侠之大者
2021-11-20华永宽
华永宽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徒弟总有离开师父、独自闯荡江湖的一天。
对青城剑派来说,弟子学成满师之日也就是师徒分别之时。正是中秋佳节,月色如银,高挂中天。师父江啸天,江湖人称“袖里乾坤”的这一位,端坐在太师椅上,拈须看着一众徒弟展示武功,一时间偌大的练武大厅里拳风激荡、剑气纵横,破空之声不绝于耳。
九师弟韩擒虎看着闪转腾挪的师兄弟们,心里五味杂陈。身为男儿,下山闯荡江湖扬名立万,也不枉从师一场。可是,下山就意味着离开小师妹阿令,阿令是师父唯一的女儿,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无数次在他的梦中出现……
就在这时,大师兄一声断喝:“老九,该你了!”
韩擒虎一惊,原来轮到自个儿上场了。他忙收敛心神,大步来到大厅中央,先朝师父行个礼,这一行礼不要紧,心神又是一荡———师父身后分明有一双妙目在闪动,是阿令!
韩擒虎强自镇定,利剑一抖嗡嗡作响,好深厚的内力,一套青城剑法如水银泻地般翻飞起来。韩擒虎拜入师父门下虽迟,但他的勤奋加上超人的领悟力,可以肯定地说,武功已远在众师兄弟之上。
练到妙处,韩擒虎一个鹞子翻身,一纵跃至半空,正待舒展曼妙身姿落下,忽听得师父舌绽春雷:“哪来鼠辈偷觑?”
众人一惊,本能地朝外望去,那半空中的韩擒虎却突然发出一声惨呼,“扑通”一声跃落尘埃,抱腿乱滚,叫声不绝。不好,中了偷觑者暗算了!
此时师父已电射而出,直奔大厅外,众师兄弟一愣,随即分成两队,一队紧随师父,一队察看韩擒虎,阿令第一个跑到韩擒虎旁,连声叫道:“九师哥,九师哥!”
却说众徒弟远远瞧见师父跑上山顶,随即响起拳脚交加、发狠吐气之声,是师父跟夜行人交上手了!众徒弟心脏怦怦直跳,待跑至山巅,却发现崖边只剩一人,夜风中衣袂飘飘,是师父。
师父脸色凝重,说:“来者是空空儿,乃我多年劲敌,此番夜闯青城山当为偷窥我派武学,幸得被我发现,不料还是迟了,被他伤了虎儿。空空儿现已被我打落山崖,下面是深潭,这厮肯定狗命难保……不好,虎儿不知怎样了?”
师父带着众徒弟还未回到大厅,远远听到阿令带着哭腔的声音:“九师哥,九师哥!你醒醒,你醒醒啊!”
众人大惊,师父脚下加快,待来至韩擒虎身边,撕破裤子俯身一看,顿时倒吸一口凉气,脸色寒白如霜:“虎儿中了空空儿的透骨针,针已深入骨髓。此针如牛毛一般精细,万难取出,只怕、只怕……”
阿令大叫:“只怕什么?”
師父说:“只怕武功全废!”
阿令叫道:“废就废了,我只要他还活着!”显然对阿令来说,管他什么武功不武功,九师哥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第二天,目送众师兄弟意气风发地下山,韩擒虎再也忍不住心中悲伤,痛哭失声,说:“我再也闯荡不了江湖了,从此以后我就是一个废人了!”
阿令见他如此悲痛,忙劝慰道:“九师哥,你不是废人,你永远是我的九师哥,我愿意……伺候你一辈子!”
时间一天天过去,温婉可人的阿令给了韩擒虎莫大的安慰,阿令天天给他唱歌、陪他练功,韩擒虎转念一想,这也算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吧,慢慢地,他从当初的痛不欲生变得平静了。实际上他也并没有成为废人,师父一直在传授他内家功法,师父说只要刻苦练习,假以时日,内力深厚时,完全可以逼出透骨针,那时即可恢复全部功力。韩擒虎听了大为振奋,练起功来更加勤奋。
山中日月长,一晃十年过去了,韩擒虎的内力虽不足以逼出透骨针,但也在日日精进,更重要的是,在师父的主持下,阿令嫁给了他,婚后夫妻和睦,举案齐眉。韩擒虎本以为人生至此已完美无缺,可是不知怎的,他最近越来越心烦意乱、坐立难安,时间一长形销骨立、郁郁寡欢。
阿令也发现了这一点,柔声问他为什么会这样,韩擒虎长叹一声,说:“阿令,你知道吗,师兄弟们已死了不少了。”
阿令点点头,神色黯然,说:“我也听说了,爹为此成天闷闷不乐。”
韩擒虎眺望远方,说:“眼下金兵入侵,我大宋大好河山备受蹂躏,师兄弟们没有畏缩不前,而是齐赴国难奋勇杀敌,可谓死得其所!师父以前一直教导我们说,侠之大者,为国为民,现在师兄弟们做到了,可是我呢?”
阿令神色一凛:“九师哥,你的意思是……”
韩擒虎大声说道:“我也是堂堂七尺男儿,不去报效国家,却躲在这青城山上享福,这样的福就是享受百年、千年,我也是心有不甘!阿令,我恨啊,我恨内力尚未恢复,又放心不下你……”说到这里,他向着群山狂呼:“告诉我,我该怎么办?怎么办?”
话音一落,身后响起一个苍老的声音:“虎儿、阿令,你们跟我来!”
是师父,日渐苍老的师父。
在屋内坐下后,师父江啸天凝视着韩擒虎和女儿,久久不发一言。韩擒虎两口子面面相觑,半晌,阿令说:“爹,您这是……”
江啸天长叹一声,说:“该是说出真相的时候了,虎儿、阿令,我生平曾做过一件错事,一件大错事!”
韩擒虎和阿令一愣,师父又说:“还记得十年前的中秋之夜吗?就是虎儿中了透骨针的那个晚上。其实,世上根本就没有空空儿这个人,他是我瞎编出来的。”
韩擒虎和阿令一起跳起身来,阿令的声音都抖了:“为什么?爹,您为什么要编出这个人?”江啸天说:“为了你。阿令,知子莫若父,我知道你一直喜欢虎儿,所以编出这个人,留下了虎儿。”
韩擒虎面色如土:“这么说,那透骨针……”
江啸天:“是我打的。我先突发一声吆喝,引得你的众师兄弟往外看,我再于袖中无声无息发出透骨针,你跃至半空招式用老,避无可避。我外号‘袖里乾坤,就是这个意思。”
半晌过后,江啸天问道:“虎儿,你恨我吗?”
韩擒虎点点头,又摇摇头:“我不知道。我有了阿令,夫妻琴瑟和谐,再也不能有谁超过她,所以我谢您。可我又有些不甘,因为是您让我失去男儿豪情,在山中幽居十年,变成废人!”江啸天摇摇头:“国难当前,我却让你沉溺于儿女情长,所以你该恨我才是。虎儿,我说过,只要你潜心修炼,待内力充沛时会逼出透骨针的,现在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韩擒虎激动得声音发颤:“师父,真的吗?”
江啸天伸出双掌:“来吧!”
韩擒虎忙伸出双掌,四掌相抵,韩擒虎直觉得手心有无穷内力滚滚涌来,一股热流直奔膝盖处。阿令在一旁紧张地看着,不知怎的,她的心冒起从未有过的慌乱。
忽听得韩擒虎大叫一声,随即“哧”的一声,一根牛毛似的银亮小针从他的膝盖处穿透肌肤,直射出来!
韩擒虎欣喜欲狂,忽然发现不对,只见师父脸色灰败,汗如雨下,一眨眼已是满头白发,气若游丝。
师父平静地笑着:“虎儿,师父误了你十年,现在把所有功力全还给你了,希望能够补偿你!好好待阿令。记住我曾经说过的话,侠之大者,为国为民……”
安葬了师父,韩擒虎和阿令跨上战马,双双奔赴抗金战场,一路上他们心中久久回荡着两句诗:孰知不向边庭苦,纵死犹闻侠骨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