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娘
2021-11-22[美]刘宇昆
[美]刘宇昆
自公元八世纪始,唐王朝越发倚重地方军政长官,即节度使——起初只负责边防,后逐渐将税捐、民政等政治权力独揽一身。他们实质上就是独立的封建军阀,仅在名义上听命于朝廷。
节度使之间明争暗斗,手段残暴而血腥。
犹记我十岁生日翌晨,槐树繁花满枝,春日阳光洒上屋前石板路,斑斑驳驳。枝丫间有一极粗者,如仙人之臂指向西方。我攀援而上,伸手摘取一串淡黄槐花,盼着那一丝略带苦涩的甜味入口。
“施主,贫尼化缘来也。”
我低头见一比丘尼。她的年岁我估摸不出——面上虽无皱纹,但那漆黑眼眸中的一抹坚忍叫我想起祖母。剃度头顶上的毳毛映着暖阳,却似一顶佛光。苍灰色袈裟一尘不染,只在底边处有些破损。她左手举起一只木钵,期待地注视着我。
“你要吃槐花吗?”我问。
她笑了。“善哉善哉。总角时曾识花味,转眼已经数年。”
“站到下面,我丢你钵盂里去。”说着,我伸手去够背上的绸袋。
她摇头。“假人以手拈花,不可食,恐染尘世纷扰。”
“那你自己爬上来摘便是。”说完,我立即为这番无礼惭愧不已。
“自取斋食,可还是化缘吗?”她的话音里隐含笑意。
“那好,”我说。父亲一向教导我,对僧尼要以礼相待。人即便不吃斋念佛,也不必冲撞出家人,无论道教、释教,或是名不见经传的旁门左道。“只说你要哪串,我便勉力摘取,不费手。”
她手指之处在我身下粗枝下方。细枝梢头花簇摇曳,色泽尤浅,滋味想必更甜。但那枝丫太细,承不住力。
我以膝腿钩住粗枝,向后仰倒,一如蝙蝠倒挂。如此观天地甚是有趣,虽裙脚拂面亦不为恼。父亲每每叱责我这副模样,却也对我宽谅有加,只因我尚在襁褓中时母亲即已故去了。
我轻抻宽袖隔在掌心,伸手去够花儿。而她所指细枝仍旧太远,白花诱人,望而不得。
“若太费功夫,就歇手吧!”尼姑唤道,“可别扯破了衣裳!”
我紧咬下唇,决意不理睬她,腿腹旋即发力,身体来回摆荡。荡至高处,我见时机合宜,便放开双腿。
我自茂密枝叶间重重坠下,脸侧拂过她所指花串,便张口咬住一穗,十指随即抓紧下方枝丫,压得它沉沉弯垂。坠落之势骤减,而身体更欲向天回弹。一时间,我料想枝丫似已牢稳,却听得一声脆响,身体顿时仿佛没了重量。
我团身收束膝头,落在槐树荫下,毫发无伤,又速速滚至旁侧,满枝繁花砸上我顷刻前所踞之地。
我信步来至尼姑跟前,张口让花穗落入斋钵。“没有染尘,况且你只是不许我拿手碰。”
槐树荫下,我也学庙里佛陀的样儿,盘腿与她并打莲花坐。她从茎上摘下花来,一朵自用,一朵予我。滋味清甜,倒不比父亲时而买与我的糖面人那般厚腻。
“施主天资不错,”她说,“是件做盗贼的好料。”
我心头火起,怒目相向。“我乃将门之后!”
“当真?”她说,“如此,施主已然为盗矣。”
“休得胡言!”
“贫尼行路千里,”她如此说,我便看向她赤脚,足底胼胝粗厚,“曾见列王招兵买马,而农夫饿死田间;曾见王侯将相执象牙杯饮酒,尿书绢帛作乐,而孤儿寡母仰赖一合米度五日。”
“我家虽不穷,可钱也不是偷来的。我阿爷忠心事主,效命魏博节度使,尽职尽责。”
“苦海无边,人皆盗贼。”尼姑说,“忠义算什么操守,左不过加紧偷盗的借端罢了。”
“那师太不亦是强盗?”我怒得脸红发烧,“你四处讨食,不劳而获。”
她点头。“确然如此。佛曰,凡所有相,皆是虚妄。百态之世原是苦海,看破红尘方为上岸。若命中为盗,则成其上盗,盗亦有道。”
“师太又遵何道?”
“鄙弃伪道,言必信,行必果,诺必诚。修炼绝学,舞炬以昭暗世。”
我大笑。“上盗师太有何绝学?”
“盗命。”
密柜内既暗又暖,樟脑药香弥漫。柜门狭缝间透入微光,我将被盖拢在周围,身如倦鸟偎巢。
寝间外,巡兵的脚步声在廊道里回荡开去。他们每过转角,便传来盔甲与佩剑相碰的清音,宣示时辰的流逝与清晨的迫近。
比丘尼与父亲的对话复现在我脑际。
“若交予贫尼,贫尼愿收她做弟子。”
“佛门错爱,在下惶恐,但恐难从命。小女当待家中,侍我左右。”
“押衙若不自愿交出,休怪贫尼不顾情面,动手劫人。”
“师太竟以劫人相要挟?须知老夫行走刀尖,况这宅邸上下有五十精兵把手,若小姐蒙难,必拼死相救。”
“贫尼并非要挟,只是告知押衙:即便你将她藏进铁箱,锁上铜链,沉入海底,贫尼想劫走她仍易如反掌,何不用你髯须试试此匕?”
寒光一闪,利刃夺目。父亲随即拔剑出鞘,金属相磨的声音紧攫人心,我胸中狂跳不止。
而比丘尼已消失无踪,眼前唯余道道斜阳。余晖下,几缕花白胡须失了凭靠,轻飘飘落向地面。父亲大惊失色,手掌抚上脸侧,皮面上匕首凉意未消。
髯须落地,父亲拿开手掌。他脸上有一片净皮,苍白似晨光中的铺路石板。没有见血。
“女兒莫怕,今晚爹派三倍兵力把守,你娘亲在天之灵也会保佑你的。”
可我禁不住害怕,怕极了。我想到尼姑脑袋周围那圈光华。我喜欢自己这头浓密长发,丫鬟说与我母亲当年一样,她每晚睡前都要细篦百遍。我不想剃头。
我想到尼姑手中那银光之迅疾,为目力所不能及。
我想到父亲那缕胡须飘然落地。
密柜门外的油灯火光一闪,我慌忙爬到角落,紧闭双眼。
没有任何声响,只一阵微风拂面,轻如飞蛾振翅。
我睁开眼,一时间深为眼前景象所困惑。
一个椭形物件悬在面前约三尺远处,形似蚕茧,大致有我小臂粗。它散发清辉,无热无影,仿如明月碎片。我着了迷,爬近了些。
寒凉光芒似融冰一般从中流泻而出,随之有微风拂动垂髫,轻打我颜面。不,它不大称得上是个“物件”,更像匮缺实体的“否物质”,撕裂了密柜内的浓黑墨色,吞噬黑暗并将之变为光明。
喉咙焦渴,我用力吞口唾沫,颤巍巍伸指去摸那银光。一瞬犹疑之后,我触到了它。
又仿佛触之无物。既无灼肤的炽热,亦无刺骨的冰寒。指尖的虚无更证实我视其为否物质的初判。而五指也并未从后侧穿出,而是完全消匿于银光之中,一如将手探入虚空无底洞。
我骤然收手,验看五指,尚能摇动,看上去毫发无伤。
光洞中忽地伸出一只手,抓住我胳膊往银光拽去。我还来不及喊,眼前即已被茫茫亮光笼罩,浑身受一种坠落的感受挟裹,仿佛自参天槐树之巅坠向无法企及的地面。
山峰似孤岛,浮于云彩间。
我想找条路下山,雾林却总叫我不辨方向。往下,只管往下。我告诉自己。而雾气越发浓厚,甚至有了实体,狠命推去,云壁仍不动摇分毫。无法,我只得坐下,抖抖索索绞出发间露水。面上湿痕混着眼泪,但我不会承认。
她从雾中现身,不发一言,召我随她回山顶。我只得从命。
“你不善躲藏。”她说。
我不答话。既然她能越过将军府重兵把守的高墙大院,从密柜里偷走我,我想,我根本无处可藏。
我随她穿过密林,重回峰顶。艳阳高照,一阵风掠过,卷起落叶,漫天金红。
“饿吗?”她问,语气并不凶。
我点头。这番话语兀地令我戒备全消。父亲从不过问我饥饱,有时我会梦见母亲为我做朝饭,现烤环饼配幽菽。比丘尼带我来这里已三天,我只吃些林中采的酸浆果与地下挖的苦菜根,除此以外,颗粒未进。
“随我来。”她说。
她领我走上崖面中凿出的蜿蜒小道。路极窄,我不敢往下看,只将脸和身子紧挨岩壁,伸手紧抓垂荡的藤蔓,似壁虎贴壁挪动。比丘尼却大步流星,仿佛行走于长安干道中央。每逢转弯,她便停下,耐心等我跟上。
顶上隐隐有金铁交击声入耳。我踩实路中洼处,手扯藤蔓确证其根系稳扎山中,方抬头仰望。
两个少女,年约二七,在空中比剑。不,“比剑”一说不大准确,称之为舞蹈更加贴切。
其中,白衣少女左手持握藤蔓,双足轻轻一点,辄大幅荡离悬崖,两腿伸于身前,姿态灵动飘逸,叫我想起庙里经卷上身居云中的飞天画像。她右手的剑闪耀日光,仿如天穹碎片。
剑尖挥向崖上另一女子,对手当即放开手中所倚藤蔓,直直跃起,黑袍衣袂翻飞,似巨蛾振翼飞舞。跃至极限,她巧转身躯,自至高点扑向白衣少女,一式狂鹰猎食,手中利剑如鹰喙突刺。
铛!
剑尖相击,明晃晃火星似银花绽开。黑衣少女手中软剑弯如新月,她俯冲之势锐减,反借对手刃尖之力倒悬于半空。
两人随即以赤手互搏,挥掌相向。
啪!
结结实实的钝击声回荡空中。黑衣少女落足崖侧,踝间轻巧地缠上藤蔓,借以稳住脚跟。白衣少女援藤蔓荡回原处,身如蜻蜓点水,双脚再次蹬离崖面,发起下一招攻势。
我出神地望着两位女侠在悬崖绝壁之上,于交错藤蔓间闪展腾挪,出招接招,施展拳脚,舞剑生风。凌驾滚滚云海上数千尺,两人身轻如燕,超凡脱尘,轻盈如飞鸟掠过摇曳竹海,迅疾如螳螂跃过缀露蛛网,绝似如茶楼说书人那粗哑嗓音低述的传奇仙姑。
与此同时,我留意到两人满头秀发浓密如瀑,心中宽慰稍许。或许这比丘尼的弟子不必剃度。
“来。”比丘尼再召我,我便乖乖去到小径拐弯处凌空支出的一方小石台。“我想,你该饿慌了。”她开口,声音暗含笑意。我方发觉,适才二女练武的英姿看得我目瞪口呆,不免羞窘,忙闭上嘴。
脚下滔滔云海相距甚远,耳畔狂风呼啸,恍惚间,此生熟悉的世界似已远去不返。
“这儿,”她指向石台边缘一堆嫩红蜜桃,个个有我拳头大小,“此乃山中百岁猿猱自云层深处采来。云中桃树汲取天地精华结出仙桃,食之一颗,整整十日不饿。若是口渴,就喝藤间露水,我等清居的山洞中亦有活泉。”
练武少女忽而現于身后。两人从悬崖攀下,来到石台,一人拿起一颗桃子。
“小师妹,我带你去晚上睡觉的地方吧。”白衣少女说,“我叫精精儿,你若是夜里叫狼嗥吓着了,可以爬我床上来。”
“你肯定没吃过像这桃子一般甜的东西。”黑衣少女道,“我是空空儿,我拜师最早,这山上何处有何种果子,我全都清楚。”
“你可尝过槐花?”我问。
“没有,”她说,“以后你带我去开眼吧。”
我咬了口桃子。香甜无以言表,入口即化,仿若松软雪沙。然而,刚吞下一口,肚腹即受其滋养,生出暖热之感。我相信这桃真能保十日不饿。师父说的一切我都将深信不疑。
“师父为何收我为徒?”我问。
“因你天赋异禀,隐娘。”她说。
我猜,这便是我今后的江湖名号。隐娘。
“而天赋仍须磨砺。”她继续道,“你本为东海明珠,你愿泯灭于无尽泥淖,还是大放异彩,唤醒浑噩世人,照亮俗世红尘?”
“徒儿愿求学两位师姐那般轻功与武艺。”说罢,我舔了舔手上的香甜桃汁。我暗自发誓,我要成为大盗,从你手中偷回自己性命。
她若有所思地点头,望向远方,夕阳将云海染成了金黄与血红。
六年后。
车轮“吱嘎”一声,驴车停了下来。
不经任何提醒,师父为我扯下了眼前蒙布,掏出耳中绸塞。突如其来的刺眼日光与鼎沸喧嚣让我有些招架不住——驴叫,马嘶,戏班子里二胡悲鸣、铙钹铿锵,装卸货物“砰砰乓乓”;歌声、喊声、笑声、争吵声、讨价还价声、之乎者也声,汇作一支闹市杂烩曲。
我还未从漆黑颠簸的旅途中回过神,师父已跳上地面,将毛驴拴上路边石桩。我尽多只能推知,这是一座州城——其实在取下蒙布之前,我已闻到炸环饼、糖渍苹果、马粪、西域香水等上百种各式气味,便知此地繁华,只说不出具体地名。我努力辨识嘈杂市井谈话的只言片语,却发觉本地方言甚是陌生。
行人路过驴车,无不向师父鞠躬,口诵“阿弥陀佛”。
师父单手合十于胸前,躬身回礼,亦答“阿弥陀佛”。
泱泱大唐,任一城池皆然。
“你我先用斋饭,之后,你可到那家客栈歇息片刻。”师父发话。
“那任务呢?”我问。自习武以来,第一次下山,我颇有些紧张。
她看向我,眼中神情复杂,半含怜悯半含笑意。“如此急切?”
我咬住下唇,没有作答。
“手段与时刻,你自行定夺。”她终道,话语沉静似无云晴空,“两天后的夜里,为师来接你。愿吾徒旗开得胜。”
“眼观耳听,肢腿自如。”她训导,“记住为师教你的要诀。”
师父从附近山峰召来两只雾鹰,个头足有成年男子大小,利爪展铁刃,钩喙闪精钢。凶猛双鹰盘旋头顶,在云雾间此隐彼现,鸣啸之声凄厉高傲。
精精儿递来一把匕首,长仅约五寸,似乎全然不足以行刺。我以五指围握柄端,禁不住抖颤。
“一叶蔽目,则不见泰山。”她叮嘱。
“留心隐秘之处。”空空儿添上一句。
“师妹吉人天相。”精精儿好言道,捏捏我肩膀。
“世间虚妄,皆有秘法。”空空儿说道,又贴身交耳,温暖鼻息拂过我脸颊,“我后项伤疤仍在,便是当年拜鹰隼所赐。”
两人退开,隐入雾中,留我独自对付猛禽。头顶藤蔓间传来师父的声音。
“佛门弟子,何故杀生?”我问。
双鹰轮流扑击,以虚打实,试探我防御。我折身跳开,挥舞匕首格挡。
“当今乱世,藩王并起,各怀野心。”师父道,“誓保一方子民,反予取予夺,誓为父母官,反卖子食骨;横征暴敛,大兴土木,恨不能以金砖铺地银饰墙;强征丁壮,百姓骨肉分离,兵马暴增之势堪比黄河决堤;征伐连年,藩界移换,只把大唐作沙盤,农夫命如蝼蚁,战战兢兢,匍地蛇行。”
一只雾鹰掉头俯冲,实力进攻而非试探。我以守势蹲伏,右手持匕护住头脸,左手撑地稳住身形,双眼紧盯雾鹰,余枝末节皆已隐没,只专注于明光闪耀的尖喙利爪,如夜空中一组星座。
眼中雾鹰倏忽临近。后项有微风拂过,猛禽伸爪扑翅,急稳攻势以展终极杀招。
“节帅都督各行其道,是非谁能定夺?”她反问,“男人引诱主上妻室,你安知他不是身负血仇,要接近暴君?女子向恩客讨粮济民,你安知她不是有意筹谋,包藏野心?身处乱世,唯不伦而成人伦。藩王买凶刺敌,你我则为弦上利箭,矢无虚发,披肝沥胆,不遗余力。”
我蹲身窥伺,正欲起而刺鹰,忽记起师姐叮咛。
“……一叶蔽目,则不见泰山……后项伤疤仍在……”
我团身滚至左侧,堪堪避过身后偷袭雾鹰之爪,相去仅寸余。双鹰夹攻,在我头颅先前所在之处相撞,恰似潜鸟掷身潭中,直直迎上水面倒影。一时间,羽翼狂扑,尖啸鼓噪。
我冲向旋舞落羽之中。一刀,两刀,三刀,迅疾之势犹胜闪电。双鹰栽落,折翼倒地,喉间刀口利落,汩汩淌血,石台上汇起血泊。
我肩头亦渗出血珠,方才滚地时让粗石擦破了表皮。但我保全了性命,而敌手已奔赴黄泉。
“佛门弟子,何故杀生?”我再问,方才殊死一战,仍旧气喘吁吁。我刺过山中猿猱与林中虎豹,而双鹰试炼乃极难之境,非以登峰造极之能不能完成。“为何要充当权贵爪牙?”
“瑞雪降蠹屋,除旧展新途。”她说,“百姓疲累,须有你我复仇。”
精精儿和空空儿从迷雾中现身,给双鹰撒上化尸粉,又替我包扎伤口。
“多谢师姐。”我低声道。
“师妹仍需练习。”精精儿批评道,语气却很和善。
“我可不能让你死了。”空空儿神色狡黠,“你答应要带我尝槐花的,记得吧?”
更夫敲响子时铜锣,细细弯月挂上节度使官邸外古槐树梢。街上浓影如墨,一如我玄黑的丝绸护腿、短衫与蒙盖口鼻的面巾。
我倒挂墙头,双足钩住墙顶,身似爬藤紧贴平坦墙面。两个巡兵从下方经过,假若抬头,也只会认我作一段影子或瞌睡的蝙蝠。
待两人一走,我便弓身翻上墙顶,矮身疾走而过,脚步比猫更轻巧,直至宅府中院厅堂屋顶对面,屈腿轻轻一蹬,一跃跳过敞空,没入飞檐后的瓦间。
要潜进一座铜墙铁壁的宅院,自然还有更为隐秘的途径,但我喜欢待在现世,聆听夜风低吟及遥远夜枭哀鸣。
我仔细撬开釉面屋瓦,向缝隙里窥视。藻井格栅之下,现出一间明亮厅堂,方石铺地。一个中年男子独坐东端案台,专心审读一沓文书,缓缓翻页。只见他左颊有个蝶形胎记,脖间套一只碧玉项圈。
正是我要刺杀的节度使。
“盗他命来,即可出师。”师父交代,“这是最终考验。”
“他有何罪,竟至于死?”我问。
“罪行深浅有何妨?为师的救命恩人要他死,而且酬劳丰厚,如此足矣。你我不必有愧于助纣为虐;谨遵道义即可。”
我爬过屋顶,手掌与足尖轻盈掠过屋瓦,悄无声息——三月,谷中平湖融冰欲消,连松鼠亦有时踏破薄冰,落水溺毙,师父每趁此时节训我三人过湖。我与夜色融而为一,五感机敏如匕首寒芒,兴奋之余又有一丝不忍,仿佛正待挥毫在白纸上写下第一笔。
我既已到节度使所坐案台正上方,便又撬开屋瓦,一块,两块,顶棚洞口已足以容身。随后,我从绸袋中取出抓钩(通体涂黑,以免反光)抛上脊顶,试试抓牢了,便将丝绳拴在腰间。
我从屋顶豁口往下看。节度使仍坐在原位,全然不察头顶的凶险杀机。
刹那间,我恍惚觉得回到了房前大槐树上,透过摇曳枝叶间的孔隙凝望父亲。
回忆倏忽而过。我蓄势待发,将如鱼鹰一般潜入房中,迅速割喉、剥衣,给他全身撒上化尸粉,当他仍躺在石板地上抽搐,我即飞身自屋顶遁走。待侍从发现异样,他遗骨已皮肉不存,而我无影无踪。师父将宣布我出师,与两位师姐平起平坐。
我深深吐纳,弓起身体。为这一刻,我已勤学苦练六载,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阿爷!”
我登时定住。
帘后钻出一个童子,约莫六岁,头发绑成整洁的冲天鬏,形如雄鸡尾。
“怎么还不睡哪?”男子说,“乖,回去睡觉。”
“孩儿睡不着。”童子道,“我听到有响声,还看见院墙上有团影子在动。”
“只是闹猫呢。”男子说。童子一脸不服气。男子想了想,妥协道,“好吧,过来。”
他把文书放上身旁矮桌,童子忙不迭爬到他膝上。
“影子没什么可怕的。”说罢,他拿手比在烛火跟前,做了一连串手影戏,又教儿子做蝴蝶、小狗、蝙蝠、飞龙。童子眉开眼笑,用手比一只小猫,去扑厅堂窗纸上父亲比的蝴蝶。
“影子因光而生,也会被光冲散。”男子停止扇动十指,双手垂于胁侧。“去睡觉了,吾儿,明早到花园里扑真蝴蝶。”
童子困意已浓,点头默默退下。
我身在屋顶,踌躇万分,童子的笑声在脑中挥之不去。莫非,遭人盗走离家的姑娘,就可盗走别家小儿至亲?这岂不是正须鄙弃的伪道?
“多谢义士静候我儿回房。”男子忽然开口。
我呆住了。厅堂中只他一人,而他话音响亮,绝非自言自语。
“本官无意叫人。”他继续道,目光仍停留在文书上,“义士只管下来,一切好说。”
剧烈心跳敲震耳鼓。我应当立即逃走,这可能是个圈套。若我下去,他也许会召出伏兵或开启地下机关擒获我。然而,他声音中似有某种力量,叫我不得不从。
我跳入屋顶洞口,旋身徐徐展开腰间缠绕数周的抓钩丝绳,轻轻落上案台,静如雪花触地。
“你如何知我在梁上?”我问。脚下并未有石砖翻开,现出深坑将我吞没,屏风后亦无兵丁冲出。我双手紧握丝绳,膝头微屈;倘若他确实全无防备,任务仍有望完成。
“孩童的耳目,比成人伶俐多了。”他答道,“再者,批阅公文至深夜时,我也每每比手影戏自娱。我熟知厅堂里灯火扑闪与影动,若异于平日,必是顶棚开了裂口,有气流涌入。”
我点点头,默记教训,以免再犯。我将右手悄悄移向后腰,握住鞘中匕首把柄。
“郑滑节度使朱温心怀不轨,觊觎本官辖地已久。”他道,“此处乃中原腹地,仓实民殷。一旦落入他手,必遭强征壮丁。姑娘若杀了我,他将长驱直入,入主关中。若叛乱之势席卷大唐,则百万生灵涂炭,万千孩童成孤儿,兵膏锋锷,曝尸荒野,任鸟兽啃食,英魂不得安息,终日在土地上群集游荡。”
他所言数字巨大,堪比黄河浊水中翻腾的无数泥沙。我只觉难以理喻,便道:“他救过我师父的命。”
“那姑娘就全凭她做主,不顾其他利害?”
“这世道烂透了。”我说,“我要替天行道。”
“本官不能自詡手不沾血。求仁得仁,亦复何怨。”他叹道,“可否至少宽限两日,以便本官料理后事?我儿出生时,娘亲就去世了,我得找人好生托付。”
我瞠目而视,难以将男童的笑声置若罔闻。
我在脑中描摹各式场面:节度使召集数千兵勇,将宅邸围得水泄不通,他躲进地下室,如秋叶抖抖瑟瑟。我内心描画他出城上路,快马加鞭,面容狰狞似走投无路的傀儡子。
他仿佛能读心一般,又道:“两日后的夜里,我独自在此等候姑娘。丈夫一言九鼎。”
“将死之人,谈何九鼎大吕?”我冷嘲。
“人之将死,其诺也如侠士。”他应道。
我点头,飞身一跃,迅速攀上悬垂丝绳,自屋顶洞口遁走,无比得心应手,恰如平日援藤蔓登云中绝壁。
我不担心节度使逃跑。我武艺高强,他不管逃到哪儿,都逃不出我掌心。我情愿给他机会尽人伦,与小儿妥善离别。
我在城中闹市闲逛,尽享炸环饼与糖稀香气。忆起六年未食之味,腹中“咕咕”闹腾。餐桃饮露虽净化灵魂,但肉身仍向往俗世甘美。
我以官话与商贩攀谈,只有少数人勉强能搭话。
“这个好精致啊。”我夸赞眼前的糖面人将军。细棍上的小人身披大红战氅,刷了层晶亮枣糖浆,叫人垂涎三尺。
“要这个吗?”小贩问,“今晨新鲜现做的,姑娘,填的是莲蓉馅。”
“我没钱。”我怅叹。师父给的盘缠只够住店,这几日口粮也只是颗桃子干。
小贩打量我一番,似乎有了什么主意。“听口音,姑娘不是本地人?”
我点头。
“逃出家来,想在乱世找个安宁地儿?”
“大略如此吧。”我说。
他点点头,似乎心照不宣,拔起糖面人将军,把木棍递到我手中。“既然同为客居之人,就不收你钱了。这里是个安顿的好地方。”
我收下馈赠,谢过他。“店家何许人也?”
“我乃郑滑人氏。节度使朱大人差人到村里征召老少男丁入伍,我舍了田地逃跑了。阿爷已经战死,我岂有再拿血去染他战氅的理?这小人儿就是照着朱大人的模样做的,看到客人咬下他头来,我心里无比快活。”
我大笑,一口咬去,遂了他心意。糖面壳在舌尖融化,渗出莲蓉内馅,细腻滋润,沁人心脾。
我走过城中大街小巷,细品每一口甘甜滋味,随心聆听从茶铺门口、往来马车中飘出来的只言片语。
“……只是学舞,何必送她横穿大半城?……”
“……如此欺上瞒下,县太爷面上可不会好看……”
“……上等好鱼,新鲜肥美,活蹦乱跳哎……”
“……你如何知道?他怎么说呀?告诉我嘛,姐姐,告诉我……”
市井生活熙熙攘攘,似河山间云海载我援藤蔓荡跃。耳畔忽然萦绕那险些遇刺之人的话:
若叛乱之势席卷大唐,则百万生灵涂炭,万千孩童成孤儿,兵膏锋锷,曝尸荒野,任鸟兽啃食,英魂不得安息,终日在土地上群集游荡。
我想起他的孩儿,想起那宽敞空旷的厅堂和手影飞舞的四壁。我忽有所感,我的心与世间音韵一齐律动,既出尘,又与这俗世紧紧相连。水中沙粒翻腾旋转,汇成张张人脸,有笑有哭,有盼有梦。
两日后。夜里钩月微盈,寒风料峭,远处夜枭的鸣叫更叫人毛骨悚然。
我驾轻就熟,攀上节度使官邸院墙。巡兵排岗仍旧如常。这次,我身子伏得更低,更为蹑手蹑脚,爬过纤如细枝的墙顶,踏过高低不平的屋瓦,回到熟悉的地点,撬起两夜前放回的瓦片,眼目紧贴隙口,以皮肉阻住气流。我不敢掉以轻心,随时可能有蒙面侍卫从暗处跃出,触发机关。
而我亦不忧惧,早备好万全之策。
下方却并未传出喊叫,也無响锣示警。我细察那灯火通明的厅堂,他仍坐在老位子,身旁矮桌上摆有一沓文书。
我凝神倾听,搜寻孩童的脚步声。鸦默雀静,男童已被送走。
再细看男子身下,厅堂地板铺满了稻草。见此情景我不免疑惑,随即明白,此举乃是出于好心,免得他的血染污石砖,好为后人清扫提供方便。
男子闭眼打莲花座,面上微笑带着,似一尊佛像。
我轻轻将屋瓦放回原位,如一缕清风消失于夜色中。
“此事甚易,因何未毕?”师父质问。两个师姐站在她身后,如同护法阿罗汉。
“我见他与小儿耍玩,不忍下手。”我急道由来,如同攀上救命藤蔓,祈求一曳而荡过深渊。
她惋叹。“若再遇此情此景,当先诛小儿,以免受其乱。”
我摇头。
“此人善使花招,利用你妇人之仁。权贵无异于台上戏子,粉墨之下,心如幽壑。”
“师父言之有理。”我道,“只是,他言而有信,亦不惧死于我手。徒儿大体相信,他所说句句为实。”
“你如何知道,他不似他毁谤之人那般狼子野心?你如何知道,他现下藏锋守拙,将来不会凶相毕露?”
“谁人能知晓未来?”我反问,“即便蠹屋将倾,徒儿亦不愿做那翻云覆雨之手,不忍摧枯拉朽,惊扰蝼蚁寻求一方安宁。”
她目光咄咄逼人。“你为国忠心何在?对为师孝心何在?对诺言信义何在?”
“徒儿原不愿做盗命之徒。”我说。
“你一身绝技,”她无语半晌,又道,“可惜了。”
师父语调中的隐隐寒意叫我发抖。再看她身后,精精儿和空空儿已不见踪影。
“你若踏出门口半步,”她道,“就别再叫我师父。”
我凝望她全无皱纹的脸,那双眼中毫无凶光。我回想起早年间,我数次从藤蔓间摔下,她亲手为我包扎伤腿。我回想起那场试炼,我无力招架熊猫,她出手为我打退。我回想起无数夜晚,她抱我在怀,教我看透世间虚妄,寻得本真秘法。
她害我与家人天各一方,却又予我最似母亲的疼爱。
“师父,徒儿就此别过。”
我屈身跃起,如腾猿飞虎,鹰击长空,撞破客房窗户,没入如海暗夜。
“我不是来杀你的。”我说。
男子点头,仿佛全在意料之中。
“我出师不利,任务会交由两个师姐接替。一是精精儿,人称霹雳心精精,一是空空儿,人称妙手空空。”
“我去召侍卫。”言罢,他站起身来。
“没用的。”我告诉他,“饶是你躲进金钟罩藏入海底,精精儿一样能盗走你魂魄,空空儿更加手段非凡。”
他讪笑。“看来只能单枪匹马会客了。多谢提醒,如此,我手下弟兄不致枉死。”
夜里隐约传来尖啸,仿佛远处有群猴呼号。“来不及解释了。”我告诉他,“那大红幡子给我。”
他照办了,我把幡子系上腰间。“你今日所见,必觉匪夷所思。不论如何,盯紧这条幡子,躲得远远的。”
啸叫愈加响亮,充斥上下左右,却不辨来处。精精儿已至。
不等他多问,我便撕开位面间幕,钻入秘境,生生在他眼前消失,只留一截大红幡子拖在身后。
“把现世想成一张纸。”师父说,“蚂蚁爬行纸上,只知其广、其宽,不知其深。”
我看向纸上所画蚂蚁,不知她葫芦里卖什么药。
“蚂蚁惧怕危险,便在周围筑起高墙,以为这密不透风的壁障可保周全。”
师父画个圆,把蚂蚁圈了起来。
“而蚂蚁并不知晓,一把刀悬于上方。刀不属于蚂蚁的世界,无法受其感知。蚂蚁所筑高墙无法防御来自隐秘维度的打击——”
她抬手一掷,匕尖扎中画上蚂蚁,将纸钉在地上。
“你若以为世界只有宽、广、深三个维度,隐娘,这么想可就错了。你这十多年,不过是像纸上蚂蚁一般生活,远不能体会世界本原的妙处。”
我进入秘境,境外之境,境中之境。
眼前一切都增添了全新维度——墙壁、石板、跃动的炬火,以及节度使惊异的面容。他的皮肤仿佛被掀开,五脏六腑展露无遗。我看见他心搏肠蠕,血液流过透明脉管,晶晶白骨内填满柔滑骨髓,让人想起枣泥莲蓉。我看见每块砖里粒粒云母清透,万千仙子在火焰中舞蹈。
不,还不够准确。我无法以言语描述眼前所见。我忽而看清万物的亿万层重叠构造,仿佛循曲线爬动的蚂蚁骤然被抓离纸面,得见那无始无终的正圆。此乃佛陀天眼所见,他参透了因陀罗网的玄机,领悟到跳蚤足尖微尘亦与夜空广袤星河相连。
多年前,师父正是凭借此法穿透父亲的大院高墙,避开府上精兵,从密闭铁柜里将我偷走。
我看到精精儿白袍由远及近,似深海幽光水母舞动翻腾。行走间,她口中尖啸,这一声刺进耳中,行刺目标听了,无不胆寒。
“小师妹,你缘何在此?”
我扬起匕首。“求求你,精精儿,回去吧。”
“你总是这般执拗。”她说。
“你我曾同食一桃,共浴山中冷泉。”我说,“你曾采雪莲戴我发间,教我攀藤走崖。我敬你如亲姐姐,求求你不要杀他。”
她面露神伤。“不可,师父一诺千金。”
“舍此一诺,以全大义,不能违了本心。”
她收剑负于臂后。“我待你情同姐妹,你出招,我绝不还手。若你在我杀掉节度使之前刺中我,我即刻离开此地。”
我点头。“谢过师姐,小妹得罪了。”
秘境自有其架构,丝弦纤细交织,透出荧荧微光。我与精精儿穿行其间,踏横丝跳跃,援垂丝摆荡,于丝网上高攀低走,腾转回旋,步履翩跹,天地间星光熠熠,冰莹闪闪。
我自后方突刺,她轻巧躲开。她向来是头等轻功好手,藤间过招与云端曼舞皆游刃有余,飞身滑步袅娜如天庭仙子。与她相比,我动作粗笨沉重,毫无技艺可言。
她翩然闪避攻势,一面计数:“一、二、三、四、五……甚妙,隐娘,想必你近日勤于练习。六、七、八、九、十……”当我偶而靠近,她便随手挥剑挡下匕首,举重若轻,仿佛梦中人驱赶蚊蝇。
她眼中忽露惋惜之意,掉转方向,援垂丝荡向节度使,恰如那悬于纸上的短刀,欲自另一位面从天而降,而他全然无法察觉。
我紧随精精儿,亦步亦趋,唯愿计谋顺利。
节度使见我垂入现世的大红幡子飘近,忙闪身伏地,滚到一旁。精精儿长剑穿透位面间幕,现世中,一口宝剑凭空现身,将节度使座前案桌斩得粉碎,随即消失无影。
“咦?他如何能识我行踪?”
我不给她机会看穿把戏,挥动匕首连续出招。“三一,三二、三、四、五、六……师妹匕法的确颇为精进……”
我与精精儿在厅堂“上方”(言语实难描述准确方位)秘境内踊跃,她每攻向节度使,我便尽力追逐左右,警告他危险来袭。而我拼尽全力,也根本近不得她分毫。我自觉疲惫,手脚慢了下来。
我再度屈腿发力,荡向她身后,但这次却大意了,落足点距厅堂墙壁太近,飘荡的红幡被灯台钩住,我随之跌倒。
精精儿看向我,大笑不止。“原是你在搞鬼!你果然机灵,隐娘,不过,比试到此为止,我要请功领赏了。”
我困在此地,鞭长莫及。她若在此刻出袭,节度使收不到任何警示。
红幡着了火,火焰猛蹿入秘境,吞没我衣袍。我惊恐尖叫。
精精儿跃出三步,回至我脚下所踏横丝,迅速脱下白袍,罩住我身体,扑灭了火焰。
“你没事吧?”她问。
我有几处头发与皮肤给火烧焦了,但无大碍。“多谢师姐关照。”我说,随即亮出匕首划过她衣角,不等她反应,已割下一段布条。寒芒刺向更深处,切开位面间幕,布条自缝隙飘进现世,抖抖瑟瑟,如水草在水面游荡。我俩亲见那白绸布落地,节度使满脸惊骇,手脚并用,仓皇逃开。
“一招刺中。”我宣告。
“啊,”她说,“原来你使诈?”
“毕竟刺中了师姐衣袍。”我答。
“你跌倒……只是苦肉计?”
“那是我唯一能使的法子。”我承认,“师姐剑法比小妹高明得多。”
她摇摇头。“你竟然甘心為一个陌生人算计你师姐?不过,我既然答应你,就决不反悔。”
她援垂丝而上,像水鬼一般翩然而去。融入夜色前,她回头看我最后一眼。“告辞了,小师妹。你我缘分如这衣裙,已被你匕首斩断。愿你得偿所愿。”
“再会。”
她离开了,一路长啸。
我爬回现世,节度使飞快迎了上来。“吓死我了!这是何种法术?我听闻金铁相击,却不见刀光剑影。你腰间幡子在半空飘舞,如同鬼魅,后来,最后,那白布凭空出现……慢着,你受伤了?”
我龇牙咧嘴,勉强坐起。“无碍。精精儿已走了。下一个刺客将是我大师姐,空空儿,她厉害得多,我不敢说一定保护得了你。”
“我不怕死。”他说。
“你若死了,郑滑节度使会杀更多人。”我说,“你得听我的。”
我打开绸袋,取出及笄之日师父送我的礼物,递交与他。
“这是……纸驴?”他看向我,甚是不解。
“这是机关驴在现世的投影。”我说,“正如球体在平面投影为圆——别管了,没时间了。听我的,你赶紧走!”
我划开秘境,推他进去。此刻,纸驴在他跟前化身为机关巨兽。我不顾他连声反对,推他上了驴背。
驴身内紧绷的牛筋带动齿轮旋转,动力传过曲柄,四腿交替行进,机关驴可在秘境中疾走半个时辰,绕一大圈,如空中飞人那般在荧白横丝间跳跃。师父赠我此物,以备在任务中受伤时借以脱身。
“姑娘要如何抵御她?”他问。
我没有作答,只是拔出锁钥,机关驴飞奔而去。
空空儿的接近,全然无声无息。没有长啸,没有歌吟,没有可怖巨响。不熟悉的人会以为她手无寸铁,她也因此得名“妙手空空”。
宽袍闷热,脸上假面人皮厚重。地上所铺稻草俱已引燃,厅堂浓烟弥漫。我蹲伏在地,为求吸纳少许清凉空气。我在脸上堆砌出平和笑容,双眼眯出一条缝。
烟雾打了个旋,一丝细微异样,须得明察秋毫方能辨别。
我熟知厅堂里灯火扑闪,若异于平日,必是顶棚开了裂口,有气流涌入。
片刻之前,我仔细用匕首在位面间幕上划开几道细痕,为免闭合,又系上割自精精儿衣袍的绸条。切口足以透出秘境的风,能借此觉察任何潜影的接近。
我在脑中描摹空空儿的冷峻身姿,如索命恶鬼般潜于秘境,逐我而来,右手钢针闪耀,她只需这一枚暗器。
她喜欢用钢针直刺对方心脏,而胸腔与表皮不留痕迹。她喜欢将钢针扎入对方头颅,把脑子搅成糨糊,叫对方神乱而死,而头皮不见伤口。她尤其喜欢行刺于无形之中,在不设防之处直捣黄龙。
浓烟骤然翻腾,她在接近。
我想象她眼中所见情景:面生蝶形胎记的男子身着节度使袍独坐厅堂,身周宅邸失火,烟雾缭绕,他惊惶无措,张口结舌,错愕之情僵在脸上。在他头顶,秘境中空气莫名浑浊起来,仿佛厅中浓烟穿透了位面间幕。
她出手了。
我向右一偏,这是本能举动而非五感应变。我已同她练武多年,但愿她使出惯用套路。
她用意必是将钢针刺入我头颅。我一偏头,而钢针仍循原迹往现世刺出,“叮”一声清响,击中我颈上碧玉项圈。
我在浓烟中蹒跚起身,呛得咳嗽不止。我抹掉假面人皮。空空儿钢针细弱,一击即会弯曲变形,若一击不中,绝不会出第二招。
一声诧异轻笑。
“好把戏,隐娘。我大意了,没看穿那烟雾。你不愧是师父最得意的弟子。”
我在现世中划开秘境之隙,远不止是示警。待烟雾充塞秘境,她眼中现世即变得模糊。若论常时,她居迷观实,我的假面透若无物,宽松大衣也不过绕我划一空圈而已,和那纸上蚂蚁无分。
而另有可能,她或许是刻意没捅破我粗陋的伪装,一如她曾刻意提醒,雾鹰惯从背后偷袭。
我向那空不见人的声音来处拜倒。“请转告师父,恕徒儿不孝,不会再回山上了。”
“不想你竟成刺客对头。后会有期。”
“若有缘再会,我邀你共品槐花,大师姐,那滋味甜中带涩,清而不腻。”
琅琅笑声远去,我瘫倒在地,筋疲力尽。
我想要回家,与父亲重聚。可我要如何向他讲述我的云游,如何向他解释我的改变?
我无法长成他期望的模样。我心甚野,无法身穿束衣款款走过大院房间,听媒人叙说未来夫婿时满脸羞红。我无法装作喜爱女红胜过攀爬门前槐树。
我身负绝技。
我要像精精儿与空空儿那般飞檐走壁,我亦曾攀引道道藤蔓荡过悬崖。我要与劲敌过招。我要自己挑选夫婿,想找个手细心善的好人——淬镜工就不差,好叫他知道那光滑镜面之下别有洞天。
我要磨砺绝技,以赫赫光明震怖奸邪之徒,为能人异士照亮济世之路。我要保护弱小,庇佑纯良。虽不知能否坚守正道,我,隐娘,誓为天下苍生求得安宁。
而我终究是个盗贼。我已盗得己命,亦将盗回他人之命。
机关驴蹄音“得得”,由远及近。
责任编辑:钟睿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