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苏”恩师
2021-11-20刘承荣
刘承荣
老家有一种极为普通的香料,田埂边、菜地头、猪圈旁,随处可见它那矮墩的模样。它长着杨树一样的圆叶,蕨草一样的茎,茎叶均为紫色,有一个名副其实的名号——紫苏,人们也叫它“香苏”。
在意紫苏,还因为我遇到了一位像紫苏一样“随遇而安”的刘老师。她随父母从异地插队来到老家那个山沟沟。后来,她的父母都回城了,只有她留了下来。
留下来的她,住在生产队安排的王家宗祠后堂。说是堂,其实也就是一条通道那般宽的地方。肃穆的祠堂,暗暗的角落,她吃住全在那儿。生产队同時分给她五分水田和几分旱地,一个城里长大的女孩就在村里扎下了根。春耕时,她一个人去灌水、平田、播种、除草、施农肥;“双抢”时,她赤着脚在烈日下收割、插晚稻秧苗……乡邻不会怨责这名“赤脚老师”的不务正业,还常常在农忙时帮上一把,毕竟当时老师每月的工资还不多。
1992年,我读小学,接待我的正是她,那时她五十岁光景,架着一副眼镜,微驼着背,黝黑带紫的脸,衬衣口袋上方,那枚“镰刀锤头”徽章很显眼。在校园里,常有高年级学生向她问候:“刘老师好!”每每此时,我幼小的心里常冒出一个疑问:这矮矮的老师,那些个头已高过她的学生,怎么这样尊敬她?
藏在心底的这个问号,不久就化成了感叹号。我上课的教室是那间离厕所最近的瓦房,难闻的味道不时飘进教室。她几乎整天都在教室里忙碌着,有时帮这个学生擦干净长长的鼻涕,有时帮那个学生找对衣服上的纽扣眼,有时扶学生从断墙上滑下来……
爸爸说,整个小学像她这样既能教拼音又能教作文的老师很少。我很幸运,她是我小学六年的语文老师、班主任。她很温和,交谈时始终面带微笑、柔言细语;她很严厉,从不放过每个学生写错的笔画;她很博学,大家提出的问题她总能对答如流……但对我来说,感受最深的是她的宽容。
四年级时,她布置了一道作文题,让大家写印象最深的一件事。她给大家的要求是“字迹工整、写出真情实感”,特别强调写亲身经历的事。乡村的孩子,每天虽有新奇的事,但就是缺少发现的眼睛。我抓破头皮也没发现可以入题的事,于是就从一本捡来的发黄的作文书上模仿了一篇。说是模仿,其实也就改了主人公的名字和事发的地点。作文交上去后,我忐忑不安起来:满满两大张的作文纸,我哪有这样的表达水平?题目是《五角钱》,那时家里穷得叮当响,妈妈哪会给我五角钱去让别人捡?那年冬天村子里根本没下雪,哪来的漫天雪花飞……
在第二天的作文讲评课上,她照例要读好文章、改病句。我和另一名同学的本子被留到了讲台上。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那同学的作文每次都被她当范文读,肯定没问题,而我今天只有挨批了。
我低下头,心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这次丢人丢大了。
“同学们,老师今天想读一篇特殊的作文——”她说话的声调比平时提高了八度,我急得快哭出来了。
“这位同学以恶劣的天气为铺垫,衬托出人物的可贵品质……”她接着说。我略略抬起头,用疑惑的目光看着她。
四目相对时,我看到了她期待中掠过严厉、赞许中饱含宽容的眼神。“能把比喻句用得这么好,还能把自己当时的心理活动写得这般生动,我很欣赏!”她说完,在全班同学面前读起了《五角钱》……
“有时,宽容比惩罚的震撼力要大得多。”她的包容维护了我可怜的自尊心。在参加工作后,我常想,要是她那时当众批评我,或者随手给我一个不冷不热的“阅”,我定然会关上这扇热爱写作的心门。
她的教学方法也很特别。为了教学生学会观察,她把爱人、女儿请到教室里和学生交谈,然后让学生说说“陌生人”的长相、留下的印象;为了让学生体会“饱满”的含义,她摘来长得最好的谷穗……
在我小学毕业那年,她正好退休。在毕业座谈会上,我第一次看到了她的眼泪。她说班上学生是她的“关门弟子”,她别无他求,只希望班上学生做紫苏一样坚强生活、对别人有用的人。
再见她时,是在秋叶飘零的雨巷。年逾古稀的她,古铜色的脸上皱纹如壑,瘦小的身躯更加佝偻了,俨然一株深秋里的紫苏。她说她一直在关注着我,特别是关注着我在教学上的成长……
再度端详她时,我发现在她皱褶的白色粗布衣上,那枚红色徽章依旧闪着光芒。
(作者单位:江西省玉山县端明小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