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生命摇篮发来的报道:隐士
2021-11-22[美]刘宇昆
[美]刘宇昆
归隐之前,阿莎<鲸鱼>-<舌头>-π一直在金星瓦伦蒂纳空间站的摩根大通瑞士信贷担任董事总经理。当然,若她读到这句话,会觉得我的描述狭隘且愚笨。“把一位女性称作金融工程师,或把一位男性称作农业系统分析家,世人就觉得对他们有所了解了。”她写道,“但一个人在时事际遇下选择的工作与他/她是谁有什么关系吗?”
不过,我仍要告诉你,三十年前是她负责了联合行星公司的公募,造就了规模空前的资源池。这一成就超过了此前任何个人或法人实体。是她(至少绝大程度上是她)说服了散布在三颗行星、一颗月亮和十几颗小行星栖居区内的疲困人类继续投资“宏图大业”计划。这个计划致力于复原地球,以及对火星做地球化改造。
讲了她的事迹,能解释清楚她是谁了吗?我不太确定。“从摇篮到坟墓,我们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回答一个问题:我是谁?”她写道,“而这个问题的答案浅显易得:别努力探寻,接受现在的自己就好。”
太阳纪22385200,她成为摩根大通瑞士信贷最年轻的首席董事总经理。
几天后,她递交了辞呈,与自己的丈夫妻子们离婚,变卖所有资产,将大部分所得收益放入信托,留给自己的孩子们,然后买了张单程票,启程回到蓝星故土。
抵达地球后,她去了近海州省联邦的港口城镇阿克顿,在那儿购买了一套生存栖居筏组件——型号与整个行星难民社区所用的数百万栖居筏相同。
她谢绝了城里居民主动伸出的援手,仅用两个普通的劳动型机器人,亲自动手组装好,然后住进去,像一块浮木般孤身漂流四海。这让她的家人、朋友和同事大为震惊。
“瞧她的穿着打扮,我们还以为她是来这儿买度假别墅的。”将栖居组件卖给阿莎的埃德加·贝克说,“不少银行家和高管喜欢冬天来这儿潜水寻宝,享受阳光。但她没让我带她去看待售别墅,其中几栋的私人沙滩其实很不错。”
(尽管推销技巧相当直白,我还是决定记下贝克的推荐。我可以证明,阿克顿市是个很不错的度假地。城里有几家风味上佳的餐馆,提供传统的新英格兰菜肴,虽然龙虾是养殖的,不是野生的。至于新英格兰海域是否会重新出现灭绝的野生龙虾,环保主义者也拿不准,因为野生龙虾绝对适应不了升温的海水。在全球变暖中幸免于难的甲壳纲动物普遍体积变小。)
阿莎的前配偶们联合起来对她发起诉讼,希望法院判她精神不健全,推翻她的财务分配安排。这个案子提供了丰沛的八卦素材,一时间流言蜚语充斥了各大虚拟实感站点。
但阿莎最终达成了几次金额不详的庭外和解,很快平息了风波。
“他们现在明白了,我只想一个人待着。”这是她在案子撤销后说的,或许是实话。但能够说得这么利索,肯定和她请得起顶级律师有关。
“昨天,我来到这里生活。”漂浮在沉没的大都会波士顿上方的阿莎写下这第一条日志,由此开始了她的海上生活。那天是太阳纪22385302。如果你熟悉格里高利旧历,这天就是2645年7月5日。
当然,这句话并不是她的原创。它是由亨利·戴维·梭罗1最先在波士顿郊外写下,距今正好八百年。
但阿莎与梭罗不同。梭罗的文字常常是遁世离俗的,而阿莎离群索居的时间和她在人群中的时间一样多。
节选自《漂流》,作者为阿莎<鲸鱼>-<舌头>-π:
传奇之岛新加坡不存在了,但新加坡的理念延续了下来。
漂流的家庭栖居筏通过紧密的氏族纽带相互连接。一条条纽带编织在一起,集结成庞大的漂流筏城市。若从高空俯瞰,这城市就像一块金属和塑料构成的藻毯,上面点缀着闪亮的珍珠、露珠或气泡,那是栖居筏的透明圆顶和太阳能接收器。
新加坡难民集社无比庞大,从沉没的吉隆坡步行几百公里走到苏门答腊未被淹没的岛屿,可能自始至终都不必沾海水。不过这种事情绝对没人想做,因为外面的空气太过炙热,人类无法生存。
当台风——该纬度地区近乎常态的存在——接近时,纽带解开,所有漂流筏沉入波涛之下,驶出风暴。难民有时不讲白天与黑夜,只讲上升与下沉。
栖居筏内的空气弥漫着无数味道,来自无菌的金星太空站以及高纬度气候控制穹顶的居民会被熏个大跟头。新加坡炒粿条、柴油烟气、肉骨茶、人类排泄物、猫山王榴梿、加东叻沙、杧果味的香水、咖椰土司、印尼炸鸡、烧焦的电气绝缘物、印度炒面、印度飞饼、夹杂着海盐粒的再生空气、椰浆饭、叉烧……各种气味混然一体,十分上头,难民从小闻到大,外人永远闻不惯。
难民集社的生活喧闹、拥挤,偶尔还很暴力。传染病周期性大爆发,居民的预期寿命不长。这些难民的祖先被战争剥夺了家园,这么多代人之后,他们依旧无国无籍。对这一问题,发达世界的人完全想不出解决办法。“发达世界”的叫法可谓年代久远,几个世纪以来,含义不断演变,却从来与“道德正直”不沾边。最早污染世界、污染得最厉害的就是发达世界。非但如此,当印度和中国胆敢效仿发达世界的崛起历程时,他们立刻发动了战争。
眼前的景象让我难过。这么多人依靠着分隔海水和空气的纤薄界面顽强求生。即使在这般不适宜人类居住的地方,人们也在苦苦支撑,和每次退潮时露出海面的桩柱上的藤壶一样坚韧。在亚洲内陆沙漠,难民像鼹鼠一般生活在地下洞穴里;非洲和中美洲的海岸附近还漂浮着其他的难民聚落。这些人又是怎样一副惨状呢?他们凭借纯粹的意志力生存了下来,堪称奇迹。
人类已经向着繁星启程。但同时,我们毁掉了自己的家园。自然主义者为此长久地哀叹。
“可你为什么觉得我们是个需要解决的问题?”一个与我以物易物的孩子问我(我给了他一盒抗生素,他为我端来了鸡肉米饭),“沉没的新加坡过去是发达世界,我们不是。我们不叫自己难民,你们才这么叫。这儿是我們的家,我们住在这里。”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这儿是我们的家。我们住在这里。
北美大部分区域长期经济萧条,该地区一度大名鼎鼎的、连接各大气候控制穹顶城市的气动管道运输网络因此衰落。所以近来去马萨诸塞海,最快捷的方式是走水路。
我在温润宜人的冰岛登上一艘驶往近海州省联邦沿岸的大型游轮——十一月是游览该区域的极好时节,夏天那几个月就太过炎热了。我一到阿克顿便雇了一艘小艇,出海拜访住在漂流栖居筏里的阿莎。
“你去过火星吗?”我的向导吉米问。他二十多岁,敦实粗壮,皮肤晒得黝黑,一笑就露出有豁口的牙齿。
“去过。”我说。
“暖和吗?”他问。
“不怎么暖和,没法长时间待在穹顶外。”我想起了上一次造访阿西达利亚平原1的沃特尼市的情景。
“等火星改造好了,我想去。”他说。
“你不會想家吗?”我问。
他耸了耸肩。“工作在哪儿,家就在哪儿。”
众所周知,几个世纪前开始的宏伟工程壮举——从奥特星云牵引彗星不断轰炸火星表面,部署太阳帆增加火星的辐射——已成功地将火星的气温提升到足够高的水平,使这颗红色行星两极干冰盖升华,重启了水循环。光合作用植物的引种正逐步将火星大气转化为我们能呼吸的空气。虽然现在还为时尚早,但我们已经可以想象:一个宜居的火星会在两三代人内成为现实,实现人类的夙愿。吉米也许只能以游客的身份去那里,但他的孩子估计能定居下来。
小艇驶近在远处波浪间浮沉的球体。我问吉米怎么看待那位世界最著名的隐士——她最近回到了马萨诸塞海,这里是她环球漂流的起点。
“她带来了游客。”他说,克制着语气中的情绪。
阿莎描写了全世界古老的沉没城市废墟,结集成书后畅销到没道理,一跃成了现象级出版物。无论是虚拟实感捕捉工具,还是普通的旧式摄像技术,她一概避而不用,反而以华丽的笔调(读之古朴隽永)创作印象派散文来传达自己的体验。有些人称她的书大胆独到,其他人则批评她的书矫揉造作。
阿莎听之任之,不理会批评之声。禅宗会同意古人的说法:小隐隐陵薮,大隐隐朝市,她写道。你几乎能听到反感她的人对这种靡丽晦涩的神秘主义文字发出的干呕声。
很多人指责她助长了难民旅游业,却不去寻找真正的解决方法。一些人宣称她仅仅是在践行一项古来有之的传统:享有特权的上流社会知识分子探访不幸的百姓,声称“发现”了民间智慧(强说来自于百姓的、人为浪漫化的伪智慧),以此为民请命。
“阿莎·鲸鱼只是想用一杯几近完美的心灵鸡汤来安抚发达世界焦虑的神经。”我所属出版社的一名媒体评论员艾玛
话虽如此,近海州省联邦的旅游业巨头约翰<电缆塔>-<雾>-<鳕鱼>今年早些时候宣布,自从阿莎的书出版以来,游览马萨诸塞海的人数已增长了三倍(这样的增长在新加坡和哈瓦那更高)。毫无疑问,游客金钱的大量涌入受到了当地人的欢迎,不论当地人多么抵触阿莎对他们的描述。
我还没来得及看清吉米复杂的眼神,他就果断别过脸,打量起我们的目的地。视线中,目的地正渐渐变大。
圆球形的漂浮居所直径约十五米,由一个纤薄的透明外壳——船舶导航交互面大部分贴附于此——和一个较厚的金属合金耐压内壳构成。球体大半浸没于海面以下,透明的驾驶台圆顶看起来就像某种海洋怪兽的眼眸,凝望着天空。
眼眸的顶端伫立着一个孤零零的身影,背部挺拔得如同日晷的晷针。
吉米开着小艇缓缓向前,直至轻碰到栖居筏的外壳。我小心翼翼从一艘船跨上另一艘船。栖居筏被我的体重压得下沉了一点。阿莎扶住了我。她的手干爽,冰凉,非常有力。
我有些犯傻般地注意到,她的容貌与她上次公开亮相的扫描影像一模一样。那一次,她在瓦伦蒂纳空间站的大型中央论坛宣告,联合行星公司不仅准备地球化改造火星,还成功收购了蓝色摇篮的股份,那是将地球恢复到完全宜居状态的公私合作项目。
“我的访客不多,”她平静地说,“每天换一副新面孔没多大意义。”
我之前请求与她同住几天,收到她的单字极简回复“好”时,我简直惊呆了。自从她开始漂流生活,还从未破格答应过任何人的采访。
“为什么?”我问。
“即使是隐士也会感到孤单。”她回答。随即,另一条信息紧接着发了过来,是她的补充:“有的时候。”
吉米开着小艇离开。阿莎转身示意我通过敞开的透明“眼眸”,向下进入太阳系最具影响力的难民泡泡筏。
从漂浮在厚重的金星大气层的“金属茧”里看不见星星;在火星的增压穹顶城市,我们也不怎么注意星空。地球上,宜居区域的气候控制城市里,居民沉迷于荧光屏、虚拟实感植入体、聊天窗口散发的光晕、明亮的信誉账户,以及信用评分下降留下的渐渐隐去的痕迹。
他们都不向上仰望。
一天晚上,我躺在栖居筏里,漂流于温暖的亚热带太平洋。在我眼前,繁星遵循着惯常轨迹运行。星光清冽,暗合数学之理,仿若百万钻石光点。天空的模样让人想起儿时的拼贴画。这恍然的明悟竟勾起了童年的纯真透净,令我惊讶万分。
撞击我视网膜的光子有的来自绑着安德洛墨达的那座岩石的缝隙,诞生于上个冰河时期。那个时候,游牧民族的战士依然在连接着不列颠和欧洲大陆的多格兰平原上奔跑1;有的在恺撒大帝满身鲜血倒在格奈乌斯·庞培的雕像脚下时就离开天鹅座的翅尖,全速飞向地球2;有的来自水瓶座的瓶口,诞生于持续数十年的种族灭绝战争横扫亚洲之时,那时日本和澳大利亚的空中无人机来回扫射,击沉无数难民筏,让无数逃离荒漠化或洪水泛滥的故土的难民丧生3;还有的来自飞马座的马蹄,在格陵兰岛和南极洲最后一座冰山融化、莫斯科和渥太华发射第一艘前往金星的火箭时开启它们的旅程4。
大海涨涨落落,行星表面如我们的面孔般多变:陆地从水下突然升起,复又沉入水下;顶盔贯甲的龙虾横冲直撞的海床,仅一眨眼工夫(地质学意义上的)之前,还在被长毛的哺乳动物大军争夺;昨日的多格兰说不定会是明日的马萨诸塞海。变迁无常,见证者唯有永恒的繁星。每一颗星星都是时间汪洋中一条独行的海流。
苍穹的模样是时间的唱片,与鹦鹉螺壳或银河系悬臂一样盘曲繁复。
栖居筏内部的家具不多。模塑床铺、固定于墙壁的不锈钢桌、四四方方的导航控制台——每一件都是功能性的,朴素的,替代了现今无比风靡的由个人纳米机器人群塑造的所谓“超个人化”装饰风格。虽然挤进了两个人,但感觉比实际宽敞,因为阿莎没有用谈话填补不多的空间。
阿莎亲自捕鱼,打开圆顶盖,明火炙烤。我们默默吃了晚餐,又默默上床睡觉。我很快入睡,大海轻柔地摇晃着我的身体,新英格兰明亮温暖的繁星——她为之倾注了无数辞藻的繁星——抚摸着我的脸。
吃完速溶咖啡和饼干的早餐,阿莎问我想不想去看看波士顿。
“当然想。”我说。波士顿是古老的学识之城,是极具传奇色彩的大都会。在这里,勇敢的工程师对抗海平面上升长达两个世纪之久,直到高耸的海墙最终屈服,城市一夜之间淹没。那是发达世界最惨痛的灾难之一。
阿莎坐在栖居筏后面一边驾驶,一边随时观察太阳能水力喷射引擎。我跪坐在圆球体的底部,饱览透明地板下掠过的景色。
日头渐高,阳光渐渐照亮铺满沙子的海底。海底是庞大的废墟,那是为纪念美利坚帝国取得胜利而树立的丰碑。至于是什么胜利,早被人遗忘了。以石头和玻化混凝土建造的高楼大厦曾是几十万的人住所,现在如水下山岳般岿巍。紧密排列的窗户和门户静谧无声,通往无数空荡的洞穴,一群群五颜六色的鱼儿如热带鸟般进出如梭。巨藻森林1摇曳于建筑物之间的深谷,那是街道和商业大道,吐着烟的机车曾川流不息,如同干细胞般为这座大都会输送养分。
最不可思议的是覆盖这座城市各个表面的七彩珊瑚:深赭、淡橙、珍珠白、艳若霓虹的丹彤……
第二次洪水战争之前,欧洲和美洲的智者都认为珊瑚在劫难逃。海水的温度和酸度上升;藻群爆发性增殖;汞、砷、铅等重金属严重富集……另外,随着发达国家制造出各种致命武器,应对来自不宜居地区的难民潮,沿海生态项目也逐渐被抛弃。一切都在给这种脆弱的海洋动物及其光合作用的共生体敲响丧钟。
海洋会褪去颜色,变成一张沉默见证人类愚蠢的黑白照片吗?
但珊瑚幸免于难,适应了剧变。它们南下北上,迁徙至更高的纬度地区,取得了耐受严酷环境的能力,并且出乎意料地与人类用于海洋采矿、分泌纳米片的转基因人工藻类发展出了新的共生关系。在我看来,马萨诸塞海之美丝毫不输传说中的大堡礁,或者生命早已绝迹的传奇的加勒比海。
“这么多颜色……”我喃喃道。
“最美的一片在哈佛广场。”阿莎说。
我们驶过原为查尔斯河的巨藻森林,从南面驶近剑桥市名声遐迩的学院废墟。但海面上赫然出现一艘大型游轮,挡住了去路。阿莎停下栖居筏,我爬上去看向圆顶外。戴着人工鳃和格努斯金脚蹼的游客像归家的塞尔克2一般跃出游轮,光滑的皮肤变成了古铜色,以抵挡十一月炽烈的太阳。
“怀德纳图书馆是热门旅游景点。”阿莎顺带解释道。
我回到底部,阿莎驾驶栖居筏潜至游轮下方。栖居筏藏入波涛之下,这是沿海栖居筏城市的难民安然渡过台风和飓风、躲避热带地区致命酷热的办法。
缓缓地,我们朝着包围某处残破巨物——原世界最大的大学图书馆——生长的珊瑚礁降去。我们的四周,一群群色彩明艳的鱼儿交错穿梭于一缕缕阳光之间,游客如美人鱼般优雅地翩然而下,一串串气泡缀在他们的人工鳃后面。
万花筒般的海底,阿莎操纵栖居筏在宏伟的水下建筑群前平缓地绕着圈,指出各处特色建筑。一座小丘长满了层层落落、纷繁复杂的赭红色珊瑚群落,触手如古典弗拉门戈舞者的长裙饰边般摆动旋转,那原是以爱默生——梭罗的导师——命名的演讲厅1;一根长矛般高大柱体的表面清晰排布着胭红、蔚蓝、青绿、番红的珊瑚,如一块块几何图形,那曾是哈佛大学纪念教堂的尖塔;另一根长长的珊瑚礁边有个小隆起,状如珊瑚材质的大脑,脑回和脑叶让人不禁想起一代代身穿长袍的学者的智慧。他们曾漫步穿过这座通往知识的圣殿。珊瑚之下是著名的约翰·哈佛雕像——无论在形象还是文字描述上都没能准确还原这位建校之初的赞助者的“三谎雕像”2。
在我身边,阿莎轻声吟诵:
枫树披上华美的头巾,
田野穿上绯红的袍服。
唯恐自己趕不上时尚,
我会戴上一枚小配饰。
共和时代早期诗人狄金森3创作的经典诗篇让人想起过去秋日海岸的美景,那时的海平面还没有上升,那时候还有冬季……虽然一点也不应景,听来却觉得出奇地合适。
“你说共和时代斑斓的秋色比得上这些珊瑚吗?”我问。
“谁都不知道。”阿莎说,“你知道珊瑚是怎么获得鲜艳色彩的吗?”
我摇了摇头。除了知道珊瑚在金星上与珠宝一样受欢迎,其余的我几乎一无所知。
“珊瑚的色素来自重金属和污染物,这些物质也许剔除了它们祖先中耐受性较弱的个体。”阿莎说,“这里的珊瑚尤为艳丽,是因为这片海域受人类影响的时间最久。尽管它们很美,却脆弱得难以置信。全球降温一到两度,它们就会灭绝。这次能奇迹般地克服气候变化,下次就说不准了。”
我回头看向原为怀德纳图书馆4的巨大珊瑚礁,看见游客们落在图书馆入口前的宽阔平台上,三五成群地靠在平台的四边。年轻的导游们遍体鲜红——由皮肤色素或变色服装实现的“哈佛色”——各自带队开展一日游活动。
阿莎想离开。有游客在场,她觉得心烦。但我解释说,我想瞧瞧他们对什么感兴趣。她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操纵栖居筏向前了一点。
一队游客在入口前的阶梯上围成一圈,跟着导游—— 一名身穿深红色潜水衣的年轻女子——做着一套舞蹈般的动作。他们做得慢悠悠的,不知是编舞本身如此,还是因为水中阻力过大。时不时地,游客会抬起头,隔着一百英尺深的海水看向远在天外的朦胧骄阳。
“他们在打太极,不过打得不像。”阿莎说。
“一点也不像。”我没法把这拖沓笨拙的动作和低重力体育馆健身课上那套熟悉的、迅猛利落的动作联系到一起。
“人们相信,太极曾是一种舒缓克制的功法,与其现代形式大为不同。不过,前大移居时期的记录很少流传至今,游轮公司就胡乱搞了个假太极糊弄忽悠游客。”
“为什么在这里打太极?”我彻底糊涂了。
“据推测,哈佛在战争爆发之前有大量中国学者。听说中国当时有许多有钱有势的人送子女来这儿学习。当然,最后大家都没有躲过战争。”
阿莎驾驶栖居筏稍稍后退,远离图书馆。我看见了更多的游客,他们有的在珊瑚茂盛的哈佛广场散步,有的拿着看起来像纸质书的物件——游轮公司提供的道具——四处晃悠,相互留存扫描影像。有几人身穿杂糅共和时代早期与晚期流行款式的服装,外加套上一两件学术袍,在那里无伴奏跳舞。爱默生楼前,两名导游各带一队旅客进行着一场哑剧版的辩论,正方和反方通过悬浮于头顶幽光闪闪的全息图——如同漫画中的思考气泡一般——提出各自的立场。一些游客看见了我们,但没太在意。大概以为这艘闲逛的难民泡泡筏是游轮公司用来营造气氛临时添加的道具。要是他们知道与著名隐士的距离如此之近……
游客们应该是在表演想象中的场景,重现这所大学的昔日光辉。彼时,这里培养出了伟大哲学家,他们发出哀诉,痛斥世界上为了发展不顾一切的那些政府,正是他们导致了地球温度不断升高,两极冰盖消融。
“这个广场上,曾走过那么多伟大的环保主义者和自然主义者。”我说。按大众的想法,哈佛广场可与雅典卫城或古罗马城市广场媲美。我试着将下方七彩斑斓的珊瑚礁在脑海中重构:新英格兰的秋日凉爽宜人,茵茵草坪上飘落着鲜红色和明黄色的枯叶,学生和教授激烈辩论着这颗行星的命运。
“尽管我有浪漫主义的名声,”阿莎说,“但我不大确定往日的哈佛是否强于今时。这所大学以及与之同列的大学也曾培养出将军和总统,这些人到后来都否认人类能造成气候变化,带领对蛊惑性言论如饥似渴的国民,对亚洲和非洲的穷苦国家发动战争。”
我们继续在哈佛广场周围静静地转悠,看着旅客爬进爬出被藤壺包裹的空窗户,仿佛寄居蟹围着一个多眼骷髅头的眼眶进进出出。一些旅客形同赤裸,透明织物飘荡在他们的身后,让人不由回想起了古典美利坚合众国早期的连衣裙和正装;一些旅客所穿潜水服受美利坚帝国时期款式启发,加装了仿防弹衣和防毒面具头盔;还有一些旅客入乡随俗,选择了带难民风格的雅致范儿,后面拖着喷涂着逼真锈痕的假呼吸装备。
他们在找什么?他们找到了吗?
怀旧,是一道拒绝时间治愈的伤口,阿莎曾写道。
几小时后,短途旅游玩尽兴了,游客们纷纷游向海面,就像一群群鱼儿逃离某种看不见的捕食者——某种程度上,确实如此。
天气预报说大风暴要来了;马萨诸塞海极少风平浪静。
我们周围的海域,游客没了踪影,雾气缭绕、像一座小岛的大型游轮离开了,阿莎的神情显得更加沉着。
她向我保证我们很安全,接着将下潜模式的栖居筏开至哈佛大学纪念教堂的遮挡处。我们将在波涛之下驶出风暴范围。
夕阳西沉,海水渐暗。四周,百万光点倏忽亮起。夜晚的珊瑚礁热闹非凡。水母、虾、荧光蠕虫和灯笼鱼等发光的夜间生物从藏身处出来,进入这座永不安眠的水下大都会,享受欢乐时光。
上面风高浪急,我们却在深海中平静地穿梭,与无数生机勃勃的光点相伴。
我们不去看。
我们看不见。
为了找寻新的风景,我们不惜远航数百万英里,却不往我们的脑袋里看上一眼。其实那里气象万千,定然与宇宙呈现的景致一样奇丽瑰异。但凡我们将目光投向身旁十平方米,就足以满足我们的好奇心,我们对于新奇事物的无止需求:脚下蕴含着独特条纹的一块块地砖,皮肤上鸣奏着化学交响曲的一群群细菌,还有那个世纪之谜——如何在流动的思绪中自我观照。
头顶的繁星与舷窗外一闪一闪的珊瑚虫一样遥远,也一样近。只要去看,就会看见浸润在每个原子中的美。
唯有孤身自处,才有可能活得如一颗星星般独立。
拥有这一切,拥抱现在,我很满足。
远处,怀德纳图书馆峭壁般的建筑主体旁发生了爆闪,仿佛虚空中突然出现的一颗新星。
光点一轰而散,留下一片漆黑,但新星本身如同一团散发微光的云,继续扭曲翻腾。
我唤醒阿莎,指了指。她一言不发,操纵着栖居筏驶向我指的位置。随着我们靠近,云团逐渐变成一个挣扎的身影。是一只章鱼吗?不,是一个人。
“肯定是滞留的旅客。”阿莎说,“如果现在游到海面,他会死在风暴里的。”
阿莎打开栖居筏前面的强光灯,想引起旅客的注意。灯光照亮一名失去方向感的年轻女子。只见她身穿镶有荧光片的潜水服,手举在眼前遮挡刺眼的光线,人工鳃缝快速张阖,似乎既困惑又恐惧。
“她分不清哪个方向是上。”阿莎低声道。
阿莎透过舷窗向那女子招手,示意她跟随栖居筏。我们的微型避难所没有气闸室,只能浮上海面接她进来。年轻女子点了点头。
海面上大雨如注,波涛汹涌,根本不可能站稳。阿萨和我紧扒着圆顶入口的窄边框,将年轻女子拽上栖居筏。栖居筏被压得沉了一下。我们接连吼叫,费了老大一番力气,总算把她拉了进来,然后封闭圆顶,潜回水下。
二十分钟后,萨拉姆<金门大桥>-<京都>烘干了身体,摘掉了人工鳃,安心地裹着温暖的毯子,拿着一杯热茶,侧过头感激地看向我们。
“我在里面迷路了。”她说,“一排排的空书架怎么都走不到头,每个方向看起来都一样。开始的时候,我跟在一条花园鳗后面走了几层楼,心想它会带我出去,但它肯定一直在兜圈子。”
“你找到你想找的东西了吗?”阿莎问。
据萨拉姆解释,她是哈佛空间站的学生。那是悬停于金星高层大气的高等学府,经金星政府特许,沿用了位于下方废墟的老名字。她来这里是想亲身瞻仰这座充满传奇色彩的学校,怀着浪漫的绮思搜寻死寂图书馆的书架,希望找到一本被遗忘的大部头。
阿莎透过舷窗看向若隐若现、空空荡荡的图书馆。“我不相信过了这么多年,那里还能剩下什么东西。”
“也许吧,”萨拉姆说,“但历史不会消亡。总有一天,这里的海水会退去。我也许会活着看到大自然重归正轨。”
萨拉姆大概过于乐观了。今年早些时候,联合行星公司的离子引擎飞船刚刚成功将六颗小行星推入近地轨道,空间反射镜的建设甚至还没动工。即便是最乐观的工程预测都显示,要让反射镜减少抵达地球的阳光,开始全球降温,回到地球古时如伊甸园般温和的气候环境,重现两极冰盖和高山冰川,就算没个几百年,也要几十年。火星的地球化改造说不定在此之前就全面完成了。
“比起马萨诸塞海,多格兰是不是更合乎自然之道?”阿莎问。
萨拉姆沉稳的目光没有动摇。“冰河时代哪里比得上人类造成的灾祸?”
“为了梦想而加热行星,又因为怀旧而让行星降温,我们何来的权利?”
“神秘主义论调绝非解除难民痛苦的膏油,难民正承受着我们祖先的错误造成的恶果。”
“我想阻止的是一错再错!”阿莎声音陡然变高,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如果海水退去,你周围的一切就都没了。”她看向舷窗外,珊瑚礁的夜间居民们已经回来,继续游动、发光,“新加坡、哈瓦那,包括中国内蒙古那些兴旺的聚落都会消失。在我们口中,那些地方是难民棚户区、多灾多难的栖居地,但它们同样是家园。”
“我就是新加坡人,”萨拉姆说,“我一辈子都在努力设法离开那里,好不容易才取得了一张大家梦寐以求的伯明翰市移民签证。不要自作聪明为我们发声,也不要妄自揣测我们想要什么。”
“可你离开了,”阿莎说,“你不住那儿了。”
我想到了外面因为有毒物质而绚烂的美丽珊瑚。我想到了全世界住在地下和漂流在海上的难民——几个世纪、十几代人后,他们依旧被称作难民。我想到了降温地球,想到了发达世界竞相收复祖地,想到了權力的牌局重新洗牌发牌时,战争降临,生灵涂炭。谁该做出决定?谁该付出代价?
一条条光痕如同划过至高天的流星般往来穿梭,环绕四周。我们三人坐在下潜型栖居筏内,仿佛三个难民,谁都找不到别的话说。
我曾遗憾于不知道自己与生俱来的面孔。
我们重塑自己的面孔,就和我们的祖先雕塑黏土一般简单。我们改变五官特征和躯壳线条,改变灵魂所在的这个微型宇宙,来匹配社会所在的那个宏观宇宙的氛围和时尚。由于肉体的局限,我们仍不满足,又用反射光线和投射阴影的珠宝增补效果,用缥缈的全息投影抚过血肉实体。
与现代主义做着永恒斗争的自然主义者说我们虚伪,要求我们适可而止,告诉我们,我们的生命不真实。我们倾听着。他们用充满噪点的画面向我们展示我们祖先的形象。祖先无法变化的外表,和他们身上的每一处缺点,都像是对我们无声的指责。这些影像令我们动容。我们点头,发誓要改正错误,摒弃矫饰。直到短暂的感动消失,我们返回工作岗位,开始琢磨用哪一副新面孔迎接下一位顾客。
但我们该怎么做才能让自然主义者满意呢?我们与生俱来的面孔早已经历了无数人为干预。成千上万把细胞手术刀在受精卵上剪接编辑我们的基因,消除疾病、排除危险突变、增强智力、延长寿命……而在此之前,几百万年的迁徙、战斗、全球变冷变暖,以及我们祖先基于各种动机——美丽、暴力、贪欲,等等——而做出的选择,都塑造了今天的我们。我们出生时的面孔如此精巧,可以媲美古雅典酒神节时的歌剧演员,或室町幕府时京都艺伎的面具——不仅如此,还与被冰川蚀刻的阿尔卑斯山或被海水淹没的马萨诸塞州一样合乎自然之道。
我们不知道自己是谁。但我们不敢停下探寻的努力。
责任编辑:钟睿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