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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慕容智墓志》考释*

2021-11-25刘兵兵陈国科沙琛乔

考古与文物 2021年2期
关键词:吐谷浑鲜卑慕容

刘兵兵 陈国科 沙琛乔

(甘肃省文物考古研究所)

2019年10月,甘肃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在武威发掘了一座唐墓。该墓保存较完整,随葬品丰富,出土墓志一方。由志文内容可知墓主系吐谷浑王室成员喜王慕容智。该墓志为研究吐谷浑王族世系、慕容氏家族归葬之地变迁等相关问题提供了重要材料。现对《慕容智墓志》作初步考释,不当之处,祈请方家教正。

一、慕容智墓志基本信息

墓志青石质,方形,由盖、志两部分组成。志盖盝顶,底边长54.5、宽54.2、顶边长39.6、宽39.6、厚8.8厘米,正面中间阴刻篆书“大周故慕容府君墓志”,周围饰以缠枝卷草花卉纹。墓志边长53.7、厚9.2厘米。正面楷书志文,20行,满行17至21字,除4处与皇帝相关称谓的词前各留一空格外,共刻392字,其中“天”“地”“日”“月”“年”“授”等为武周新字。左侧面纵刻两行文字,约36字,其中部分字体具有和汉字相同的偏旁部首,或偏旁部首的合成字,暂无法释读。

为便于研究,兹录正面志文如下:

大周故云麾将军守左玉钤卫大将军员外置喜王慕容府君墓志铭并序

王讳智,字哲,阴山人。拔勤豆/可汗第三子也。原夫圆穹写象,珠昴为夷落之墟;方/礴凝形,玉塞列藩维之固。其有守中,外沐淳和,贵诗/书,践仁义,则王家之生常矣。廓青海,净湟川,率荒陬,/欵缶朔,则主家之积习矣。故能爪牙上国,跨蹑边亭,/控长河以为防,居盘石而作固。灵源茂绪,可略言焉:祖丽杜吐浑可汗。父诺曷钵,尚大长公主,驸马都尉、/跋勤豆可汗。王以龟组荣班,鱼轩懿戚。出总戎律,敷/德化以调人;入奉皇猷,耿忠贞而事主。有制/曰:慕容智,鲜山贵族,昂城豪望,材略有闻,宜加戎职,/可左领军将军,俄加云麾将军,守左玉钤卫大将军。望重边亭,誉隆藩邦。西园清夜,敬爱忘疲,东阁芳晨,言/谈莫倦,诚可长隆显秩,永奉宸居!岂谓齐桓之痾,/先侵骨髓,晋景之瘵,已入膏肓。天授二年三月二日,/薨于灵府之官舍,春秋卌有二,即其年九月五日迁/葬于大可汗陵,礼也。上悬乌兔,下临城阙,草露朝清,松风夜发。泣岘山之泪,隋悲陇水之声,咽呜哀哉!乃/为铭曰:

丹乌迅速,白兔苍茫,两楹流奠,二鉴经殃。/崩城恸哭,变竹悲伤,一铭翠琰,地久天长。

二、祖籍与世袭

志文云“王讳智,字哲,阴山人”。阴山为今内蒙古中部山脉,是吐谷浑先祖率众西迁的第一站。据史籍记载, 4世纪初,慕容廆继位单于,与其兄长吐谷浑不合。吐谷浑遂率部西迁至阴山一带,牧猎多年后,又经枹罕(今甘肃临夏)、陇山抵达白兰(今青海湖西南地区),逐步将势力范围固定在青海地区,并建立了自己的政权。对吐谷浑族人而言,阴山意义重大,从武威地区已发现的吐谷浑王族墓志看,以诺曷钵开始的第二、三代家族成员墓志中,常以阴山人自居。

志文又云:“慕容智,鲜山贵族,昂城豪望”。此处“鲜山”即“鲜卑山”,为鲜卑一族的发源地,在今大兴安岭一带[1]。《太平御览·地部十》曰:“慕容廆先代居辽左,号曰东胡,其后雄昌,与匈奴争盛。秦汉之际,为匈奴所败,分保鲜卑山,因复以山为号”[2]。此处又写道慕容智为“昂城豪望”,昂城为羌地古城名,又作昴城,是吐谷浑部西迁白兰途中的初据之地,在今四川西北阿坝一带[3]。昂城一词虽然在吐谷浑王族墓志中提及不多,但在吐谷浑历史中,却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魏书·吐谷浑传》载:“吐谷浑遂从上陇,止于枹罕。自枹罕暨甘松,南界昂城、龙涸”[4]。《宋书·鲜卑吐谷浑传》亦载,晋成帝咸和四年(329年),吐谷浑长子吐延“为昴城羌酋所刺,剑犹在体,呼子叶延,语其大将绝拔渥曰:‘吾气绝,棺敛讫,便远去保白兰。地既险远,有土俗懦弱,易控御’”[5]。在此次“昂城事件”后,吐谷浑部便在叶延的带领下退往白兰,并且以白兰地区为中心正式建立吐谷浑国。因此,“昂城”既是吐谷浑西迁过程中的初据之地,也象征着吐谷浑部建立政权的开始。

志文载慕容智“为可汗第三子也”,同时还明确提到“父诺曷钵,尚大长公主,驸马都尉”,说明慕容智的母亲应当就是弘化公主,则慕容智应该是诺曷钵的嫡三子。结合之前学界对诺曷钵世系的研究,其子嗣至少应有五男二女[6],嫡长子为慕容忠,嫡次子为闼卢摸末,嫡五子为慕容万,二女为成月公主。加上本次发现的嫡三子慕容智,大致可明确诺曷钵四子一女之关系。根据墓志生卒年的相关记载,嫡长子慕容忠生于贞观二十二年(648年)[7],嫡三子慕容智生于永徽元年(650年),则其嫡次子闼卢摸末应当在此期间出生,我们认为贞观二十三年(649年)的可能性较大,但也不能排除其与慕容忠或慕容智存在孪生的情况。则嫡四子和嫡五子应在永徽元年(650年)之后出生。

特别是对嫡次子闼卢摸末生年的确定,使我们可以对史书记载金明县主出适闼卢摸末的情况加以重新考量。《新唐书·西域传上》记载:“久之,摸末死,主与次子右武卫大将军梁汉王闼卢摸末来请婚,帝以宗室女金明县主妻之”[8]。由于推定闼卢摸末出生的年份大致在贞观二十三年(649年),所以在其兄长慕容忠圣历元年(698年)去世时闼卢摸末已经49岁,在其父亲诺曷钵垂拱四年(688年)去世时闼卢摸末也已39岁,其不可能在此期间才去请婚,所以闼卢摸末请婚的时间至迟也应该在垂拱四年(688年)之前。则《新唐书》中“摸末死”的记载可能有误,或者说此处的“摸末”并非指慕容忠(苏度摸末)或者诺曷钵,而是另有其人。同时也说明,在为闼卢摸末请婚时弘化公主并未去世,此处所载“主”应当就是指弘化公主而非金城县主。值得注意的是,《新唐书》中在闼卢摸末请婚的这段记载之后,紧接着便写道:“既而吐蕃相攻,上书相曲直,并来请师,天子两不许”。“既而”一词的出现说明两个事件之间似有承接关系,正是由于吐谷浑内附唐朝为闼卢摸末请婚,引起了吐蕃的不满,才导致吐蕃与吐谷浑之间爆发战争[9]。关于“吐蕃相攻”事件发生的时间,史籍记载是明确的,即高宗显庆五年(660年)八月,双方相互攻伐,并都向唐朝请兵,唐高宗两不许。这也就是说,弘化公主为次子闼卢摸末请婚的时间,应当是在“吐蕃相攻”事件之前,同时又在金城县主许婚慕容忠之后,即永徽三年(652年)—显庆五年(660年)。由于此时闼卢摸末尚小,所以金明县主出适的具体情况,应该和金城县主出适慕容忠的情况相似[10],显庆五年(660年)以前只是许婚,具体的成婚时间应该是在闼卢摸末成年以后。

关于闼卢摸末封号的记载也可以从侧面佐证这一观点。由文献和墓志记载来看,闼卢摸末长兄封号“成王”,三弟封号“喜王”,五弟封号“宣王”,皆为一字王。而《新唐书》中却记载闼卢摸末请婚时的封号是梁汉王,为二字王。据研究,吐谷浑王族封号随着年龄和职位的增加,可以由“二字王”晋升为“一字王”,“一字王”较“二字王”身份高[11]。如《慕容曦光》墓志记载,“(曦光)三岁,以本藩嫡孙号观乐王。年十岁,以本藩嫡子号燕王”。文献中记载闼卢摸末封号梁汉王,说明弘化公主为其请婚时,闼卢摸末很可能年纪尚小,还未从“二字王”升级为“一字王”。

三、入侍宫禁

志文云“王以龟组荣班,鱼轩懿戚。出总戎律,敷德化以调人;入奉皇猷,耿忠贞而事主”。这表明慕容智曾经入侍宫廷,宿卫皇帝且担任戎职。隋唐时期,由于中央王朝实力强大,周边游牧民族常常会为了博取朝廷的信任,派遣子弟入质京城。在慕容智以前,吐谷浑王室成员就早有入侍之先例,慕容智的祖父慕容顺和父亲诺曷钵就曾先后入侍隋朝和唐朝[12]。至吐谷浑灭国以后,其王室成员入侍的情况变得更为普遍,甚至皆以入侍为荣。慕容智的兄长慕容忠,后辈慕容宣彻、慕容曦光、慕容曦皓等人,都曾先后入侍[13]。从志文来看,慕容智也应当是入侍行列中的一员。

唐代时入侍质子多宿卫于皇帝身边,常被授予禁卫军郎将、将军和大将军等职。志文记载慕容智先后“可左领军将军,俄加云麾将军,守左玉钤卫大将军”。据两《唐书》和《通典》记载,左领军卫为唐十六卫之一,“置大将军一员,正三品,将军两员,从三品……其职掌,大朝会则被青甲铠,弓箭刀盾旗等,分为左右厢仪仗,次立威卫之下”[14]。武德五年(622年)改左御卫为左领军卫,龙朔二年(662年)改左戎卫,咸亨元年(670年)复;光宅元年(684年)又改左玉钤卫,神龙元年(705年)再复。慕容智最初被授予的是左领军将军,由于永徽至龙朔年间(650~662年)慕容智尚小,担任左领军将军的可能性不大,其担任左领军将军的时间应当在咸亨、光宅之间(670~684年)。光宅元年以后左领军卫改名左玉钤卫,慕容智又晋级为正三品的“守左玉钤卫大将军”。至于云麾将军,是唐代武官之散阶,高祖武德七年(624年)置,品级为从三品上阶[15]。

值得注意的是,据夏鼐考证,慕容智兄长慕容忠于麟德二年(665年)十八岁时入侍,授左威卫将军,咸亨、光宅之间晋级为左领军卫大将军,光宅元年(684年)后行左豹韬卫大将军,后袭青海国王[16]。也就是说,咸亨、光宅之间慕容智担任左领军卫将军时,左领军卫大将军的担任者正是其兄长慕容忠。光宅元年(684年)唐廷改左右威卫为左右豹韬卫,左右领军卫为左右玉钤卫,慕容忠行左豹韬卫大将军,而慕容智则接替其兄长之位,守左玉钤卫大将军。

志文记载慕容智在入侍以后尽职尽责,“诚可长隆显秩,永奉宸居”,但因不治之症,返还灵州,于“天授二年(691年)三月二日,薨于灵府之官舍,春秋卌有二,即其年九月五日迁葬于大可汗陵”。

四、归葬之地的变迁

自龙朔三年(663年)吐谷浑灭国,诺曷钵率领王族一支迁往唐朝境内,到安史之乱以后吐蕃军队相继攻陷凉州及安乐州,期间共八十余年,吐谷浑王族一支就一直以凉州南山地区为先茔之所在。因此,自民国初年至1978年,在武威南山青咀喇嘛湾一带出土《弘化公主墓志》《慕容明墓志》《慕容忠墓志》《慕容宣彻墓志》《金城县主墓志》《慕容曦光墓志》《慕容宣昌墓志》《李深墓志》和《武氏墓志》共9方吐谷浑王族成员墓志,志文皆载其先茔为“凉州南阳晖谷冶城之山岗”“凉州南阳晖谷北岗”或“神鸟县阳晖谷之西原”,所以,之前学界均认为“阳晖谷”为吐谷浑王族在唐前期的唯一归葬地。

但从最新发现的《慕容智墓志》来看,其与之前出土墓志在归葬之地方面的记载存在很大区别,首先,慕容智墓葬的发现地点在岔山村,而其他墓葬的发现地点在青咀喇嘛湾,两地距离相差15公里以上;其次,《慕容智墓志》中记载的归葬地为“大可汗陵”,而其他墓志中记载的归葬地为“阳晖谷”;最后,慕容智的入葬时间为天授二年(691年),而其余墓葬的入葬时间皆在圣历二年(699年)之后。能够看出,慕容智墓与青咀喇嘛湾一带的其他吐谷浑王族墓葬,在入葬时间、墓葬地点和归葬地名上,均存在明显差别。

同样值得注意的是,几乎所有吐谷浑王族成员墓志在记载归葬之地时,皆有“归葬”“迁奉”“合葬”等字眼,只有《弘化公主墓志》中,直接记载弘化公主“葬于凉州南阳晖谷冶城之山岗”。这样的记载显然与其他墓志不同,实属特例,说明弘化公主所葬之地可能并非先前家族之祖茔,而是另葬于他处。因此,后续志文中对这一情况进行了说明,言“吾王亦先时启殡,主乃别建陵垣;异周公合葬之仪,非诗人同穴之咏”[17]。解释了弘化公主与诺曷钵,既非合葬于同一墓室,也非合葬于同一陵园,而是另寻他处“别建陵垣”,以后发现的吐谷浑王族成员墓志中,便再也没有类似记载,仅言归葬阳晖谷或归葬凉州先茔。

结合此次《慕容智墓志》中“迁葬于大可汗陵”的记载,让我们对慕容氏家族的归葬情况有了更为深入的理解。既然慕容智入葬时间早,其他成员入葬时间晚,而且弘化公主墓志中明确记载其“别建陵垣”,这说明“大可汗陵”应当是慕容氏家族在阳晖谷之前的先茔所在,自弘化公主始,慕容氏家族建设了新的陵园“阳晖谷”。之后归葬于凉州地区的慕容氏家族成员,便皆以阳晖谷为先茔之所在,大可汗陵就逐渐荒废。

这种舍弃祖坟改建陵园的情况,在古代并不多见,诚如陈寅恪所言:“吾国中古士人,其祖坟住宅及田产皆有连带关系……故其家非万不得已,决无舍弃其祖茔旧宅并与茔宅有关之田产而他徙之理”[18]。再结合墓志记载弘化公主与其子慕容忠同年同月同日去世,似乎颇显可疑。张维在《陇右金石录》中即提到:“母子同日而死,此事之未必有,殊可疑也”[19]。杜光简《乌地也拔勤豆可汗墓志考释》亦云“慕容忠与其母同年同月同日死,又同年同月同日葬,后者固不足怪,前者殊云巧矣”[20]。说明天授二年(691年)至圣历二年(699年)之间,或许发生了某种变故,致使慕容氏家族作出“ 别建陵垣”的决定。

我们认为,慕容氏家族墓志中所反应出的诸多不合常理之事,可能与当时唐蕃相互征伐的历史大背景有关。683年唐高宗驾崩后,武则天开始掌国政,其一改高宗朝懦弱被动的防御姿态,采取了一系列反击吐蕃的政策,于垂拱元年(685年)和长寿元年(692年)先后命韦侍价和王孝杰西击吐蕃,收复安西四镇[21]。迫于压力,吐蕃大论论钦陵已无法安坐逻些,自693年始便亲自前往“吐谷浑地方”前线督阵,直到698年一直待在当地。在此期间唐蕃两国在边境地区摩擦不断。万岁通天元年(696年)论钦陵就曾亲自率军与唐军在洮州界之素罗汗山发生大战,并取得胜利,蕃方史料记载:“大论论钦陵赴吐谷浑,于达拉甲都尔(素罗汗山唐人坟)与唐将王尚书(王孝杰)作战,杀死许多唐人。”[22]

吐蕃人既言此地为“唐人坟”,可见当时战况之惨烈。同年九月,吐蕃乘胜“寇凉州,都督许钦明为贼所执”。次年正月(697年),吐蕃又挟许钦明寇灵州,钦明在灵州城下大呼:“贼中都无饮,城内有美酱乞二升,粱米乞二升,墨乞一梃”,事实上是想假借乞物暗示城中守将“冀有简兵练将,候夜掩袭”,然而“城中无晤其旨者”,许钦明遂遇害[23]。巧合的是,吐蕃于696年和697年先后寇略之地,皆为吐谷浑王族逃往唐朝时的所居之地,蕃军的进攻路线是否对其有特别的针对,很难确定。但是就慕容氏家族此后搬迁陵园的情况来看,吐蕃在696年寇凉州期间,有可能对“大可汗陵”进行了破坏,才导致慕容氏不得已作出搬迁祖坟的决定。同样巧合的是,在慕容忠去世的这一年,吐蕃内部也发生了重大变故,吐蕃赞普墀都松乘论钦陵外出督战之际举兵讨伐噶尔氏家族,论钦陵自杀。“钦陵方提兵居外,赞普托言猎,即勒兵执其亲党二千余人杀之,发使者召钦陵、赞婆,钦陵不受命,赞普自讨之。未战,钦陵兵溃,乃自杀,左右殉而死者百余人。赞婆以所部及兄子莽布支等款塞。”[24]

论钦陵的自杀,使吐蕃对外扩张的脚步有所放缓,对唐朝边境的寇略也相对减少。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慕容氏家族选择在论钦陵死后的一年,将先茔迁往阳晖谷并安葬慕容忠和弘化公主。于此看来,慕容氏家族墓地位置的变迁似与唐蕃之间势力的消长存在某种间接且必然的联系。

五、志侧文字蠡测

此次出土的《慕容智墓志》志石侧面纵刻有两行不知名的文字,两行文字之间还专门划有界格线,显然是时人有意将其刻于志侧,以表达某种特定的含义。从字体来看,这些文字如汉字一样单个分开,具有与汉字类似的偏旁、笔画和部首,已经具备较为成熟的文字书写规范。通过对比多种现今已知的文字和符号我们发现,志侧文字从字形上来说与契丹大字最为接近,如《慕容智墓志》“”字与契丹大字《北大王墓志》“”字一致,都是据汉字“求”字减笔而来[25]。《慕容智墓志》“”字和“”字与契丹大字《多罗里本郎君墓志铭》“”字和“”字相似,也似汉字减笔而来[26]。就字意来说,志侧文字似乎也与契丹大字有相似之处。据目前研究可知,契丹大字的一部分是在汉字的基础上删减或添加笔画而成,一字仅表达一个含义,与汉字一样属于表意文字;也有一部分和契丹小字一样,是创造出若干类似字母一样的原字,然后将原字拼写在一起来表达具体含义,属于表音文字[27]。如此反观志侧文字能够看出,类似“”字“”字,与汉字的“吕”字和“五”字有相近之处,可能属于表意文字。而类似“”字“”字又明显是由两个文字拼写而成的,可能有表音的含义在。联系到契丹语本是基于东胡—鲜卑—乌桓语体系发展而来的[28],且吐谷浑所用语言即为鲜卑语,两种文字在形制上的接近是否在昭示,《慕容智墓志》侧面的文字属于失传已久的鲜卑系文字?

从史籍记载来看,古代的鲜卑语民族是创造有本民族文字的。

首先,学界讨论最多的是北魏拓跋鲜卑部所创之鲜卑文字。据《魏书》记载,北魏道武帝拓跋珪天兴四年(401年)曾经“集博士儒生,比聚经文字,义类相从。凡四万字,号曰众文经”[29]。此时所聚的四万字应当就是汉字,聚文四万字编纂《众文经》的活动,很可能是在为后续创造鲜卑文字做铺垫。此后,魏世祖拓跋焘于始光二年(425年)“初造新字千余,诏曰:在昔帝轩,创制造物,乃命仓颉因鸟兽之迹以立文字。自兹以降,随时改作,故篆隶草楷,并行于世。然经历久远,传习多失其真,故令文体错谬,会义不惬,非所以示轨则于来世也。孔子曰,名不正则事不成,此之谓矣。今制定文字,世所用者,颁下远近,永为楷式。”[30]

这段记载表明至迟在拓跋焘时期,拓跋鲜卑已经创造了属于本民族的文字,并且开始与“篆隶草楷”等汉字形式一起“并行于世”。因此,《隋书·经籍志》中记载,包括《国语》《鲜卑语》《国语物名》《国语真歌》《国语杂物名》《国语十八传》《鲜卑号令》等数十种书籍,皆是由鲜卑文书写而成[31]。

其次,据《洛阳伽蓝记》载:“唯吐谷浑城左右暖于余处。其国有文字,况同魏”[32]。以往认为当时的北魏统治者已经汉化,基本上通用汉字,故此处之“文字”,可能系指汉文[33]。现在看来,记载中特意强调吐谷浑“其国有文字”,且此文字“况同魏”,表明吐谷浑慕容鲜卑也应自创有本民族文字,这种文字的基本情况与北魏拓跋鲜卑所创之鲜卑文应非常相似。以文献中的相关记载为依据,包括周伟洲[34]、林幹[35]、逯耀东[36]等众多学者都认为,历史上曾有鲜卑文存在。遗憾的是,在此前的考古发掘中始终未有鲜卑文实例出现,这也使学界一度质疑鲜卑语是否真的有文字留存。

以《慕容智墓志》侧面所见文字为依据,重新审视边疆游牧民族文字的创造史,能够看出,大多数新兴游牧民族的文字,都是在引用和借鉴先进民族文字的基础上形成的。如回纥在创造自己的文字时借鉴了突厥人的文字,而突厥人的文字又和日耳曼人的卢尼文有很多相似之处[37]。如果将这种活动放置在古代东亚的历史大背景下思考,周边区域内似乎再没有比汉字更加完备的文字系统可供借鉴了。因此,之后崛起的诸如西夏、女真、契丹等民族都选择在借鉴汉字的基础上,创造了属于本民族的文字。据此,我们有理由相信,《慕容智墓志》侧面发现的文字,应是吐谷浑慕容鲜卑所创本民族文字,或可称之为“吐谷浑文”,这也是目前所见依据汉文所创造的年代最早的游牧民族文字,这一发现能够为整个鲜卑语系以及中古至近古时期游牧民族造字系统的研究提供很大的探讨空间。

至于为何在墓志侧面刻这两行文字?以及这两行文字具体所表达的含义?还需要学界对文字进行破译,做更深入的探究。

六、小结

慕容智墓志主要介绍了墓主人的姓氏、籍贯、先祖、世袭、入侍为官情况、逝世时间、迁葬之地等,其中使用了大量典故和溢美之词,概括了慕容智入侍宫禁到灵州病逝的一生。更为重要的是,该墓志出土信息明确,首次提到慕容氏除“阳晖谷”之外的又一陵园“大可汗陵”的存在,这也为下一步的考古工作指明了方向。同时,值得注意的是,志文最后的“铭”中的“丹乌迅速,白兔苍茫”,与慕容智墓墓顶东、西壁画内容相对应,而“二鉴经殃”,亦与墓主棺前随葬的2件黑漆盘相吻合,“一铭翠琰”,亦即甬道中随葬的墓志。上述诸语,可与慕容智墓中的部分设置相对应,具有一定的写实功能,这应引起我们的重视。因此,将墓志记载与其他随葬器物、墓葬形制等相结合,不仅能够为研究吐谷浑历史提供资料,而且也能够为唐墓构建、明器神煞、吐谷浑葬俗等方面的研究提供有力支撑。

本文写作过程中得到了陕西师范大学周伟洲和沙武田的指导,谨此致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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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自西汉解忧公主远嫁乌孙王以来,周边少数民族君主无不以迎娶汉公主为荣,汉公主出嫁于某国,同样具有很强的政治意味,因迎娶汉公主而引发战争的情况亦不乏其例,如弘化公主出适诺曷钵即引起吐蕃发兵攻打吐谷浑,金明县主出适闼卢摸末的情况也可能与此有关。

[10]金城县主墓志载,其于永徽三年(652年)出降。经夏鼐先生考证,永徽三年(652年)金城县主只有十岁,慕容忠只有五岁,所以此时只是许婚,真正的出嫁年龄应当在麟德元年(664年)。夏鼐.武威唐代吐谷浑慕容氏墓志[C]//考古学论文集.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1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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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关于吐谷浑王族成员入侍情况的具体考证可参看:濮仲远.唐代吐谷浑质子考-以唐代吐谷浑王室慕容氏墓志为中心[J].河西学院学报,2014(4):30-34.

[13]a.同[11].b.同[12].

[14] 刘昫等.旧唐书:官职三(第24卷)[M].北京:中华书局, 1975:19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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