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语世界《水浒传》人物刻画研究述评*
2021-11-25李金梅
□ 李金梅
人物研究一直是小说研究的核心部分,因为在小说诸要素中,小说的情节推动、语言风格、社会文化背景等无不依托于人物。在人物研究中,人物形象研究又是其重要内容,人物形象塑造的成功与否是衡量小说优劣的标准之一。英语世界有关《水浒传》人物刻画研究主要有三种观点:赛 珍 珠(Pearl S. Buck,1892—1973)、费 子 智(C. P. Fitzgerald,1902—1992)、刘若愚(James J. Y. Liu,1926—1986)等提出《水浒传》通过“行动和语言”生动刻画了人物形象;毕晓普(John Lyman Bishop,1913—1974)、夏志清(C.T. Hsia,1921—2013)、张 心 沧(H. C. Chuang,1923—2004)等一批学者则批判《水浒传》缺乏心理描写,人物性格不成熟或未发展;艾熙亭(Richard Gregg Irwin,1909—1968)、柳无忌(Liu Wu-chi,1907—2002)、浦 安 迪(Andrew Plaks)等则分析了《水浒传》以“对比和配对”刻画人物的特点。这些研究成果采用的批评方法各异,也各具自己的研究特色。
一、以“行动和语言”刻画人物
《水浒传》的杰出艺术成就突出表现在其人物刻画上,其成功的人物形象刻画不仅为国内学者所赏识,也被一些英语世界学者所津津乐道。英语世界学者不仅高度赞扬和评价了《水浒传》生动的人物刻画,而且还指出了小说以“行动和语言”刻画人物的特点。赛珍珠在《中国早期小说源流》(“The Early Chinese Novel”)一文中宣称,在中国早期长篇小说中“人物形象塑造常常是一流的,一个词,轻轻一笔,举手投足之间,人物就栩栩如生地出现在我们面前。《水浒传》尤其是这样。”(1)姚君伟编:《赛珍珠论中国小说》,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31页。在《中国小说》(The Chinese Novel)中,赛珍珠不仅赞扬了《水浒传》人物刻画的成功,还指出了中国小说通过“行为和语言”刻画人物性格的特点:
他们(中国人)总是要求,小说人物高于一切。《水浒传》之所以能够被认为是中国最伟大的三部小说之一,不是因为它充满了刀光剑影的情节,而是因为它将108个人物刻画得如此生动。在这108人中,无论谁开口说话,不用告知我们他的名字,但凭他所说的话,我们就会知道他是谁。人物的生动刻画是中国人对小说质量的第一要求,而且这种人物刻画应该通过人物自身行为和语言来实现(by the character’s own action and words),而不是靠作者的解释。(1)Pearl S. Buck, The Chinese Novel: Nobel Lecture before the Swedish Academy at Stockholm, December 12, 1938. New York:John Day Co., 1939, pp. 24—25.
赛珍珠之后,英语世界一些学者也大力赞扬了《水浒传》生动的人物刻画,并指出小说人物是通过“行为和语言”呈现人物形象和性格的特点。费子智称:“108个盗匪和他们的敌人——那些官员们,以及那些众多小人物的刻画从不刻板和老套。每一个人的特性都描述得非常清晰,每个人都有属于他且仅属于他的行为和语言(acts and speech)。”(2)C. P. Fitzgerald, China: A Short Cultural History. New York and Washington: Frederick A. Praeger, 1961, p. 508.刘若愚亦称:
这部传奇故事在人物刻画方面显示了真正的实力。虽然称108个英雄个个鲜明有些夸张,但小说中对主要人物,甚至一些小人物的描绘的确生动。通常,人物的外貌特征在人物出场时就描写出来了,但人物的性格只能通过他们的行动和语言(action and words)逐渐显现出来。(3)James J. Y. Liu, The Chinese Knight-Errant.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67, p. 112.
孙述宇(Phillip S. Y. Sun)指出,《水浒传》通过人物语言和行动展现性格的例子不仅体现在男性英雄人物身上,在女性人物刻画方面也很突出,武松、西门庆与形象生动的王婆和阎婆二人相比,反倒显得平淡呆滞。孙述宇以武松向兄嫂辞行一段中潘金莲的描写为例,呈现潘金莲通过自己所说所为显现她的艺术形象和性格。他认为,作者对潘金莲的描写是用声音制造效果,潘金莲的每句话都有不同的声调,清晰地呈现出她的妖娆之态和由情欲而生的活力和黠慧。潘金莲的用词与她曾是大户人家的佣人和他丈夫一直惧内的背景相吻合,生动表达了她对羞耻和罪恶感的愤怒。(4)Phillip S. Y. Sun, “The Seditious Art of The Water Margin: Misogynists or Desperadoes?” Renditions, 1.1 (1973):99—106.在行为方面,潘金莲被武松讽刺得恼羞成怒,她先针对被自己欺负惯了的武大,而后才渐渐转向武松,却又不敢指名道姓地直指武松,伴随着一系列的动作,骂了一阵,气冲冲地下楼,跑到一半,再骂一阵。潘金莲的形象都是通过自己的语言和行为彰显出来的。
《水浒传》以“行为和语言”刻画人物形象的艺术手法,并非英语世界学者的发现,明末清初著名文学家、文学批评家金圣叹在《读第五才子书法》中早已论及《水浒传》生动的人物刻画:“《水浒传》写一百八人性格,真是一百八样。若别一部书,任他写一千个人,也只是一样;便只写得两个人,也只是一样。”(5)朱一玄、刘毓忱编:《水浒传资料汇编》,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220页。在《水浒传序三》中,金圣叹指出水浒人物刻画的特点:“叙一百八人,人有其性情,人有其气质,人有其形状,人有其声口。”(6)同上,第213页。赛珍珠等人对水浒人物形象的赞扬是否受金圣叹评点的影响,我们不得而知,但鉴于金圣叹70回本《水浒传》是明末以来最流行的版本,且赛珍珠的英译本就是以金圣叹评点本为底本,可推断其影响应该是存在的。
赛珍珠对于中国小说人物刻画的评论与她的生活背景和中西文化思想的合成有很大关系。她于1892年随父母来到中国江苏,前后在中国生活40多年,自小听的是中国各种民间传说和“三国”“水浒”故事,系统学习过中国古籍经典,对中国文化了解甚深。同时,她又在美国接受了高等教育,受到现代西方精神的熏陶。她的成长和学识背景使她对中国文学的研究既不同于以西方文学为本位的西方学者,又不同于中国文学传统的中国学者,而是以中西两种文化作为参照系,具有“双重视角”(7)陈敬:《赛珍珠与中国——中西文化冲突与共融》,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2页。。赛珍珠提出中国小说以“行动和语言”刻画人物的特点,是在她比较中西小说之后才得出的。赛珍珠在《东方、西方及其小说》(“East and West and the Novel”)一文中指出,中国小说与西方小说人物刻画方法不同,西方小说鲜用人物对话,除非情节高潮来临,否则都不用对话;而中国小说很少采用描写,也很少大篇幅地叙述人物的内心世界,主要是通过动作和对话展示出一个个人物。
总的来说,他们平平淡淡地谈话,而且谈的也常常是看似平常的东西。然而,从谈话的方式,遣词用字,及精妙的含义中,我们可以了解这个角色,知道他是干什么的,因此一个通晓文字的人会发现,一句看似简单的话立刻就能将书中的角色摆到适合他的社会阶层,适合他的职业,而且几乎总能流露出他当时的内心世界。书中似乎一直有对话,故事的继续就是由人们相互讲述所发生的事情,如果同时有两个角色出现,总是以他们之间的对话使故事继续——对话非常幽默有趣,这构成了对话本身存在的理由。(1)《赛珍珠论中国小说》,第49—50页。
赛珍珠在研究中国小说时,既没有完全将自己置于西方评论者的位置,又没有完全依据中国的研究,她跳出两种文化的制约,通过将中国小说与西方小说进行客观的比较研究,归纳出二者的不同特征。正是深谙中西小说的不同特点,赛珍珠才提出了中国小说人物刻画的艺术特点。
二、心理描写缺乏论
与以上观点不同是,英语世界还有一批学者按照西方小说重视人物心理和精神方面描写的标准,指出人物心理描写的缺乏是中国小说的一大缺陷。毕晓普在《中国小说的若干局限》(“Some Limitations of Chinese Fiction”)一文中比较了中西小说在描写人物心理上的不同:
在人物刻画方面,中西小说有明显的差别。两种文学都尝试对人的社会类别采用现实主义描写,但二者之间仍有一定程度上的差别。虽然二者都探索了以对话区分人物及其社会地位的方法,但西方小说对人物的精神思想探索更加彻底。由于西方小说精于此道,可能整部小说仅仅局限于某一个人的思想,如弗吉尼亚·伍尔夫(Viginia Woolf,1882—1941)和詹姆斯·乔伊斯(James Joyce,1882—1941)的作品大多如此。但对中国小说家而言,小说人物的心理活动只有在必要时简要提及,而后忽隐忽现。出于这个原因,他对现实主义小说主要关注点之一以及表象和现实之间差异的探讨能力都非常有限,因为他无法向读者说清所言和所想二者之间的鲜明不同。(2)John L. Bishop, “Some Limitations of Chinese Fiction,” Far Eastern Quarterly 15. 2 (1956):239—247.
据此,毕晓普认为中国古代小说缺乏心理活动的描写。毕晓普的观点在英语世界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引起了一些西方学者和浸润于西洋教育的华裔学者对《水浒传》人物心理和性格刻画的批判。西方学者海陶玮(James R. Hightower,1915—2006)、于儒伯(Robert Ruhlmann,1921—1984)及华裔学者夏志清、张心沧、赖明等都追随毕晓普的观点,认为《水浒传》的人物由于缺乏心理描写而导致人物刻板、重复、简单,性格呆板、不成熟、没有发展。
海陶玮从个人主义角度探讨了《水浒传》的人物个性特征,认为这帮土匪的形成虽可追溯至历史上的个人,但他们反抗社会,却不主张个性特征,唯一一个真正的个人主义者是鲁达。他总是依自己的性情行事,也仅是因为他太幼稚而无法考虑自己行为的后果……他虽然相当不羁,但还算不上是有意识的个人主义者的化身。(3)James R. Hightower, “Individualism in Chinese Literature,” Journal of the History of Ideas 22. 2 (1961):159—168.于儒伯指出:“英雄通常天真而率性,他做决定没有任何疑虑或犹豫,但这也说明了他几乎没什么心理的发展。”(4)Robert Ruhlmann, “Traditional Heroes in Chinese Popular Fiction,” Arthur F. Wright Ed. The Confucian Persuasion. California: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60, p. 150.夏志清在《中国古典小说》(The Classic Chinese Novels: A Critical Introduction)一书中称,武松是“一个令人钦佩的简单的英雄主义人物,而不是一位具有复杂内心情感(inner complexity)的人。”(5)C. T. Hsia, The Classic Chinese Novels: A Critical Introduction. New York and London: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68, p. 102.夏志清批判武松这样一位一直被标榜为生动形象的代表人物,与小说缺乏对武松的心理描写有很大关系。对于武松性格没有发展这一点,夏志清认为,小说家更喜欢把武松看成是一位恪守英雄信条的人。张心沧在夏志清《中国古典小说》书评中指出了《水浒传》人物性格无法发展的原因:“这种不近人情的英雄信条,或更确切地说,对英雄信条拙劣模仿的‘行帮道德’,不仅使武松,而且他所有的同伙们都不可能获得任何性格上的发展。”(1)H. C. Chuang, “The Classic Chinese Novels: A Critical Introduction by C. T. Hsia,” Criticism, 11.2 (1969):206—209.赖明(Lai Ming)在其《中国文学史》(A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中指出:
除了李逵、鲁智深和武松,其他人物刻画都不是很好。他们当中很多人都明显是充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之数。另外一些人物非常刻板,如吴用和公孙胜。山寨头领晁盖的人物描写从未鲜活过,甚至是宋江,这位与众兄弟平起平坐而声名在外的人物,也从未得到全面描画。(2)Lai Ming, A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 New York: Capricorn Books, 1964, p. 294.
虽然赖明未指出小说人物要怎样描写才能达到“全面描画”的程度,但心理描写的缺乏无疑是一个重要因素。
英语世界学者对《水浒传》人物所思所想刻画不足的指责与西方现代意识流小说对他们的影响有直接关系。西方小说家如亨利·詹姆斯(Henry James,1843—1916)、弗吉尼亚·伍尔夫和詹姆斯·乔伊斯都特别重视小说人物的心理描写,将叙述的故事内容居其次。乔伊斯的《尤里西斯》(Ulyssess)和伍尔夫的《到灯塔去》(To the Lighthouse)更是人物心理描写的代表作。自意识流小说兴起以来,西方小说评论家认为,现代小说的主要特点就是对人物心理状态的描述和分析,大段的心理描写成为这些小说的显著特征。西方诸多小说艺术批评家还指出了心理描写的重要性。E. M.福斯特(E. M. Foster,1879—1970)在《小说面面观》(Aspects of the Novel)中谈到了作家描写人物心理的几种方法:
作家既可以直接谈论他的人物,也可以通过他们自身表现出来,或者还可以安排我们听到他们的自言自语。他可以进入人物的内省之中,而且还可以从那个层次进入得更深,窥破人物的潜意识。他可以让潜意识直接化为行动;他也可以利用它跟独白的关系将其展现出来。(3)E. M. 福斯特著,冯涛译:《小说面面观》,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年,第73页。
可见,心理描写由于直接进入人物内心世界,可以更真实地展现人物思想,从而受到西方小说家及小说批评家们的青睐和追捧。
毕晓普在认识到中西小说不同的基础上,仍然以西方小说准则衡量中国小说的人物心理描写,带有一定的批评偏见。对于英语世界中国小说人物心理描写缺乏的观点,傅汉思(Hans Frankel,1916—2003)提出了比较公允的看法,他区分了中西小说人物刻画的不同:
在人物发展这个问题上,现代文学批评的标准观念一无可取,因为中国小说对小说人物理论的运用与西方完全不同。简而言之,传统的中国理论是不认可那些诸如人物性格的成长和发展这些事的,而那些恰恰是现代西方小说的主要关注点。在中国人概念中,每个人的个性都有固定的模式,这种模式只会在人的生活过程中展现出来,这种模式可以被专家识别,并且可以在早期阶段预测出其发展趋势。(4)Hans Frankel, “The Chinese Novel: A Confrontation of Critical Approaches,” Literature East and West 8.1 (1964):2—5.
陆大伟(David L. Rolston)也提出“以西批中”批评方法的不合理:
西方对个人与外部世界之间的界限和深度的划分经历了一个渐进的变化过程。广被接受的叙事形式由外部描绘发展到内心独白就反映了这种变化。伊恩·瓦特(Ian Watt,1917—1999)的《小说的兴起》(The Rise of The Novel)和埃里希·卡勒尔(Erich Kahler)的《叙事的内转向》(The Inward Turn of Narrative)对此作了论述……中世纪欧洲有一种公认的观念:人外在的行为和身体是内心的基本迹象。中国小说也有类似的想法,中国小说是通过第一人称叙述或直接心理描述刻画人物的内心,而不是内心独白。即使是以此种技巧见长的西方小说,许多评论家和作家也喜欢通过一个人的外在行为和言语间接地描述一个人物的内心世界。(1)David L. Rolston, Traditional Chinese Fiction and Fiction Commentary: Reading and Writing Between the Lines. Stanford: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7, p. 213.
在陆大伟看来,中国小说以外在行为和语言刻画人物见长,西方小说在刻画人物时也用此手法,中西小说在这一点上是一样的。虽然西方小说善于心理描写,这也是现代小说具有的特征,现代之前的西方小说具有和中国古典小说相似的人物刻画手法。陆大伟的观点从一定程度上驳斥了对中国古代小说心理描写缺乏的指责和批判。
三、以“对比和配对”刻画人物
《水浒传》梁山好汉人物众多,或彼此相似却又各不相同,或截然相反却相互映衬。英语世界一些学者将这些人物刻画模式归纳为“相似型人物对比”和“互补型人物配对”。前者主要是通过对比相似或相近人物的不同行为或比较同一人物的前后不同行为,呈现人物性格的差异和变化;后者则是通过具有相反人物性格的配对,映衬出人物各自的形象和性格特点,《水浒传》中最具这种人物刻画特征的就是宋江和李逵这一对人物。
(一)相似型人物对比
英语世界学者发现,《水浒传》诸多英雄具有相似的形象特征,但性格彼此不同,通过具体人物的对比分析,他们将此人物刻画手法称为“相似型形象对比”。该刻画手法主要有两种对比方式:一为横向对比,即在类似情节中,具有共性特征的英雄人物行为却迥异,由此突显出人物之间的性格差异;二为纵向对比,即同一人物,在不同场合、不同地点表现不同,从而揭示出人物自身形象的发展或矛盾。
在不同人物对比方面,柳无忌称,《水浒传》一些主要英雄刻画生动,很受欢迎,其中最受欢迎的是李逵、鲁智深、武松和林冲。(2)Liu Wu-chi, An Introduction to Chinese Literature. Bloomington and London: Indiana University Press, 1966, pp. 205—206.柳无忌对李逵、鲁智深、武松和林冲做了共性和个性的分析。他们四人都英勇善战、力大无比,忠于兄弟义气,敢做敢当;除林冲外,其他三人都率性而为,脾气暴躁。但除了这些共同的特点,他们每个人又有属于自己的显著特征。李逵是乡野村夫,坦率诚实却有勇无谋,天真幼稚近似于愚蠢。他孝顺母亲,待友真诚,虽强烈反对宋江“招安”却仍忠于首领。鲁智深原是一名小军官,人情世故懂得比李逵多。他勇敢正直,憎恶不公,经常不计自身安危行侠仗义、救助无辜百姓和贫困无助者。作为和尚,他贪酒嗜食闹了笑话,违背清规,且贪杯使他屡次犯错,麻烦不断。武松来自下层社会,因打死老虎在衙门当督头,但不久后因杀死了谋害其兄性命的嫂嫂及其姘夫而被革职流放。然而,他在报仇这件事上,没有像其他两位英雄那样冲动行事,而是精心计划、快速行动。这三人都凶猛粗野,而林冲则是性情温和、忠于职守并安于现状,要不是遭当权者陷害,他将仍是一名可信的教官,但一旦被诬陷和被激怒,他也会行为果断、无情杀人。(3)Ibid., p. 206.
在不同人物对类似事件的不同应对方法方面,刘若愚指出,《水浒传》通过“人物之间的相似和对比”(similarities and contrasts between characters)(4)Liu, op. cit., p. 112.刻画出相似却又不同的人物形象。通过对比类似通奸事件中武松和石秀采取的不同应对手段,两人呈现出的不同形象和性格特征:武松较倾向于依法办事,而石秀则主张个人复仇。武松发现兄长被潘金莲毒死之后,先收集足够的证据,再向县衙告状,却因知县被西门庆买通,不准所告,不得已他才付诸于暴力,杀了潘金莲、西门庆和王婆为兄报仇。他行事光明磊落,也甘愿伏法。相同情形之下,石秀的反应则不同。当石秀发现潘巧云与和尚裴如海的奸情时,先告知杨雄,却反遭潘氏诬陷,于是石秀杀了裴如海,设计逼潘巧云坦白,同杨雄杀死潘巧云和丫环后逃走。刘若愚认为:“与武松相比,石秀更加好斗和无情。石秀的行为部分是由于他希望证明自己是无辜的,部分还在于他对结拜兄弟名誉的过分热心。由此,他的动机并非完全无私,所以我们同情武松,却相当排斥石秀。”(1)Liu, op.cit., p. 113.
除了武松和石秀外,小说中还有很多类似情节中人物不同表现的对比。浦安迪在《明代四大奇书》(The Four Masterworks of Ming Novel)提出,对于《水浒传》中像杨雄和石秀、鲁达和武松、雷横和朱仝等一些人物,“作者不再将这些同类型(similar types)人物简单地拴在一起,而是对他们进行深入探索,通过相互对比(respective comparisons),呈现出各人之间的重大差异(serious differences)。”(2)Andrew Plaks, The Four Masterworks of Ming Novel.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87, p. 316.浦安迪举例分析了武松和李逵、李逵和鲁达在类似事件中的不同应对方法。武松和李逵都有打虎的事迹,但李逵杀死吃了他母亲的老虎是从那恶兽的尾巴底下捅了一刀,与武松赤手空拳与虎搏斗不可同日而语。李逵自愿入闺房捉妖并杀了通奸的男女与鲁达桃花村救人情节类似,但不同的处理方式折射出二人完全不同的性格。李逵嗜杀的本性使他结束了一对情人的性命;鲁达则让周通放弃强娶,还女与太公,这显示了他豪迈和侠义的性格特点。除了类似事件中的人物对比以外,浦安迪还对比了《水浒传》中相同身份人物,如先后为梁山山寨之主的王伦、晁盖和宋江的三人对比。王伦气量狭小,短见偏私;晁盖口称最重兄弟情谊,却总是小心翼翼地维护自己的地位,时刻提防与他争权的对手;宋江在晁盖死后故作谦让“权当此位”,却在卢俊义替晁盖报仇后,食言失信未让位给复仇者,而是与卢俊义比武,卢俊义的“何故相戏”也道出了个中计谋。在这些类似型的系列人物里,作者的目的是为了在并置这些角色和类型时,操纵他们相似点和不同点的冲突,以便为所涉及的人物涂上一层反讽色彩。(3)Ibid.
浦安迪还以反讽的手法审视许多人物自身形象刻画的矛盾,即同一人物在不同场合、不同地点因表现不同而形成的前后形象不同和性格矛盾,如作者在描写武松时,一边表现他英勇、战无不胜的英雄形象,如景阳冈打虎、斗杀西门庆、威镇安平寨、义夺快活林等;一边又刻画他的可怜形象,如第30回被张都监陷害却屈打成招,第31回被绑待毙幸得张青夫妇所救,第32回掉入河中拼力挣扎的狼狈情形,以及第22回首次出场时身患疟疾和小说结尾处成为独臂废人的景象。相似的叙述也可见于李逵的描写中,一方面是刻画他性情豪放、心地善良的正面形象,这在第38回大闹江州鱼场、第53回斧劈罗真人未遂后负荆请罪、第74回乔装坐衙等情节中都有突出体现;另一方面则叙述他行为狂暴、无法无天的阴暗面,如第51回残忍杀害朱仝监护下的小孩,第73回李逵入闺房捉拿妖魔却引出一场血腥杀戮等。宋江是最具反讽意蕴的人物,他有“孝义黑三郎”之称,但小说中对他“孝义”大有疑问。小说一面刻画宋江的优良品质“孝”,一方面又叙述其相反的一面,如第22回他父亲控告他忤逆不孝而脱离父子关系,第35回为了避免不孝之嫌,偷偷回家致其家人于危难之中,第42回又因江州之事变使他亲人处于危险的境地,尤其是宋江劫持了一家老小,放火烧了家园,引起人们对他有口皆碑的孝道大打问号。诸如此类的矛盾形象刻画还有很多。小说正是通过这种同一人物在不同情景下的对比,烘托出其反讽意味,从而使读者体会其中的深层含义。
(二)互补型人物配对
艾熙亭在《一部中国小说的演化:水浒传》(The Evolution of a Chinese Novel: Shui-hu-chuan)中指出:“从艺术手法上看,小说最大的长处就是人物刻画,尤其是宋江和李逵之间关系的处理:一个是冷静的纪律严明者,一个是鲁莽的忠厚下属。自他们初次谋面,就因气质不同而相互吸引。他们的关系在整个小说的发展过程中表现了一种心理洞察力,值得最高的赞美。”(4)Richard Irwin, The Evolution of a Chinese Novel: Shui-hu-chuan.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66, pp. 45—46.艾熙亭着重强调的李逵和宋江这一对人物关系的形象刻画,为英语世界后来批评者所继承和发展。
夏志清进一步分析了李逵和宋江之间的关系,并指出两人是对立互补关系。在人物性格上,夏志清通过中西文学的比较,将李逵和宋江之间微妙的相互作用关系比作西方文学中的几对人物:唐·吉诃德和桑丘·潘萨,梅恩津王子和洛果琴,伯劳斯佩罗和加利班。(1)这几对人物分别为塞万提斯《唐·吉诃德》、陀思妥耶夫斯基《白痴》和莎士比亚《暴风雨》中的人物。李逵是凶险力量的代表,而宋江是忠君友爱的化身,他们形成了一对牢不可分、互相影响的互补伙伴关系。李逵与宋江的互补关系不仅体现在性格特征上,也体现在政治观念上。这对密不可分的伙伴之间微妙的相互作用使小说产生了思想意识上的紧张关系,李逵是淳朴而凶残的无政府主义造反者,而宋江是文雅体面开明的忠君者;李逵是一位不想承担政治野心负担与责任的蛮汉,他公开宣扬造反,鼓吹毁灭皇朝,宋江则是深谙孔孟之道的精明首领,从不公开承认造反。李逵反对招安总使宋江怒不可遏,但却很少发火,在呵斥李逵时,宋江“似乎是在谴责自己内心不敢公开承认的部分”(2)Hsia, op.cit., p. 109.。
浦安迪认为《水浒传》中处处都有反讽,并揭示了宋江在李逵映衬下显现出来的阴暗面。浦安迪借用金圣叹《水浒传》评点中的“背面铺粉法”,即以一个角色作为另一个角色的陪衬,提出小说中的“人物配对原则”(the principle of paired characters)。宋江和李逵这一对人物是最明显的例子,他们之间复杂的异同关系具有为小说建立中心主轴的意义。(3)Plaks, op.cit., p. 316.小说通过人物配对原则,使李逵和宋江组成了作品中最重要的一对正反人物。李逵和宋江性格截然相反,却又相互赏识,因而他们之间若即若离,相互抗衡。宋江视李逵为“家生的孩子”,李逵也甘做“哥哥部下的一个小鬼”,他们之间的默契就如李逵是宋江的替身,反映了宋江内在的自己。小说也通过李逵之口揭露宋江正人君子外表下的阴暗面。小说结尾处,李逵与宋江同归于尽也标志着两人之间相互毁灭的关系。宋江让李逵同死的动机与其说是出于兄弟同生共死的结义之情,不如说是为了保全自己的名誉。
英语世界学者有关“相似型人物对比”和“互补型人物配对”的人物刻画研究,很大程度上是在借鉴金圣叹《水浒传》评点基础上的进一步研究或借金圣叹评点印证自己的观点。首先,英语世界学者有关《水浒传》人物刻画的“对比与配对”实与金圣叹《读第五才子书法》中的“文法”相一致。金圣叹评:“有正犯法:武松打虎后,又写李逵杀虎,又写二解争虎;潘金莲偷汉后,又写潘巧云偷汉……;有背面铺粉法:如要衬宋江奸诈,不觉写作李逵率真。”(4)《水浒传资料汇编》,第223页。金圣叹还评道:“如只写李逵,岂不段段都是绝妙文字,却不知正为段段都在宋江事后,故便妙不可言。盖作者只是痛恨宋江奸诈,故处处紧接出一段李逵朴诚来,做个形击。其意思自在显宋江之恶,却不料反成李逵之妙也。此譬如刺枪,本要杀人,反使出一身家数。”(5)同上,第221页。两相比较,可看出金圣叹有关《水浒传》人物刻画的评点明显影响了英语世界《水浒传》研究者。吴华(Hua Laura Wu)在其博士论文《金圣叹:中国小说理论的奠基者》(“Jin Shengtan〈1608—1661〉:Founder of a Chinese Theory of the Novel”)中,细致分析了金圣叹评点中有关《水浒传》如何根据“相似、对比和重复原则”(6)Hua Laura Wu, “Jin Shengtan (1608—1661):Founder of a Chinese Theory of the Novel,” Diss. University of Toronto, 1993,p. 183.进行人物分组,而且还将浦安迪有关明清小说人物刻画的观点与金圣叹的人物评点进行比较和印证。
英语世界有关《水浒传》人物刻画研究对金圣叹评点的借鉴和印证,与20世纪以来金圣叹评点在英语世界广泛传播有着密切关系。艾熙亭在1953年出版的《一部中国小说的演化:水浒传》中,不仅详细介绍了金圣叹《水浒传》评点本,而且还翻译了金圣叹《读第五才子书法》中的六种“文法”,分别为:草蛇灰线法(trail of a snake)、绵 针 泥 刺 法(soft needle yielding barb)、背面铺粉法(whiting the background)、正犯法(deliberate offense)、横云断山法(clouds between peaks)、獭尾法(otter’s tail)。(1)Irwin, op.cit., p. 93.1972年,王靖宇(John C. Y. Wang)的《金圣叹》(Chin Sheng-t’an)一书由纽约特怀恩出版公司(Twayne Publishers Inc)出版。《金圣叹》一书分为七章,分别为金圣叹及其先驱、金圣叹的生平、金圣叹的文学观、《水浒传》评点、《西厢记》评点、杜甫诗评解和金圣叹的名声,是英语世界对金圣叹的生平、思想和文学批评全面而又深入的一部研究专著。1986年出版的倪豪士(William H. Nienhauser)编的《印第安纳中国传统文学指南》(The Indiana Companion to Traditional Chinese Literature)收录了费威廉(Fisk William Craig)的《文学批评》(“Literary Criticism”)一文。此文将明清小说评点正式纳入文学批评之列:
现代中国之前的小说批评主要始自明清时期。它篇幅很长,但很少以专著的形式出现,而是对某部具体作品的零散评论或评点,如清初批评家金圣叹对《水浒传》和《西厢记》的评点都非常著名。金圣叹的方法是以一篇“读法”介绍小说,给每回前面做一回评以及对小说文本作连续的点评。清代小说批评大致都照此方法进行评论,其中最著名的是《脂砚斋重评石头记》。(2)William H. Nienhauser, The Indiana Companion to Traditional Chinese Literature. Indianapolis: Indiana University Press, 1986, p. 56.
1990年,陆大伟的《如何阅读中国小说》(How to Read Chinese Novel)由普林斯顿大学出版社出版。此书主要是将《水浒传》《三国演义》《金瓶梅》《儒林外史》《西游记》《红楼梦》六部传统小说的“读法”或“序”译为英文。这六篇“读法”分别由王靖宇、芮效卫(David Roy,1933—2016)(翻译《三国志读法》和《金瓶梅读法》)、林顺夫(Lin Shuen-fu)、余国藩(Anthony C. Yu,1938—2015)和浦安迪翻译,并加注释。1997年,陆大伟的《传统中国小说和小说评点》(Traditional Chinese Fiction and Fiction Commentary)一书出版,又对明清小说评点做了进一步的探索和研究。
明清小说评点在英语世界的持续传播,对英语世界明清小说研究产生了很大的影响。浦安迪在其《明代四大奇书》(The Four Masterworks of the Ming Novel)第一章中就声称:
早在万历年间就有人对小说艺术开始进行认真严肃的研究。一系列的序跋,尤其是对原文的眉批夹注都表明了这一点。早期小说评论家从所有其他领域借用过来的分析术语,为17世纪中叶中国传统小说评论的繁荣奠定了基础。我自己在分析结构模式、形象叠用、叙述声音的调换、韵文的创造性运用、意义的反讽转变以及大量的典故和寓言等这类文人戏笔时,将始终依赖早期读者批评家们有点乖僻的洞见。(3)Andrew Plaks, The Four Masterworks of the Ming Novel.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87, pp. 49—50.
浦安迪十分借重金圣叹的“绵针泥刺法”,他的《水浒传》“反讽”论是借西方“反讽”修辞之名,行金圣叹的“绵针泥刺法”所论之事,深度解读了《水浒传》中一系列主要事例的反讽效果。浦安迪指出,金圣叹的“绵针泥刺法”对他特别重要,因为该文法直接点出了他阐释繁本小说时想要说明的关键要点,即对梁山好汉英雄夸张言行的反讽影射。(4)Ibid., p. 318.
结 语
总体来看,英语世界《水浒传》人物刻画研究成果颇多,既有对人物刻画是否生动的不同观点,也有对人物刻画方法的不同论述。在研究方法上,这些研究成果既有通过比较中西小说异同后提出的《水浒传》“以行动和语言”刻画人物;又有以西方小说标准衡量《水浒传》而得出的水浒人物缺乏心理描写,性格不成熟或未发展;还有借鉴金圣叹《水浒传》评点而提出的以“对比和配对”人物刻画模式。梳理和评述这些研究成果,能揭示英语世界《水浒传》人物刻画研究的批评理路和发展历程,对拓展和深化国内《水浒传》人物研究和加强中西学术的交流都具有一定的促进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