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拉姆们的故事
2021-11-20吴炜吴可虞
吴炜 吴可虞
一、引子
这个清晨,既不为赶那趟飞往高原的空客A319,也没有让人心潮澎湃的研学,可可却因为突如其来的大降温,早早地醒了。
夜灯昏黄,由于只是用挂钩悬着,所以随着木门的开合,略微有些歪。椰树叶在风中“沙沙沙”地作响,某户人家的空调外机也在寂静的夜空中传来“嗡嗡嗡”的声音。太早了,小区里竟没有一丝脚步声。又因为太冷了,流浪猫的“大合唱”近来偃旗息鼓,曲终猫散。可可深切感知到什么是“万籁俱寂”。
“这天真冷!和康定一样。”可可心想,然后用手紧了紧被子,睡眼惺忪地打量那歪歪扭扭的夜灯,却没有勇气去扶正它。
“不知道拉姆姐姐怎么样了?”客厅里的钟声滴答滴答走着,随同体感温度的下降,小姑娘的思绪从被窝里蓦然抽离,以宇宙第一速度绕行地球三匝,精准地投掷在两年前的雪域高原上……
二、康定
那也是个冬天。放了寒假的可可,去四川探望在那里工作的爸爸。
飞机降落的时候,可可没能如愿见到熊猫挥着竹子欢迎自己。只有戴着墨镜,蓄着胡子,穿着皮夹克,脚蹬高帮登山靴,看起来熟悉却又有些陌生的爸爸,在急切地搓手张望。
疲惫的可可被兴奋的爸爸抱得严严实实。
坐越野车下山途中,天上飘着雪花,两边都是大雪山,视线内有罕见的高大树木,也不时有重型卡车轰隆隆地擦肩飞驰而过。可可的脑袋就像整个天地一样,昏沉沉地揉成一团,爸爸在一旁激情澎湃的介绍着实没听进去多少。
不过,在爸爸的驻地待上几天后,可可便很快适应了318国道旁那个小院子的一切。何止是适应,可可几乎是旋踵之间就恢复了神气,无师自通地搭起雪人,甚至把雪团塞进爸爸的毛衣领子里。
“我还喜欢川菜和藏餐……爸爸的胡子可以用来挠痒,哈哈哈!”她后来向铁闺蜜澄澄透露过。
这里,到处是牦牛,到处是马。几匹不请自来的大马是驻地的常客,可可常常可以近距离看到它们在院子里“锄草”,直到黄昏时被主人吆喝回家。
听着街头巷尾宛转悠扬的《康定情歌》,来自广州的女孩逐渐熟悉起小城的名字和湍急的折多河。而游街串巷时遇到的一些叔叔阿姨,会热情地用可可听不懂的语言向爸爸打招呼,爸爸则很自然地轻托右手掌心进行回礼。无话不谈的爸爸得意地告诉女儿,朋友们称呼的可是他的藏语名字。
又过了两天,终于有个和蔼可亲却有着校长般威严的阿姨,给可可取名“尼玛拉姆”,是太阳女神的意思。
三、藏区深处
不几日,因为紧要工作,爸爸得去“北路”的县里出差。
兴许实在担心女儿会在雪地里玩疯,无奈之下,爸爸决计把可可带上。所以,可可又继续糊里糊涂地出到“关外”,在车上颠了整整一天,睡了醒,醒了吃,吃了睡,夜阑人静时才来到一个荒僻的村镇。
就在辛苦的旅途渐入尾声,天还有些光亮的时候,可可已经感觉到了不同——雪更厚了,树更少更矮了,头还有点隐隐作痛,半空彤云密布,间或飞过一只孤独的鹰。爸爸和叔叔们纷纷取出便携式氧气罐,给自己和可可补充起氧气来。
一行人住进了招待所。那可真不是可可去过的酒店——即便过了这么久,可可都能记得招待所有个空旷的院落,四周是土黄色的墙垛,院落中间孤零零地竖着栋两层小楼。当晚偌大的招待所似乎僅有爸爸一行投宿,楼道里空荡荡、凉飕飕的。幸好房间里有张电热毯。
可可简单洗漱就上床了。她真切地听到乌鸦叫唤的声音,还有动物不停地挠窗玻璃——根据经验,爸爸猜是狐狸。
“《狐狸和乌鸦》?!”可可联想到《伊索寓言》,这可太有趣了!在爸爸的轻拍之下,她很满足地进入了梦乡。
四、陌生的姐姐
第二天,可可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日上三竿,爸爸早就出门了。她半坐在床头,捋了捋遮在额前的头发,揉揉眼睛。床边堆着厚厚的衣服,玻璃上满是六角形的冰花。
“醒了呀?小妹妹。”一个红黑肤色的大女孩探进半个脑袋,手撑着门框,几条装饰着五颜六色石头和彩绳的小辫子垂在木门上,摩擦出嘶嘶的声音。女孩的普通话语调很怪,可可得竖起耳朵才能听明白。
“吱……”女孩推开木门,伸进半个身子。不待可可回答,咧开嘴继续说道:“阿妈让我来的。你要起来的话,阿妈就把酥油茶热了。”
听这话的时候,可可注意到女孩是鹅蛋脸,牙齿像雪一样白,高高的鼻梁支着两道眉毛上下飞扬,一双大眼睛水灵灵的。
“好的,谢谢!”可可记起爸爸的确是拜托了前台阿姨照顾自己,她本来寻思赖会儿床的,但又实在不甘心在陌生的孩子面前丢脸。
看到可可答应起床,女孩立即露出欣喜的神色,关上门扭头就跑了。刚刚女孩眉眼间的欢快,也让可可觉得自己是受欢迎的。
可可大概花了二十分钟,才把能穿的都套上了——卡其色的冲锋衣加上雪地防水靴,再戴上护耳帽,她的整个身形大了一圈。当她用冰水刷牙洗脸完,坚定而壮烈地跨出房门,虎虎地站在楼道上时,顿时感到了一股大义凛然的气息。
那个小姑娘就在楼道里等着,她贴靠着斑驳的墙壁,百无聊赖地玩着辫子上黄色的小珠子,用脚尖蹭着地板砖打转转。
可可有些不好意思,小跑着赶到女孩的身边。女孩也看到了可可,顿然兴奋起来,张口想说点什么,却又吞了进去,很害羞地垂下了眼睛。
走近细看,可可发现这是个姐姐,个头儿略高过自己,中分的黑发梳出多股小辫子,耳朵和脖子上挂满玛瑙,还有牦牛骨串起来的耳环与项链,橙色的褂子绣有美丽的花纹,牧鞭和奶桶钩插在五彩圆钉装饰的腰带里。
这些饰物,可可在康定光明路的服装店里见识过。眼前的姐姐还多了件厚厚的皮袍子,袖口和领口都很宽,她不时会把手放进去暖一暖。
五、早餐
可可着实有些饿了。她被姐姐牵着手带到走廊尽头的饭厅,那里有黄澄澄的雕刻精美的饭桌和同样颜色的餐具。阳光在女孩头上蒸腾起斑斓的光晕,她的面孔也更加清晰了,可可甚至能看到那脸蛋上的两团红色血丝。
“快吃吧,小姑娘。”女孩的妈妈笑着给可可取来用明黄的碗碟盛着的褐色“曲奇”和“朱古力”。女孩似乎早就吃过了,也不打扰,只倚在一旁吃吃地笑着。
早在康定的时候,可可已经尝试过糌粑和酥油茶了,不过名字太过拗口,她不太记得住。可可是个适应力很强的孩子,她很喜欢这些新颖的食物。而这种入乡随俗,也常常让东道主们感到高兴,毫无疑问,包括眼前这位可亲的阿姨以及她的女儿。
“谢谢阿姨,谢谢姐姐!”可可的嘴很甜,并且绝对是真心实意的。
“还要再添一点吗?”母女俩几乎异口同声,说得尤其标准,甚至連基本的四川口音都没有。
“饱了饱了,谢谢谢谢!真的很好吃!”可可的嘴巴真是被甜甜咸咸的酥油茶滋润过的,让母女俩笑得合不拢嘴,仿佛是格桑花比邻绽放在胭脂红的面庞上,窗外的阳光也更加明媚起来。
外面的风刮得呼呼呼的,但是可可的身体和精神,都是暖和和的。
六、相认
不一会儿,到底还是有了新的住客,阿姨便回前台张罗去了,临走前百般叮嘱女儿要照顾好可可。可可当然听不懂她们的对话,但从小姐姐频频点头说“哦呀”的举止看,是可以猜出来的。“哦呀”是藏语,大概等同于“是的”,爸爸也引以为口头禅。
“姐姐好,你叫什么名字?”来自岭南的“女汉子”鼓足勇气,率先打破沉默。
“我叫拉姆,今年10岁。”小女孩有些腼腆,语调低平,声音很轻,仿佛是担心吓走远来的小客人。
“太巧了!我也叫拉姆,尼玛拉姆。”可可赶紧接话,说藏语名字时还特地模仿了当地不含平仄的口音。
“太神奇了,居然同名。”可可满心欢喜。爸爸忘记告诉她的是,“拉姆”是个极常见的藏族女子名字,加上一般的藏族同胞没有姓,所以本地人也得冠之以某某村的拉姆、某某家的拉姆,方才能够区分。
“我叫达瓦拉姆。你也是藏族人呀?!”小女孩将信将疑,妈妈分明讲过小客人是来自很远很远的海边城市。上下端详,这个小妹妹的肤色倒是小麦色的,眼神清澈,身板结实,声音爽朗。
可可常在周末训练橄榄球。经过风吹日晒和摸爬滚打,与达瓦拉姆颇有几分神似了。
“我是江苏人,住在广州。”可可解释。
那时她还小,对复杂的问题没有太多概念。乃至于经过这番游历,她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误认为自己和爸爸是藏族。籍贯江苏的说法,则是来自于远道而来的爷爷奶奶。而有些遗憾的是,虽然生长在广州,粤语水平却长期停留在和爸爸不相伯仲的层次,大受妈妈鄙夷。
“反正都是中国人,这总是没错的。”幼年的可可常常这样宽慰自己,以免为答非所问困扰。
七、快活的小拉姆们
藏族小姑娘看起来也不太懂这些,只是很自然地喜欢可可。
彼时彼刻,两个小拉姆都感到这次相遇是个奇妙的缘分,很快热络起来,连说带比画地牵手跑出去玩了。
经得软磨硬泡,她们的活动范围还获准扩大到招待所的院墙外。除了中午回来应付着吃了顿锅盔,两个姑娘就一直在外面游荡,乐此不疲。
拉姆姐姐把心爱的石头、贝壳等“珠宝”悉数取出来,一件一件地展示。作为回报,可可也给她看了爸爸送的不锈钢“狗牌”,并且咬着耳朵把作为“隐私”的血型告诉姐姐。
“这鸟的翅膀受伤了,阿妈昨天给它抹了草药。”姐姐指着院子里一只焦躁不安且凶巴巴的黑色大鸟说。可可有些害怕,对那猛禽敬而远之。
“你看,这是小牦牛,可以抱起来的。”姐姐将可可带进牛棚,把小妹妹的手搭到一只黑白毛色的小牦牛身上。牦牛的脑袋好似熊猫那样圆滚滚的,嘟着粉红色的嘴巴嗷嗷待哺,曲着四肢趴在干燥的草垛里,任由远方的小客人抚摸。放松神经后,可可感受到了小牛的体温,甚至心跳。
“这里是白塔,要顺时针转哦。”姐姐邀请可可走到一排白塔边,像个小大人一样,反复叮嘱转塔的仪式。
“快看,扎西和卓玛出来了!”可可正把玩着刚从河滩上捡的一颗青绿色的石子,却被兴奋的拉姆姐姐猛地拖到一片草地上。“哪里有人啊?”可可疑惑极了。
“这里就是啊!”拉姆姐姐得意地说。原来,是两只胖胖的土拨鼠出洞晒太阳了。草原生活对于土拨鼠来说实在太惬意了,虽然是冬天,但披着金黄色皮毛的小家伙们却养得肥嘟嘟的,也不怕人,竖立起身子,拱着黑色的前爪向小朋友们乞食。可可立马萌化了,忙不迭学着姐姐的做法,把随身的一点锅盔递给了“嗷嗷待哺”的精灵。
虽然语言表达不甚完全,但是拉姆姐姐毫无疑问是想把家乡的一切风物倾囊相告。
她又把可可带到一处小山包,看到一大群牦牛再次把县道塞得死死的,可怜的过路车辆只能耐心地等待“牛大爷”们慢悠悠地通过。
“哈哈,这就是‘塞牛嘛!”两个小朋友因为可可创造的新名词捧腹大笑。
拉姆姐姐还讲起融雪后就要赶快去草甸上寻找贵重的虫草,讲了阿爸的摩托车会开得飞快,讲到自己的哥哥会用软鞭包和石块打败狐狸和狼……这些故事,可可闻所未闻,当下决定认真记下,回去给家人讲上三天三夜。
八、烈士陵园
“那里是什么?”可可指着十几米外路边一处白石灰围墙的建筑。草原上,尤其是冬日的草原上,任何建筑物,哪怕是一顶帐篷,都是一览无余的。
“这是烈士陵园,是牺牲的解放军安睡的地方。”拉姆姐姐无所不知。不过,在描述烈士陵园的时候,她的语气陡然沉重和敬重起来,可可能够明显地感受到。
两个孩子走近了。这是一处小小的陵园。长方形的门框是砖砌的,同样刷着白石灰,门楣上用红漆写着“烈士陵园”四个大字,字的两边各有一个红色五角星。门两侧则用红漆分别写着“人民英雄”和“永垂不朽”。由于高原上的风吹日晒,门框和围墙都有些斑驳了。
推开虚掩的生锈的栅栏铁门。只见院中是大片枯黄的草,二十多尊平放的长方体水泥墓碑掩映其中,显得尤其悲凉和萧瑟。
不过,已经有一些工人叔叔在修建纪念碑了。汉白玉碑体上写着“革命烈士永垂不朽”,还有一个大大的红色五角星。
根据施工现场一位热心的伯伯讲解,可可了解到,这些烈士是大约60年前在平息武装叛乱的战斗中英勇牺牲的。
这位伯伯显然被兩个小姑娘的虔诚打动了,他继续讲道:“那些战士很年轻的,平均年龄才十几岁。他们来自各个民族、各个地方,有四川的、西藏的、安徽的……除了打仗的解放军,还有不少支援前线的藏族群众。”
“你们叫什么?”伯伯问。
“我们都叫拉姆!”小姑娘们异口同声。
“这里安葬着不少无名烈士,他们中很可能就有叫‘拉姆的。”伯伯有些动情了。
临行前,两个小拉姆郑重地向烈士们,向那个60年前的“拉姆姐姐”鞠躬。
小小的可可觉得,这比书上学到的,更真切,更深刻。
九、珍贵的日子
“看,日照金山!”姐姐指着远方白莹莹的雪山。可可远眺,只见夕阳西下,高耸的雪山通体璀璨,连同拉姆姐姐的双眸,全然一派金光闪闪。
五彩缤纷的经幡在风中猎猎飘扬,到处是大大小小的玛尼堆,两个女孩手牵手沐浴在晚霞中。山下的人看不清她们的服饰和长相,只当是放牧归来的好姐妹。
在这里,可可的电话手表是接不到信号的。等到夜幕降临,孩子们恋恋不舍地回到招待所时,爸爸已经回来了。让可可意外的是,爸爸并未苛责,只是提醒她明天早点回来,并对母女俩深表感谢。
也许,爸爸在这里也卸下了城市生活需要的那身无形的“铠甲”,变得轻松起来。
在接下来的几天,两个小拉姆形影不离地玩在一起。可可穿上了藏式的皮袄,学会了用斧头劈柴,还会在招待所的水管被冻得结结实实时,兴高采烈地帮阿姨取冰雪化开使用。
具体的地点、时间,如今的可可很难完全回忆起来了。努力想想,似乎还曾和拉姆结伴去过一面叫什么“措”的翡翠般的湖,一起小心翼翼地骑了怀孕的母马,出汗时会把藏袍的袖子扎在腰间。
十、怀念
可能是记忆在有意地回避痛苦,任由辗转反恻,可可怎么也想不起最后和拉姆姐姐是如何分别的。可以肯定的是,当时她一定哭了,姐姐必然是站在山包上挥手送别的。蓝天白云下,她的绸缎袍面有些反光,在棕色的草场上特别显眼,可可边哭边回头看,直到那抹身影从越野车的倒后镜中慢慢消失。
小拉姆非常想念大拉姆,尤其是天冷的时节。
小拉姆还会想念那些曾经将热血青春奉献给崇高事业的英勇的拉姆们,尤其是在清明节时。
到了晚上,可可挽着爸爸的胳膊在小区散步。小叶榕的触须在寒冷的空气中迎风招展,连同比肩而立的高层楼宇里的万家灯火,又让可可骤然回忆起在招待所院子里见过的流淌着的星河。
夜深了,有点冷,就像那个遥远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