,历任数地知县、知州,官至知制诰、翰林学士。王禹偁曾自云:“少苦寒贱,又尝为州县官,人间利病亦粗知之。”⑥(宋)王禹偁:《小畜集》卷18《上太保侍中书》,长春:吉林出版社集团责任有限公司,2005年,第172页。赏按:知州(别称太守)、知县等地方官吏,在宋代有“亲民官”“父母官”之称。“守、令皆亲民官。”(宋熊克:《宋中兴纪事本末》卷49,文渊阁四库全书本)“治理百姓的地方官,自州、府、军、监至县、镇、寨,凡长吏、属官,即知州、通判、知县、主簿、县尉、监镇、知寨等,均为‘亲民官’。”(龚延明:《宋代官制辞典》,北京:中华书局,1997年,第666页)王禹偁自云:“民间多呼县令为‘父母官’。”(《小畜集》卷八《谪居感事》自注,第65页)又,笔者据《中国基本古籍库》检读,“亲民官”“父母官”之正式记载,皆首见且多见于宋代。由此,亦可见宋代官员之亲民意识,较前代更为强烈而普遍。他还屡遭贬谪,以至于一家生计困窘:“八年三黜……始贬商(商州)……再谪滁上(滁州)……今去齐安(黄州)……去无骑乘,留无田园。”⑦(宋)王禹偁:《三黜赋》,《小畜集》卷1,长春:吉林出版社集团责任有限公司,2005年,第7页。在这样的仕途低谷和生活困境之中,他与乡野世界的融合,自然就变得更为深入了。特别是在太宗淳化二年(991)十月到淳化四年四月近两年的时间里,王禹偁被贬为商州(治所在今陕西省商洛市商州区)团练副使,因俸禄微薄,不足以养家糊口,他时常躬亲稼圃,并将其所做所感付诸吟咏⑧徐规:《王禹偁事迹著作编年》,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年,第103-126页。,虽数量不多但无一劣作,为北宋士人耕稼诗作之园地贡献出了第一批精品。
王禹偁初到商州,便购置小园,以开畦种菜、充实餐桌,并作有《偶置小园,因题二首》⑨(宋)王禹偁:《小畜集》卷9,长春:吉林出版社集团责任有限公司,2005年,第88页。:“偶营菜圃为盘飧,淮渎祠前水北村。”幸好,此园中有泉两眼,便于灌溉,使得种菜之收成有了更多保障:“十亩春畦两眼泉,置来应得弄潺湲。”冬去春来,他应时种菜,蔬菜长势极好。“蒙蒙细雨春蔬甲,亹亹寒流老树根。”他还自白:“此身久畜耕山计,不敢抛官为左迁。”意谓躬耕山野,绝非仅是缘于当前贬谪期间的生计所迫,而是自己长期隐藏心底的人生规划的一部分。世代为农的出身与早年的农村生活经验,对他成年后人生态度的潜在影响何其深刻。
待春菜长成,王禹偁便时常带着幼子去菜园收获鲜菜。
大燕引新雏,小鸦哺老乌。青青树木间,禽鸟声欢娱。我携二稚子,东园撷春蔬。可以奉晨羞,采采供贫厨。①(宋)王禹偁:《小畜集》卷3《携稚子东园刈菜,因书触目,兼寄均州宋四阁长》,长春:吉林出版社集团责任有限公司,2005年,第20页。
此诗最大的好处,就是生动描写出一种人与天地万物和谐相生的至仁与大美。抬眼望去,园中树木青葱,在繁枝绿叶中间,两只成年燕子在照看出生不久的儿女们,一只小乌鸦在反哺他(她)的父母;耳根不闹,唯闻园中鸟声叽喳,虽叫声有别,但莫不跳动着快乐之音符。在此情此景之下,“我”带着两个年幼的娇儿来到园中刈菜,春菜色鲜而味美,足以养人身心。而且,要晓得,那些新鲜的蔬菜,可是“我”亲手所种啊!先哲有云“天地之大德曰生”,其此之谓乎!
农谚说:“一亩园,十亩田。”种菜实在是一种细致辛苦的活计。王禹偁五律《种菜了雨下》云:
菜助三餐急,园愁五月枯。废畦添粪壤,胼手捽荒芜。前日种子下,今朝雨点粗。吟诗深自慰,天似悯穷途。②(宋)王禹偁:《小畜集》卷9,长春:吉林出版社集团责任有限公司,2005年,第88页。
面对废畦,首先需要除草、翻土,翻土后还需施农家肥,这在老庄稼把式做来亦非轻活儿。“我”常年握笔的双手上,很快就磨出了水泡,水泡下去了,老茧出来了。辛劳如此,若遇风调雨顺还好;不想自入夏以来,旱情严重,真叫人灰心气馁!正在担心菜种空掷之际,今天一大早,甘霖忽降。这大概是老天爷在怜悯“我”这生活艰苦、缺食少菜之人吧。诗中所写种菜之苦辛与欣慰,对老天阴晴之深切关注与随喜随悲,士林中惟禹偁这等真正俯身稼穑者,方可道得如此亲切。
从事耕稼之际,多会使人心归于安泰澄澈,从而感悟出许多人生道理来。“比邻有闲园,瓦砾杂荆杞……今夏赤旱天,斲琢谁家子……力穑乃有秋,斯言不虚矣。向使懒种植,荒榛殊未已。有书闲不读,为学还如此。”③(宋)王禹偁:《小畜集》卷3《观邻家园中种黍示嘉祐》,长春:吉林出版社集团责任有限公司,2005年,第22页。这是用辛勤耕稼收成不欺的眼前光景,来比况只有勤奋读书才能有所成就的道理。“吾为士大夫,汝为隶子弟……况非膏粱家,左宦乏赀费……且吾官冗散,适为时所弃。汝家本寒贱,自昔无生计。菜茹各须甘,努力度凶岁。”④(宋)王禹偁:《小畜集》卷3《蔬食示舍弟禹圭并嘉祐》,长春:吉林出版社集团责任有限公司,2005年,第22页。这是从家世寒微、兴起艰难的角度,来告诫弟弟与儿子务必克勤克俭、甘于清贫,以安然度过人生中的各种难关。
此外,王禹偁在商州时,还对山民“畬田”互助风俗,作了描述与赞美:上雒郡南六百里……其民刀耕火种……且其俗更互力田,人人自勉。仆爱其有义,作《畬田词》五首,以侑其气。亦欲采诗官闻之,传于执政者……使化天下之民……
鼓声猎猎酒醺醺,斫上高山入乱云。自种自收还自足,不知尧舜是吾君。(其三)
北山种了种南山,相助刀耕岂有偏。愿得人间皆似我,也应四海少荒田。(其四)⑤(宋)王禹偁:《畬田词·序》,《小畜集》卷8,长春:吉林出版社集团责任有限公司,2005年,第70-71页。
按:这组诗并非严格意义上的士人耕稼诗作,但它们却反映出作者在其农家出身与眼前耕种体验之合力推动下,对于农业劳动的极端重要性和劳动者友爱互助之淳美风俗的亲切体会与真诚赞扬,对认识王禹偁等北宋士人的稼圃观与农民观,更为深入地研究他们花木种植诗的创作动因,皆有重大意义。故附带提及。
王禹偁的耕稼之作,既描写了劳动的具体过程和艰辛体验,又刻画出菜蔬以至草木、鸟兽之种种美好,感悟到天地万物与人类和谐个处,同时表达了对农业劳动和劳动者的赞美,由耕稼活动中体会出若干人生哲理,内蕴很是丰富,感情十分淳厚,意境素朴而清新,洵为好诗。
三、梅尧臣耕稼诗作中深沉的人生情思
梅尧臣(1002—1060),字圣俞。出身于宣州宣城市(今属安徽)小康崇文之家。其父乡居业农,少受叔父梅询教养。早年屡举科第,皆不中。“初以从父荫,补太庙斋郎……历桐城、河南、河阳三县主簿,以德兴县令知建德县,又知襄城县……累官至尚书都官员外郎。”①欧阳修:《梅圣俞墓志铭并序》,见欧阳修著,洪本健校笺《欧阳修诗文集校笺》,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882页。梅尧臣的一生,若从总体看,庶几可用一“穷”字来概括,一则他官居下僚,仕途不通达;二则他俸禄微薄,生活不宽裕。②欧阳修作《梅圣俞诗集序》,主要从尧臣仕途之“穷”着眼。见《欧阳修诗文集校笺》,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1092-1093页。尧臣既被称为宋诗的开山祖师,又有这样偏于困穷的人生经历,亲近稼圃之事且发为歌诗,也就是很自然的事情了。他描写种菜、种药一类的作品,今存数首。
仁宗庆历六年(1046),尧臣在许昌签书判官任上,作有《种药》一诗。描写托采药人从山野之中把药苗采来,自己将它种在居所之内,并细心培护。“植虽乖地势,培壅得专辄。冬谁论臭香,春定引蜂蝶。岂惟识草木,庶用补羸苶。”③梅尧臣著,朱东润校注:《梅尧臣集编年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376页。希望药苗茁壮成长,既可悦目,更能健身。庆历八年(1048年)春,尧臣在京师任国子监博士,有五古《和挑菜》诗云:“中圃本膏壤,始觉气候偏。出土蓼甲红,近水芹芽鲜。挑以宝环刀,登之馔玉筵……”④梅尧臣著,朱东润校注:《梅尧臣集编年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504页。按:挑菜,为古代节令民俗,在南朝梁宗懔《荆楚岁时记》中即有“寒食挑菜”⑤宗懔著,宋金龙校注:《荆楚岁时记》,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36页。的记载;此项节俗,至两宋尤盛。宋人多以二月二日,为“挑菜节”。时当初春,园中所种菜蔬、特别是郊外之野菜⑥有主攻植物学兼治文学的学者指出:“中国古代农业起源虽然甚早,却未完全摆脱采集野菜供食的习惯。直到宋代,野菜还是主要的植物食物来源。”(潘富俊:《草木情缘:中国古典文学中的植物世界》(第2版),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年,第317页。,生长旺盛、色嫩味鲜,于是人们即纷纷前往挖取或采摘,以供盘飧,且兼含踏青赏春、健体怡情之意。北宋后期张耒有诗,题目即为《二月二日挑菜节大雨不能出》。梅尧臣此诗写春回大地、菜园中土膏温润,蓼、芹等菜色艳味美,主人用刀将它们挖取出来,以供大家品尝。皇祐元年(1049),尧臣父殁。在守丧期间,他作有《种胡麻》一诗:
悲哀易衰老,鬓忽见二毛。苟生亦何乐,慈母年且高。勉力向药物,曲畦聊自薅。胡麻养气血,种以督儿曹。傍枝延扶疏,修荚繁橐韬。霜前未坚好,霜后可炮熬。诚非腾云术,顾此实以劳。⑦梅尧臣著,朱东润校注:《梅尧臣集编年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519页。
按:胡麻,是一种食用、药用兼备的草本植物。“胡麻……苗梗如麻,而叶圆锐光泽,嫩时可作蔬,道家多食之。”①(宋)陈景沂:《全芳备祖·后集》卷31《药部》,北京农业出版社,1982年,第1521页。薅,音蒿,去掉的意思。此诗写因父亲亡故,自己心悲体衰;为了安慰高堂老母,于是自己带领子侄们开畦种植胡麻;胡麻长势极好,待秋霜至,即可收获煎熬,以为养生却老之资;胡麻自然没有使人长生飞仙之奇效,但对身体总是有好处的,更何况其中还注入了自己的心力。
综上,梅尧臣的耕稼之作,总体质量有限;其较为突出的特色,就是将自己的人生感怀渗透到对于劳作过程的描写之中。
四、韩维耕稼诗作中的出处感怀
韩维(1017—1098),字持国,开封府雍丘县(今河南杞县)人,官至哲宗朝门下侍郞。仁宗朝参政韩亿第五子,与韩绛、韩缜等为兄弟。韩亿性情温厚,治家有方:“亿性方重,治家严饬……见亲旧之孤贫者,常给其昏葬。”②(元)脱脱:《宋史》卷315《韩亿传》,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10299页。在这样温良方正的家庭氛围下,韩绛、韩维和韩缜都有所成就,而尤以韩维之德行最为贤良。“亿有子位公府,而行各有适。绛适于同,维适于正,缜适于严。呜呼,维其贤哉!”③(元)脱脱:《宋史》卷315《韩亿父子论赞》,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10313页。韩亿自己出身贫寒,早年饱尝苦辛,时常向子孙讲述自己的艰难往事,告诫他们不可忘本。
“韩参政亿、李参政若谷,未第时皆贫。同途赴试京师,共有一席一毡,乃割分之。每出谒,更为仆。李先登第,授许州长社县主簿,赴官自控妻驴。韩为负一箱,将至长社三十里,李谓韩曰:‘恐县吏来,箱中止有钱六百。’以其半遗韩,相持大哭别去。次举韩亦登第,后皆至参知政事,世为婚姻不绝。韩参政之孙宗师侍郎云。”④邵伯温:《邵氏闻见录》卷8,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79页。
按:宗师,维兄韩绛之子。子侄辈都耳熟能详的长辈故事,韩维不但更为熟稔,还将其中所含教益,融入自己的为人处世中去。虽置身富贵而不远稼圃,即是韩维的人生原则之一。于此,且看韩维在其诗作中的夫子自道。
韩维有五古《锄园寄京师友人》,诗云:
荷锄中园立,飞雨洒清朝。黄鹂何处来,百啭绕林梢。感彼求友声,慨然念吾交。煌煌天子都,贤俊相与遨。飘飘翔华缨,蹀蹀鸣金镳。良时足游行,高会自招邀。谁念张仲蔚,寂寞守蓬蒿。⑤傅璇琮等主编:《全宋诗》卷429,第8册,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5121页。
按:张仲蔚,汉代隐士。东汉赵岐云:“张仲蔚,平陵人也,与同郡魏景卿俱隐身不仕,所居蓬蒿没人。”⑥赵岐:《三辅决录》卷1,见顾廷龙、傅璇琮主编《续修四库全书》,第540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586页。此诗盖作于其父去世以后,韩维早年闭门读书间或返乡躬耕时期。“父没后,闭门不仕……安于静退……”⑦(元)脱脱:《宋史》卷315《韩维传》,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10305页。又,韩维家乡雍丘县,隶属开封府,距离京师不过几十里路程:“东京,开封府……县一十七……畿,雍丘,京东八十里。”⑧王存:《元丰九域志》卷1,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2-3页。在这样空闲既多、路程甚迩的情形下,韩维回乡躬亲稼圃最多便利。在此诗中,我们既能感受到作者荷锄田亩的清静氛围,更能触摸到他心念京师、羡慕友朋,希望自己有机会步入政场、发挥所能的激荡情怀。然而,如何解释上引韩维之“闭门不仕”与此诗中借锄园向“京师友人”传达入仕渴望之间的矛盾呢?原来,韩维的“闭门不仕”,不过是他想以此昭告世人,自己并非汲汲于名利的无德之人。因为早先其父官居宰辅之际,曾有谏官对他们兄弟一起参加的某次科考过程的公正性,提出过质疑和弹奏,在不明不白之间,他们弟兄一起被黜落榜。①“韩持国维,宝元间偕兄弟应进士举,预南省奏名,而下第士子有韩家四子连名之嘲,盖以其父忠宪公见在政路也。时殿试尚黜落,有司因故黜之。公后遂不复试,而兄弟皆再登第。”(周煇:《清波杂志》卷4,永瑢、纪昀等编纂:《文渊阁四库全书》(影印本),第1039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2008年,第29-30页)作者按:此条材料,不见于中华书局版“唐宋史料笔记丛刊”中《清波杂志校注》一书。而今,一边是耕读自得,一边是为官从政,韩维内心之首选显然是后者,这也是身处清平之世中的士人的正常追求,更何况他还有光大门楣的责任在肩头呢。
韩维还有《和三哥入山二首》:
巢由没已久,风迹旷不嗣。长啸箕颍间,悲风肃然至。传闻龙山下,茅屋架三四。中有隐者栖,读书乐仁义。饱观人事变,深钩易象秘。耕田给衣食,乡里沾赈遗。呦呦山鹿群,摩抚驯不畏。乃知至仁心,足以通异类。声名自驰击,我心晏无累。寤寐想斯人,安得同所致。②傅璇琮等主编:《全宋诗》卷429,第8册,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5117页。按:编者于诗题下加按语云:“诗实仅一首。”
按:题目中的“三哥”,即韩绛。揆诸史籍,韩绛(1012—1088)于仁宗朝后期任右正言之时,曾因直言力争,被“解言职”,不久转任他官;稍后在为御史中丞期间,亦曾因进谏不报,短期“阖门待罪”。③(元)脱脱:《宋史》卷315《韩绛传》,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10302页。而“三哥”入山长啸,自是需要若干闲暇时日。故而,此诗作于上述两个时期的可能性最大。此诗共二十句,其内容大致可分三个层次。前四句为第一层,从对上古隐士许由、巢父的怀想,展现出韩氏兄弟对于自由的向往;中间十二句为第二层,细致描写当时隐士自由自在的耕读生活,强调耕稼在隐逸生活中的物质支撑作用,指出只要心性仁厚,便可与天地感通,与鸟兽为友;最后四句为第三层,再次抒写作者(包括“三哥”)摆脱功名之累,向往自由天地的情怀。此诗的重要文化价值是,折射出所谓清明盛世中为官之士对于仕途生涯的厌倦,并将隐逸生活具体落足到耕读等面向上,同时又体现出仁者与天地万物为一体的时代新思潮。
自然,韩维的“锄园”不过偶尔为之,韩氏兄弟没有也不可能当真入山隐居,以上两诗所言,前者全是锄园乡野而思入京从政的热情流露,后者则主要是既入朝堂用以排遣政场负面压力的心理反应;但无论如何,出身乡野、耕稼未疏、故园可返,毕竟为韩维等北宋士人在为官从政之外,提供了一条既望之邈远又亲切可行的人生退路。
五、刘敞耕稼诗作中的进退之思
刘敞(1019—1068),字原父(甫),临江军新喻县(今江西省新余市渝水区)人。博通经史,善考古,能诗文。“举庆历进士……拜翰林侍读学士……旋改集贤院学士、判南京御史台。”④(元)脱脱:《宋史》卷319《刘敞》,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10384-10386页。刘敞之出身,江西墨庄刘氏。按此墨庄,是以五代时期南唐刘式为初祖、历代绵延的以耕读、仕宦相济的一个大家族。刘敞自幼亲近稼圃之事。他自云:“仆本山野之生民。”①刘敞:《赏阁后小桃同景纯作》,见傅璇琮等主编《全宋诗》卷490,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5776页。成年后宦游四方,每到一地,便栽花种树,且多有吟咏,甚为可观。②对于刘敞家世与其花木种植行为及诗作之研讨,见贺同赏:《北宋“二刘”梧楸、“杂花树”种植诗作初探——以其中建构的“梧楸世界”与“杂花树世界”为中心》,《德州学院学报》2021年第1期。至于耕锄田亩,亦时或为之,并成诗数首。
刘敞有五古《种紫苏》云:“赤日厚地裂,百草殆立枯。朝雨应所至,虽微念胜无。力难兴禾黍,可以成嘉蔬。岁暮有此望,带经且亲锄。今兹五月交,盛阳消已徂。汲汲愧老圃,仲尼云不如。养生寄空瓢,虽乏未可虚。正以营一饮,形骸如此劬。”③傅璇琮等主编:《全宋诗》卷490,第9册,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5637页。按:紫苏是在一种药用草本植物。“紫苏……叶下紫色而气甚香……其子主下气,与橘皮相宜。”④(宋)陈景沂:《全芳备祖·后集》卷31《药部》,北京:农业出版社,1982年,第1520页。“带经且亲锄”,用西汉倪宽勤苦好学最后功成名就的典故。“兒(倪)宽……治《尚书》……受业孔安国,贫无资用,尝为弟子都养……时行赁作,带经而锄,休息辄读诵,其精如此……举侍御史。见上,语经学,从问《尚书》一篇。擢为中大夫,迁左内史。”⑤(汉)班固著,颜师古注:《汉书》卷58,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2628-2629页。“营一饮”,典出《庄子》:“‘泽雉十步一啄,百步一饮,不蕲畜乎樊中,神虽王,不善也。’[疏]‘……夫泽中之雉,任于野性,饮啄自在,放旷逍遥,岂欲入樊笼而求服养!譬养生之人,萧然嘉遁,惟适情于林籁,岂企羡于荣华!’”⑥庄周著,清郭庆藩集释:《庄子集释》卷2上《养生主》,北京:中华书局,1961年,第126页。在此诗中,“营一饮”则转指生计之维持。此诗简略交代了作者在五月干旱天气中种植紫苏时的所思所为;突出了自己且耕且读的士人生活方式;展现出其以经学立身、以儒士自许的人生定位,最后复以道家之眼光对劳碌人生投去了一瞥。
他又有五古《种瓜瓠》云:“吾生拙用大,江海思远适。岂独为瓠瓜,长系取不食。漆园有遗意,放荡豁心臆。树此无何乡,近身见多益。五日拙一旬,十日成百尺。累蔓更相引,甘实行可摘。因之浮汗漫,去矣笑局蹐。从我其谁与,由也不可得。”⑦傅璇琮等主编:《全宋诗》卷490,第9册,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第5689页。按:“瓠,亦瓜也。……仲冬行秋令,则瓜瓠不成。……吾岂瓠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惠子谓庄子曰:魏王遗我大瓠之种,大瓠者,言其护落无所不容也。”⑧(宋)陈景沂:《全芳备祖·后集》卷25《蔬部》,北京:农业出版社,1982年,第1405页。“汗漫”,广漠,漫无边际之貌。《淮南子》:“至德之世,甘瞑于溷澖之域而徙倚于汗漫之宇。”⑨刘安撰,刘文典集解:《淮南鸿烈集解》卷2《俶真训》,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第64页。“局蹐”,因民生疾苦而危惧警戒的样子。“‘谓天盖高,不敢不局;谓地盖厚,不敢不蹐。维号斯言,有伦有脊。’局,曲也;蹐,累足也……笺云:局蹐者,天高而有雷霆,地厚而有陷沦也,此民疾苦,王政上下皆可畏怖之言也。”⑩《毛诗正义》卷12《小雅·正月》,见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北京:中华书局你,1980年,第443页。此诗意涵与上一首诗似异实同。在上一首中,作者的儒家人生观被凸显出来,同时稍涉道家思想,诗意较为显豁。这一首则看似作者对道家思想追崇有加,更多是对个人自由的追求,对社会责任的回避,诗中“拙”、“江海”“漆园”“无何(之)乡”等,皆是《庄子》中的常见词,“汗漫”虽出《淮南子》,亦有道家思想的影子,而笑“局蹐”者,则是回避士人社会责任的一种表示;儒家思想则不够突出,只有“岂独为瓠瓜”两句暗用了孔子的话,来比况自己的才干不为世用,末句中的“由”,则是指跟随侍奉孔子多年的大弟子仲由(字子路)。但深一层看,字面之下激荡的,却是不为世用的感慨,这与道家所推重的“自然无为”“绝情去智”等律条明显不符;至于作者大量引用道家名词以求得暂时心安的行为,在很大程度上正是儒家用世心理的折射,反映出作者在人生路途中前“进”维艰、后“退”不忍的矛盾心态。
刘敞还有《种蔬二首》①傅璇琮等主编:《全宋诗》卷490,第9册,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5662页。。其一除反映作者“进”“退”徘徊,以“进”为主的心理倾向以外,还生动描写了作者的劳作情态以及乡里相寻的亲切场面。“时雨破膏壤,荷锄回城阴。疾耕意不足,覆陇力可任。里巷多父兄,往来迹相寻。见我山野服,欣然用尽簪。”其二云:
种蔬南冈下,地薄旱亦久。抱瓮出复入,拮据病两手。辍耕起长叹,四海万亿亩。过亢今若兹,我谁与糊口。县官祈雨泽,四望已并走。巫女歌且舞,土龙矫其首。上天何寥寥,百请未一偶。霖雨待尔辈,古人亦可丑。咄嗟云汉诗,万古竟何有。天地何不仁,百姓为刍狗。
按:“云汉”,指《诗经》中记载周宣王祭天求雨的祷词。“曰:《云汉》诗者,周大夫仍叔所作,以美宣王也。……宣王……遇此旱灾而益忧惧,侧己身以修德行,欲以善政而销去之,天下之民见其如此,喜于王者之化复得施行。”②《毛诗正义》卷18《大雅·云汉》,见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561页“刍狗”,即草扎成的狗,在上古时期被用于祭祀,祭前受人重视,祭后即被丢弃。老子云:“‘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③老聃著,汉河上公章句:《老子道德经》(宋刊本),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17页。在此诗中作者由自己耕种之的劳苦,联想到广大百姓之普遍劳苦,然后暗示天气干旱与生民多艰皆与官吏之不良有关,从而表现出作者人溺己溺、以百姓之心为心的仁厚心肠。
总的来说,刘敞的耕稼诗作不乏劳作细节之描写,显示了他对农事的熟悉;多用典故④按:上述刘敞诗作用典中,有以孔子自况者,有以赞美周宣王的《云汉》诗反讽当下官场不良者;若当文网严密之时期,有人加以引申锻炼,由前者责备其狂妄自大之过,由后者指斥他暗中讽刺当今帝王之罪,亦难以自解。而事实上,刘敞并未因诗获罪。由此亦可略见,他生活的仁、英二朝政治环境之宽松、士人待遇之优渥以及士人之放言少忌。,体现出其学者气质;又刻画出作者于“进”“退”之际的踌躇与在踌躇中勉力前行之情态。
结语
综括上述,自北宋初年的王禹偁,中间经由梅尧臣、文彦博、韩维、刘敞、强至、沈辽,直到北宋后期的李复、晁冲之、郭霖等,一系列士人耕稼诗作内蕴丰富,有对耕稼场景与劳动果实的鲜活描写,有对健康延年的美好期盼,有对社稷苍生的热切关注,有对隐逸生活的一时向往,有对生命真谛、人生意义的深沉探问,更有对天地万物与人类和谐相生的深情观照与赞美,从而共同营造出一个面向丰富、生气流衍的精神天地。平心而论,在上述各家耕稼诗作中,应以王禹偁的作品美善兼备而成就最高。至于苏轼耕稼黄州东坡及其相关诗作,意涵丰饶,影响深远,是北宋乃至整个古代文化史、文学史上孤峰突起的重大事件,笔者拟另文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