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汉时期九尾狐画像砖的图像学研究
2021-11-25赵识
赵 识
九尾狐等狐神形象是秦汉时期画像砖石的一个重要的描摹对象,有着深刻的文化隐喻。就内容而言,秦汉时期画像砖石种类丰富,可以粗略分为单纯画像的画像砖石与文字、画面结合的“题刻画像石”。除了“二桃杀三士”等历史故事,九尾狐、凤凰等神话形象也是秦汉时期画像砖石的一个主要书写内容。山东费县潘家疃汉墓前室画像石上就描绘了汉晋道教酆都六天宫之第一天宫和第四天宫的图景:南壁上段带有榜题的狐狸精“苏妲己”及“周公杀苏妲己”题记画像,画中周公作为“北帝师”杀妲己之鬼。据考证,画像石描绘的这一内容与早期道经文献相对证。①姜生:《狐精妲己图与汉墓酆都六天宫考》,《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4期。画像砖石中的这些图画崇德抑术,与秦汉时期盛行的黄老道教、神仙学在内容上彼此指涉,具有显见的研究意义与学术价值。
一、围绕狐、狐精与狐神信仰的文化研究
中国秦汉时期的物质遗存可以按照出土位置的不同,分为地上和地下两大类:地上为祠堂、阙观或考古发掘的地面建筑等;地下则为形式多样的墓葬建筑。这些墓葬中出土了数量众多、种类齐全的文物,包括画像砖、画像石等。按照美术研究的概念,画像砖是“中国古代用于墓室建筑的砖刻绘画”①《中国大百科全书》编辑委员会编:《中国大百科全书·美术·画像砖》,北京: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1986年。。秦汉时期的画像砖专指“我国古代运用于画像砖墓室内建筑贴面的模印砖”,作为一种具有装饰意义的建筑构件,画像砖始于战国晚期,盛行于汉代,东汉以后继续流行。②周学鹰:《解读画像砖石中的汉代文化》,北京:中华书局,2005年,第2页。画像石,是一种刻在石材上的画,它与画像砖勾画材质不同,内容也略有分别。其中,汉画像石是汉代的石刻画,“主要用于墓室、墓前祠堂(还应包括墓葬封土中的祠堂)、石阙等墓葬建筑的建造与装饰”,这种画像石产生于西汉、盛行于东汉。③将汉画像石墓的石刻画直接称之为“画”及“画像”,见山东省博物馆、苍山县文化馆《山东苍山元嘉元年画像石墓》,《考古》1975年第2期。在汉代以后的历朝历代都不鲜见。《营造法式·石作制度》载:“其雕镌制度有四等:一曰剔地起突;二曰压地隐起华;三曰减地平钑;四曰素平。”④梁思成:《梁思成全集》,第7卷,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1年,第48页。概言之,画像砖石这一独特的艺术载体自先秦时期出现,在两汉走向了艺术创作的第一个高峰,并以石刻画的艺术形式影响了后世的物质文化。据考证,著录秦汉时期画像砖石的文献最早见于北魏郦道元《水经注·济水》,而围绕古代画像砖石的研究则最早见于北宋赵明诚之所著《金石录》,该书卷十九第一次记录了山东嘉祥武氏祠画像及其榜题⑤蒋英炬、杨爱国:《汉代画像石与画像砖》,北京:文物出版社,2001年,第5页。,此后历代学者都有围绕古代画像砖石的研究著述。
从考古学的角度看,中国古代建筑对于古代社会而言是“高台榭,美宫室”⑥(汉)司马迁:《史记》(修订版),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同时出于统治者的政治尊崇与民间祭祀的活动需要,也是“在既定社会形态中特殊政治身份的象征与标识”⑦张溢木、王乐:《〈营造法式〉的空间政治伦理思想刍论》,《中国名城》2017年第10期。。在建筑学层面,自北宋《营造法式》成书以来,适形而止、阴阳合一的中和思想就极大地影响了古代建筑工程的建设与发展。儒释道等中国伦理思绪贯穿营造活动的始终,形成了建筑设计层面的基本指导思想与构件造型的理论体系,奠定了营造活动的基本制度规范。⑧(北宋)李诫撰,邹其昌点校:《营造法式》(修订本),北京:人民出版社,2011年。在中国传统建筑的营造上,儒释道思想、民间信仰与风水观念等都对人居环境、城市规划、神庙营建、园林造景等具体的建筑活动产生了具体而实际的影响,这些例子在中国建筑史上不胜枚举。
秦汉时期画像砖石是古代墓葬文化和物质文化的集中体现,其背后蕴含的空间伦理思想中不乏民间自然信仰的元素,狐神崇拜、龙王崇拜、城隍信仰等在中国历代的人居建筑、城市规划中都有重要影响。仅以城隍信仰为例,丁常云从宗教学研究的角度分析了民间信仰与城市建筑的关系,认为道教的城隍信仰对中国古代城市经济关系研究的影响非常全面。⑨丁常云:《道教的城隍信仰及其社会思想内容》,《中国道教》1997年第3期。巫仁恕从明清城隍信仰与城市群众的集体抗议行为二者关系的角度进行分析,认为过去学者将明清城市群众的集体抗议事件统称为“城市民变”,这一观点忽略了民间信仰与节庆仪式的关联性,城隍等民间信仰参与了古代都市生活的内在组织与具体的节庆仪式。⑩巫仁恕:《节庆,信仰与抗争——明清城隍信仰与城市群众的集体抗议行为》,《近代史研究所集刊》2000年第34期。孙衍峰从东亚史的角度,对越南人的城隍信仰进行了文献梳理和史学分析,认为城隍信仰在中国古代都市组织中产生了重要的作用,甚至影响了越南、朝鲜半岛等地的古代城市形态结构的建构。①孙衍峰:《越南人的城隍信仰》,《解放军外国语学院学报》2003年第5期。与城隍信仰类似,龙王崇拜也对城市营造产生了非常具体的影响,龙王与基层社会的水资源崇拜紧密联系,在中国古代城市水脉的建设上产生了至关重要的影响。②王元林、褚福楼:《国家祭祀视野下的金龙四大王信仰》,《暨南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2期。
秦汉以后,到魏晋南北朝时期,民间自然信仰与本土道教文化之间的联系更为紧密,二者的有机结合与密切互动对中国传统建筑的影响逐渐增强。③刘志:《魏晋南北朝民间自然信仰与道教文化》,《宗教学研究》2009年第2期。在这样的背景下,狐仙、龙王、城隍等民间信仰充当了古代物质文明的一套内在制度规范,以混合风水思想、道教与佛教文化等形式存在于实际的建筑工作中。杨柳在分析了古代城市营建的史料基础上,从哲学角度剖析了风水理论中蕴含着的“万物有灵”生命意识与“天人合一”生态伦理,考查了风水理想与古代山水城市在思想上的原型关系。④杨柳:《风水思想与古代山水城市营建研究》,重庆大学博士论文,2005年。周志川则以宋代的理学为基础,从朱熹太极思维入手探讨了朱熹自然哲学中理学与“风水”的关系,以此厘清“风水”之说在朱熹哲学中所扮演的角色,主要的依据包括了《朱子语类》及《朱子文集》等文献中有关风水的内容。⑤周志川:《宋明理学的自然观——以朱熹的风水思想为中心》,《市北师院语文学刊》2005年第9期。此外,还有国外学者从现代地理学的角度探讨了建筑营造中“风水”元素的内涵与表现,认为中国传统人居环境与神庙营造都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了“风水”思想的影响。⑥[韩]:《韩国风水思想的现代地理学的意义课题》,《地理学论究》,1988年。也有学者从建筑思想的内涵分析认为,这一体系不仅体现了中国古代科技思想与人文思想彼此交融的特征,还混合了这一时期的多种空间伦理思想诉求。
围绕“狐”的文化研究,更多的学者选择了从文学、美学的角度对其进行分析。这部分研究从文学、文化的角度讨论了狐的历史流变,认为“狐精故事”在中国文化研究中充当了重要的角色,并直接影响了东亚地区相关文化的发展。王贝就以狐妖妲己故事在日本的接受和变化情况为研究主题,以中日多部传奇小说文本,对日本狐妖“玉藻前”故事的形成和发展进行了梳理,认为中日文化的联系、互动在狐妖故事的演变上体现得较为贴切。⑦王贝:《狐妖妲己故事在日本接受和变化情况研究——以狐妖玉藻前故事的形成和发展为中心》,《齐鲁学刊》2019年第4期。徐丽丽以中日文学作品为研究对象,利用比较文化学方法,围绕“狐男”“狐妻”等文学意象或叙事母题作了详细的基于文化符号的分析,讨论了“狐”在中日文学与文化语境中的异同。⑧徐丽丽:《论中日古典文学作品中的“狐男”意象》,《东北师大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4期。日本学者村田和弘与学者李寅生还从《大别狐妖》《二刻拍案惊奇》《型世言》等文献出发,对狐精故事进行文本分析,讨论以“狐”为内容的故事变革,分析这些故事之间存在的继承关系与内在联系。⑨[日]村田和弘、李寅生:《从〈大别狐妖〉到〈二刻拍案惊奇〉再到〈型世言〉看狐妖谭内容的变革与继承》,《明清小说研究》2004年第4期。还有学者从狐魅崇拜文化史的角度出发,讨论文化研究视野中的古代狐精故事,这些研究还利用了文本分析方法,对狐精故事进行细致的文本解读,讨论“狐”这一意象在文化研究中扮演的角色与发挥的作用。①任志强:《“边缘”之魅——文化视野中的古代狐精故事解读》,《民俗研究》2016年第2期。笔者在研究中以中外古代文献所见“狐”为研究对象,联系《聊斋志异》《阅微草堂笔记》等明清小说中塑造的狐仙形象,借助分析美学的理论,对狐仙的小说形象及所体现的美学特征进行了阐释。②赵识:《分析美学视阈下明清小说中的狐仙形象分析》,《明清小说研究》2020年第4期。
在中国历史与古典文化的研究中,狐精成为一个糅合了多重文化属性的符号,围绕狐精的研究不仅吸收了许多来自古代文学研究的内容,还参考了包括社会学、宗教学在内的多个学科的理论成果,并在研究方法上指涉了文本分析、社会学调查等多种分析方法。与本文最为紧密的历史学研究取向则是立足于考古物质遗存和文献史料,对“狐”及其相关的概念进行考证。
二、考古学视野中的“图”:研究的理论框架
“图”是秦汉时期画像砖石描绘的核心,是解读考古文献的核心要素。“图”与“史”的关联十分紧密,历史研究中的“图”有着特别的学术意义。在图像学视野下,九尾狐等神话动物的呈现本身是反映当时人哲学思想意识的,是一定时代社会生活观念的反映。而历史考古学如何引入图像学方法?如何运用图像学理论分析某个抽象的文化现象?
首先,一个可取的研究路径就是选择具体的研究对象,例如将神话故事中的某个或某一组叙事母题如日月、神兽图像作为研究对象展开研究。王青所著《中国神话的图像学研究》一书,选择天体神话中的日月图像等多个神话叙事母题进行细致的文本解读和图像学研究工作,将东汉以前的太阳图像区分为5型11式,月亮图像区分为7型15式,这些图像都经历了由自然符号到抽象化,再到人格化的过程。③王青:《中国神话的图像学研究》,北京:科学出版社,2019年。笔者对这一研究路径也表示赞同,本文拟将“九尾狐”等神话中的狐形象作为一组叙事母题,展开图像学研究。
再者,选择一个可靠的理论对研究对象展开细致的史学梳理,如从建筑史的角度对画像砖石进行研究,或是从某一具体的研究方法入手,对画像砖石中的某一类内容展开梳理、总结和归纳。周学鹰所著《解读画像砖石中的汉代文化》坚持“论从史出”,将包含各类画像的汉画像砖石命名为“汉代建筑画像砖石”,这一论断将画像砖石纳入建筑史的研究范畴,并从建筑史学的角度重新审视了砖石中的画像,分析其背后隐含的文化内涵与美学价值。④周学鹰:《解读画像砖石中的汉代文化》,北京:中华书局,2005年。
此外,还有学者在围绕某一个具体的神话人物开展研究的过程中运用了图像学的方法,李翎在其著作《鬼子母研究:经典、图像与历史》中,借助图像学观察对鬼子母的图像学含义进行了解读,梳理了鬼子母图像样式的变化轨迹,探析了这一佛教女神形象所反映的文化内涵:东西方多元文化的交融对中国文化产生了切实的影响。⑤李翎:《鬼子母研究:经典、图像与历史》,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18年。也有学者将图像学的解读隐含在整篇作品之中,并不突显出来,仅对某个美学意象进行细致的阐释和解读,例如李淞所著《神圣图像:李淞中国美术史文集》一书借助宗教美术史的研究方法,从某一个美学意象以小见大,将宗教造像之美和言语之美,通过符号学和阐释学的方法解读出来。①李淞:《神圣图像:李淞中国美术史文集》,北京:人民出版社,2016年。回到艺术史的语境中,图像学在历史考古学领域内的研究介入仍然围绕着“语—图”——这组勾连语词与图像的“语—图”关系正是建立在视觉艺术和图像研究的基础之上,用以说明艺术作品与其说明或标题之间的关系。②李健:《新艺术史研究视域下的“语—图”关系辨析》,《内蒙古社会科学》(汉文版)2018年第6期。作为新艺术史的研究方法,在绘画、雕塑的研究中糅合图像学理论,可以突破旧有的范式,展示艺术史发展状况中呈现的多元特征。
三、历史、考古与艺术:秦汉时期画像砖石的研究路径
围绕秦汉时期画像砖石内容的分析和思考也被纳入了新艺术史研究领域,这一部分研究引介了西方“新史学”的诸多新颖的研究方法。因为以图像的形式最能直接反映古代社会生活的内容,所以秦汉时期画像砖石开始被认为是文字史料之外,对社会史研究最有价值的古代物质遗存之一。研究中国古代社会生活的内容,新史学的研究路径在问题意识、研究方法与书写模式等方面都开辟了新的模式,当前中国史学研究已开始重视包括文化史、社会史等新史学的研究方法与路径,对阅读史、概念史,妇女史、劳工史等都进行了有益的尝试,并结合传统史学研究的考据方法,对考古遗存、历史文献重新进行了梳理,借助详尽的历史研究揭示历史发展规律,探求历史真实以求经世致用。
在宏观的史学研究层面,秦汉时期画像砖石这种非传统史料得到重视与社会史研究范式的兴起有关。在考古学领域,学者逐渐运用图像学、文字学、考古学、文献学、社会学等综合性的跨学科研究方法,对包括古代绘画、画像砖石等艺术文献资料进行研究。例如,练春海《重塑往昔:艺术考古的观念与方法》结合汉代艺术考古的个案与实例,运用艺术史的研究方法,从图像学的角度研究文人画背后的象征意义。③练春海:《重塑往昔:艺术考古的观念与方法》,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9年,第1-2页。这部艺术考古专著对本文研究的影响较为直接,作为一部直接讨论古代绘画等艺术史料的专著,该研究从艺术考古的角度对史料进行了扎实缜密地考察,分析了这些考古文献背后隐含的学术价值与艺术内涵。
图像学的发轫与考古学成就息息相关,并与宗教史的研究相辅相成:17世纪,德国考古学家就以图像分析来研究古代历史文化,这种方式很快就在基督教与古希腊神话图像的分析与阐释中得到更为丰富的应用。图像学与考古学、宗教学的彼此糅合,实际上促成了古代神话研究的许多范式改革,图像叙事的具象化将神话主题、母题、类型、变异等方面的研究变得一目了然,具有在理论研究之外可供参考的艺术表现方面的内容。就本文的研究主题而言,艺术考古学、建筑考古学都为研究秦汉时期画像砖石的学术意义提供了理论支持。与神话文本紧密相关,图像学研究蕴含着巨大的艺术想象空间与审美感受,在讨论神话与艺术关系的多维研究中,图像与神话互为表里,共同定义了客体的意义,神话借助包括绘画作品、画像砖石在内的考古文献,对历史情境做出了更为精确地描述和定义。
秦汉时期画像砖石与艺术学研究难以分割,彼此天然契合。图像学研究自传入我国以来,就契合了我国“以图传史”的学术传统,不仅与传统史学研究中的“河图”“洛书”等相呼应,还在实际的具体研究工作中与壁画、绘画、雕刻、画像砖石等艺术相互勾连,可以说,图像学研究自创制之初就具有综合、多元的特征。20 余年来,当代图像研究不仅融于视觉艺术研究的诸多领域,染指于艺术学、文学、历史学等多个领域,还在吸收新史学、西方社会心理学理论的基础上,对社会学、心理学、人类学、符号学等理论研究的领域有所指涉。围绕古代艺术活动的研究有意将艺术图像研究引入艺术学理论领域,这被认为是“学科不断深化与走向成熟的体现”。①田川流:《艺术图像研究的学科属性和美学特征》,《中国文艺评论》2020年第5期。
围绕图像文化的研究往往运用了多学科的研究方法,具有明显的综合性,从西方学术研究的形式分析、视觉分析、图像志研究等多个角度出发,对历史文本和考古文献资料予以研究。就历史研究而言,秦汉时期画像砖石的产生与秦汉时期的历史背景有关,其价值不言而喻,可以观照中华民族深厚的人文底蕴与文化情感;就考古遗存而言,秦汉时期画像砖石与石造像、壁画、漆画、陶俑等艺术形式都反映了当时社会生活的细节,其图像中对古典神话、历史故事描绘的内容较多、较为广泛;就艺术成就而言,秦汉时期画像砖石运用圆雕、浮雕、线刻等多种艺术手法,对所描绘的对象进行刻画和还原,这些设计往往被古人用于墓葬的装饰,成为精美的古代艺术遗存。
概言之,以图像学理论思考并分析秦汉时期画像砖石的学术价值与艺术内涵,在现实上具有一定的价值,同时在细节处,援引艺术学的理论攫取“符号”“母题”等观念,能够对其进行理论层面的剖析。图像学研究的视角可以为秦汉时期画像砖石的解读提供一个切实可行的途径,并借此昭示其宏大的历史学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