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古文之争的方法论意义
2021-11-24景海峰
景海峰
经有今文经与古文经之别,在表面上只是书写文字的不同;但究其内里,则来源与出处相异、时代有别;更诘问之,则显现出了思想义理上的区分。皮锡瑞说:“两汉经学有今古文之分。今古文所以分,其先由于文字之异。今文者,今所谓隶书,世所传熹平石经及孔庙等处汉碑是也。古文者,今所谓籀书,世所传岐阳石鼓及《说文》所载古文是也。隶书,汉世通行,故当时谓之今文;犹今人之于楷书,人人尽识者也。籀书,汉世已不通行,故当时谓之古文;犹今人之于篆、隶,不能人人尽识者也。”(1)皮锡瑞:《经学历史》,周予同注释,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87页。这是从文字上的差别来解释今古文,即汉代隶书为今文,战国时期的文字为古文。那为什么会出现不同文字的书写文本呢?这就需要从秦汉之际的历史背景来理解。
秦火之后,儒家的典籍实际上经历了一个浴火重生、拾掇残片的过程,是一次二度重构。在诸多重整河山、重出江湖的儒家典籍中,有些是灰烬之中保留下来的已有书写材料的残余,有些是口耳相传重新著录的篇什,而有些则可能是以多重方式或者未明之因素最终勾稽成形的文本。(2)马宗霍在《中国经学史》中,将其时天下众书的出处略归为三途:一是“传自故老”,如《史记·叔孙通传》《史记·儒林列传》《史记·张丞相传》《史记·十二诸侯年表》《汉书·儒林传》《汉书·艺文志》《汉书·楚元王交传》及许慎《说文解字序》等,提到了叔孙通、张苍、制氏、窦公、伏生、浮丘伯等博士老儒传经的事迹。二是“发自孔壁”,《孔子家语》《孔丛子》、刘歆《移太常博士书》《汉书·艺文志》《鲁恭王传》、王充《论衡》等,均记载了孔壁藏书之事。三是“得自民间”,《汉书·河间献王传》、郑玄《六艺论》《隋书·经籍志》《经典释文·叙录》等,皆记述了献王“从民得善书”;而刘向《别录》、王充《论衡》、郑玄《六艺论》等,则提及河内女子得古文;还有河间人颜芝所藏书等。对此,马氏总结道:“最括三端,校论六艺,残整之迹,居然可知,散而复即,宜后儒钻研罔既矣。”参见马宗霍:《中国经学史》,河南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29-33页。马宗霍指出:“古今文为汉儒所恒言,然在秦以前,通行古体,故孔子书‘六经’,左丘明述《左氏传》,皆以古文。其时今体未兴,则亦无所谓古。自秦并天下,同一文字,罢其不与秦文合者,又造隶书以趣约易,体乃大变。故司马迁谓‘秦拨去古文’,扬雄谓‘秦划灭古文’,许慎谓‘古文由此绝矣’。汉代通行隶书,诸儒传经,自必亦以隶体书之,然使古文不出,则亦无所谓今。故古今之名,实相对而立。古文为汉人所追称,今文则汉人所自别。”(3)马宗霍:《中国经学史》,河南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35-36页。这中间的今古文可以用时代来划线,但前后有交错、出处有重叠,之间又存在改动、挪移和穿插等情况,所以实存文本究竟属于今文还是属于古文,可能有复杂背景,也存在着模糊地带,不宜简单断定。
关于今古文的相对性和阐释之意涵,皮锡瑞在分析这段历史过程的时候,特别指出:
许慎谓孔子写定六经,皆用古文;然则,孔氏与伏生所藏书,亦必是古文。汉初发藏以授生徒,必改为通行之今文,乃便学者诵习。故汉立博士十四,皆今文家。而当古文未兴之前,未尝别立今文之名。《史记·儒林传》云:“孔氏有《古文尚书》,而安国以今文读之”,乃就《尚书》之古今文字而言。而鲁、齐、韩《诗》,《公羊春秋》,《史记》不云今文家也。至刘歆始增置《古文尚书》、《毛诗》、《周官》、《左氏春秋》。既立学官,必创说解。后汉卫宏、贾逵、马融又递为增补,以行于世,遂与今文分道扬镳。许慎《五经异义》有《古尚书》说、《今尚书》夏侯欧阳说,《古毛诗》说、《今诗》韩鲁说,《古周礼》说、《今礼》戴说,《古春秋》左氏说、《今春秋》公羊说,《古孝经》说、《今孝经》说,皆分别言之,非惟文字不同,而说解亦异矣。(4)皮锡瑞:《经学历史》,周予同注释,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88页。
这说明,今古文的区别是相对的,而且此观念是后起的,是根据不同时期经典的格局、传衍和诠解等多种因素、各种状况来确定的。这里有一个历史发展变化的问题,或者说在解释和应用的过程中,今古文有一个交错或者切换的情状,各家所传到底属今文还是古文也许是模糊的。只是到了后来,界线才越发分明,叙述变得越来越有张力,好像原本就是一清二楚。换句话说,今古文之分,到底是文字的不同,还是说解的相异;只是形式上的差别,还是在思想的内里有重大区分?这些问题需要认真分析和仔细辨识,而不宜简单划线。从思想诠释的角度来理解今古文问题,可能更接近历史的真实,也能在众说纷纭的一团乱麻中理出一些头绪来。
一、今文经学的特征
一般对今古文经学的区分和说明,要么是从文字的形制和时代入手,要么是从文本流传的地域性差异来着眼。前者如《汉书·景十三王传》所记:“恭王初好治宫室,坏孔子旧宅以广其宫,闻钟磬琴瑟之声,遂不敢复坏,于其壁中得古文经传。”(5)班固:《汉书》第八册,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2414页。《艺文志》载“《尚书》古文经四十六卷”,又曰:“武帝末,鲁共王坏孔子宅,欲以广其宫,而得《古文尚书》及《礼记》、《论语》、《孝经》凡数十篇,皆古字也。”(6)班固:《汉书》第六册,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1706页。《儒林传》谓:“孔氏有古文《尚书》,孔安国以今文字读之,因以起其家逸《书》,得十余篇,盖《尚书》兹多于是矣。”(7)班固:《汉书》第十一册,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3607页。(伪)孔安国《尚书序》曰:“及秦始皇灭先代典籍,焚书坑儒,天下学士,逃难解散,我先人用藏其家书于屋壁。……至鲁共王好治宫室,坏孔子旧宅,以广其居,于壁中得先人所藏古文虞夏商周之书,及传《论语》、《孝经》,皆科斗文字。”孔颖达《正义》解:“科斗书,古文也,所谓苍颉本体,周所用之,以今所不识,是古人所为,故名‘古文’。形多头粗尾细,状腹团圆,似水虫之科斗,故曰‘科斗’也。以古文经秦不用,故云废已久矣,时人无能知识者。”(8)孔颖达:《尚书正义》,《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80年影印本,第115-116页。关于科斗文字的现代考证,可参阅王国维的《科斗文字说》一文,载王国维《观堂集林》卷七,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206-207页。后者像《汉书·儒林传》所载:“宣帝即位,闻卫太子好《穀梁春秋》,以问丞相韦贤、长信少府夏侯胜及侍中乐陵侯史高,皆鲁人也,言穀梁子本鲁学,公羊氏乃齐学也,宜兴《穀梁》。”(9)班固:《汉书》第十一册,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3618页。此处,传《榖梁》者为鲁学,属于古文经;而传《公羊》者为齐学,属于今文经。对此问题,现代人讨论尤多。如马宗霍谓:“齐学鲁学者,由于齐人鲁人而起。鲁为孔子讲学之邦,流风遗化,濡渐固深;齐有稷下,亦学士所集,自孟子荀卿之徒,皆尝往游。……是故汉代传经之儒,不出于齐,则出于鲁。”(10)马宗霍:《中国经学史》,河南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37页。“大抵齐学尚恢奇,鲁学多迂谨;齐学喜言天人之理,鲁学颇守典章之遗”。(11)马宗霍:《中国经学史》,河南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46页。而齐人多传今文经,鲁人则多传古文经。钱穆说:“故汉之经学,自申公《鲁诗》、《榖梁》而外,惟高堂生传《礼》亦鲁学。其他如伏生《尚书》,如《齐》、《韩诗》,如《公羊春秋》,及诸家言《易》,大抵皆出齐学,莫勿以阴阳灾异推论时事,所谓‘通经致用’是也。”(12)钱穆:《两汉博士家法考》,载《两汉经学今古文平议》,商务印书馆2001年版,第222页。除了齐地、鲁地与今古文经直接关联,蒙文通还讨论了晋学与楚学对今古文经学的影响。(13)参见蒙文通:《经学抉原》中的“晋学楚学第九”,载《蒙文通文集》第三卷,巴蜀书社1995年版,第93-98页。
上述的时空两个方面,再加上汉代经学发展史的几个关节点,是人们认识和讨论今古文经学问题的主要抓手。此外,政治历史背景和皇帝个人的喜好,对于经之立于学官及其学术定位也是极其重要的。但从思想诠解的角度看,解经的复杂性和经之面貌的多样性呈现,还在于经典解释活动本身,不同动机有不一样的选择,不同理解和解释必然会造成经典系统的复杂化和诠释结果的多样性。荀悦说:“仲尼作经,本一而已,古、今文不同,而皆自谓真本经。古今先师,义一而已,异家别说不同,而皆自谓古今。仲尼邈而靡质,昔先师殁而无闻,将谁使折之者?秦之灭学也,书藏于屋壁,义绝于朝野。逮至汉兴,收摭散滞,固已无全学矣。文有磨灭,言有楚夏,出有先后。或学者先意有所借定,后进相放,弥以滋蔓,故一源十流,天水违行,而讼者纷如也。”(14)荀悦:《申鉴·时事》,唐宇辰译注,中华书局2020年版,第75页。除客观事实上“文有磨灭,言有楚夏,出有先后”,学者在解经过程中“先意”有定,则主导了选择的方向性和解义的流动性,对后续理解与解释活动造成了深刻影响。龚自珍谓:
今文、古文同出孔子之手,一为伏生之徒读之,一为孔安国读之。未读之先,皆古文矣;既读之后,皆今文矣。惟读者人不同,故其说不同,源一流二,渐至源一流百。此如后世翻译,一语言也,而两译之,三译之,或至七译之,译主不同,则有一本至七本之异。未译之先,皆彼方语矣;既译之后,皆此方语矣。其所以不得不译者,不能使此方之人晓殊方语故;经师之不得不读者,不能使汉博士及弟子员悉通周古文故。然而译语者未曾取所译之本而毁弃之也,殊方语自在也。读《尚书》者不曰以今文读后而毁弃古文也,故其字仍散见于群书及许氏《说文解字》之中,可求索也。又译字之人,必华夷两通而后能之;读古文之人,必古今字尽识而后能之。(15)龚自珍:《大誓答问》,载《龚自珍全集》,王佩诤校,上海古籍出版社1975年版,第75-76页。
从思想传通和意义接受的机制来看,解释活动-如文字之翻译,选择和理解都是非常重要的,典因时变、文跟人走、义随解兴。今古文经学的差异,完全是理解和解释活动的丰富性与复杂性导致的,没有解义过程中的变化,便没有差别的产生,思想活动之波澜壮阔的气象也就无从体现。
今文经学以《春秋》为中心,以《春秋公羊传》为典范,而能够成为一个严密的思想系统,则端赖于董仲舒的经学解释学。《春秋》本为鲁国编年史,文简义约,其所包含的意思从字面上来了解极为有限,所陈述之史迹也是略而不明。如果仅从文本来看,它能提供给阅读者的信息并不是很多。但在经过传、记的诠解之后,《春秋》文字的意涵便大增,解释过程中所附加的内容引申出无数的问题,对这些话题的探讨与论辩,又衍生了无穷的意义,终成一个大系统。首先是文本和作者之间的关系,透过对作者创作意图的分析,可能会演绎和放大文字的意蕴。孟子特别强调“孔子惧,作《春秋》”,确定了是书“自作”的性质,这就与其他的经不一样了。也就是加大了创作者在这一文本所表达的意义当中所占有的分量,作者之“意”成为这一诠释圆圈的开头。所谓“孔子作《春秋》,而乱臣贼子惧”,因为其“以寓王法”“以绳当代”,包含了深刻的创作意图,所以从写作动机出发,即可将孔子的思想带入对《春秋》义理的分析当中。孔子讲“必也,正名乎”,对“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社会秩序极为重视,所以《春秋》也就寄寓了对秩序破坏者的讨伐之意;孔子追求“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的完美人格和天下皆为士君子的德治理想,所以《春秋》也就包含了对统治者劝诫与褒贬的意思。“《春秋》有大义,有微言。所谓大义者,诛讨乱贼以戒后世是也;所谓微言者,改立法制以致太平是也”。(16)皮锡瑞:《经学通论》,吴仰湘点校,中华书局2017年版,第366页。透过《春秋》,可以理解孔子的政治观,也可以知晓儒家的社会政治理想,所以皮锡瑞谓:“据其说,可见孔子空言垂世,所以为万世师表者,首在《春秋》一书。”(17)皮锡瑞:《经学通论》,吴仰湘点校,中华书局2017年版,第367页。
将孔子作《春秋》的意义指向引入现实政治当中,即构成了西汉时期公羊学兴盛发达的背景。汉初在经历了一段“无为而治”的黄老术统治之后,中央集权的需求日渐迫切,《公羊传》对《春秋》诸义的发挥,正好因应了这一形势。《春秋》讲“定名分”,上明三代王道,下辨政事之纪,寓褒贬于记事之文,通过历史叙述来定夺是非、扬善惩恶;《公羊传》则突显了“尊王”之意,大力发挥崇仰权力于一尊的思想。《春秋》只说“元年春,王正月”,《公羊传》即释之:“元年者何?君之始年也。春者何?岁之始也。王者孰谓?谓文王也。曷为先言‘王’而后言‘正月’?王正月也,何言乎‘王正月’?大一统也。”(18)《春秋公羊传》,黄铭等译注,中华书局2016年版,第1-2页。其解释的跨度之大、想象之丰富、跳跃之惊人,实足表现出过度诠释的气势与风格。春秋学尊君抑臣,迎合了帝权的威仪感与绝对性,这只是个人权力的配置问题;而“大一统”之说,则演绎出一套王朝政治的原则,既满足了现实的要求,也提供了长远的理想。《春秋》由文明之等级而分辨夷夏,宣揭“攘夷”之大义,“内其国而外诸夏,内诸夏而外夷狄”,以区别文化礼仪和制度民俗方面的亲疏远近。《公羊传》于此大加发挥,建构了一套理想化的国际关系与秩序的交往原则。僖公四年,“楚屈完来盟于师,盟于召陵”,《公羊传》阐释其文曰:“……其言盟于师、盟于召陵何?师在召陵也。师在召陵,则曷为再言盟?喜服楚也。何言乎喜服楚?楚有王者则后服,无王者则先叛。夷狄也,而亟病中国。南夷与北夷交,中国不绝若线。桓公救中国,而攘夷狄,卒怗荆,以此为王者之事也。”(19)《春秋公羊传》,黄铭等译注,中华书局2016年版,第251页。这段话的解释就已经完全超出了即事而论之的范围,是将解释者的主观意图通过言事而灌注其中,并且用了自问自答式的引导性话语,实际展示的是诠释者自己的观念和想法。
董仲舒是公羊学的主要代表人物,其不仅传经,而且立论,不同于一般的文献老儒,他是一个经典诠释家、政治家和思想创造者。其《春秋繁露》一书,虽不名为“传”,但实际吸收了《春秋》等经籍的义理,发挥《公羊传》和诸子学的思想内容,广泛采撷,融会贯通,成立一家之言,创辟时代风气。《四库全书总目》评曰:“其书发挥《春秋》之旨多主《公羊》,而往往及阴阳五行。……《春秋繁露》虽颇本《春秋》以立论,而无关经义者多,实《尚书大传》、《诗外传》之类。”(20)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卷二九,中华书局1965年影印本,第244页。也就是说,董著的创造性诠释,本身即可视为《春秋》的传记,只不过是借助了《公羊传》的路径和形式。皮锡瑞指出:“汉人之解说《春秋》者,无有古于是书,而广大精微,比伏生《大传》、《韩诗外传》尤为切要,未可疑为非常异义而不信也。”(21)皮锡瑞:《经学通论》,吴仰湘点校,中华书局2017年版,第371-372页。其诠释的内容已远远超出《春秋》本文的范围,所以不能只从经文所及来框限之。董仲舒通过引入阴阳五行学说,在阐发《春秋》义理的基础上,建立了一套天人感应的宇宙观,其曰:“凡物必有合。……阴者阳之合,妻者夫之合,子者父之合,臣者君之合。物莫无合,而合各有阴阳。阳兼于阴,阴兼于阳,夫兼于妻,妻兼于夫,父兼于子,子兼于父,君兼于臣,臣兼于君。君臣、父子、夫妇之义,皆取诸阴阳之道。”(22)董仲舒:《春秋繁露·基义》,载苏舆《春秋繁露义证》,中华书局2019年版,第309-310页。从天人关系的完满性到社会历史发展的有序性,皆已涵盖。所谓“《春秋》之道,大得之则以王,小得之则以霸”,“霸王之道,皆本于仁,仁,天心”。(23)董仲舒:《春秋繁露·俞序》,载苏舆《春秋繁露义证》,中华书局2019年版,第142页。天心即是德治之统绪的依据,由夏而商,由商而周,“以《春秋》当新王”,构筑起一个历史演进的序列。从《春秋》所述,由隐公到哀公,分十二世为三段:有见、有闻、有传闻,“有见三世,有闻四世,有传闻五世”,成为一个有序的演进路线,后代接续之,可以推演至无穷。在此历史循环过程中,也必然会有不断的改制,所谓“《春秋》之道,奉天而法古”,圣者法天,贤者法圣。“王者必改制。……今所谓新王必改制者,非改其道,非变其理,受命于天,易姓更王,非继前王而王也。”由之,“大纲,人伦道理,政治教化,习俗文义尽如故,亦何改哉!故王者有改制之名,无易道之实”。(24)董仲舒:《春秋繁露·楚庄王》,载苏舆《春秋繁露义证》,中华书局2019年版,第15-16页。所以说“道之大原出于天,天不变,道亦不变”。(25)班固:《汉书·董仲舒传》第八册,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2518-2519页。董仲舒创造的一套解经学,不但确证了《春秋》的神圣地位,而且赋予了其礼法、社会治理及宇宙论的性质。这样一来,经学中所揭示的道理,便成为一种规定人类社会生活方式的律则,从而具有了极强的超验意义。
二、古文经学的文献学性质
今文经之说,缘于古文经而得名,有古文经出,方以“今文”指称现行之文本。汉武帝立五经博士,“《书》唯有欧阳,《礼》后,《易》杨,《春秋》公羊而已”。(26)班固:《汉书·儒林传》第十一册,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3620-3621页。后汉光武中兴,复立五经博士,“各以家法教授,《易》有施、孟、梁丘、京氏,《尚书》欧阳、大小夏侯,《诗》齐、鲁、韩,《礼》大小戴,《春秋》严、颜,凡十四博士”。(27)范晔:《后汉书·儒林列传》第九册,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2545页。此前后所立诸家,皆无所谓今文、古文,或可统称为现行之文(一般为了与刘歆的古文经相区别而称之今文)。而到了西汉末年,刘向、刘歆父子受命校理图籍,刘歆请立流传于民间的古书,这才产生了古文、今文的问题。据《汉书》载:“歆及向始皆治《易》,宣帝时,诏向受《穀梁春秋》,十余年,大明习。及歆校秘书,见古文《春秋左氏传》,歆大好之。时丞相史尹咸以能治《左氏》,与歆共校经传。歆略从咸及丞相翟方进受,质问大义。初《左氏传》多古字古言,学者传训故而已,及歆治《左氏》,引传文以解经,转相发明,由是章句义理备焉。歆亦湛靖有谋,父子俱好古,博见强志,过绝于人。歆以为左丘明好恶与圣人同,亲见夫子,而公羊、穀梁在七十子后,传闻之与亲见之,其详略不同。歆数以难向,向不能非间也,然犹自持其《穀梁》义。及歆亲近,欲建立《左氏春秋》及《毛诗》、《逸礼》、《古文尚书》皆列于学官。”(28)班固:《汉书·楚元王传》第七册,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1967页。刘歆的建议,在朝中引发了一阵骚动,争端由此而起。自此之后,才有了古文经的身份问题,而与之相区别,已经列于学官的文本,则为今文经。今古文经学之分,从此方得确立。
由古文经的出场过程来看,刘歆是假托于左氏的“亲见夫子”,以“所见”来力压公羊、榖梁的“所传闻”,试图在权威性上占据高位。(29)这也就是后来刘知几在《史通·申左》中所说的:“如穀梁、公羊者,生于异国,长自后来,语地则与鲁产相违,论时则与宣尼不接。安得以传闻之说,与亲见者争先者乎?”而当时,对于刘歆的提议,“诸儒皆怨恨”,群起反对。范升斥责费直《易》和左氏《春秋》“无有本师,而多反异”;自矜本家“五经之本,自孔子始”,他们所传习的经才是亲得夫子之真传、一脉相延的。(30)范晔:《后汉书·郑范陈贾张列传》第五册,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1228页。这场斗争,从西汉末一直持续到东汉后期,绵延了百多年,几易主将,高潮迭起,大概到了熹平石经出现和郑玄“遍注群经”之后,方才告一段落。蒙文通说:“刘歆之创立古学,发端于《左氏》,归重于《周官》。方其初起,尚近今文,后乃益去而益远。《尚书》初出屋壁,其立异博士者,惟逮事先后而已。至桑钦而地理乃有异说,至刘、贾而言礼制又殊,至马、郑而训读毕异,则知古学之以渐而起也。”(31)蒙文通:《经史抉原》,载《蒙文通文集》第三卷,巴蜀书社1995年版,第78页。由此可见,这个变化过程是蜿蜒而曲折的,完全是随着经学的发展,从初始的立五经博士,到后来之传习时久,师法日繁,家派纷起,局面越来越复杂,必然导致的结果。从文字来说,最早可能有地域上的差别,“故古文、籀文者,乃战国时东西二土文字之异名,其源皆出于殷周古文”;(32)王国维:《战国时秦用籀文六国用古文说》,载《观堂集林》,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187页。而到了秦统一六国之后,“车同轨,书同文,行同伦”,篆、隶行而古、籀废,书写文字渐归于一致。故两汉之际,在古文经兴起之后,其所谓的“古文”已不是专就文字而言了,而是别有他义。王国维说:“后汉之初,所谓‘古文’者,专指孔子壁中书,盖自前汉末亦然。《说文叙》记亡新六书:‘一曰古文,孔子壁中书也;二曰奇字,即古文而异者也。’”《汉书·艺文志》所著录的经籍,凡冠以“古文”字样者,亦皆为孔壁所藏之书。所以,“六艺于书籍中为最尊,而古文于六艺中又自为一派,于是‘古文’二字遂由书体之名而变为学派之名”。(33)王国维:《〈汉书〉所谓古文说》,载《观堂集林》,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190-191页。
作为一个学派的古文经学,其兴起必有缘由,除了古文经的发现这一外在的因素和争立学官的现实利益诉求之外,在经学发展的内部,也存在着自我更新的动力。皮锡瑞谓:
尝疑卫、贾、马、郑皆东汉通儒,岂不知今文远有师承,乃必尊古文抑今文,诚不解其用意。今细考之,而知其故有二。一则学术久而必变。汉初《尚书》惟有欧阳而已,后乃增立夏侯。……盖小夏侯本破碎支离,恭又加以蔓衍,使人憎厌。古文家乘其敝而别开一门径,名虽古而实新,喜新者遂靡然从之,此其故一。一则文字久而致讹。伏生改古文为今文,以授生徒,取其通俗。古无刊板印本,专凭口授手钞,讹以传讹,必不能免。……故桓谭、马融并诋今文家为俗儒;当时所谓通儒刘歆、扬雄、杜林、卫宏、贾逵、许慎以及马、郑,皆精小学,以古文正今文之讹俗。……而古文之名既立,嫉今文如仇雠,依据故书,创为新说。古文本无者,以意补之;今文本有者,以意更之。以为不如是不能别立一学,此其故二。(34)皮锡瑞:《经学通论》,吴仰湘点校,中华书局2017年版,第101-102页。
这里所说的“名虽古而实新”,是指学术发展的内在要求;而“以古文正今文之讹俗”,可以说是发挥了古文经学的长处。与今文家注重讲“微言大义”的哲学诠释法不同,古文家对历史事件的考证和材料之说明更有兴趣,他们试图通过对文献的辑佚、缀合,将模糊不清的历史记忆陈述出来。所以叶适说:“《左氏》未出之前,学者惟《公》《谷》之听,《春秋》盖芜塞矣。……既有《左氏》,始有本末,而简书具存,实事不没,虽学者或未之从,而大义有归矣。故读《春秋》者,不可以无《左氏》,二百四十二年,明若画一,无讹缺者,舍而他求,焦心苦思,多见其好异也。”(35)叶适:《习学记言序目》卷九,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118页。从记事性书写的史学目标来讲,作为古文经学之中枢的《左传》,提供了还原历史事件面貌更为信实的路径,“在中国传统中,叙事必须从往事中寻找意义,这种要求与古人对记忆、系年和时序的关注,都融会到了《左传》一书中”。(36)参见李惠仪:《〈左传〉的书写与解读》,第一章的开头及前半部分“《左传》的异质性与文本层积”,江苏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29-55页。古文经学家特别重视对历史事迹的考证,偏重于文献的发掘、整理和解读,所以必有赖于语言文字工具和语文学工夫。故王国维说:“观两汉小学家皆出古学家中,盖可识矣。原古学家之所以兼小学家者,当缘所传经本多用古字,其解经须得小学之助,其异字亦足供小学之资,故小学家多出其中。”(37)王国维:《两汉古文学家多小学家说》,载《观堂集林》,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202页。也就是说,古文经学和文献整理工作及语言文字的小学工夫密不可分,这是其特长所在,也是其天然属性。
由文献整理入手,古文经学传统便特别重视对本文诠释方法的归纳,如春秋学探讨的“义例”,就是很好的例证。在今古文二家中,虽说《公羊》一系也讲“条例”之类,但董仲舒曾明确说过“《春秋》无达例”,在解经的类型上,并不强调义从例出或文本意义与历史事件的严格对应性。(38)董仲舒《春秋繁露·精华》谓:“所闻《诗》无达诂,《易》无达占,《春秋》无达辞。从变从义,而一以奉人。”(载《春秋繁露义证》,中华书局2019年版,第83-84页)。《春秋》的特点是即辞以见例,所谓“无达辞”,即是例不通行。小程子说:“《春秋》大率所书事同则辞同,后人因谓之例,然有事同而辞异者,盖各有义,非可例拘也。”(载《河南程氏经说》卷四,《二程集》第四册,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1092页)。明代陆粲在《春秋胡氏传辩疑》一书中解释到:“昔之君子,有言‘《春秋》无达例’,如以例言,则有时而穷矣。惟其有时而穷也,是故求其说而不可得,从而为之辞。”(载《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经部一六一,第167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765页)。所以,就公羊家的“无达辞”而言,强调的是《春秋》叙事之例所难拘,应该用变通的方式以达其义。这样,讲所谓“发凡言例”的,便以古文经学家的工夫见长,而又以《左传》诠释为最。譬如,杜预在诠解《左氏》时,就对这方面的问题做过详尽概括。他在《春秋序》中说:
其发凡以言例,皆经国之常制,周公之垂法,史书之旧章。仲尼从而修之,以成一经之通体。其微显阐幽、裁成义类者,皆据旧例而发义,指行事以正褒贬。诸称“书”、“不书”、“先书”、“故书”、“不言”、“不称”、“书曰”之类,皆所以起新旧,发大义,谓之变例。然亦有史所不书,即以为义者,此盖《春秋》新意,故传不言“凡”,曲而畅之也。其经无义例,因行事而言,则传直言其归趣而已,非例也。故发传之体有三,而为例之情有五。一曰微而显,文见于此,而起义在彼……。二曰志而晦,约言示制,推以知例……。三曰婉而成章,曲从义训,以示大顺,诸所讳辟……。四曰尽而不污,直书其事,具文见意……。五曰惩恶而劝善,求名而亡,欲盖而章……。推此五体,以寻经、传,触类而长之,附于二百四十二年行事,王道之正,人伦之纪备矣。(39)《春秋左传正义》卷一,《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80年影印本,下册,第1705-1707页。
这段话概括了《左氏》以例说《春秋》的基本范式,大体上有“正例”“变例”和“非例”三种情况,所谓“书法”(寓意、隐喻或者能指、所指)就有五类特定情形。“正例”所指,一般以“凡”起句,共有“五十凡”,杜预认为,这是周公所制,即“周公之垂法”。“变例”所言,为孔子表达的新意,显微阐幽,即“据旧例而发义,指行事以正褒贬”。而剩余部分,看不出明显的例证,即“因行事而言,则传直言其归趣而已”,是为“非例”。这种即辞以见例、由例而解义的方式,是《左传》解读《春秋》的基本路数。就“例”本身而言,其隐微之处,又要依据行文的特点来深入理解,这便须弄清“为例之情”。“微而显”是辞微而义显,一经点破,便恍然大悟;“志而晦”是文虽约但有成例,记叙虽简单可寓意却很深刻;“婉而成章”有暗示的意思,需要读者仔细领会;“尽而不污”即直言其事,一看就明白其中的是非曲直;“惩恶而劝善”表达了书写的目的性,旗帜鲜明,毫不含糊。这中间的解法,依文寻例,以例见义,通过对各种语法和修辞手段的认真释读,可以把《春秋》所表达的思想观念,从一个个事例当中充分地彰显出来。
古文经学的解经,立足于语言文字本身,以文本的语文属性而不是思想属性作为关注的重点;所以面对经籍,重在文献的校勘、辑佚和语文学方面的释读,而不太强调义理的阐发。即便是语言文字方面的训诂解义,也只能是随文而发、即事而谈,忌讳闳大不经的随意发挥,这便和属于齐学背景的公羊家风格大异其趣。许慎说:“盖文字者,经艺之本,王政之始。前人所以垂后,后人所以识古。故曰:本立而道生。知天下之至赜而不可乱也。”(40)许慎:《说文叙》,载段玉裁《说文解字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763页。文字为名相之始、解义之源,是观念凝聚的方式和思想表达的津梁,所以意义非同小可,古文家将之提升到“本立而道生”的高度。由语言文字而入经义,解经者对经文所展开的详细注解便形成了各种各样复杂的体式。在西汉就有传、故(或解故、故训传)、微、说(或说义)、记、章句等;而到了东汉,又有注、通、笺、学、释、删、略、问、难(或辩难)、解、条例、训旨、异同等。清代朱方增谓:
汉兴,儒者掇拾秦烬,承七十子之绪言,发为训诂,以相诠述。其载在班氏《艺文志》者,曰说、曰传、曰故、曰通、曰微,惟大、小夏侯《尚书》则曰解故。“经解”之目列于《小戴记》,刘向《别录》属之通论,郑氏《目录》以为泛论六艺,亦不以为诂经之名。自何氏有《公羊解诂》,服氏有《春秋左氏传解谊》,而诂经之以“解”名也久矣。顾汉京以后,解经之书日繁,《隋志·经部》列卷至五千二百有奇,乃流转至今,百不一存。(41)朱方增:《求闻过斋文集》卷三,载《续修四库全书》集部,第1501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337页。
可见汉儒的解经学形式之繁复。其多样化的训释方式和解释体例,由偏重解义的传、记,逐渐过渡到以疏解文字为主的注和章句,内容越来越庞杂,解释也越来越繁琐。尤其东汉以后的章句之学,多为后人诟病,成了细碎无聊、玩文字游戏的代名词,是一种走入歧途的经院哲学。
古文经学之解经,除了立足于语言文字之辨析之外,在解释的技巧上也有自身的特点。关于古文家的解经方法,按照马宗霍《中国经学史》的归纳,大致有以下几项:(42)参见马宗霍:《中国经学史》第六篇“两汉之经学”,河南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56-58页。一是“以经解经”。或者为经传互引,用传文来解释经义,形成经传互释乃至渐渐合一的状态,如《易传》之于《易经》,《左氏》之于《春秋》等。或者是引此经以解释彼经,在经与经之间形成意义的交换和语文解释方面的互文。二是“以字解经”。通过古今文字的考论,从文字的变迁、同异等,用注音的方式来解义。段玉裁谓汉人作注,于字发疑正读,其例有三:一曰“读如”“读若”,二曰“读为”“读曰”,三曰“当为”。(43)段玉裁:《周礼汉读考序》,载《经韵楼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24页。此即是对汉人之以字解经方法在声韵音读方面的总结。三是“以师说解经”。所谓“汉人最重师法,师之所传,弟之所受,一字毋敢出入,背师说即不用,师法之严如此”。(44)皮锡瑞:《经学历史》,周予同注释,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77页。所谓“师法”与“家法”,按照皮锡瑞的说法:“前汉重师法,后汉重家法。先有师法,而后能成一家之言。师法者,溯其源;家法者,衍其流也。”(《经学历史》,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136页)马宗霍说:“凡言某经有某氏之学者,大抵皆指师法;凡言某家有某氏之学者,大抵皆指家法。”(《中国经学史》,河南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38-39页)凡是立于学官,依托于某部经,而成一传授系统的,便有其师法;而在一个系统之内,又有数家之分,这便形成了若干独具特色的家法。故先有师法,后有家法;师法是上位概念、属概念,而家法是下位概念、种概念。另外,“师法”和“家法”是有不同层级的,也存在不同的语境,其种属关系只在特定范围里成立;所以,在讲“师法”和“家法”时,又有相对性和灵活性,要看上下文的具体内容来决定。师说是依据最早的经训原则,具有释义方面之来源的权威性,也是在寻求某种解释的统一性。四是“以事义解经”。即先立一事,以引经典诗语为之断案,理事互证,同时亦阐明了经旨。这既是在解释经文,同时也是将经义通贯于日常的事物上,将解义和论事结合起来。这一类的总结,在现代的经学史或文史研究中,还有很多,举不胜举,像梁启超的《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钱穆的《两汉经学今古文平议》、张舜徽的《郑学丛著》等,都非常有名。
三、今古文之争
所谓今古文之分和今文经、古文经的争论,是在一个特定的历史背景下发生的,就其本义而言,只是针对汉代经学的独特背景,即经学形态在其建构与形成的初期,需要集结和整理已有的或者残剩的文献,尽可能多地收集与挖掘可资利用的材料,以构成一个完整的经典系统。但因为秦火余烬、拾掇旧篇的缘故,或者为口耳相传、转之书写的过程,又逢大一统政治格局对地方性文化的扫荡和整合,以及立于学官、引之以利禄的巨大现实诱惑;这些非文本本身的因素,激荡起了许多波澜,掺杂于其间,搅和成一团,使得今古文的问题变得十分复杂,远远超出了学术辨析的范围。这一经学开局过程中所出现的纷杂议题,虽然经过了后世的几番整合,之后渐渐地归于平静,乃至于消弭;但其痕迹尚在,余波犹存,一直若隐若现地保留在后续的经学发展史中。经典文本本身的一些争执实际上并没有消除,新的问题又在不断产生,所以一遇风吹草动,今古文的话题便又浮现出来,引发关注。特别是到了清代中叶,随着经学考据学的繁盛,倡言“微言大义”的今文经学逆反而起,潜移默运,竟然掀起了一场社会大变革的运动。一时间,今古文经学的对峙之局不但令人瞩目,而且也为整个社会所了解并熟知;这样一来,今文经学与古文经学的问题便走入了学术的中心,引发了持续讨论。
今文经学与古文经学之辨,成为现代经学史书写的核心话题,我们今天讨论儒家经典诠释学时,也仍然绕不开,甚至还要大费口舌,这显然与清代经学的余波有极大的关系。对于儒家经典的现代解释,是仍需要借道于今古文之辨的幽深曲径,还是尽量淡化这方面的痕迹,而直接从文本本身来入手?或者说,今古文之间的巨大差别与赫然对立,是清儒极力渲染之后所造成的结果,还是经学历史(尤其是汉代)本来就有的面貌?也许是本来只有几分,但经过晚清思想大变革的普及之后,这一话题的效应被成倍地放大,已经成为一个不容置喙的常识?这些问题,如果我们是治经学史,可能不需要反思,甚至发问都显得多余;但经典解释学,不同于经学研究,因此这是一个不得不提出的疑问。以《书》为例,叶适曾说过:“古文《尚书》,屋壁所出,谓科斗书也。孔安国以隶古定,即今文也。其后学《书》以楷为宗,故孔安国《书》遂为古文。然自蔡邕之流,已变从今文矣。自晋梅赜、齐姚方兴始献孔安国《尚书》,学者方复以古文行之,而唐始令卫包变从今文,学者因以今之所谓《书》者非复古文。不知字有古今,而义无古今;不然,则西方绝域之学,旁行累译,安得尽通于中国哉!人情之好恶,习俗之流传,亘古今而常在,岂特义无古今夷夏,而文亦无古今夷夏也。学者知此,则道德之意,思过半矣。”(45)叶适:《习学记言序目》卷三十七,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545-546页。这中间的古文、今文,多有变更,不断替换,假如再考虑到文本真伪的问题(在宋人疑经,特别是阎若璩对古文《尚书》的“终极审判”之后),诠释者解经真有可能变得不知从何谈起,甚至是哑口无言了。叶适的思考对我们很有启发,他强调“义无古今”,并举了佛经翻译的例子,来说明解义对于文本处理的重要性和根本意义。虽然说今古文的差别是客观存在的,但我们的理解和解释活动,还是可以避开字有古今、音有古今的无尽纠缠,而直接从经典的意义入手。
今文经学和古文经学的严判及对立,到底是学术的问题还是政治的因素?是经典文本本身不能绕开的话题,还是经学学术与现实利益深度纠缠之后的结果?这也是需要我们思考的。据《后汉书》载,东汉光武帝时,欲立《费氏易》和《左氏春秋》博士,范升提出了明确的反对意见。其奏曰:“近有司请置《京氏易》博士,群下执事莫能据正。《京氏》既立,《费氏》怨望,《左氏春秋》复以比类,亦希置立。《京》、《费》已行,次复《高氏》。《春秋》之家,又有《驺》、《夹》。如令《左氏》、《费氏》得置博士,《高氏》、《驺》、《夹》,五经奇异,并复求立,各有所执,乖戾分争。从之则失道,不从则失人,将恐陛下必有厌倦之听。”(46)范晔:《后汉书·范升传》第五册,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1228页。从这份奏议的字里行间,我们可以明显地看出,当时的朝政论议在表面上是在为古文经争立博士,而实际上,其背后有着学术权力和现实利益的争夺,因为每立一经,即意味着学术地盘的变化和权势格局的调整。所以,皮锡瑞对此评论到:“可见汉时之争请立学者,所见甚陋,各怀其私。一家增置,余家怨望;有深虑者,当豫绝其萌,而不可轻开其端矣。”(47)皮锡瑞:《经学历史》,周予同注释,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81-82页。钱玄同后来就说得更加直白了:
(范升)这几句话,把当时那些治古文经者希望立学的情状说得很明白。为什么希望立学?因为立了学则可以得到高官厚禄也。故古文经说之异于今文经说,刘歆之目的为媚莽,东汉古文家之目的为立学。刘歆既有媚莽之目的,特造《周礼》,又伪群经以证《周礼》,其经说尚可谓有一贯之主张。至于以立学为目的之东汉古文家,则其经说只在求异于今文家;或与今文说相反,或与今文说微异,或与今文说貌异而实同,或今文本有歧说而取其一以为古文说,如是而已。(48)钱玄同:《重论经今古文学问题——重印新学伪经考序》,载康有为《新学伪经考》,中华书局1956年版,第458页。
可见,所谓今古文经的争端在很大程度上是现实政治利益的斗争,是人为强化了其区别,并有意扩大了它们之间的裂痕,以便从中渔利。所以,周予同认为:“过去很多学者为古文、今文的藩篱所囿,遂致不能透视各该不同历史时期中经学的实质。”(49)周予同:《经学和经学史》,朱维铮编校,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122页。汤志钧也说:“今文、古文,既是儒家经籍的不同统续,今文经学和古文学派又在不同时期兴起、发展以至衰亡;它们的兴起、发展以至衰亡,又有其不同的社会政治原因。”(50)汤志钧:《近代经学与政治》,中华书局1989年版,第15页。这些说法未必全面,但揭示了一定的道理。
今文经学与古文经学各自有什么特点?它们之间有什么区别?西汉末年至东汉绵延了百多年的哄争,大致经历了几个回合?这些问题在现代的经学史书写中都有讨论,并且基本上已经形成了定式,所叙述的内容也大同小异。这一叙事模式的前提是严判今古文,强调差异性,在今文经学和古文经学之间划了一条截然相隔的鸿沟。
但我们注意到,晚清今文经学的兴起,一方面是经学内部革新求变,试图从训诂考据的故纸堆里走出来,以经义寻求解放所掀动的一场思想风暴;另一方面,其激越的形式也是对今古文纠缠的彻底了结,是经学今古能量的一次总爆发。龚自珍作《说中古文》,提出了十二条理由,从根本上否定有所谓古文《尚书》。谓“此中古文,亦张霸百两之流亚”,是刘歆之伪讬、《汉书》之误记而已。“歆也博而诈,固也侗而愿”。(51)龚自珍:《说中古文》,载《龚自珍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75年版,第125-126页。后来,康有为在《新学伪经考》中,更是进一步指出:“经学纷如乱丝,于今有汉学、宋学之争,在昔则有今学、古学之辨。不知古学皆刘歆之窜乱伪撰也。凡今所争之汉学、宋学者,又皆歆之绪余支派也。经歆乱诸经、作《汉书》之后,凡后人所考证,无非歆说。征应四布,条理精密,几于攻无可攻,此歆所以能欺绐二千年而无人发其覆也。”(52)康有为:《新学伪经考》,中华书局1956年版,第16页。又说:“刘歆之撰伪经也,托于通人,传于校书,统一于郑玄,布濩衍溢于魏、晋、六朝之儒,决定于隋、唐之陆德明、孔颖达、贾公彦,遂至于今。”(53)康有为:《新学伪经考》,中华书局1956年版,第245页。这些带有强烈倾向性的决断之语,显然不是从学术史的考辨来立论的,而是对既有叙事范式的根本颠覆。所以梁启超说,龚氏“引《公羊》义讥切时政,诋排专制”,康氏之论“实思想界之一大飓风也”。(54)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东方出版社1996年版,第67、70页。这种彻底了结、另起炉灶的方式,不仅没有解决今古文的问题,迎来经学的繁盛,反倒是为新学术的建立扫清了障碍。顾颉刚指出:古史辨运动对于经学的清理,特别是对古文经的辨伪,完全是为了要用科学的方法来重写历史。他说:“我们对他(刘歆)攻击,则因他不是客观的整理古书,而是主观的改编古书,使得许多材料真伪混杂,新旧错乱,他随意一动笔,害我们费了不知多少工夫才得纠正;而且没有原本对照,还不知道所纠正的恰当与否。”(55)顾颉刚:《汉代学术史略》,东方出版社2005年版,第65页。所以新学术的建立,彻底摆脱了经学的羁绊,既不是照着古文经讲,也不是接着今文经讲,而是自己重新开始讲。
正因如此,晚清今文经学的兴起,轰然作响,天下人皆知经学有今古文之分,但巨震过后,经学大厦也就随之坍塌了。经学史的现代叙述,将今古文的问题做了详细的考论,条分缕析,判然有序。如皮锡瑞谓:
今、古文之兴废,皆由《公羊》、《左氏》为之转关。前汉通行今文,刘歆议立《左氏春秋》,于是牵引古文《尚书》、《毛诗》、逸《礼》诸书,以为之佐。后汉虽不立学,而古文由此兴,今文由此废。以后直至国朝,诸儒昌明汉学,亦止许、郑古文。及孔广森专主《公羊》,始有今文之学。阳湖庄氏乃推今《春秋公羊》义并及诸经,刘逢禄、宋翔凤、龚自珍、魏源继之,而三家《尚书》、三家《诗》皆能绍承绝学。凌曙、陈立师弟,陈寿祺、乔枞父子,各以心得,著为专书,二千余年之坠绪得以复明,十四博士之师传不至中绝。其有功于圣经甚大,实亦由治《公羊春秋》,渐通《诗》、《书》、《易》、《礼》之今文义也。(56)皮锡瑞:《经学通论》,吴仰湘点校,中华书局2017年版,第137页。
这些叙述线索,从典籍和学术传衍而言,已经非常清楚,几近于经学史的常识。但晚清今文经学的兴起,并不是要在经学的内部重树壁垒,以与古文经一较高下。其本质是借今文经学的旗帜,冲破旧学术的藩篱,以推动传统社会的变革。就像当时学者借助先秦诸子、佛教思想,大力吸收西学新知一样,都是在为新思想观念的诞生寻求助力,为新学术的登场而廓清旧基地。正像钱穆所说:“晚清经师,有主今文者,亦有主古文者。主张今文经师之所说,既多不可信。而主张古文诸经师,其说亦同样不可信,且更见其为疲软而无力。此何故?盖今文古文之分,本出晚清今文学者门户之偏见,彼辈主张今文,遂为今文诸经建立门户,而排斥古文诸经于此门户之外。而主张古文诸经者,亦即以今文学家之门户为门户,而不过入主出奴之意见之相异而已。此如盗憎主人,入室操戈,又如随乐起舞,俯仰由人,则宜乎其所主张之终无以大胜乎今文诸师矣。”(57)钱穆:《两汉经学今古文平议》,商务印书馆2001年版,第5-6页。所以,如果仅仅局限在过去的意义上,来重启今古文之争,则犹如炒冷饭,滋味有限,很快就会被时代厌弃。而龚、魏之所以能发出新时代之先声,康、梁之所以能成为新学问的开山,端在于他们不只是在讲今文经学,而且也是“旧瓶装新酒”,创造了新思想和新学术。
这一经学思想的革命性变革,积蕴甚久,既有今文经学讲“微言大义”的传统资源,从而将《公羊》“大一统”、“三世”义、“改制”说等,发挥到了极致;也有对宋以来的疑经活动之接续,并借助古文家的考据成果,将之合为一处,汇聚成一股力量,发前人之所未发,所向披靡。由疑经而延伸为新的义理诠释,鼓荡了思想解放,同时又神话孔子,以借重绝对权威来发动一场社会变革运动。这样的经学目标,已经远远不能为固有的学术传统所框限,而是最终走向了实践性的社会政治运动。“因此,经典及有关注释成为维护经典研究中家法传统的政治忠诚的基础。18世纪常州今文经学家再次掀起今古文之争时就意识到,他们触及的不是一个无关痛痒的文献学课题,他们是在重建一种学术性的,实质上又是政治性运动的前途,这场运动曾为其他学术运动所取代。”(58)[美]艾尔曼:《经学、政治和宗族——中华帝国晚期常州今文学派研究》,赵刚译,江苏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5页。这一由乾嘉考据学的纯学问形式,又重新返回政治舞台中央的经学,既是以今古文对峙的姿态登场的,同时又聚合了经学的全部力量,在社会现实的推动之下,做出了最后的搏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