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兔、红马、黑豹
2021-11-22[美]刘宇昆
[美]刘宇昆
因匪患日益猖獗,在此我们呼吁每一位身体健全的渣普公民志愿加入民兵。你们需自备武器与其他一干供应。
执政官保证每位民兵可以保留一半得自腐族的缴获。该保证已获城邦公会同意。
——渣普辖区总督凯德之公告
艾娃·赛德往筛盘里又铲了些矿砂,随后拿起它,在闸道的水流中轻轻地来回晃动。随着涟漪荡起,五颜六色的混合物逐渐按照重量分出了层次:生锈的铁钉、工具和机器的零碎在顶部;压扁的罐头、玻璃碴和陶瓷残片等稍轻一些的在中间;分量最轻的那些玩意儿则躺在最底层:各种颜色的塑料板,有些板上还嵌着电子元件,如同亮闪闪的珠宝。
艾娃赞叹地摇了摇头。虽然自打学会走路以来,她就一直是个垃圾矿工,但古人生活的富饶至今仍能令她钦羡不已。
“艾娃,咱们今天就干到这里吧。”说话的人是肖,艾娃的弟弟。小伙子的脸颊上仍带着点婴儿肥,尽管他皱起眉头以显示自己的严肃。在他身后,他的朋友们已经收起了工具和采集桶。
艾娃满二十五岁了,比大多数矿工的年龄都大。作为唯一一名曾经走出过渣普辖区的人,她被这群人视作领导:她是大家的大姐,而不仅仅是肖的。
艾娃瞥了一眼太阳,它仍挂在西方几臂高的半空中。“这么早?还有很多时间呢。”
肖踌躇地挠了挠头。“我们想……想去见一下费·斯维尔。”
艾娃的脸沉了下来。“你们去找那个不要命的女人干吗?记住我说的话,她肯定会给跟着她的人带来麻烦——”
“费答应赊给大家武器,所以我们用不着付钱。我弓箭射得挺准,去年还用棍子赶走了两只豺——她看到过我——”
“看样子你还是想加入民兵。我不想再跟你吵了。这跟钱没关系,我的回答还是不行。”
说完后,艾娃转过身,吃力地闷哼一声,把筛盘拎出水面。接着,她放软了语气,又加了一句。“帮我一下。”
肖无助地看了眼伙伴们,后者的脸上都露出愤愤不平的表情,但艾娃没理他们。肖无奈地叹了口气,在艾娃身旁蹲下,开始清理、拾捡沉积物。
他们的动作很快,同时也很小心。垃圾矿山里到处是碎玻璃、锈刀片和尖针头,携带着古代的诅咒。好几个矿工都因为手指被扎或手掌被割,继而染上神秘的疾病,最终丢了性命。为了保护自己,他们俩都戴着艾娃特地缝制的手套。
矿山里最多的就是薄布条和塑料袋,上面通常印着颜色鲜艳的图案和看不懂的文字。大多数矿工都把它们当成废渣。但艾娃想出了一个把塑料切成细条的办法,然后又把它们搓成线,纺成坚韧的布。用这种布做成的手套十分软和,不会妨碍干活,同时也很漂亮。如今,几乎每个矿工手上都戴着一副艾娃送的手套。
四只手在废渣中飞快地翻着,每只手上均覆盖着艾娃用一个已逝年代的残片编织而成的漂亮图案:一只翱翔的凤凰、一片凋零的枫树叶、一朵绽放的玫瑰、一只耳朵耷拉的兔子……
姐弟二人默默地将分拣出的东西丢进采集桶。金属的话,每公斤能换上几分钱的信用币。真正值钱的是塑料板子上的电子元件。熔掉上面的焊锡之后,随便一个还能派上用场的元件都能换来好几块信用币。每一个矿工都听说过这种故事,某个朋友的朋友找到过罕见的芯片,在乌斯特或罗安弗雷尔的市场换到了好几百块信用币。
肖深吸了一口气。“他们说,只要能闯入腐族的窝,每个人都能分到很多东西,足够买三年的口粮配给——。”
“我们不缺吃的。”艾娃回嘴道,“你真觉得和腐族打仗就跟抓松鼠一样简单吗?要是撞上了启示鼠怎么办?打仗的事还是交给军队吧。”
“赚到的钱不一定非得买配给啊。我们可以存下来,给举荐委员会买礼物——”
“举荐委员会?原来你打的是这个主意。”艾娃的语气又冷了下来,“你忘了母亲死前是怎么说的了吗?”
“没忘,”肖说道,“但我也不想一辈子刨垃圾。”
艾娃沉默了一阵子,这才又开口说下去,竭力保持平和的语气。“你只在赶集的时候去过渣普镇,从没在那里住过,也没听过那里的人在背后是怎么说我们的。罗安弗雷尔的居民更傲慢。对他们而言,你我这样的人就是杂草,是不值一提的垃圾。你找不到幸福——”
“时代变了,”肖说道,语气越来越激动,“每个总督和将军都在招人!机会来了——”
“你不可能得到启示的,”艾娃截口道,几乎像是在呐喊,“别再说了!”
“就因为你失败了,并不意味着我也会失败!当我的真身被启示之后,我可能也是个人物!”
艾娃怔住了,仿佛被扇了一巴掌。许久之后,她才勉强从喉咙里挤出了声音。“你不懂——”
但肖已经脱下手套,扔到地上。“晚饭别等我了。我没法和不相信我的人相处。”
在伙伴们惊诧的注视下,他跑离了垃圾矿山。
艾娃定定地站着,看着他远去的背影。随后,她瞥了眼太阳,叹了口气,又接着筛起盘子中的沉积物。
艾娃出神地摩挲着桌子中央的照片,那是家里唯一的一张全家福。它花掉了父母一整年的淘垃圾收入。他们一动不动地坐在渣普镇上唯一的照相馆里,控制着自己不要眨眼,等着光画师慢慢地施展魔法,将他们的影像固定在镀银的铜板上。
照片中,父亲和母亲分别站在艾娃两旁。她当时十八岁,穿着大礼服。礼服是总督的赏赐,专门赐给那些被选中接受启示的青年才俊。她的父母想听从光画师的指示,放松表情,而不是露出笑容——因為你不可能长时间地保持笑容不变,一旦表情变了,显影过程就会留下模糊——但她能看到他们的嘴角在抑制不住地上翘。母亲的胳膊搂着艾娃的腰,一副想要保护她的样子。肖那时只是个十一岁的男孩,站在艾娃侧前方,脸上的表情有些模糊,因为他总是忍不住用崇拜的目光朝姐姐瞥上几眼。
那时,他们抱着多大的希望啊。梦想着生活的转变,梦想着罗安弗雷尔的机会,梦想着家庭能摆脱垃圾矿、成为有权有势的一族。
然而,一切都化作了泡影。
“就因为你失败了……”
她内心深处涌现出了病恹恹的母亲,躺在昏暗的小屋深处发霉的床垫上等死的模样。
“保护好弟弟。让他乖乖留在家里。”她喘息着说,“他不安分。但火鸡始终是火鸡,命中注定不能像老鹰一样飞翔,我们也命中注定无法成为不一样的人。”
她咬了一口寡淡无味的配给食品,喝了一口用阿鲁克根煮的茶,把食物送下去。阿魯克是一种坚韧的野草,几乎是唯一能在渣普辖区内兴盛的植物。这里的土地被垃圾矿污染得厉害,大瘟疫过后就长不了庄稼了。阿鲁克茶很苦,肖总是说跟喝泥巴差不多。这么多年来第一次一个人吃饭,艾娃发现自己还挺怀念弟弟那喋喋不休的抱怨。
已经很晚了,屋子里能看清的只有烧着柴火的炉子,以及炉子上通红的烙铁。她站起身,寻思着该去找找弟弟。毕竟自己是当姐姐的,不该把他的气话放在心上。
刚要跨过门槛,她又停了下来。
他不会有事的。他能在朋友的家里吃上晚饭。
肖不再是个孩子了。或许,没有我的时间和空间正是他需要的。
她洗了盘子和杯子,把它们收好后在炉子旁坐下,拿起烙铁,小心翼翼地把电子元件从白天捡来的塑料板中分离出来。正忙着的时候,她听到远处的猫头鹰咕咕叫了一两声,试图猎食外面阿鲁克丛中的小型啮齿动物。窗户的插销在阵风中时不时地咔嗒作响。沉湎于机械性动作以后,她的内心平静下来。有关盗匪团伙、遥远首都的奢侈生活、野心与斗争等等想法都消失了。
“时代变了。”
肖是对的吗?我没能注意到变化?难道是因为过去的经历让自己受伤太深、太害怕,宁愿在默默无闻和日常琐碎之中一直跋涉下去?
她停了下来,看着手中那块长方形的塑料板子。上面嵌着的一排发光二极管表明它曾经可能是个霓虹招牌。招牌上印着的古老文字已然模糊。经过一番努力,她辨认出了几个字:“大罗安弗雷尔生态都市区”。
一个难以释怀的地名,一个没有意义的概念。它就像咒语,或是请神符。
突然间,她的思绪又闪回到七年前的那一天。
虽然内心已无数次想象过踏进罗安弗雷尔的情景,艾娃还是没能做好准备迎接现实。
一辆隆隆作响的巨型车辆载着她和其他启示候选人,行驶在联邦大道上。车子名叫巴蛇,形状像移动的房屋,上面装点着来自格里玛各个角落的鲜花与水果,其中大多数她都叫不上名字。它走的这条罗安弗雷尔的中央干道宽到足以容纳一百个人并肩行走。巴蛇,加上前后的小型护卫车辆,将艾娃淹没在喧嚣的机器声中。从引擎喷出的刺鼻气味,艾娃判断巴蛇烧的是生物柴油。这种奢侈真是难以想象。在这之前,她只闻过这种气味一次,那次是总督凯德乘着长腿在渣普巡视。
她咬了一口分给她的苹果。真正的苹果,不是人工合成的替代品,足有她拳头的两倍大。甜得难以置信。她抬头看了看飘扬在巴蛇上方的旗帜,上面绣着形象化的格里玛轮廓,长长的海岸线被阿罗斯河一分为二。地图之外围着一圈花体字,拼出格里玛的箴言:“大罗安弗雷尔生态都市区”。很多大瘟疫之前的工艺品上都有这条箴言,肯定有某种神秘含义。
为了让自己牢记启示的基本要义,她昨晚一遍又一遍背诵着经文。此刻,它回响在她的脑海里。
……格里玛这一名字起源于大瘟疫之前,它将我们与神秘的过去紧紧相连。曾经,这里存在着一个骄傲的联邦,伟大的罗安弗雷尔海岸大都会是它的太阳,众多小城镇、村庄和麻神鲸儿湾里的海岛是它的行星。每一个都在应有的位置上,如同闪闪发亮的珍珠,恰如其分地镶嵌在田野、森林和大海绘成的画卷上。这里生活着好几千万人口,钢铁与电力建造了他们的幸福,甚至连天气都服从他们的意愿。永恒的生命也在他们的掌握之中……
罗安弗雷尔的居民身着幽幽发亮的服装,站立在道路两旁,打量着眼前的盛景。很多人脸上带着厌倦的神色。他们头上戴着鲜花编成的花冠,人群后面有小店的店员叫卖着各种食物,艾娃只在云游说书人的故事中听说过它们:生金枪鱼片、烤羊肉串、蒸龙虾,等等等等。龙虾肯定是从海岸数英里外的东部迷雾中捕捞的。奇怪的服务机器,可能是电动的,嗡嗡作响,咚咚地行走在人行道上,动作的精确和流畅程度令人惊叹。目光越过人群和小贩,她看到了远处摩天大楼的残躯:一座座由扭曲的钢铁和碎玻璃组成的大山,山上覆盖着厚厚的藤蔓,成了鸟类的家园。
巴蛇慢了下来。学着其他候选人的样子,艾娃也从座位上将头探出窗户。前方就是火焰山,山顶坐落着金色穹顶的联邦宫殿。她眨巴着眼睛,盼着能率先看到一两个使节的身影,甚至是银色的太阳伞,宣告着第七世执政官本人的亲临。
大瘟疫似乎在一夜之间就抹去了那个懒惰且罪孽深重的文明的踪迹,我们在残存的古代圣贤之书中读到过他们的故事:在稻谷中植入微型的电子大脑,纵横各大陆的网络能满足一切欲望,从空气中召唤出虚拟的金子……我们的祖先自以为掌握了自然法则,却不再有用:大海与陆地出现了无数怪物,惩罚了他们的自大。上百万的人死去。幸存者面对着一个不同的世界,其中的生命充满了戾气与猜忌。
只是因为首任执政官那超人般的努力,加上他忠实的启示同伴的帮助,这才结束了大瘟疫之后的混乱,令和平与秩序重返人间。
格里玛共有三十六个辖区,每一个都有自身的气候和产出,也有瘟疫留下的独特伤痕:一个辖区有大片丰盛的果园,出产香甜的水果,但水果里却没有籽粒;另有一个因为土壤和水源污染太过严重,什么也种不活,居民只得靠刨废墟勉强度日;还有一个水网密布,河里满是可口的鱼类,但很多都长着两个脑袋或三条尾巴……
在这个新格里玛的边境线之外,在重新焕发活力的罗安弗雷尔势力范围之外,笼罩着无法穿行的浓雾。浓雾里隐藏着各种妖魔鬼怪,等候着不小心闯入其中的人……
等待他们的不是使节或执政官,而是一个更加宏大的场面。
格里玛的领主们,曾经或许也是普通人中的一员,也曾像艾娃一样睁大眼睛、一脸敬畏,此刻站在联邦宫殿的台阶上,准备欢迎新的候选人。
他们的穿着并不考究,他们的身边没有围着电动机器,他们没有乘坐在暴饮柴油的机械怪物上。格里玛的领主们只是简单地站着,袒露着自己那启示性的、雄伟的真身——
烧过头的烙铁和熔化的塑料发出煳味,把她从回忆拖到现实。默默咒骂一句后,她赶紧把烙铁放到一边,免得它造成更大的破坏。
没用的,她恶狠狠地告诉自己。沉浸在过去、回忆自己的耻辱——不会带来任何好处。她必须活在当下,把手头的活干完。垃圾矿山可能不会给肖和她带来财富,但它是一种正当、安全的生活方式,其中也有值得骄傲之处。
没有了肖的帮助,等她熔了焊锡、测试取出的元件之后,已经过了午夜了。今天的收成一般,有几个大电容倒是可以在下一次赶集时卖个好价钱。她觉得满意。
第二天,艾娃醒来后,发现小屋里仍然只有自己一个人。她做了早饭,一直等到太阳高挂、再也没有借口,这才慢吞吞地去了矿山。
到了中午,她已经很不安了。其他挖矿人都不知道肖在哪儿。她心里觉得不妙,禁不住离开矿山,回到村子。她挨家挨户打听弟弟的下落。邻居和朋友都摇着头,帮不了她。
她担心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惊慌失措之中,她去找了费·斯维尔。
和渣普辖区大多数人一样,费·斯维尔也是个挖矿人,但艾娃记不起上一次看到这女人在水闸边淘宝是什么时候了。实际上,费是个偷猎者,靠着从临近的辖区偷家禽和家畜讨生活。偶尔,她甚至会闯入格里玛边境外的迷雾,猎杀那里的怪物。这种野味能在黑市上换个好价钱,最终它们都上了渣普镇和乌斯特那里饕餮之徒的餐桌。
没有理会费身旁那两个肌肉男森然的目光——这位猎人无论到哪里,身边总跟着一群这样的小伙子——艾娃直接走到那女人跟前,客气地问她是否知道自己弟弟的下落。
费身高六尺四,体重至少一百公斤,是个令人生畏的存在。她大腿上系着一把长猎刀,没有刀鞘,冷冷的刀刃反射着太阳的光芒。刃上还有几处污渍,可能是锈斑,也可能是血迹。她死死地盯着艾娃,保持着沉默。她的脸如同她的短发一般黑亮,没有显露任何表情。
艾娃的心在狂跳。费是出了名的暴脾气。她不禁开始祈祷肖没有激怒这个女人。她强迫自己迎住费的目光,既没有显得卑微,也没有故意挑衅。
终于,费摇了摇头。“你弟弟昨天下午的确找过我。”她说道,声音低沉,听着像是从喉咙深处发出的雷鸣,“但他不想参加我的民兵。”
艾娃松了口气。“好。”
费眯起了眼睛。“好?腐族已经集结大批人马,离这里只有几天的路程。每个人都应该参加民兵。”
“跟强盗打仗是军队的事。执政官手下有的是将军。”
“一听就是懦夫说的话,”费说道,一脸不屑,“你以为我们生活在哪个年代?执政官只是名义上的首领,将军和总督只有在对他们有利的时候才会听从她的命令。他们更关心相互之间的明争暗斗,而不是打击强盗。勇敢的人应该站出来保卫自己的家园,为自己挣下一份家业与功名。”
“并不是每个人都要在刀口下讨生活。”艾娃说,“在矿山刨食可能并不尊贵,也没法发财,但比跟着你安全多了。我很高兴肖的肩膀上长着一颗聪明脑袋。”
费盯着艾娃,眼睛瞪得大大的,似乎没听懂后者话里的意思。许久之后,她突然笑了,是那种从肚子深处发出的狂笑,让她的表情变得狰狞。
“有什么好笑的?”艾娃问道,内心升起一股寒意。
“肩膀上长了颗好脑袋?”费讥讽道,竭力止住笑声,“你和你弟弟一样蠢,只是蠢的方式不一样。”
“你到底跟他说什么了?”
“他问我,有谣言说腐族找到了自己的启示之酒的来源,是不是真的?”
艾娃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什——什么?”
“我告诉他说我不知道,但根据我对这个世界的了解,这是有可能的。”
“你为什么要这么说?”艾娃喊道,“奥兰治兄弟就是伙骗子,专骗那些容易上当的人——”
“你不知道我掌握的消息,”费说道,语气里透出一丝威胁。随即她又收住了话头,平复一下情绪,这才接着说下去,“然后他问我,腐族的营地最有可能在什么地方。我跟他说一直往西走,穿过断裂的高速公路。他谢了我之后就离开了。”
艾娃惊恐不已。她不知道肖竟然对启示如此痴迷。她满脑子都是奥兰治兄弟和腐族那些恐怖行径的传言。
“他竟然想从强盗手里偷东西。我们一定要尽快找到他。跟我来!带上你的人。”
费盯着她。“你真的跟你弟弟一样蠢。用这么少量的民兵进攻腐族基地无异于自杀!他是你的弟弟,不是我的。”
“一听就是懦夫说的话。”艾娃脱口而出。
费的脸一下子变红了。“你知道什么——”
但艾娃已经走远了。
红彤彤的太阳挂在西天,像云层中长了一个熟透的桃子。
艾娃急匆匆地穿行在齐肩高的阿鲁克丛中,顾不上荆棘的刮擦。她的衣服被撕成了烂布条,脸上和胳膊上道道血痕。
她已经在断裂高速公路以外的野地里跌跌撞撞地走了许久,一直往西。看不到肖的踪迹,但她就是有一种莫名的决心,一定要坚持下去。
奥兰治兄弟邪教治下的腐族盗匪团伙发誓要“杀光所有富人,吸干他们的肥油。”但实际上他们劫掠的是边远地区的穷人,大部分都是像渣普轄区的居民。真正的有钱人可以躲在城墙后面,确保他们的豪宅和账本无虞。与此同时,农民、牧羊人、渔夫和矿工等等只好生活在强盗的威胁之下。
前方的阿鲁克丛如同无尽的大海一样绵延,风吹动植物的茎秆,泛起阵阵波纹。随着傍晚的寒意袭来,野地上方积聚起了一片迷雾,将她身边的地貌笼罩在一片血色的朦胧之中。时不时地,一两只红翅乌鸦突然从植物的海洋上飞起,穿行在迷雾之中,如同飞鱼掠过波浪。乌鸦发出一连串嘎嘎的叫声,仿佛金属的鱼鳞相互摩擦。
艾娃停下脚步,喘息着。她累了,天色也暗了下来。在荒野上过夜很危险,尤其是在这片一望无际的野草海洋之中。她盯着带刺的茎秆之间露出的地面。她该不该——她能不能——她会不会——
不行。她否定了这个想法。恐惧和疑虑让她的心脏悸动不止。自打告别罗安弗雷尔、回到这里,她一直将这个秘密深埋在心底,不想再面对那个真相。它粉碎了她家庭的梦想,让她的父母失望,让她蒙受羞辱——
再次传来一声嘶鸣,声音就像金属盘子相互摩擦,令她的脊背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突然间,她意识到那不是乌鸦的叫声。它更响、更硬、更坚韧。在金属的嘶鸣声之下,她还听到了另一个声音,像她自己的喘息声,只是更绝望,也更急促。
她趴在阿鲁克的茎秆之间,紧盯着越来越厚重的迷雾,竭力控制住发狂的心跳,好让自己能够听清。
远处的草海上激起了一阵紊流,仿佛有艘船正在穿越波浪。吃力的响鼻声和绵长的嘶鸣就是它发出的汽笛,声音如同灯光一样穿透了迷雾。在紊流的后方,依旧隐身于迷雾之中,她能隐约看到其他的存在:一个如同魔鬼一般的身影,以机械般的精确在行军:咔嚓——咯噔——咔嚓。
一阵阴风吹过,撕开了迷雾。
一匹她有生以来见过的最大的马,正在阿鲁克丛中狂奔,身后留下一行倒伏的植茎。这是一匹母马,足有三米高,奔跑时犹如一团野火。长长的鬃毛甩动,像一面红色的旗帜;马蹄处覆盖着茂密的深红色长毛,像飞鸟的羽毛。艾娃从未见过如此壮观的生物。它简直就是力量、意志与速度的化身。
受启示者怎么会出现在这么一个地方?
在母马身后,两台笨重的长腿正紧追不舍。黑色钢铁制成的全地形军用车,像巨型的机械蜘蛛,长着八只分节的、活塞驱动的腿。腿上面坐落着一个座舱,座舱上安装着旋转炮塔。这种三人操纵的机器是执政官军队的骄傲,驰骋在格里玛大地上最致命的杀手。
母马慢了下来,与追赶者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
嗖。嗖。
在电磁力的推动之下,巨大的弹丸从旋转的炮塔里不断射出,砸在奔逃母马身边的地面上,其中有一颗还擦到了它的体侧。
母马直立起来,嘶鸣着。它猛一扭头,凛然地盯着自己的对手,唾沫从它的嘴角甩离,露出牙齿和鼻孔。红色的液滴在它的后背汇成小溪,洒落在它身旁的残茎上,可能是血,也可能是汗。
艾娃的内心涌起了怜惜与愤怒。
嗖!
又一颗弹丸径直朝马头射去。以如此庞大的身形难以实现的优雅姿态,这匹马蹬了一下地,跃向一侧。这优雅的一跃至少跨过了二十米距离。
但那两个长腿小组配合默契。另一台长腿里射出了第二发弹丸,袭向判断它落下的地方。弹丸击中了母马的右后腿,它悲鸣着倒在地上。
瘸腿的母马在地面上挣扎。长腿接近了它,锯齿形的钢铁下颚大张着,准备将它撕成碎片。最后一缕阳光照在母马的眼睛上。艾娃看到眼里没有绝望,只有坚强的意志和不屈的精神,想继续战斗、继续抵抗、用牙齿去咬烂铁腿。
艾娃热血沸腾。如此壮观、如此雄伟、如此具有活力的生物,却被几个躲在机械怪兽里的懦夫击倒——还有天理可言吗?
她猛地站起,在摇曳的阿鲁克之海上探出了头。一声低吼之后,她将注意力集中于内心,用上了七年前学到的方法——
啟示之酒的热力在血管内蔓延,唇齿间残留着一千种香料的苦涩滋味。意识在风暴中沉浮,在跌跌撞撞前行之时,她唯一能做的就是避免摔倒在地。
她和其他的候选人一起,被领着穿过宫殿地下黑暗复杂的隧道,来到显身堂。一个接一个,他们将被引入镜室。在那里,他们将显出真身。
这么多年了,在神庙虔诚的祈祷、熟读和背诵圣贤的语录,父母省下每一分钱就为了买一封推荐信——全都为了这一刻。
紧闭的门后传来一阵狂喜的呼喊,紧接着是见证者们赞叹的欢呼。那个男孩显出了什么样的真身?他和他家庭的命运将就此改变。他将成为他们之中的一员,成为格里玛的领主之一。他同样会站在宫殿的台阶上,迎接游行在联邦大道上的新候选人。
一头公牛雄踞在地,弯弯的牛角指向天空,如同一对弯刀。一只老虎,肩膀如同宫殿的黄铜大门一般高,慵懒地打着哈欠。一只老鹰,翼展至少有八米,威严地鸣叫。一只熊,几乎和凯德总督的长腿一样庞然,用两条后腿直立起来……
紧闭的门后,声音安静下来。现身之后的男孩将被领着穿过室内另一头的另一扇门,升入宫殿。在那里,执政官和其他使节会欢迎他,赐予他贵族的身份——当然是最低的品级。要想沿着梯子往上攀爬,还需要更多的政治智慧与斗争。
艾娃意识到自己是进入镜室的下一个候选人。她紧张得快要疯了。
“母亲、父亲、肖,”她喃喃自语道,“我们的一切付出都是值得的。”
负责遴选启示候选人的是举荐委员会。富有的城市居民有多种渠道能获得他们的垂青,垃圾矿工的机会则少得可怜。他们一家多年来参与义务劳役,直到总督觉得再不推荐她就实在说不过去了。她是十几个幸运儿中唯一一个来自偏远地区的人。接下来,家人把所有的积蓄都用来贿赂那几个以索贿闻名的委员会成员。即便到了这个程度,她的位置仍然没有确保,一直要到通过了委员会的面试才行:突击队指挥官对她的运动能力赞叹不已,学者们则对她的古代文字知识表示赞赏。这些成果的背后是无数个小时的学习和锻炼,而且既没有教师,也没有教练。
启示之酒是这个瘟疫之后的世界最早发明的秘密之一。作为一种能唤醒体内隐藏机制的混合物,它能让饮用者将自己的身体转换成另一种形式,一种能展现他们的天分和隐藏技能的形式。在它的帮助之下,首任执政官——瘟疫刚过之后的一位不起眼的黑帮头目——被启示成了一条龙,一头融合了魅力与力量的野兽。在由其他启示者组成的军团的帮助下,他从大地上赶走了怪物,打败了他的对手,成立了格里玛联邦。
在她面前,沉重的大门打开了。镜墙的光芒如此强烈,她不得不举起手挡住眼睛。
“艾娃·赛德,”开门的助理不带任何感情地说,“你可以进去了。”
她踉跄了一下,几乎摔倒在地,赶紧用颤抖的双手扶住墙壁,摸索着走了进去。房间里亮得刺眼,她的心智一片模糊,耳朵里响彻心脏的狂跳声。
她命中注定要成为一头辛勤的耕牛吗,忠诚地辅佐执政官施政,最终升任公会中的首相?或者她会成为一只聪慧的猴子,一名学者,致力于采集失落在罗安弗雷尔数据库废墟里的古代圣贤知识,引领格里玛进入新的黄金时代?又或者,众神期待她成为一头狼或一只龙虾,一名保卫格里玛的战士,帮助这个文明的绿洲抵御荒野中的怪物和内部野心家的反叛?
她竭力服从助理耳语般的、费解的指令,开始进行各种操作。闭上双眼之后,她深吸了一口气,想象着空气灌满两肺,变成两团能量之球,一个蓝色,一个红色。慢慢地,她想象着自己将能量球推向腹部,在那里它们融合成了一个白色的炽热球体。她揉搓着它,继续往里注入能量,往里添加火焰,让它在意识中成长,填满她的胸腔和四肢,在她体内燃遍熊熊圣火。她想象着能量烧化了她的旧我,唤醒每一个细胞,在骨髓与肌肉之间架通新的血管,将她的身体重塑成一个新的形象,她的新自我——
——伴隨着狂喜与惊恐的叫声,她感觉到了。她感觉到启示之酒在她体内流淌,再造了她的身体,就像阿罗斯河的激流在每个春天重塑河岸。酒正在发掘她的真身,将它带往表面,如同光画师的铜板在水银蒸汽中逐渐显像。她感觉到骨头裂开,又重新拼接,肌肉重新附着在新的骨架上,内脏根据新的空间重新安排着自己的位置……在生理上,给她的感觉既没有喜悦,也没有疼痛,而是一种跟这两者类似、却又更为深厚的感受。她沉迷于转化的刺激之中。
最终,理智回归了。她再次得以指挥自己的四肢,而且立刻感觉到了不同。就像在冬天首次穿上厚厚的皮衣和沉重的靴子,一切均令人感到不便和笨拙。她需要习惯自己的新身体,才谈得上控制与优雅,才能在人形与真身之间随意转换。
她不敢动,等待着,等待着他们对她的新形态发出赞叹的欢呼。
一片寂静。
她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睛。
她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会被传送到这片不熟悉的土地上。
四周高耸着巨大的雕像,如同智慧神庙高耸的立柱,巨型雕像的脸上冻结着错愕的表情。它们如此高大,让她想起罗安弗雷尔摩天大楼的残骸,一个已逝时代沉默的见证者。
“我在哪里?”她疑惑不已。
接着,巨型雕像开始移动,它们的声音如雷鸣般在她耳畔响起。她皱起了眉头,为耳朵变得如此敏感而吓了一跳。她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她无助地抬头观望,突然间认出了为她开门的那个助理的脸——
“毫无用处的启示!”助理咆哮了一句,巨大的脸庞转瞬间变成一脸鄙夷,“浪费时间!”
“在垃圾里寻宝只能是这种结果。”另一个声音响起。如同雷击。
“水准!辖区里的家伙不关心水准吗?”
她本能地往前一跳。紧接着,一只巨大的脚,脚连着一条如同百年老树一般粗的腿,狠狠地砸在她刚才的位置之上。
她发现自己位于一面明亮的墙壁跟前,一张毛茸茸的脸正紧盯着她,眼里露出惊恐的表情,鼻子还在一抽一抽地。她趴了下来,看到墙里的影像也同样趴在毛茸茸的脚爪上。
启示破壳了。
她感觉到、进而又看到长长的、软塌塌的耳朵垂在肩膀上,显得很是颓丧。一阵尖利的呜咽从她嗓子里冒了出来。她用舌头舔了舔上嘴唇的裂口,看着镜子里的生物——不足一英尺长,覆盖着烟灰色的茸毛——重复着同一个动作。
恐惧和羞耻攫住了她——
——随着她再次体会到那种痛苦与欢乐、恐惧与狂喜的感觉,四周的阿鲁克茎杆变高了,也变粗了。
她的人形未能留意到的一千种清晰的气味,现在侵袭着她的鼻子:田鼠与鹿群刚拉的粪便、深秋腐烂的植被、一簇蘑菇那醉人的芬芳。她的耳朵,如同渔夫划着小船在阿罗斯河里拖行的渔网一般细密,抓住了暮色朦胧的空气中所有的声音和振动。她的眼睛,现在已分处在头颅的两侧,为她提供了几乎全方位的视野,在她喜欢的半明半暗之间为她提供了清晰生动的景象。
又传来几声金属摩擦的声音。母马再次发出挑战的嘶鸣。
兔子艾娃向前跳去,强劲有力的后腿赐予的自由让她畅快不已。现在的她缩小了,稠密的阿鲁克丛不再是没有通路、必须用蛮力才能穿行的介质,而是一个长着摇曳树木的森林,目力所及之处,皆是可以通行的道路。
她不断奔跑。随着每一次跳跃,她越来越习惯这具不同的形体。她沉浸于这个新的存在模式之中,被启示成了猎物而不是猎食者的耻辱感——变成一只普普通通、毫不起眼的兔子,而不是巨型的公牛、老虎或龙——渐渐消融,一如她褪下的人类衣装。
从罗安弗雷尔回来之后,因为感到羞耻,她没有向失望的家人吐露在镜室内看到的秘密,只告诉他们自己没能得到启示。但一次次地,每当独处时,她乐于在月光下呼唤出体内的兔子之形,蹦跳着、探索着,嗅探夜空中不熟悉的气味。这是另一种存在方式,体验的是只属于她本人的现实。
她内心也有彷徨。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是一只兔子。
但此时此刻显然不适合彷徨。她第一次需要用这个形态来完成一项任务。她必须行动起来,而不是玩耍。
她蹭着地面,在阿鲁克茎倒伏的地方停下,眼前正是那匹巨大的母马。
艾娃同情地看着跛腿的母马,马眼里的光芒已然黯淡。母马失望地打了个响鼻——兔子的同情有什么用处,它甚至还没有自己餐盘似的蹄子大。母马不耐烦地摇了摇头,告诉艾娃赶紧逃走,免得机械猎手抓住她们两个。
“别动,”她轻声告诉母马。看到母马眼里露出诧异的表情时,满足之感油然而生。“躺好,别再踢腿。在红光之下,他们并不容易看到你。”
母马目瞪口呆,艾娃已经消失在浓密的阿鲁克丛中,径直冲向长腿。
就在那里!一条金属长腿在活塞的驱动下进入她的眼帘。它踏倒阿鲁克,如同流星砸入灌木丛。第二条腿也出现了。金属柱子反射着幽暗的、坚不可摧的力量,来自非自然的力量。
她该怎么办?艾娃打量着眼前的情景,犹豫着。
她是个奔跑者,不是战士。她缺乏必要的体型、吨位和力量去阻止钢铁蜘蛛,连迟滞它们都做不到。她没有锯齿般的牙齿,也没有能破坏钢铁的爪子。一团茸毛,凭什么来对抗执政官那可怕的战争机器呢?
空气中又传来几声金属腿撞击地面的声音,大地也随之震颤。接着,现场安静了下来。旋转的锯齿下颚似乎在犹豫。红色的母马听从了艾娃的建议,蜘蛛战队暂时失去了猎物的踪迹。
艾娃心中燃起希望。她咬紧牙关,冲向高耸的铁腿。她跑到两根铁柱的中间,进入座舱里队员的盲点——但她估计,即使他们看到她了,也不会把她当成什么威胁——开始撕咬活塞腿四周的阿鲁克茎秆。
她咬得很快。茎秆有股苦涩的味道,像用这种植物的根煮成的茶。将门齿用作凿子,她恣意地啃着如同树木一样的草。
倒了一棵,接着又是另一棵,然后是第三棵。她是一个微型伐木工,争分夺秒地砍伐着粗壮的、富含纖维的树干。
金属腿仍然保持着静止。她头顶上方的炮塔一直在转,队员们搜索着受伤的马匹,后者隐入了浓密的阿鲁克丛中。落日余晖将草丛染上了红色,如同一片余烬。蜘蛛试探着朝灌木丛里随意射了几发弹丸,希望能惊吓已经受伤的猎物。
艾娃知道自己没有太多时间。她没有停下休息已经发酸的下巴,她一直在不停地跳跃,如同一只疯狂的河狸,在啃断的阿鲁克茎秆之中干着她的工作。
一根、两根、三根……艾娃不知疲倦地蹦跳着,耳朵收在后方,前爪紧紧地抓着纤维丝。她就是用同样的方式,将垃圾山里的塑料织成了手套。这套动作如此熟悉,以至于她都进入了恍惚状态。
她的耳朵突然被一声摩擦声惊动了。母马或许因为伤腿疼得太厉害,在她的隐藏地点抽搐了一下。艾娃头顶上方的炮塔转动着对准发出动静的草丛。在柴油引擎的轰鸣之下,隐约传来了一声马的嘶鸣。艾娃跳开了。她祈祷玉兔的保佑,希望自己做的已然足够。
引擎的轰鸣声变尖了,活塞开始收缩,关节即将弯曲,腿将抬起,以一种协调的舞步前进——
有两条腿被阿鲁克的茎绑在了一起,笨拙地相互拉扯着。蜘蛛趔趄了一下。蜘蛛里的驾驶员疑惑地来回扳动驾驶杆,想把两条腿分开。但被艾娃编织在一起的草茎顽强地抵抗住了拉力。
恼怒的驾驶员抓紧驾驶杆,使劲地来回摇晃,同时增大了活塞的动力。突然间,绑住腿的编织绳断了,原本受困的长腿突地获得自由,开始不受控地往前猛踢。
机器蹒跚起来,眼看就要丧失平衡。惊恐不已的驾驶员和驾驶杆搏斗,朝反方向猛推。活塞呻吟着想控制长腿停留在合适的位置,但已经太晚了。蜘蛛踉跄了一下,如同新生的小马驹失足,狠狠摔倒在地。旋转的金属锯齿啃进了泥里,激起一阵遮天蔽日的碎石和土块,随即如冰雹一样纷纷坠地。炮塔呻吟着停了下来,接缝处冒出滚滚浓烟。一小会之后,三个咳呛不止的士兵打开顶盖,爬了出来。
另一个蜘蛛里的队员看不到究竟是什么弄倒了他们的伙伴,惊慌失措。他们以为自己遭到了攻击,于是将炮对准倒地蜘蛛的四周,开始急促射击。弹丸嗖嗖地钻进土里,增添了混乱。倒下的战斗机器里的队员慌忙躲到机器后面,向他们的同伙大声喊叫,要求停止射击。艾娃这时已经趁乱逃出了攻击范围。
仍在战斗的长腿终于发现有只兔子正在逃离倒下的蜘蛛。炮塔旋转着对准她的方向,一连串弹丸砸进土里,离击中它只差几英尺。
左右交替着之字形奔逃,每秒变换一次方向。艾娃命悬一线。她感到自己慢了下来,呼吸变得急促。虽然她很快,但她只适合冲刺,而不是长跑。射手迟早会击中她。
“停下不动,他们就看不到你了!”耳朵里突然飘来一声母马的话语。
艾娃闭上了眼睑,将前爪插进土里。她团起身子,让自己变得尽量小,强迫自己抛开想逃跑的本能。一颗弹丸砸进她身边的土里,扬起的泥块和碎茎洒了她一身。
无休止的嗖嗖声终于停了。母马说得对。恐惧让她忘记了她自己方才提过的建议。她太小了,暮色又那么昏暗。只要不让逃跑路径上的草茎暴露自己的行踪,她几乎是隐形的。
炮塔仍在旋转,炮手搜索着目标。空中传来不和谐的人类的声音,疑惑着她究竟在什么地方。
“那到底是什么玩意?”
“可能是老鼠?”
“可能更糟糕。腐族!”
“腐族不可能那么小。只是一只笨动物罢了。你在向我们射击!你可能会——”
“你肯定是史上最蠢的驾驶员!我从没听说过老鼠能弄倒一台长腿。队长会——”
“别再谈什么老鼠了。逃犯怎么样了?”
“她逃不远的。爬上来,我们一起去追她。”
咒骂声与嘲笑声中,绳梯刷的一声放下来。仍然完好的长腿正在接收它倒地同伴里的队员。
“你还能动吗?”艾娃朝远处尖声问了一句,她知道母马能听到自己的高频声,人类则听不到。
“动不了,”风中传来回答。
艾娃思忖着眼下的形势。一旦等队员在蜘蛛上会合,他们又将开始狩猎。找到母马只是时间问题。
艾娃的心沉了下去。她感到莫名的惊恐。但她强迫自己在阿鲁克丛中匍匐前进,朝着蜘蛛的方向,丛茎秆之中穿行,不去碰到它们。她必须想个办法,任何办法都行。
巨大的杀人机器出现在眼前。三个人形的身影正沿着挂在座舱一侧的绳梯往上爬。蜘蛛因为他们的体重而略微有些倾斜。
绷紧长长的后腿,她跳了起来,在草丛上方划出一道弧线。落地之后,她紧接着又笔直地往前跳去,对准了两条细长腿之间的空档。
“那里!那里!”
炮手一直紧张地在微微摇曳的草海里搜寻目标,他不假思索地扣下了扳机。一连串弹丸从炮口喷射而出,炮塔也开始旋转,追踪着灰色的身影。
“停止射击!你这个笨蛋——”
但已经太晚了。旋转炮塔的动能,加上后坐力和攀爬人员的重量,推得蜘蛛偏离了重心。
急促的命令声、咒骂声和尖叫声过后,第二只蜘蛛踉跄倒地,砸在地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
艾娃飞快地穿过浓密的阿鲁克丛,回到受伤母马的地方。
然而,她没有看到马。躺在地上的是一个修长苗条、长着一头浓密红色卷发的女人。她还算俊俏的脸庞上布满道道血痕,可能是被阿鲁克的荆棘划伤的,也可能是过量酗酒导致的血管暴露。她的一条腿扭成了一个不正常的角度。
艾娃趴了下来,累坏了。女人伸出一只手,温柔地抚摸着她的背。艾娃的兔子身躯颤了一下,但她接受了触摸,目光盯着女人。
“谢谢,”女人悄声道,用的是她之前听过的同一种沙哑嗓音,“真没想到我会被……被你这样的人给救了。”
“现在感谢还太早,”艾娃喘息道,“我只是推迟了无法避免的结局而已。一旦他们回过味来,即使没有长腿,六个训练有素的士兵要对付我们仍然绰绰有余。”
女人换了个姿势,疼得咧了下嘴。“要不是我的腿伤了,他们绝对追不上我们。”随后,她又朝着机器的方向鄙夷地看了一眼。“六个当兵的不算什么。在公平的战斗中,红马对付一千个他们都不成问题。”
回想起女人那个令人敬畏的真身,艾娃知道她没有夸大其词。
“我不怎么能打,”艾娃哀叹了一声,“无论是以这个身体,还是用我的人形。”
女人看着她。“我倒是情愿有你陪我一起战斗,小灰兔。”
这句话温暖了艾娃的心窝,如同她的手温暖了艾娃的背。艾娃扭过头,不想让女人看到她眼中涌起的泪水。
两只摔倒在地的蜘蛛里的士兵已然停止了相互指责,开始商量如何猎杀逃犯。
“快走,保命要紧,”女人说道,“恐怕这辈子我没法偿还欠你的债了。”
艾娃摇了摇头。“我不会丢下你的。”
女人笑了,撸着艾娃的长耳朵。艾娃感到她的动作里并没有居高临下的意味,只有尊敬。“给我看看你长什么样。假如我们注定要死在一起,我想先看看你的臉。”
“为什么?”
“这样我就能在彼岸的英雄堂里找到你,邀请你跟我一起回来,杀光这些谋害我们的凶手。”
艾娃笑了。尽管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了,一种屈辱生活中久违的感觉却让她觉得快乐,甚至为之战栗。这种感觉就是骄傲。
她变回人形,躺在女人身边。“我的名字叫艾娃·赛德——但小灰兔这个称呼也很可爱。”
“我是翼·盖茨,来自河东辖区。很荣幸能认识你。”
她们紧扣双手,坐了起来,一起转身面对士兵的方向,准备好迎接自己的命运。
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突然响起。“等你们两个相互吹捧完了,我们还是来商量一下该怎么离开这地方吧。”
由于人类感官的迟钝,艾娃没能注意到空气里突然间弥漫着猫科动物那浓郁的气味。她吃惊地回头观看,看到一头敏捷有力的豹子,足足十尺长,身披如炭一般黑的毛皮。它正穿过浓密的阿鲁克丛,朝她们走过来。
“费·斯维尔!”艾娃轻呼了一声,“你在这里干什么?你什么时候……在哪里……怎么得到启示的?”
“你不知道的事还多着呢,”费傲慢地说,“你还叫我懦夫!如果消息传出去,说你一个人去了腐族那里救你的弟弟、我却躲在家里,我在手下人面前还怎么抬得起头?”
没等另两个人回嘴,她转身趴在地上,贡献出了她的背。“骑上来!”
费驮着两个女人,穿行在星光之下的阿鲁克丛中。三个人分享了她们的人生经历。
翼过去是阿罗斯河上的渔民。一天,她捕到了一条罕见的三头驼背狗鱼。将鱼开膛之后,她发现鱼肚子里有一个小玻璃药瓶,瓶里面装着绿色液体,散发着浓烈的香料和草药味。翼一向喜欢豪饮,便一口喝干了它——就此得到了启示。
“你为什么不去罗安弗雷尔碰碰运气呢?”艾娃问道,“多数人情愿付出一两条胳膊的代价,来换取你的幸运。”
翼冷冷地笑了。“说书人告诉我们,联邦宫殿里比春天汛期的阿罗斯河还要浑浊、还要危险。我为什么要放弃自由的生活,卷入政治的漩涡?我可不想,我就想一个人自由自在。”
因此她隐瞒了自己的天赋,继续过自己的小日子。然而,有一天,在喝了一下午啤酒、玩了一下午牌之后,她看到一个官员以捏造的罪名敲诈某个渔民家庭一辈子的积蓄。因为酒精助燃的愤怒,她把官员绑在树上,把他抽到直叫饶命。迫使那家伙立下誓言再也不会来骚扰这个家庭之后,她把他放走了。
但是,受辱的官员实施了报复。他雇佣亡命徒杀了渔民一家,又声称翼是谋杀犯。未经任何调查与审讯,河东总督逮捕了翼,宣布第二天一早就会将她处以极刑。那天晚上,翼变身成了红马,踢倒牢门,打伤警卫,逃走了。她奔驰在河东的街道上,找到那个犯下谋杀罪行的官员,用蹄子把他踩扁了。从那以后,她就成了逃犯,一直在躲避追捕。
“执政官手下的官员怎么能这么无法无天?还有那个总督,河东的领主,怎么会那么蠢、那么冷酷?”骑在费背上一起一伏的艾娃叫出了声。处于黑豹形态的费·斯维尔似乎能像在大太阳底下一样视物,而且她移动时自带一种猎手的优雅。
“执政官只是个没什么志向的小女孩,对统治没有兴趣,”费说道,她的呼吸缓慢且均匀,尽管背上驮着两个成年女人。“她身边没有德才兼备的辅政官,尽是些儿时的玩伴,只会阿谀奉承,中饱私囊。宫殿里贪婪与野心横行,每一个总督、将军、官员、使节,不管是否得到过启示,唯一的目标就是个人的权力与利益,而不是为人民谋福利。”
艾娃陷入了沉默。费所说的众所周知,但艾娃却一直拒绝接受。对她而言,承认启示的领主们并不像他们表面上看起来那般光鲜,等于承认自己的理想破灭。因为她无法成为启示中的一员,这种求而不得的感觉反而让她将他们更加浪漫化。
“那你呢?”艾娃问费,“你是怎么得到启示的?”
费一向喜欢探索格里玛边境之外的迷雾区,因为那里能找到最有意思的怪物,它们的毛皮、角或是鳞片在黑市上能卖大价钱。一次,在渣普镇上交易时,她认识了一个为联邦使节工作的女人。那女人给了费一瓶启示之酒,跟她交换罕见的穿山甲鳞片——使节相信它能用来制成某种神药,可让人保持男子雄风,而且永葆青春。
“她就这么给了你启示之酒?”艾娃难以置信地问道,“但……但这是违法的!”
“对于有权有势的领主而言,这片土地上的法律跟手纸没什么区别。”费说道,“翼刚才说过,只要有好处,没什么是官员不能做的,不管已启示的还是没启示的。我想明白了,不能指望军队在强盗面前保护我们,所以我喝下了启示酒。为了能变强,可以保护自己。”
艾娃再次陷入了沉默。她一直接受的教育让她认为,被推荐给启示是唯一一条发现真身、成为贵族的途径。但现实显然大为不同。
时代的确变了。
艾娃、费和翼此刻回复了人形,正谨慎地观察着迷雾笼罩的山谷中的营地。她们已深入格里玛边境之外好几英里,甚至连费都没到过这么远的地方。
这地方在大瘟疫之前显然是个镇子。街道分布呈棋盘格状,两旁依然排列着爬满藤蔓的房屋废墟。很多这样的废墟被腐族用作居所或是劫掠品的储藏室。袅袅的炊烟和废墟里影影绰绰的人影证实了她们的猜测。有的人影扛着大箱子,还有的推着装满货物的手推车。给人感觉就像看着一个大老鼠窝,里面挤满以贪婪为唯一动力的生物。
“你们觉得那下面有多少人?”艾娃问道,被眼前的景象吓到了。
“要我说至少有八百个强盗。”费说道,“天知道这其中有多少已经得到了启示?”
翼和费都答应了要帮艾娃找到她弟弟。翼的腿好得差不多了。经过几天的跋涉,费那敏感的鼻子终于追踪肖到了这里。肖自己显然不可能来到这么远的地方。他很有可能成了腐族的俘虏,被带到了这里。
“我现在觉得艾娃是对的,”费嘟囔了一声,“看来我们确实该说服军队来这里。”
在艾娃的坚持下,一等到她们找到腐族的营地,翼就奔回渣普镇,给总督留了个条子,标明了这地方的位置——飞速的母马一天之内就跑了个来回。但翼和费都认为总督绝无可能严肃对待这个消息。
翼扑哧一声笑了。“害怕了?”她瞥了一眼费,血管暴露的脸上露出挑战的微笑,“我没有你的牙齿和爪子,但我不会临阵脱逃。”
“再厉害的猫也对付不了二十倍于自己的老鼠。”费反驳道,黝黑的脸庞上涌起一抹深红,“况且,一旦局势不利,我们中的有个人跑起来更快。”
“你说谁会逃走?”翼假装生气地问道。
两位战士几乎是立即就喜欢上了对方。她们喜欢争斗——无论是口头的还是身体上的——只要有机会。
“我们不能就这样直接冲进去和腐族开打。”艾娃说道,“我不管你们对自己的武艺有多大信心——没必要胡来。”
奥兰治兄弟是来自麻神鲸儿湾的三个年轻人,几年前被举荐参与罗安弗雷尔的启示。但酒将他们启示成了人形大小的老鼠。这种形象通常与反叛和犯罪相关。执政官把他们投入监狱,但他们使了些钱逃了出来,据说在离开之前还偷了执政官库房里的启示之酒。
有一阵子,他们满足于率领小股强盗打劫来往于格里玛各城镇之间的商贩车辆。但从去年开始,他们的人数膨胀到了好几千,主要是因为北方的辖区发生了旱灾。有谣言说他们获得了某种魔法,令他们的战士变得更加无畏,能以一当十。大家称这种人为“腐族”。他们抢劫村庄,甚至还有小城镇。他们经过的地方如同蝗虫过境,除了死亡和毁灭,什么都不会剩下。
“你有什么计划?”翼和费同时问道。
艾娃注视着腐族的营地,眼睛咕噜噜地转着。最终,她们在一条镇子废墟外的排水沟里开始了行动。
“这可能是你最糟糕的主意了,”费抱怨道,“这里的气味太难闻了。”
“没让你用真身走这里已经够对得起你了。”艾娃说道,因为口鼻处盖着一块布,声音听上去有点闷闷的。“要是配上那么一个敏感的鼻子,你可能会晕倒。”
“尽量别说话,”翼说道,“话说得越多,吸入的空气就越多。”她把脚从污泥里拔出来,发出响亮的吧唧声。“也别老想着我们走的是什么路。”她又嘟囔了一句。
一想到生活在上面的几百个腐族都用这地方来排泄废物,费差点吐出来。至少这让她停止了抱怨。
三个人在没过脚面的污水里跋涉着,周围一片漆黑,每人都伸出一只手,扶着同样黏糊糊的墙面。
“难以想象,你之前竟然以小灰兔的身体穿过了这里。”费说道,“怎么没被淹死?”
“兔子擅于钻洞,”艾娃说道,一想起刚才在这里摸索的情景,身体不由自主地发颤。“就这么简单。”
艾娃知道,每个镇子下面都有污水管道,勇敢者可以利用它们抵达镇子里的任何地方,而且不会被人发觉。费和翼下午休息的时候,她蹦跳着探索了地下迷宫的每一条分支,最终找到了肖和其他俘虏被关押的地方。
“到了。”她说道,停了下来。黯淡的星光照亮了头顶上方的格栅。
三个人站着不动,倾听着。离黎明还有几个小时,上面没有动静,只有晚风轻轻吹拂。这里远离格里玛的城市,腐族并不担心遭到军队或民兵的攻击。
一个接着一个,三人爬出污水管的井口,来到一条废弃的路旁。她们身旁是一座两层楼的石头房子,两个警卫一左一右,躺在大门旁的地上打呼噜。
三个人绕到房子后面,费顷刻间就掰弯了一扇大窗户外的铁栏,为她们制造了一个可以钻进去的窟窿。一楼大厅里铺满睡垫,上面横七竖八躺满了人。艾娃领着她们踮起脚尖行走在打鼾的强盗中间,来到楼梯口。楼上的小房间关押着俘虏,他们因为还有利用价值,所以没有被直接杀害。
一盏夜灯照亮二楼,夜灯无疑是从某个富裕家庭里抢来的。艾娃看着紧闭的房门,想决定先从哪一间开始调查。身后传来了一声金属撞击声——然后又一下子被捂住了。
她转过身。在夜灯冷冷的灯光下,她看到紧跟在身后的费脸上露出了歉意。费手里抓着一根铁矛,正忙着避免它撞到地面。
“对不起。”
“你從哪里找到的这东西?”艾娃耳语道。
“我急着来追你,忘了带上刀。”费说道,“万一跟人打起来,我需要武器。我从途径的一个睡着的强盗小头目那里拿的——它在呼唤我。”
“我们来这里不是为了打仗。”艾娃说道,“溜进来,找到肖,再溜出去。”
“我跟她学的,”费狡辩道。她侧身让出了翼,后者手里拿着一把新月形的弯刀。
“你一直在跟我们说要以防万一。”翼说道,“况且,从强盗手里偷东西并不是什么罪过,不是吗?”
艾娃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她转身率先走进走廊。希望所有的俘虏也都在睡觉,她们不用吵醒谁就能找到肖。
轻轻地,艾娃推开了第一扇门。
三个人一下子趴在地上,随即一翻身躲开门缝。费和翼进入了防御姿势,武器也准备好了。艾娃躲在费身后,吓得差点叫出了声。
房间里挤满呈立正姿势的强盗,个个都怒目圆睁。
一片寂静,只有楼下传来的阵阵鼾声。
终于,艾娃鼓起了足够的勇气,朝房间里瞥了一眼。“他们都没动。”她耳语道。
三颗脑袋都挤到门框旁。强盗整齐地站成几排,大约三十来个,都睁着眼睛直视前方,雕像般一动不动。
“他们肯定不是蜡像,”费说道,她伸出一根手指,捅了捅离她最近的那家伙的脚面。“看到了吗,皮肤有弹性。”她大步迈了进去,还对着里面的一个女人挥了挥手,没有得到回应之后,朝她做了个鬼脸。
“这太奇怪了。”艾娃说道,脖子后面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我也觉得奇怪,”翼儿说道,“但现在不是解决谜团的时候。这里面有你弟弟吗?”
艾娃和费都摇了摇头。关上房门之后,她们又去了下一间。
同样奇异的景象,在多个房间里都见到了看似醒着、却没有反应的强盗,剩下的房间则堆满了食品、武器和机器零件。整个地方看着像个仓库,连站着的强盗看着都更像是物品,而不是人类。
最终,她们来到走廊尽头的最后一个房间门前。艾娃推开房门。屋里被分隔成了多个牢笼,关着铁门,每个牢笼里面有八到十个铺位。和其他房间里的不同,铺位上的人看着真的是在睡觉。
“艾娃?是你吗?”角落里传来一声轻呼。
艾娃几步迈过去。“肖!你还好吗?”
“你来找我了,”年轻人喃喃地说,听着仿佛不敢相信,“感谢众神,你来了!对不起——”
“没时间说这些,”艾娃不怎么客气地打断道,但欣喜的泪水却止不住流下来,“你受伤了吗?我们现在就把你救走。”
“太可怕了,艾娃。他们根本没有启示之酒!我刚穿过公路,他们就抓到了我,把我带到了这里。他们逼迫俘虏喝下能摧毁意志的毒药,让他们成为行走的僵尸,听话,而且不要命。”
“难怪有那些雕像强盗。”费说道。
“他们先用财富和权势诱惑我入伙,”肖抽泣着说,“因为他们说志愿者比木偶强得多。但我知道他们对被抢的村庄都做过些什么,所以我拒绝了。他们说,再拒绝的话,就要逼我喝那种毒药。”
“我们过会儿再说,”艾娃说道,“费,该你了。”
费走到铁栏面前,想扳弯它们。但铁栏实在太粗,她的胳膊再强壮也没用。
楼下传来一声叫喊。“嘿,我的长矛在哪儿?”很快,有人从睡梦中被叫醒,用愤怒且睡意蒙眬的声音,给了否定的回答。丢失武器的人显然不怕麻烦,一定要找到窃贼。
费骂了一句。“真倒霉,偏偏挑了一个要起夜的人。”
“没时间躲躲藏藏了。”翼说道。她闭上眼睛,静静地站着。艾娃和费往后退去,给她留出空间。不到一分钟,翼变身成了红马,几乎塞满整间屋子。她转过身,用强有力的后腿狠踹了铁栏一下。肖牢笼的牢门被踹倒了,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
肖敬畏地看着启示的野兽。
房子里响起了嘹亮的警鐘声。命令声也随之响起。还有急促的脚步声。强盗都已惊醒。其他被声音惊醒的俘虏怕打着铁栏,乞求救他们一起走。
“我们得走了!”费喊道。
“我们不能就这么把他们丢下,”艾娃犹豫着说道,“我的弟弟足够幸运,有我们三个来救他。但有谁会来救他们呢?”
房门砰的一声撞开了。几个被毒药剥夺了意志的腐族,手持木头长矛闯了进来。
“我来挡住他们。你去救其他人。”费喊道。她冲向门边,长长的铁矛举在身前。只一刺,就将四个攻击者捅出了门口。
与此同时,红色母马在房间里到处跑动,踹开牢笼的铁门。艾娃和肖安慰着受惊的俘虏,免得他们陷入恐慌,加剧现场的混乱局面。
费站在门口,如同一座大坝,拦住了来袭的洪水。两个、四个、八个、十六个——不管多少个腐族强盗向她冲击,都无法迫使她后退一步。紧握着枪杆,她将矛尖在空中舞成一朵朵小花,如同蟒蛇的信子一般伸缩不定。谁也无法突破这个由意志与力量组成的障碍。
更多的喊声。还有警报声。警钟的声音已被镇子里其他地方的警报声压了下去。
“真不敢相信这些腐族木偶,”费说道,语气紧张,“我从没见过这种战斗方式。”
一群没有心智的工蜂,受躲在他们身后的指挥官驱使,簇拥在狭窄的走廊内,如同一堵血肉之墙般向前推进。他们不顾费的长矛能造成什么伤害,不在乎丢掉胳膊甚至性命。费被迫攻击,将矛尖捅进其中一只工蜂的胸膛。那人惨叫一声,嘴里喷出鲜血,却半步都没后退。他瞪大的双眼里既没有恐惧,也没有理智。身后的其他工蜂继续往前挤,迫使长矛在胸腔里刺得更深,最后刺透他的后背,接着扎进另一个人的胸膛。
费龇着牙,感觉既恶心又害怕。“太疯狂了!”
“多么可怜的东西啊。”艾娃说道,“他们也是别人的姐妹、兄弟、儿子和女儿。他们战斗,不是因为想战斗,而是因为他们的心智已经死了。奥兰治兄弟即使死上一千回,也不足以弥补这样的罪行。”
“我挡不住了,”费喊道。她的脚在地板上摩擦着后退,因为工蜂的血而打滑。
“所有俘虏都放出来了,”艾娃喊道,“翼,我们走!”
红色母马回应了一声嘶鸣。只一跳,就来到房间深处的墙前。她后腿猛踹,两只蹄子看着就像巨大的手提钻。一次、两次、三次。石墙坍塌了。原本是墙的地方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窟窿,晚风嗖嗖地刮了进来。
红色母马得意地叫了一声,跳了出去。艾娃、费和其他人跟在后面。
拂晓之前的战斗残酷而血腥。
强盗们驱使着一波接一波失去心智的工蜂,试图包围逃跑的俘虏,切断他们的退路。
在启示后的真身内,艾娃嗅探着空气、倾听着伏兵,努力指挥惊恐的俘虏踏上正确的道路,逃离强盗占据的城镇。费、肖和她本可以轻易地骑在翼的背上逃出镇子。没有哪个强盗能赶上飞快的母马。但艾娃坚持不能丢下任何一个俘虏。
所以翼和费分别化身红色母马和黑色猎豹,嘶鸣着、吼叫着,与尾随的强盗展开搏斗。蹄子呼呼地在空中飞踹;爪子和牙齿在星光下反射寒光。强盗的鲜血浸染了街道,残破的石屋里惨叫声此起彼伏。强盗的数目越多,战士们的内心就越发坚强。
疲惫不堪的艾娃又冲进一条巷子,俘虏们紧跟在她身后。但前方并没有通往自由。更多的强盗挥舞着剑、矛,甚至是电池驱动的电棒,阻住了去路。几个强盗头子化身巨大的启示老鼠,带头进攻,他们的爪子和牙齿看着比电棒上的蓝色火花还要阴森。
费从俘虏的头顶上方一跃而过,如同一道黑色的彩虹,降落在艾娃的前方。她匍匐在地,对着进攻的强盗低吼。受惊的强盗停住脚步,趔趄着后退,被恐惧吓倒了。
在俘虏们的后方,面对从巷子另一头追赶而至的强盗,翼发出一声挑衅的嘶鸣,蹄子一下下地跺在地上,每一下都像一次小地震。
强盗又开始往上扑了,一开始有些犹豫,接着就更大胆了。工蜂是被迫的,仍有自由意志的强盗则受到人数优势的鼓舞。不管红色母马与黑色猎豹有多么厉害,她们在数量上处于极大的劣势,没有取胜的希望。
绝望之中,艾娃趴在了地上,知道已无路可逃。
肖趴在她身旁。
“对不起,弟弟,”艾娃说道,“我救不了你、救不了费、救不了翼,救不了任何人。你姐姐是……是个废物。”
“不是。”肖伸出一只手,触摸着艾娃抽搐不已、满是泪水的脸颊。“你是最棒的姐姐。”
艾娃苦笑一声。“我只是一只兔子,什么用都没有。看看我。跑了还没到半英里,就已经累得浑身发抖了。我甚至没法在战斗中打败一个孩子。”
“然而费和翼都愿意追随你,我们也是。”肖说道,“你可能个子小,没力气,但你有勇气、智慧和同情心。你愿意倾听,你能放大其他人内心的声音。”
“我不怎么擅长倾听你。我不知道你真正想要什么。”艾娃说道。
肖摇了摇头。“请听我说,相信我。你的精神如同飞翔的龙一样昂扬。我以为我能拯救我们的家庭,却不知道我的家庭早已拥有了最伟大的启示领主。”
艾娃抬头看着弟弟。她注意到,他看着她的样子跟七年前一模一样。那时,他们正在拍摄他们家唯一的全家福。
“谢谢,弟弟。”艾娃说道,内心平静下来,“我们死前要好好教训一下这群强盗。我们要像龙一样死去,而不是像兔子——”
就在她说这句话的时候,一声悠扬嘹亮的号角刺破了空气,就像刚刚跃出地平线的太阳。所有人都停了下来,抬眼观看。
就在那里,在东方,一只巨大的、如雪一般白的飞行兽出现在消散的雾气中。两只巨大的翅膀,翅膀的边缘锋利如刃;一个长长的、如蟒蛇般的脖子,脖子上长着一只箭形的脑袋。它的体侧有一排排斑驳的蓝色斑点,就像穿着古代的军服。
“活见鬼了,”费·斯维尔说道,语气里充满向往,“龙。”
艾娃转向东方,耳朵从未如此灵敏。她能听到隐约的隆隆声,那是上千名士兵的脚步声和上千种装备的摩擦声。
“执政官的军队来了!”她叫道,“执政官的军隊来了!”
巨大的龙越飞越近,向镇子俯冲。强盗们发出惊恐的叫喊,夹杂着俘虏们喜悦的呐喊。紧接着,腐族强盗四散而去,就像势不可挡的波涛前的沙堡。
艾娃、翼和费局促地站在一起。艾娃紧张地咽了口唾沫。
在她们前方,坐在一张由四张椅子架高的椅子上的,正是唐·伊克塞尔将军,又被称为龙;他是乌斯特的总督,这片土地上最强大的军阀。本已是身形高大,临时王座更是凸显了他的权势与地位。他锐利的双眼闪烁着无情、算计、顶级猎食者的目光,耐心地盯着这三个女人。
“这没什么,阁下,”艾娃说道,“我们只是在尽格里玛公民和执政官子民的义务。”
总督感谢她们给他送去了强盗巢穴情报。原来,凯德总督是伊克塞尔总督的支持者,知道他正在寻求一场军事上的胜利,用以提升自己在格里玛领主之中的地位,增加自己的政治资本,所以他将腐族巢穴的情报送给了他,后者决定对强盗发动一次彻底的打击。
战斗——更确切地说,屠杀——进行得干脆利落。在龙炽热呼吸的驱赶之下,强盗奔逃于镇子的废墟,却发现退路已经被大步赶来的长腿用钢铁弹丸封死了。接着,乘着蜻蜓这种致命的旋翼机器的空军,用精巧的十字弓将逃跑者一一射杀。最后,穿着塑料盔甲的步兵在废墟中进行了大扫除,用电击棒杀光了所有幸存的强盗。不管是否得到启示、不管是人类还是木偶,总之没有一个腐族逃脱,即使他们跪下投降也没用。
一堆人头,外加一圈启示老鼠的尾巴,放在了将军的身旁,就像某种令人作呕的奖杯。看到这个景象,艾娃的肚子里翻腾不已。
将军依然什么也没说,耐心地等待着。
“我们很荣幸能得到您的赞赏,并给我们这样的机会,伊克塞尔大人。”艾娃咽了口唾沫,强迫自己直视那对猎食者的目光,接着说道,“但我们姐妹几个只是些普通人,难以担当侍奉大人的重任。”
她决定将翼和费说成自己的姐妹,是为了隐藏翼的逃犯身份。看到腐族被无情地屠戮殆尽后,她不想让翼冒这个险。目光在尸块和高坐的将军之间逡巡,她不确定到底哪个形象更可怕一些。
“你是个聪明的女孩,艾娃·赛德,在帮助我赢得这场胜利的过程中展现了足够的潜力。”伊克塞尔领主的声音威严而又低沉,和缓而有魅力,“不必过分谦虚。你觉得我给你们的职位太低了?把它当作我的开价吧。我能给你们更多,只要你们能忠心侍奉我。”
“你误会我们了,阁下。”艾娃说道,“我们不是在讨价还价。我们不是为了升官发财而战斗,而是为了我们的亲人。我们不想追求荣耀,只是希望可以宁静地生活。”
“宁静?”将军笑了,但声音里没有欢乐,只有算计。“野地里的阿鲁克也希望能安宁,但风却总是刮个不停。格里玛外部被怪物紧紧包围,罗安弗雷尔内部则挤满了野心家。没有一个位高权重者的保护,你们怎么才能得到宁静?锋利的宝剑需要配上高明的剑士,没有伯乐,宝马也会在默默无闻中死去。”
“野马只适合生活在荒野,而不是罗安弗雷尔的棋盘街道上。”翼·盖茨说道。
“生锈的刀刃只能用来砍柴,不适合挂在大人的玉腰带上。”费·斯维尔说道。
气氛渐渐变得紧张,伊克塞尔将军眯起了眼睛。
“我姐妹们的意思是,我们只想按照自己的愿望生活。”艾娃说道,声音虽比翼和费的温柔,但却同样坚定,“如果你想违背我们的意愿,强迫我们为你服务,那你就和用毒药奴役他人的腐族没什么差别。”
有那么一阵子,伊克塞尔将军的脸上挂起了冰霜,空气都似乎冷却了。三个女人紧张起来。但接着他的脸解冻了,变成了温暖的微笑。“说得好,艾娃·赛德,说得好。我不会再强求,祝你们归途愉快。”
艾娃暗自松了口气。三人深深地朝伊克塞尔将军鞠了个躬,转身离去。艾娃示意了一下站在一旁俘虏群里的肖。
“我们回家。”艾娃笑着说道。
“送他们走,”身后响起将军阴森的命令,“一个不留。”
刹那间,站在俘虏身旁的士兵步调一致地拔出了剑,刺进俘虏的身体。在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大多数人甚至来不及发出叫喊。
艾娃惊呆了,忘了行动。
肖倒在了地上。仿佛刚从噩梦中惊醒,艾娃一下子冲到他身旁,双膝跪倒在地。臂弯里搂着垂死的男孩,她疯狂地用手压住他胸前的伤口,想阻止血液的流出。
“哦,神啊!求你了,求你了!”
肖抬眼看着她,挤出一个笑容。“没事,姐姐。我应该听你的话,留在垃圾矿。”他的声音异常虚弱,艾娃不得不将耳朵贴近他蠕动的嘴唇,“你说的对,对这些人而言,我们就是杂草。”
最终,艾娃轻轻地将已不再动弹的身子放到了地上。她转身看着将军。“为什么?”
“我骑不上的野马,绝不会让别人去骑。”将军说道,声音如同艾娃脚底的血泊一样平静。“我握不上的生锈刀刃,也绝不能握在别人手中。况且,我们还缺几个人头,才能凑够我要报告给执政官的一千个杀敌数目。为了凑数,我只能借用俘虏的人头了,还有……你和你姐妹的人头。”
“你怎么能这么做?”艾娃朝他尖叫道,“你是执政官的仆人,是格里玛人民的仆人!”
“执政官在我面前也不敢放肆,更不用说命令我。”将军说道,“实际上,等回到罗安弗雷尔之后,我要向她要一个更加响亮的称号。格里玛守卫者听上去不错,你觉得呢?其他总督和将军也是时候该面对现实了。”
士兵们向前逼近,举起了手中的剑。艾娃死死地盯着将军,冲向了他,她举起了手,如爪子一般——
一对有力的胳膊抓住她,將她举离了地面。随后,她感到自己骑坐在一个长满红色鬃毛的背上,一上一下地颠簸着。将军渐渐退出了视野。她骑在了红色母马之上,费·斯维尔紧紧地按住她,她们一起奔出了将军手下人的包围圈。
费低沉痛苦的声音在她耳旁响起。“不是时候!兔子最擅长的就是等待时机!”
在齐肩高的阿鲁克丛中,三个浴血的女人面朝东方跪下,那是太阳升起和罗安弗雷尔的方向。
“虽然我们并非同年同月同日生,”她们的声音整齐划一,“虽然我们并非同父同母,虽然我们并非出生在同一屋檐下、共用一个姓氏,但是我们找到了彼此。我们因为悲伤而团结在一起,因为寻求正义而团结在一起。在此我们义结金兰。天地为证,我们不想挑起这场战争,但我们一定会坚持到最后。在和平降临到格里玛之前,我们绝不会退却,直至同年同月同日死。”
阿鲁克茎在风中摇曳。三个姐妹哭干了眼泪。
草海之中,红色母马正在疾驰,黑色猎豹相伴在她身旁。在她们前方,如同飞鱼一般掠过海浪的,是一只灰兔。她会听、会躲、会出计策,甚至还会战斗——而且她绝不会从自己的理想面前退缩。
“格里玛的大人们,”艾娃默念道,“你们又多了一名新对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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