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南亚客家影像中的族群意象书写
——基于视觉人类学的分析
2021-11-25李小华黄漫晖陈诗洁
李小华 黄漫晖 陈诗洁
“族群”这一学术概念源于西方,一般认为族群是基于历史、文化、语言等要素的共同体,主要用于研究某一民族内部或多民族地区不同群体之间的互动。[1]客家是一个独特的族群,客家人有着独特的迁移历史与人文性格,并广泛分布于世界各地,影响深远。客家人在东南亚一带尤其集中,印尼、马来西亚、新加坡、泰国、越南等地都有大量的客家人聚居。
当前,社会正处于转型期,传统社会正经历着前所未有的变革,文化的丰富性与多样性正在消失。客家在东南亚各国本属于少数族群,在当地政策导向和本地主流文化的双重影响下,客家人不断被同化,尤其是青年一代,已基本融入当地社会,客家族群的文化特性也逐渐消失,传统的客家生活和文化习俗面临濒危的处境。但幸好,利用留存的影像可以重返历史现场,探求历史的真相,追寻族群的祖源与文化。[2]影像可以记录一个地区或族群的生活变迁,海外客家族群的历史不仅由文字书写,也反映在各类影像文本中。这些影像不仅呈现客家人的社会生活,也折射出客家族群的民俗风情与精神信仰。本文即以客家影像为视角,探求这些影像如何展现一个族群的生活样态与精神意识,影像与社会现实之间存在怎样的关联与互动。
一、客家族群的迁徙历程与集体记忆
客家人向海外播迁始于明清时期,且主要定居在东南亚一带,经过世代的繁衍,在当地形成了独特的地域性族群。随着时间的流逝,早年客家人的生活日渐模糊,但借助影像的记录可再现客家人这一艰难而悲壮的迁徙历程。比如,一些20世纪50年代的老照片摄下了马来西亚英国殖民统治时期客家华人被迫搬迁新村的情形,村民们曾遭受当局严厉的管控,除了与破旧的房屋、简陋的基础设施、脏乱的卫生条件为伴,还要面临被政治军事冲突波及的危险,这些影像真实地反映了早期马来西亚客家华人的辛酸经历。在1963年新加坡华人导演易水(Yi Shui)拍摄的电影《黑金》(Black Gold)中,客家人也是作为叙事的主体。影片讲述了移居马来西亚的客家人在锡矿池劳作的场景,其中的艰辛正如影片中的山歌所唱,“洗琉琅1,洗琉琅,赶着好阳光,走到沟尾上,白色沟尾沙,淘出黑金矿,年轻琉琅妹,两手洗到软,两脚站到酸,从早洗到晚,难求温和暖”。[3]在原始简陋的工作条件下,客家劳工终日头顶烈日,赤脚涉水,弯腰劳作,受尽磨难。客家人在锡矿艰苦劳作的个体经历在社群交往中得以互动,通过山歌对唱的形式建构了集体的记忆。
族群是以起源和文化为区隔的群体。其中,“祖源”文化与自我意识是构成族群的关键要素。[4]而关于族群身份,在英文中“身份”(identity)与”认同”所指同一,是一个识别象征体系,用于界定“自我”的特征,以示与“他者”的差别。因而,族群身份也即族群认同,是一种文化的产物,不同的文化赋予个体不同的族群身份,从而成为一种构建知识、信仰和个人归属期待的模板[5],为个人的认知、态度与行为提供框架和基准。独特的迁徙历程造就了独特的海外客家群体,并形成蕴涵丰富的族群历史和记忆。
2009年泰国Thai PBS电视台“亚洲精神”(Spirit of Asia)栏目曾播放4集专题片《客家人》(Hakka People),聚焦于中泰两国客家人的历史渊源,取景于福建、广东、泰国等地,勾勒客家人从中国移居泰国的历史图景。通常,个体置身于群体的框架中进行自我表达,而群体的记忆又通过个体的实践来实现。[6]这些客家影像真实地还原了早期客家人远赴南洋的艰难历程,以个人视角展现族群记忆,从而塑造了客家人这一群体意象。可见,记忆具有双重性,既包括个体对过去经验的诠释,也含有群体对过去经验的建构。[7]对于海外客家人来说,影像记录了他们在居住国的生活和经历,帮助他们延续并实践与祖籍地相关的集体记忆。哈布瓦赫强调记忆的当下性,认为“往事”不是客观事实,而是在“往事”过后,由社会框架重新建构的。[8]海外客家族群的集体记忆并不是对客家传统文化简单的复制和回忆,而是与集体生活同步,是文化习俗与观念不断被实践、创造和更新的社会过程。
二、客家传统文化的坚守与延续
文化是受价值引导的观念形态,源于人类对象性活动的实践和结果[9],是规则、习俗和观念的复杂结构,为个人提供了行为的意义,并使积极的自尊成为可能[10]。雷蒙·威廉斯曾把文化视作为一种“整体生活方式”和“情感结构”。[11]文化认同指个体对所属文化及其文化群体形成的归属感和内心的承诺,从而获得、保持与创新自身文化属性的社会心理过程,[12]是一种个人与群体之间共同文化的确认。可见,族群身份与文化认同具有同一性,文化是族群的根本尺度,族群的存续本质上就是文化的传承;族群成员依靠共同的社会特征承认共同体文化,以获得群体认同,抵御自身无法抵抗的风险,满足获得认可和归属的情感需要。
文化是最深沉的情感力量,文化认同是各族群潜在的情感归依。海外客家人对传统礼俗的坚守与传承体现了对族群文化的强烈认同,这点也在客家影像中得以反映。如新加坡电视剧《客家之歌》,叙述了四个出身于中国土楼的客家青年跨洋成长的故事;他们虽迁居异域,但仍保留传统的宗教信仰和节日仪式,在家中安放牌位、点烛燃香、祭祀祖先,每逢过年挂红灯笼、贴春联、放鞭炮、吃年夜饭。剧中对东南亚华人延续中华传统礼俗的大胆书写;一是源自客家人深厚的族群观念,二是传达了客家人对中华文化的坚守精神。
迈向21世纪后,客家族群意象在更加丰富多元的影像介质中得到再现,顺应着海外华人对中华文化认同的复兴大潮。2007年马来西亚制作了13集纪录片《扎根》,摄制组远赴中国福建、广东,穿越马来西亚的槟城、吉隆坡和马六甲等地,记录一系列华人在马来西亚扎根的人生经历。影片呈现了马来西亚地区的“峇峇娘惹”2对中华传统礼仪习俗的实践,将东南亚客家人与中华民族同根同源的文化亲近性表现得淋漓尽致。文化是可习得的,也是可传承的,却是不可遗传的,跨越代际和语境的文化传续与认同,依靠的是牢固的记忆;而记忆可以唤起文化联想,产生文化心理共振。[13]共同的文化习俗是族群认同的重要源泉,且这种认同能以传统的名义在海外客家族群中世代延续。
三、在地化发展的抗争与调适
无论是在国内还是在海外,客家族群在整个历史发展进程中,都在力图克服地理区域、政治地位、经济条件、社会身份以及认同心理的劣势,不断从边缘向中心抗争。[14]相较于国内,身处海外的东南亚客家人面临着更加复杂的生存环境,为了适应当地的生活,他们不得不进行不懈的抗争与调适。早年,东南亚华人社群流传着这样一句话——“客人开埠,广人旺埠,潮人占埠。”“客人开埠”,即指客家人富于开拓精神,敢于拓荒立业。一些具有史料价值的照片记录了东南亚客家人在地化生存的图景,最早一批“下南洋”的客家劳工为了谋生在码头搬运货物、在锡矿搬运矿土,用肩挑背扛的方式贩卖苦力,为当地的经济建设做出了贡献。这些影像再现了早期东南亚客家劳工的生存状况,也让我们见证了勤劳俭朴的客家人与艰苦条件抗争的精神。
除了抗击艰苦的生活条件,东南亚客家人也在积极地与当地的自然环境、社会文化进行交融与调适。比如马来西亚客家人为了适应热带气候,学会用“亚答”3的叶片编织穹顶,用以搭建房屋,这兼具客家特色与马来西亚风情的“亚答屋”成为当地民居建筑的一大特色,客家文化与东南亚风俗在此发生了奇妙的碰撞。再如,泰国北榄坡府每年都会举办本头公妈春节游神盛会,泰国客家人与其他华人一起舞龙、舞狮、画脸谱、饰演观音娘,以此庆祝农历春节。这种可能源自中国东南沿海地区土地神信仰的本头公崇拜,成为泰国华人华侨特有的节日仪式,显示东南亚客家人在宗教习俗方面的在地化过程。其他许多泰国春节礼俗,也与中华传统文化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中华传统文化从国内走向海外,在东南亚各国非主场语境下,显示出强大的生命力与影响力。弗里德曼曾说,在研究海外华人时,人类学家……必须调整他的视野,不仅从最直接的位置,而且从移民发源地的社会,从移民新安身立命的居住地,从他们融入的非华人社会等整体框架中发现其行为和思想。[15]将客家人所涉及的不同文化环境联系起来进行整体考察的思维范式,更有助于全景化地探究客家族群的发展脉络。东南亚客家人在地化发展的抗争与调适,并不意味着消极的涵化,而是在海外场域下对中华文化进行因地制宜的诠释。这种文化的延展性,也正是墨菲所强调的,“对于每个社会系统而言,需要柔韧性——随环境的变迁而改变自身的能力——恰如需要稳定性一样至关重要”。[16]
四、互联网时代客家群体的文化展演
丹尼尔·贝尔(Daniel Bell)认为,“当代文化正在变成一种视觉文化,而不是一种印刷文化,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17]显然,文化的存在与演绎已经嵌入到互联网构建的景观社会中,影像担起了文字的角色,书写了全新的文化展演形态。展演的首要特征是视觉性,即以图像运动和表演来吸引观众。[18]有别于传统的田野摄影照片、民族志影片或官方影视剧,借助互联网搭建的多元媒体资源和互动形式,东南亚客家族群得以从过去被叙述的文化他者,转换为文化实践的主体,实现了自我建构的影像文本生产与互动。在海外视频分享网站YouTube上,一些地方客家社团或自媒体一起参与客家影像文本的生产与传播,新媒体时代的网络赋权使不同身份的创作者都能对客家传统美食、礼仪习俗、民居建筑等文化景观进行主位表达。
比如大伯公(Tua Pek Kong)是马来西亚客家人民间崇拜祭祀的神明,YouTube自媒体用户“I am Penangite 我是槟城人”漫步马来西亚槟城最古老的海珠屿大伯公庙,在场记录马来西亚客家人的宗教礼俗,解说大伯公信仰的历史来由,拍摄成vlog短片。网络平台上的其他客家用户通过点赞、评论、转发等方式进行意见表达,客家网络用户在“看与被看”的互动框架中不断强化族群认同。而短视频《这个家族的百年擂茶饭食谱》(This Family’s 100-year-old Thunder Tea Rice Recipe)则讲述新加坡客家黄氏家族与擂茶饭之间的故事,擂茶饭对于黄氏家族来说,不仅是一种饮食习惯,也是一种凝聚家族精神的日常叙事。这种对擂茶饭的特殊情感体验,超越了一个家族的界限,通过视觉文本的留存与传播,建立起一种新的文化象征;并在与网络观众的互动中共享与重现,强化“我们是一家人”的族群意象。互动使话语不再只是屏幕里的自我言说,移动设备终端与互动媒体平台有助于东南亚客家人以主体在场的方式进入客家文化的海外场域中,超越了文化叙事的他者屏障,共同构建客家族群意象。
除了在互动媒体平台进行零散的影像文化书写,客家人也注重将更多影像资料进行整合呈现,各种自制的频道、合辑集中地传达了客家视觉文化。如新加坡YouTube自媒体用户“ Hakka Moi”开设了“ Singapore Heritage”视频频道,制作有关客家传统民俗的解说短片,讲述乩童、妈祖等传统民俗信仰。影像文本在生产中传递文化意义,再现客家叙事语境,族群化的文化展演以鲜明的特色吸引各方用户的关注。
网络社交平台提供的点赞、收藏、关注、转发、评论等互动功能,为海外客家网民自发进行文化表达、文化展演以及寻求文化认同提供了便利。在互联网的客家影像相关评论中,广大客家人对东南亚客家影像各尽溢美之词。客家人借助一个个影像载体,建立了一个个相互重叠的客家受众群,视觉空间的联结也为分散在东南亚各地的客家人提供了赛博世界的归属感。
客家人用几百年的时间走遍世界,在东南亚各国落地生根、建立家园。影像是认识、记录、展现人类族群的视觉窗口,摄像之眼演绎着海外客家族群在时代长河中的生存图景。在影像所摄取的空间里,每一个视觉符号都承载着特别的意义。一张张摄影相片上,定格了客家先祖的生活印记;一组组光影跃动的影像里,诉说着漂泊海外客家人的人生境遇。伴随东南亚客家影像的实践日渐增多,影像所书写的族群意象愈发清晰。丰富的客家影像铭刻了客家族群的迁徙历史和集体记忆,再现客家族群对中华传统礼俗的坚守与传承,也展现了客家族群与东南亚文化的融合与调适,反映媒介赋权时代下多元互动的文化展演。以视觉人类学的视角解读客家影像文本,能够体味多元文化语境中的客家族群建构,重现东南亚客家的族群意象,也能够帮助我们在新兴的视觉文化潮流中厘清客家族群历史发展的脉络,理解客家族群沿袭的文化传统,阐释中华民族共同体的新时代意涵。
注释:
1 洗琉琅:是一种马来西亚采锡的简易方法。琉琅,是用椰壳或木材挖成的一种状如铁锅的淘锡盆。
2 峇峇娘惹:十五世纪初期定居在今马来西亚、印度尼西亚、新加坡一带的华人后裔,原籍多为福建或广东地区。峇峇娘惹是音译,男性称为“峇峇”,女性称为“娘惹”。
3 亚答:马来语音译发音,指当地的一种水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