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意水墨磁州
2021-11-23黄兴国
文 / 黄兴国
杜甫的一句“月是故乡明”,在华夏大地荡气回肠一千多年,慰藉了千千万万游子孤寂的心田。这也只有龙的子孙才会在千百年来把浓郁的思乡之情与虔诚的祝福寄托在那一轮皎洁的圆月。即便是雷雨交加,抑或是冰天雪地,哪怕是月缺色苍,也从来不会改变游子的心中故乡的月之圆融和明亮。
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末,我出生在邯郸市峰峰矿务局的一个普通家庭。用当下的眼光来看,那不仅是一个贫瘠的年代,峰峰矿务局连同二矿也只是一个不丁点儿的超不过十平方公里的矿区。但这一切对于一个几岁或十来岁的顽童来说,其半径已经足够折腾的了。至于玩耍的内容,益智度可能不高但适配自制的纯生态玩具,也足够对得起那个年代普通人家的少儿。
当我将目光眺过滏阳河的西边,隔着元宝山的彭城镇,是缘于我在父亲的引导下对美术产生兴趣之后。因为初学静物写生时所摆放的静物中,唱主角的那些白底黑花、黑底素刻的瓶瓶罐罐,正是源自逾千年不断窑火的瓷都——磁州窑。
据史证,彭城镇一带不仅是扼守晋冀鲁豫的军事要冲,它还传承了“磁山文化”之薪火、见证了北齐的兴亡、领略过建安风骨……彭城镇的集市还是自古至今一直关联着晋冀鲁豫的非常重要也十分红火的商埠。这个位于冀南地区的商埠连廊,千百年来虽然几经衰落,但我是幸运的,因为我的少年时代正是伴随着磁州窑历史上的一个鼎盛时期。
大概从我记事或者还要早的时候,父亲便会经常以各种理由从磁州窑买一些与生计无关的瓶瓶罐罐,为此他没少被母亲呲嗒,父亲总会用一些诸如“值不了几个钱”或者“朋友送的”等之类的话来搪塞。有一次,我居然听到了连我都不信的理由:“这个骆驼(也许是个瓷马),是跟人家卖碗的讲价,讲不下来,卖家给搭的。”我心里不由得一乐:谁信?瞧那骆驼的造型和通体闪着光的彩釉。哼!反过来搭几个碗还差不多。反正是占了一些便宜,管它哪个搭着哪个卖呢。也没准儿在母亲的心目中那些不当吃、不当喝也不知有啥看头的玩意儿的确值不了几个钱呢。她只要能读懂印刻在碟子和碗上的那些高贵典雅的牡丹、绕转缠绵的莲花等花花绿绿充盈着吉祥的图案,落个心里的安逸就足够了。每当此时母亲都会拿块干净的抹布,一个一个地一边小心地擦拭,一边举过头仔细地端详。
多少年之后,当我的脑海里再次呈现那个场景时,我不禁会想,那幅动人的画面是在平民昏暗的灶间?还是贵族敞亮的厨房?或者在温莎古堡的廊道?它们交织、重叠在一起,也不知在人类文明的走廊里闪现过多少回呢……可以说,人类与瓷器的情感关联既无尊卑之分别,亦不因地域、宗族之差异而厚此薄彼。它不仅是人类文明节点上的一个重要标志,它还是人类生活智慧的一个神话。想想看,立足之地、目之所及的一坨极其普通的烂泥巴,也许是糊在了藤筐上,抑或是围坐在篝火旁嬉闹的孩童丢在了火中,在经过了烈火的淬炼竟蜕变成与人们的生活息息相关的饮食载体,怎能不令人类惊喜万分!从此便揭开人类与陶瓷文化长达八千余年的情缘,怎能不被印刻在人类情感记忆的DNA 序列之中!
我对瓷器最初的敬畏,是在我能够自己端起饭碗时伴着母亲那句“一定要把手里的碗端稳”的叮嘱中建立起来的。记得在我满十岁时大年三十的年夜饭,由于慌着要出去玩耍,一不留心将手中的饭碗摔碎在地,便遭到母亲如同犯大错一般的斥责,惹出的懊恼不只是损失了一个崭新的瓷碗,更深的意味是破碎的不祥,所以才会有伴随着祖母和父亲异口同声的念叨:“岁岁平安”。但终究还是难逃一“劫”,就在当晚与玩恼了的同伴发生了打斗,我被锐器划伤了眉骨,却成为留在我面部唯一的伤害,一道细细的疤痕至今还隐在我的眉毛之间。
我对瓷器最初的感动,是我在静物写生时,通过一瞥又一瞥的观察、一笔又一笔的转移塑造中培养出来的。那一只只形端表正、仪态万方的梅瓶,那一个又一个匠心刻意、器宇轩昂的黑釉罐儿,无论怎么摆都能成景,无论怎么描都能入画。放在暗处沉稳寂静,置于亮处则流光溢彩……成年之后,当我再来仔细打量那些自宋元以来由画工们以毛笔着黑釉、青料或“红绿彩”,随意勾勒、恣情涂抹在那些素底的瓶瓶罐罐、安神的瓷枕以及日用的碗碟之上,才是渲染出磁州窑别具光晕的彩虹。他们将通俗易懂的故事、名言、警句、亲情以及祈福的图形信手拈来,一股脑地编织、寄托在那一个个即将走进百姓生活的器物,潜移在一碗一盏的日常,默化在一朝一夕的过往。令人感怀的是,那一幅幅线条流利、豪放朴实、墨韵十足、生机盎然、妙趣横生的画面竟然出自身处简易的摆满半成品坯子的工棚,围着围裙,就着窗光,伴着岁月端坐在工台的普通画工之手,正是他们非常自然并十分自信地把独具风格的陶瓷技艺和朴实无华的美学思想糅融在一起,才开启了中国瓷器彩绘装饰的先河,开创了陶瓷艺术的新纪元。
转眼间,我离开故土已有四十多年了,但无论走到哪里,只要听到那操着浓重的、略带戏腔的磁县口音,我都会联想起碧波荡漾的滏阳河,黑白相间的瓶瓶罐罐。我甚至会主动与人家搭讪,探询那魂牵梦萦的母亲河,是否“涛声依旧”?追问那红红火火的磁州窑,是否一如既往?我想,这一份对故土的殷切关注,应该是每一个游子无论是闻声还是睹物,抑或是触景之后必然的物理和情感反射,是缠绕在一起的扯不开的纪时和记事。有时可能是淡淡的伴着惆怅,有时却是浓稠得如同陈酿的老酒。但无论怎样,凭沧海桑田,任斗转星移,都是一种难以言状的割舍,都是游子心目中最美的也是永远无以替代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