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媒体力量与传统诗歌记忆的重建
——以“余秀华现象”为例
2021-11-21余迎
余 迎
著名诗人吉狄马加说过:“我历来相信:诗歌过去是、现在是、将来依然是人类精神世界中最美丽的花朵。只要人类存在,诗歌就会抚慰一代又一代人类的心灵。诗歌作为人类精神财富中永远不可分割的重要部分,它将永远与人类的思想和情感联系在一起。”①吉狄马加:《一个彝人的梦想——在清华大学人文学院的演讲》,《吉狄马加演讲集》,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2011年版,第785页。因诗歌的美丽、诗歌与人类精神生活的不可分割的性质,诗歌才会一直伴随着人类,产生着最广泛、最长远的传播价值与美学价值。2014年下半年,湖北农民女诗人余秀华突然爆红网络的现象,有力地证明了吉狄马加的这一话语的普适性。由于身体残疾,余秀华自幼年起就从未离开过她生活的那座封闭的小村子,没有机会接受诗歌方面的专业教育。但余秀华以极具在场感的存在性、介入性和个人化的诗句,以大跨度的个体叙事与宏大叙事杂糅的语言,写下了《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经过墓园》《井台》《梦见雪》《致雷平阳》《那些秘密突然端庄》《打谷场的麦子》《我们在这样的夜色里去向不明》《摇摇晃晃的人间》等犀利诗作,成为2015年初最受人瞩目的女诗人,获得2015年第13届华语传媒大奖的“年底最具潜力新人提名”,直接震憾了专业诗人和顶级诗坛,受到有相当影响力的诗歌杂志《诗刊》的郑重推荐。旅美学者沈睿惊叹于余秀华诗歌的美学价值,高度地评价余秀华:“余秀华的诗歌是纯粹的诗歌,是生命的诗歌,而不是写出来的充满装饰的盛宴或家宴,而是语言的流星雨,灿烂得你目瞪口呆,感情的深度打中你,让你的心疼痛。”②沈睿:《余秀华,让我疼痛的诗歌》,《时代人物》2015年第2期。
20世纪80年代后,改革开放使民众走进了一个全新的富裕时期。日益显著的是,来自物质方面的成就比精神层面的成就要高得多,或者说,民众投注于物质方面的注意力远比精神方面大得多。在房价暴涨、车辆激增、出国旅游人数越来越多,品牌服饰和高档消费品大量涌进中国的同时,精神生产方面的现状却是,纸质出版物的萎缩、报刊读者的锐减、高雅文化受众的流失、中华传统的失忆。这些现象都说明20世纪末的人类精神创造能力有所弱化,人类在追求物质利益最大化的同时,也正面临着一种普遍的精神迟钝。因此,许多无法替代的文化传统受到冷落甚至遗弃的现状日益明晰,物质与精神的矛盾冲突越来越表面化。从人类文化的高度上来看,中国这个号称“诗歌古国”的国度,诗歌作品的总量正在减少,公众对诗歌的热情有所降低,许多人早已远离诗歌,这当然是文学界的悲哀,更是文化传统的凋零。在这种沙漠化的诗歌语境中,异军突起般女诗人余秀华,以她的《月光落在左手上》《摇摇晃晃的人间》等诗集再次掀起公众对于诗歌的狂喜与欢呼:“余秀华诗集《月光落在左手上》四次加印,销量突破10万册大关,成为20年来中国销量最高的诗集。”①凤凰:《脑瘫诗人余秀华北大开讲》,《福州晚报》2015年3月22日第A15版。通过微博来阅读余秀华诗歌的读者群体数量大约有40万,也有说转载数达到了上千万,这几乎是诗歌界的天文数字。2015年3月20日下午,余秀华走进北京大学与读者见面,与现场500多位不同年龄的读者(有不少是外地来的读者)近距离交流,更将公众对余秀华的关注推向高潮。在余秀华创造的诗歌奇迹里,现代媒体是形成“余秀华现象”的最基本手段,而中华民众对于传统诗歌的深刻体认,才是诗歌文化薪火相传的最根本的动力,也是今天公众对于余秀华诗歌狂喜的内动力。
一、古老中华民众中所蕴藏的诗歌记忆和能量
德国哲学家、20世纪存在主义哲学创始人和主要代表之一马丁·海德格尔曾经说过:这个世界并不是建立在证据或某些偶然的经验之上,而往往是在悬而不定中,隐藏着世界存在的原发维度。这句饱含哲思的话告诉世人,任何事情的发生都有其来源与基础。基于这个哲学观点,我们完全可以把这场由现代传媒所引发的“余秀华现象”放置在中华民族的诗歌传统中去发掘与认知。
早在公元前11世纪的西周初,中华先民就已掌握了诗歌的创作与吟唱技巧,创作出大量的质朴民歌,奠定了中华民族作为“诗歌王国”的牢固根基。中国古代第一部诗歌总集《诗经》的诞生(比《伊索寓言》早了近7世纪),曾经历了一场长达500多年的民歌采集、校订、修改、编纂的不凡历程,其调查范围覆盖了整个黄河流域及长江流域的大多城市与乡村,这一宏伟的“诗歌壮举”充分证明当时有多么广大的诗歌作者和读者群体,多么丰硕的诗歌创作成就,中华民族有着多么辉煌的诗歌传统。可以想象在公元前的11世纪,居住于穷乡僻壤、物质生活极端贫困、生产力极其低下的先民们,曾热心地给予前来“采风”的“周太师”与“行人”物质上的接济,更以精神呼应的方式把口口相传的民歌提供给采诗官,成功地构筑了一条自乡村直达皇室的诗歌传送渠道。正是这场广泛的民歌采集活动,提升了诗歌在先民心目中的地位,密切了诗歌与政权的关系,普及了诗歌的常识,最大限度地吸引了民众关注诗歌的目光。《诗经》的采集工作也是一场持久而广泛的诗歌教育运动,中华先民正是在唱诗、读诗、写诗、品诗、采诗中追随着原始诗歌的背影,传承着遥远的记忆,修筑着古代诗歌“从民间到官方机构”的原发路径。显然,这种诗歌收集工程早已经超出狭义的文学范畴,逐渐演变成民众的一种具体而常态的文化生活,演变成一种经年不衰的文化传统。于是在长达3000多年的时间里,《诗经》作为经典文学教材影响着中国人的基本道德建设,又渐次演化为各种诗歌形式(骈文、五言诗、乐府诗、七言诗、格律诗、杂言诗、词、曲、白话诗、散文诗、朦胧诗),以各种形式顽强地延续着、扩展着诗的生命状态,传递出中华民众对诗歌这一创作形式的坚守与信赖,高峰迭起的中华诗歌发展曲线,清晰地描绘出三千多年间民众对于诗歌创作的“在场感”。
直至近现代,中国诗歌仍然有过多次崛起,如五四时期的“新诗”运动,诗歌成为反帝反封的一件利器而锐不可挡;如80年代“崛起的诗群”,诗歌又作为改革开放一种新型的思维模式启迪着一代人;如20世纪90年代汪国真清新简朴的诗歌,给大学校园带来了诗的旋风和狂热;如舒婷、席慕蓉所树立的现代女诗人的良好形象,充盈着温馨平和与潜在的激情,直接映照着来自李清照时代的记忆;又如诗人海子、骆一禾、西川三位北大才子的泣血之作,都得到民众积极地呼应与喝彩,形成了现代诗歌的良好生态。如果从人类文化的高度审视这种诗歌奇迹,完全有理由把这些现代诗人群体看成是西周诗人群体的承续,可以把他们看成是西周诗人留存于中华大地上的背影。作为一位平民的余秀华,她在没有任何教育背景之下,不仅可以欣赏保罗·策兰、弗罗斯特、博纳富瓦、特朗斯特罗姆、玛托娃、海子、顾城、雷平阳、宇向等人的诗作,并能以诗的形式给予回应,还可创作出言辞凶猛、意境新锐的诗作,完全可以看成是西周诗风在中华土地上的积淀与延展。至少,余秀华可以作为中华民众对于西周时期诗歌文化记忆的代表,实现了古代先民对于诗的呵护与期许,把“民间诗人”的这一族群的任务再一次担当下来。正如余秀华在《诗刊》发表的自述所言:“一直深信,一个人在天地间,与一些事情产生密切的联系,再产生深沉的爱,以致到无法割舍,这就是一种宿命。比如我,在诗歌里爱着,痛着,追逐着,喜悦着,也有许多许多失落——诗歌把我生命所有的情绪都联系起来了。”
二、诗歌在乡村文化中的重量
对于诗的喜爱、对于诗人的崇拜、对于诗歌的传唱,一直是乡村民众生活中最强烈、最真实的记忆。从人类语言尚未发育完成的“杭育杭育”时代开始,土里刨食的原始先民无师自通地学会用一种短促有力的音节表达劳动感受,形象地喊出了压在他们肩膀上的重量,而能够率先发出“杭育杭育”之声者实际上就是人群中的领唱,并因为唱出了田野上最抒情、最具实用性的诗句而受人瞩目。而后,尧帝时期的《击壤歌》标明中华先民(也可以称之为草根族)已进入到能够自由组织语词时期,从事着单调的田间劳作的壤父,在黄天厚土的感应下,激情地喊出了“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的四言诗,不仅唱出原始先民农耕的快乐,还无师自通地发明了四言句式,顺便感动了途经这里的部落首领,从而使这首中华民族最早的民歌进入史册,流传至今。再如《弹歌》中的“断竹续竹,飞土逐肉”,用极简洁的八个汉字形成了原始先民狩猎的场景的精妙概括,又在诗句里保存了原始人类的劳动工具、劳作方式、饮食结构的信息,从而扩张了诗歌的内容,开创了“以诗记史”的先例。再如神农氏时代的《伊耆氏蜡辞》,祷告者用霸气的言辞喊出:“土返其宅,水归其壑,昆虫勿作,草木归其宅”,诗句典雅豪迈,气韵开阖自如,直接指涉着人类敢于战天斗地的博大气势。这些诗歌的创作者虽然没有留下姓名,但从其作品得到数千年的传承这一点来看,他们在当时一定倍受民众的崇拜与爱戴,他们就是当时民众的精神领袖。这些即兴创作出来的田野诗歌,就是当时的流行歌谣,并拥有一人唱万人和的口口相传的传播效应。这些从原始的农耕生活中诞生的草莽诗人,作为当时最高文学成就的代表,作为原始先民关于诗歌“在场”的证据,他们有理由接受民众的崇拜,并把这种诗歌记忆深深地镌刻于民众心底。所以,今天民众对余秀华的热情,正说明生活于同一片土壤上的炎黄子孙,一直将诗作为精神慰藉、融入心灵深处,民众一直保持着对乡村诗人的热情,从数千年前一直到现代,这种激情之火一直在持续地燃烧,浇铸成了现代农民女诗人余秀华的一种浑厚而明亮的底色。
清华大学歌手李健在余秀华的北大读者见面会上,专门为余秀华录制了一段VCR,他说:“我喜欢余秀华的诗,她的诗是从土地里长出来的有机的诗歌。云里写诗,泥里生活。”《诗刊》的编辑刘年也评论说:“她的诗,放在中国女诗人的诗歌中,就像把杀人犯放在一群大家闺秀里一样醒目——别人都穿戴整齐、涂着脂粉、喷着香水,白纸黑字,闻不出一点汗味。唯独她烟熏火燎、泥沙俱下,字与字之间,还有明显的血污。”余秀华一直生活在乡村,又因为特殊的身体条件,使她没有能力像别人那样可以逃离乡村。在粗糙而艰辛的日常劳作里,余秀华目睹着亲人和乡邻在大自然中汗如雨下,感受着原生态的人生启示,也使余秀华深刻地浸润于乡村文化之中。仅从物质条件和身体条件来看,余秀华的生存状况是不容乐观的,她是真真正正的乡村“草民”中的一个,因而她的写作应当具有“草根文学”的典范意义。似乎纯属偶然,余秀华选择了诗歌这种创作形式,并且,余秀华本人在讲述自己的创作经历时,也用一种黑色幽默的语气说过:“因为我是脑瘫,一个字写出来也是非常吃力的,它要我用最大的力气保持身体平衡,并用最大力气左手压住右腕,才能把一个字扭扭曲曲地写出来。而在所有的文体里,诗歌是字数最少的一个。”
然而更有说服力的是,在中国广大的乡村,诗歌这种文学样式的影响力远远大于小说和散文(如果不算戏剧的话)。在文化水准低下、文学资源稀缺的乡村,诗歌早已变形为“民歌”的样式潜藏于乡民的生活和记忆之中。民歌这种合辙押韵的文体,读起来朗朗上口,写起来有模板可循,唱起来具有教化意义,几乎是乡村文化中最具公众传播效应的文学样式。特别是在20世纪各种政治运动中,诗歌又被各级政府作为特定文化的重要载体推行于民间,大批民众(包括不识字的老太婆)都被动地“创作”诗歌(其实仅仅是顺口溜),也从一个侧面映衬出诗歌的亲民性质。20世纪70年代出生的余秀华,她所生存的乡村毫无例外地经历过如大跃进的“赛诗会”之类的诗歌普及运动,民众对于诗歌的记忆并不遥远,更不会有陌生感。余秀华能够自觉地选择诗歌这种样式,除了她本人具有写诗的潜质之外,还可以理解为“诗的记忆”给乡村民众留下太深的烙印。因为诗歌对乡村民众生活的影响太大,余秀华没有以小说、剧本等文学样式去创作,而是选择了诗歌,这正是她生活于乡村文化之中的惯性反应。
目前非常流行的西方哲学的“在场”理论认为,“在场”就是“面向事物本身”,就是经验的直接性、无遮蔽性和敞开性,而“澄明”是通往“在场性”的唯一途径。很显然,余秀华正是在直面生活本身时产生了诗的灵感与表达的愿望,余秀华的诗就是以“敞亮与本真”来宣布自己的“在场”式话语。在接受多种媒体采访时,余秀华表达出她要以最快捷(见到就写)最方便(随处可写)的方式来书写,表现出大尺度的直面生活(有时已抵达暴露隐私的边缘)的态度,诗当然是可担当此任务的书写样式。余秀华在劳作之余,在简朴的笔记本上艰难地书写着:“不同的村子/你割鱼草时我也割鱼草/这样的雷同里,生活多了些被信任的成分”(《被青草覆盖》),“在这鄂中深处的村庄里/天空逼着我们注视它的蓝/如同祖辈逼着我们注视内心的狭窄和虚无/也逼着我们深入九月的丰盈”(《在打谷场上赶鸡》),“一棵草有怎样的绿,就有怎样的荒,雨淋不进去/风吹不出来//一直到最后,两块云也没有合拢”(《风吹草低,吹不低草的荒》)。余秀华所得到的都是乡村生活的“在场”式体验,她有的是“第一手”资料,当然也有“第一时间”的话语权。她用她不平衡的人生和犀利的观察力去参与现实,用诚实而有深度的话语书写自己,也对周边环境实现了参与和干预的权利。最终,这种“泥沙俱下”的诗歌为现代的乡村文化增添了重量,它所提供的第一手人生经验、独特的精神资源和乡村哲学意识,已构成了当代文学史上不可忽视的存在,构成了现代网络传播的最佳元素。
三、乡村诗歌与城市传媒的呼应与兼容
从遥远的西周年代起,乡村民歌流入城市,最终在城市得到赞许、雅化与光大已成为古代诗歌的一种常态命运。西周社会以“行人采诗”的方式收集乡村民谣,又以“乡移于邑,邑移于国,国以闻于天子”的行政渠道,使采诗有了制度上的保障和向高层次发展的路向。走入城市的乡村诗歌,以野果子般的清香,杂粮般的淳厚带给城市精神上的清洁与艺术上的震撼。那“谁谓河广,一苇之航”的豪迈情怀,那“天苍苍野茫茫”的空灵的牧歌,那“上邪,吾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的石破天惊的泣血誓言,那“健儿须快马,快马须健儿。躄跋黄尘下,然后别雌雄”的风驰电掣的勇毅,都闪耀着城市文人所不具备的铮铮血性与酣畅淋漓的爱恨。诗歌进入唐代,以诗赋取士的科举制度成为将诗歌推举至城市高层生活里的强劲动力,也使更多的草莽诗人走进城市文化的核心地带,以李白的飘逸、杜甫的沉郁、李商隐的婉约、杜牧的纤细共同建构着五万余首唐诗的奇迹。城市赋予乡村诗歌各种各样的名称(风、俚曲、曲子词等),以及各种各样的用途(教材、庙堂音乐、宴乐、青楼小曲等),将乡村诗歌在城市传播的过程里重新包装,重新登场,重新评定,焕发出崭新而不朽的华彩。因此,古代乡村民歌本身就是一种巨大的“存在”,正如孟洋博士所言:“在人类历史发展的长河中,文化记忆是维系民族精神薪火相传、建立民族身份认同的首要资源……现代社会追求工具理性至上的技术和消费文化,而过去则是寻觅与祖先精神体认和心灵家园归属的情感文化。这些关于情感体验的文化记忆,才是一个民族真正需要延续下去的文化基因,它能帮助今天的人们追寻历史印记,并告知未来应当何去何从。”①孟洋:《网络诗词 新媒体时代的文化记忆》,《当代传播》2015年第5期。
德国学者扬·阿斯曼于20世纪90年代提出了“文化记忆”的概念,说明公众正在一种开放的视阈下观照世界,逐渐遗忘了本民族的特质,形成民族文化记忆日渐受到挤压的客观现状。全球文化的大融合使信息量无限增容,信息正以快餐化、碎片化、影像化、图型化的形式在公众眼前一闪而过,建构着信息繁荣的神话图景。全球化资源信息扩张的后果是民族文化生存空间的严重受损,大爆炸的信息量的负面就是信息存活的短暂性、不稳定性和泡沫性。打破一切形式约束的“后现代文化”“网络文学”正在与稳定的、固化的书写形式相对抗,后现代文化所强调的“反形式”“去中心”“不确定性”“拼图式”理念似乎要把一切传统席卷而去,只留下盲目的视觉刺激。但从另一个侧面看去,在以电子传媒为主导能量的现代媒介环境中,城市巨大的媒体力量也正在形成对传统文化记忆的重建,成为拯救传统文化记忆的新手段,成为城市接纳乡村文化的一种崭新途径。所以,余秀华诗歌这种精神产品的传播,首先得益于现代媒体微信的力量,《诗刊》微博能在一夜之间将这位女诗人推进数十万人的手机和IP里,这正是城市传媒所具有的不可阻挡的优势。借助于这种传媒上的能量,城市曾推出过“大跃进农民诗人王老九”,也推出了“打工诗人许立志”“打工妹诗人郑小琼”等。正是城市的电子媒体把这些草根诗人微小的声音放大了无数倍,让他们在艰辛的生存里因为诗歌而有了尊严。农民女诗人余秀华应当是这类乡村诗人的巅峰,在现代霓虹灯的照耀之下,余秀华的乡村书写呈现出一片泥土的华彩与芬芳,让城市读者为她驻足,为她欢呼,也为她沉思。余秀华用近乎执拗的诗句释放着乡间草民的感染力,她喊出的“那我就把自己坦露在黄昏,如一颗茅草/借夕阳的力/承载你的询问、疑惑和生铁般的泪珠”“我是穿过枪林弹雨去睡你/我是把无数的黑夜摁进一个黎明去睡你/我是无数个我奔跑成一个我去睡你”“这人间情事/恍惚如突然飞过的麻雀儿/而光阴皎洁。我不适宜肝肠寸断”的声音,都带着锐不可挡的疼痛与赤诚。余秀华用“一棵草”般的荒芜与翠绿,在现代传媒的带动下,把现代的乡村情感一步步推向城市读者的心底。诚然,在很多关键的历史关头,诗歌总是显得苍白无力,因为诗歌在战争年代不能化为枪林弹雨,在和平年代里也不能提高国民生产总值。但至少,余秀华用杜甫的“诗史”精神,用诗句认真地记录了周围人群的生活,用最具有个性的话语,让现代都市读者触摸到乡村的底层。对于未来的人们来说,这些聚焦于底层的生存记忆,这些关于21世纪乡村的诗意的记录又是多么地必要。
正如学者林贤治所言:“一个真正的写作者,尽管他生活在不自由的境地,他的心,仍然渴望飞翔,渴望自由地叫啸。他不会因为外部力量的压制和诱惑,而失去自己的声音。”21世纪的生活发生了质的变化,从根本上瓦解了民众对纯文学的态度,将公众的阅读不约而同地指向浅表化与碎片化。现代诗歌作为雅文学的代表,其所包含的慢节奏、不具备实用价值的特征,正在与快节奏的大众阅读模式相疏离。而在这种残缺的阅读语境中出现的余秀华诗歌,用剥去一切伪装、直面自己苦难的态度,用勇士般的坚毅和披荆斩棘的凄厉,成功地唤回了40万网络读者对传统诗歌的记忆,有效地把民众对于诗歌的热爱提升到全新的高度,这种诗歌奇景对于重构民众心目中的诗歌传统,唤起民众心底关于诗歌的情感共振,正发挥着巨大的潜能。诚然,40万与15亿相比,并不是一个惊人的数字,但如果再加上数百万正在诵读唐诗宋词的儿童,和无法估量的读过唐诗宋词的民众群体,这个数字就足够庞大,而这个群体,就是余秀华诗歌明亮持久的背景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