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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明威与川端康成死亡意识之比较

2021-11-24

现代交际 2021年22期
关键词:雪国川端康成大马

周 娜

(通化师范学院 吉林 通化 134001)

生命从缘起之时便伴随着死亡,二者相互交织,浑然一体。古今中外的文学作品,除了描写人之于生的价值和眷恋,还体现了人对于死的敬畏和哲思。海明威和川端康成作为同时代的作家,是美日两国20世纪文学的典型代表。海明威家族的自杀传统,在冥冥之中为他生命最后的抉择做出了预示。川端康成这个“参加葬礼的名人”也早已参透生死,为他后来自杀式的解脱埋下了伏笔。两位作家对于死亡的独特体验深刻影响了他们的创作。海明威晚年的力作《老人与海》就体现了人在“充满暴力和死亡的现实世界中”表现出的“重压下的优雅”。[1]川端康成中晚年的神品《雪国》,则被看作展现了颓废美的“颓废和死亡的文学”。因此,本文力图通过观照两部作品中的死亡情节,剖析其死亡意识的表征和内涵,进而挖掘出这些形式背后所蕴藏的作者的死亡观。

一、海明威与川端康成死亡叙述的原因

1.海明威:死亡魔咒与生之迷惘

战争是海明威死亡叙事的社会动因。海明威经历了两次世界大战,这给他的生理和心理造成了不可弥合的创伤。特别是一战,海明威奔赴意大利战场,不久之后便被炮弹炸成重伤,身上留下了两百多块炸弹碎片,他的晚年生活深受伤痛的影响。在战场之上,他目睹了一桩桩生离死别,充分体会到了战争的残酷,也感受到了西方传统文明的崩溃和沦丧。因此,战争结束之后,海明威永别的不只是武器,还有幸福,他对生活充满了迷惘的情绪,也开始了对于生命价值和意义的追寻。正如美国评论家罗伯特·斯比勒所言:“从某种意义上讲,海明威的写作范围比他的任何同时代的人都狭小,因为他只写一个主题:在一个失去了所有价值,只剩下强烈感情的世界上,人类会如何面对死亡。”[2]此后,他的作品便常常充满宿命感,也总能看到死神高举镰刀的阴影。从早期的《太阳照常升起》到中期的《丧钟为谁而鸣》,再到晚期的《老人与海》,无不是海明威对于暴力和死亡威胁下人的现实生活的真实写照。

自杀的“魔咒”是海明威死亡叙事的心理动因。海明威的家族成员几乎无一善终。不是死于酗酒、怪病,就是死于精神抑郁,几乎都是自杀而亡。在海明威6岁的时候,他的外祖父霍尔因为无法忍受战争带来的伤痛而自杀。他的父亲于1928年因为无法忍受病痛的折磨和生意失败的打击而自杀。海明威也在1961年因为精神抑郁和疾病缠身而选择自杀。在海明威去世5年后,他的妹妹厄休拉·海明威由于身患癌症和抑郁症,服药自杀。16年之后,海明威唯一的兄弟莱斯特在得知自己因患糖尿病而需要截肢后也饮弹自尽,直至海明威的孙女马瑞儿·海明威才打破了这个所谓的“魔咒”。加之,海明威一生酷爱户外运动,喜欢冒险,又经历过两次空难,使他对死亡的认识更加富于理性和哲理气息,使他不再如常人般将死亡视为痛苦。于是,海明威将家族的这种死亡情结融入作品创作,并将其转化成一种“死亡之美”,以诠释其对死亡的独特感受。

2.川端康成:死亡阴霾与生之焦虑

时代的压抑感是川端康成死亡叙述的社会机理。川端康成身处一个充满悲哀和死亡的年代,他虽然没有亲见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杀戮,却接受了由大战所引发的反映资本主义世界精神危机的文学。他目睹了1923年关东大地震的惨祸,也感受到了国家的日益法西斯化,为此,他深感悲哀。尤其是二次世界大战失败前后,他那种没落、虚无的悲哀更加有所滋长。于是,他通过死亡性叙述来寻求心中的解脱和自由。

死亡的阴霾是川端康成死亡叙述的深层心理积淀。川端康成于1899年生于大阪,两岁时,父亲患肺病去世。一年后,母亲又病故。后由祖父母抚养。七岁上小学那年秋天,祖母过世。此后,他便和又聋又瞎的祖父相依为命。三年后,一直寄居舅父家,终生只见过两面的姐姐也死去了。十六岁那年,就连祖父这个唯一的亲人也撒手而去。接二连三的打击,给川端康成的心灵造成巨大的伤害,使他感到自己对死比对生更加了解,也使他产生了“早逝的恐惧”,这成为他一生的精神负累,此后,川端康成一直对死亡的美感、意义及生与死的关系做更加深入的思考,并将其诉诸笔端。

二、《老人与海》和《雪国》的死亡叙事

《老人与海》和《雪国》均发表于20世纪50年代前后,两位作家都经历两次世界大战的洗礼,生命历程中又都几度经历亲人离世的惨剧,内心深处早已萌发出对于战争和死亡独特的体验和思考。在海明威和川端康成看来,每个生命个体都处在死亡阴影的笼罩之下,死亡是人不可逃脱的宿命,人也因为这种必死性而具有了与生俱来的悲剧性。两位作家都将他们对于死亡的理解融入作品的创作,并将其视为推动情节发展和阐释作品内涵的关键。但两部作品对于死亡的具体呈现却有所不同。

1.《老人与海》——直面死亡和圣化死亡

海明威对于死亡的欣赏是带着某种审美般的痴迷。他以诗人的眼光洞悉人生世相,在《老人与海》中,作家通过对死亡直观而细腻的描述,将死亡神圣化。同时,他还将死亡作为超越的审美幻象,衍生出精神不朽的思想,并将其诗化地浸染到作品中,从而使死亡艺术化,也使他的小说独具魅力。

海明威笔下老人与海的故事,通过死亡性叙事,表达了对生命的礼赞。老而弥坚的渔夫桑提亚哥不甘心长达84天捕不到鱼的情况持续下去,他整理好渔具,在小男孩的悉心照料下,补充了食物,睡足了觉,再次扬帆远航。这一次他驶向了大海更深处的远方。他坚信自己能捕到大鱼。老人的乐观带领着他与大海展开拼搏。在与大马林鱼遭遇后,他与大马林鱼又展开了殊死搏斗,在这场艰苦卓绝的战斗中,老人忍受着左手痉挛带来的痛苦,钓索嵌入骨肉的痛苦,但他从未想过放弃,他惊叹大鱼的力量,却又始终以老当益壮的姿态奋勇向前。最终运用敌退我进、敌疲我打的战略杀死大鱼。随后在返航途中,又与一波又一波的鲨鱼进行搏斗,最后,大鱼只剩下一副巨大的骨架。这里,桑提亚哥面对的是精神死亡的危机,大马林鱼和鲨鱼面对的是生命消亡的危机。其中,桑提亚哥所面临的精神死亡危机总共有三次。第一次是在八十四天都没有捕到鱼时,那时的桑提亚哥可以说已经走到了生活的绝境,也许向命运低头,承认自己的衰老和无用,取得他人的同情和帮助,苟延残喘地度日,似乎更简单些。但他没有就此消沉下去,而是选择向更远处的深海进发,向命运发起挑战,用自己的不屈和勇气证明自己活着的意义;第二次是在出海后,面对深不可测的、随时都有可能吞没渺小人类的大海的“残暴”,他也没有胆怯,不断与之周旋,并且始终保有信心和力量。同时,他还要在这种极端环境下,和饥饿、困乏等进行搏斗;第三次主要表现在和大马林鱼的斗争中,面对受伤和抽筋的肢体,面对大马林鱼庞大的躯体,老人始终没有气馁,而是运用自己毕生打鱼的经验和不甘失败的毅力,与之进行持久的对抗,并取得了最终的胜利。综上所述,桑提亚哥无疑是一个精神上的胜利者,他用自己的拼搏和坚韧,吟唱出一首生命的赞歌。另外,这里的大马林鱼面对的则是生命消亡的危机。在与桑提亚哥这样一个经验丰富的老渔夫对抗时,它苦苦挣扎,非耗尽最后气力,不肯就范,从而赋予了生命应有的尊严。如作品中写道:“大鱼正好猛地晃动了一下,扯得他面朝下扑倒,眼眶底下还划了个口子。”[3]47又如,“此时大鱼猛地扭了下身子,使老人摔倒在船头上,而且甚至很可能让他翻下船去,倘若他未曾用力抵住,而且松开了一段钓索的话。”[3]51再如,“那鱼终于被拖到船尾边了,却还在不顾死活地左冲右突……鱼用上下颌骨抽风似的对着铁鱼钩乱咬乱啃,还用它那又长又平的身子、尾巴与脑袋去击打舱底木板,直到老人用木棍往它闪着金光的头上好一通砸,这才在抖了几下后,终于不动了。”[3]70最后,作品写道:“老人……尽可能高地举起渔叉,用尽全力外加新迸发出来的劲头,扎向鱼的腹部……这当儿,感觉死到临头了,那鱼倒被激活了,它从水里高高蹦起……接着它哗地落入水中,把水溅了老人一身,以致整条小船。”[3]92大马林鱼最终还是难免一死,但显然,它死得悲壮,体现了生命之美。

总之,《老人与海》通过这种直面死亡的叙事,将精神死亡与生命消亡结合在一起。某种程度上来说,大马林鱼似乎也是老人的缩影,他们同样遭遇了命运的捉弄,又同样在不断挣扎反抗后归于失败。此外,在对抗交锋中,他们又同样在希望与失望中不断经受折磨。无论是老人的不屈服于精神的衰亡,还是大马林鱼的不甘于被动的死亡,都成了向死亡宣战的宣言。而他们为了争取精神复活和生命存在而进行的努力,则很好地诠释了生命的内在本质,由此可见,死亡在这里被神圣化,它恰恰是生命力达到极致后的一种体现。

2.《雪国》——旁观死亡和诗化死亡

川端康成认为死是最高的艺术,死是生的延伸。在《雪国》中,作家站在旁观者的角度,以客观、冷静的笔触书写死亡,主要描写了三类:叶子的死、行男的死和驹子的狂。并且他们之间的死亡又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作家通过种种死亡性叙事,表达了对死亡的另类解读。同时,还将死亡诗化,认为死亡是美的体现。可见,作家试图在文艺的殿堂里找到解决人类永恒的办法,从而超越死亡。

“穿过县界长长的隧道,便是雪国。夜空下一片白茫茫。”这便是雪国为人所熟知的甚至是家喻户晓的开篇,也是雪国给人留下的第一印象。雪常常会带给人一种与世隔绝的感觉,《雪国》中所展现的北国大雪更是如此,它延伸至天际,呈现出一种毫无杂色的白,使人如入无人之境,在这里,做什么似乎都是虚无和徒劳。在这部作品中,行男是一个线索式的人物,由他串联起其他人物的关系。这样一个一出场就行将就木之人,却在极大程度上影响了其他人的命运走向。行男之死实际上是作者所秉持的生存本身即为徒劳思想的显现,行男的死亡也是《雪国》中对于死的第一次关涉。这样一个缺乏具体人格描述的道具式人物,作者对其死亡的描述也显得寥寥。但行男这个人物设置的更高意义,还在于他对于作品中重点描写的两位女性人物命运的影响上。此外,最能代表作家虚无思想的人物便是岛村。他生活阔绰,玩世不恭,认为一切都是徒劳,因此,对人生抱有一种虚无的态度,即使面对爱情,他也难有真情实意。所以,他根本无法理解驹子对自己的爱,也不能理解她对于生活的憧憬。因为在岛村看来,一切都是徒劳无益的。而他之所以迷恋叶子,也仅仅是因为叶子映在火车玻璃窗上的影像,是一种虚无缥缈的超现实的美,这正是他一直在憧憬和向往的。但在作品最后,叶子这样一个至善至美的形象却归于火海,而驹子这样一个一直追求生活的人却走向癫狂,二人的结局成为该书描摹死亡的浓墨重彩的一笔。叶子的死源于行男的死。行男是叶子的理想,在他死后,叶子在雪国这个虚幻的国度中空守一座孤坟,这契合了她重情义的形象。然而在叶子恳请岛村带她去东京后,死亡也接踵而至:“僵直了的身体在半空中落下,变得柔软了……在这瞬间,生与死仿佛都停歇了。”[4]作家借鉴了西方新感觉派的描写手法,用“变得柔软了”“仿佛都停歇了”将死亡这一瞬间慢速播放,这种死亡场景的描述消解了恐怖,而重在渲染唯美之感,同时也能体现出岛村旁观死亡的淡漠感。但是,这种将叶子的死亡和银河倾泻相结合的手法,却实现了将死亡的壮美与悲美的融合,也体现了作家对于肉体之死与性灵之美的追求。这种诗化死亡的笔法是作家静态叙事的体现,也完成了让岛村找到生命意志的历程;此外,行男又是驹子个人经历和命运的替代符号,从未婚妻的传闻,到临终前叶子请求驹子为其送终,都表现出驹子不得不接受的一种命运,然而驹子既坚决地反驳传闻,又拒绝为行男送终,以此来向命运发起反抗。于某种意义上来说,叶子实则是驹子的灵魂,因此,在叶子死后,驹子的“狂”便是灵魂孤寂和绝望状态的写照,是肉体消亡之后所带来的精神消亡的象征。

总之,《雪国》通过这种旁观死亡的叙事,将精神死亡与肉体死亡结合在一起。通过这三个人物的死亡,作家实现了轻描淡写地呈现死亡和悲剧的创作目的。同时,这种“死”在一定程度上也并不意味着结束,它是生命的升华和变形,也是作家虚无主义思想的体现。

三、结语

死亡是文学创作中徘徊不去的结,对死亡的观照和参悟就是对生命的一种超越,这也是死亡意识的深刻内涵。海明威以坚毅和乐观看待自己和他充满顽强精神的主人公。于是,他以永不言败的精神面对生之困顿,然后不屈不挠地与命运抗争,直至以生殉死,诠释对生的敬畏。川端康成以悲剧看待自己和他颓废的主人公,以日式的独有的凄美调子吟唱生存本身的徒劳,于是,他以肺腑之思忍受生之痛苦,然后挣扎着走向艺术崩溃的边缘,直到以身殉美,最后成就永恒。因此,无论是《老人与海》中的直面死亡和圣化死亡,还是《雪国》中的旁观死亡与诗化死亡,都是对死亡的关照和参悟,追求的是对生命的一种超越,这也是死亡意识的深刻内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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