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笔存银
2021-11-20书剑
书剑
宝盛隆钱庄生意一直不温不火,李大东家为此很是发愁,可又无计可施。这天在后院拿过账本一瞧,眉头不禁皱了起来。因为储户流失严重,账面开始出现亏损,照这样下去关门只怕是迟早的事。
正头疼,忽听到前面柜台上有喧哗声,这是怎么回事?李大东家忙走出来查看,只见柜台外有一个大婶,正坐地大哭,几个伙计怎么安慰都没用,店堂内外一时挤满了看热闹的人。
李大东家一问之下才明白发生了什么。原来这位大婶的男人前两天死了,昨天刚刚入土为安。她家是做小生意的,平素小有积蓄,男人临死前告诉大婶,他在宝盛隆钱庄存了一笔银子,契券塞在床底下的墙缝内。男人说完这句话一口气没上来,死了。现在大婶来提这笔银子。
李大东家听到这里问道:“这很正常啊,大婶为什么哭?”
伙计一指柜台:“东家请看,这就是大婶的契券。”
李大东家顺着伙计的手指一看,原来柜台上有一小堆纸屑,没看错,是纸屑。伙计说:“这就是大婶带来的契券。因为藏在墙缝里,被老鼠咬得七零八落,我们几个人拼了半天也看不出一个完整字,我们实在没办法承兑,因此大婶就哭了。”
这时大婶坐在地上,披头散发的,一边用手拍地,一边号啕大哭:“合伙欺负我一个寡妇,你们没良心啊……”
围观的人群一时嗡声四起。有说钱庄没错的,人家只认契券说话,如果拿一堆纸屑就能承兑到银子,那我也回家弄一堆来;有说人家寡妇真可怜,存了点银子还被黑了,钱庄不厚道。
李大东家把这些议论全听在耳朵里,他知道这事如果处理不当,声誉难保。于是弯下腰问大婶:“大婶,你别急,如果事情属实,我们一定会承认的。这样好了,契券毁了我们可以查底账,你男人叫什么名字?”
大婶一听忙擦擦眼泪,说:“我男人叫陈海贵。”
李大东家听了一扭头吩咐小伙计:“查账,看有没有一个叫陈海贵的储户。”
伙计听了立即翻起账本来,在把几本账本翻过来掉过去查了又查后说道:“东家,我都查过几遍了,没有叫这个名字的。”
大伙儿一听再次嗡声四起,说这下不怪人家钱庄了,大婶男人想必是临死前不清醒记错了,根本就没在宝盛隆钱庄存过银子。大婶听了再次放声大哭,李大东家忙止住她,想了想又说道:“大婶,还有一个办法,你男人在我们这存了多少银子?是什么时候存的?如果数字正确,存银子时间也正确,那我们还是可以兑付给你的。”
谁知大婶听了哭得更伤心了,说:“我那死鬼男人刚要说的,可一口气没上来,头一歪就死了,我根本不知道他存了多少银子,他也没来得及说是什么时候存的。可我相信我男人不会瞎说的,嗯……”
围观的人这下议论声几乎一边倒了,全倒向钱庄这边,说:“大婶,你是一问三不知啊!你什么线索也说不出来,这下可怪不得人家钱庄了,人家钱庄的银子也不是山上水淌来的,更不是天上掉下的,同样是辛苦挣来的,总不能单凭你一句话就给你银子吧?”
大婶自知理亏,只是哭。李大东家叹口气,一摊手说:“大婶,这下我真的没办法了,抱歉!”
大婶哭着走了。李大东家在众人面前把这事处理得有理有节,还有情,堪称完美,可心里却隐隐有点不安。因为凭直觉几乎可以断定大婶没有说谎,钱庄这是合情合理合法地昧下了苦命大婶的银子。可是明知如此,却又无可奈何。
时间一天天流逝着。钱庄生意本就不好,谁知屋漏偏逢连夜雨,这天夜里电闪雷鸣,巧不巧的一道闪电击中了后院的一棵老枯树,火一下子起来了,枯树枝连着房屋,顿时火烧连营,深更半夜的哪有人救火,等大伙儿闻讯赶到时,内外几间屋子已烧成一片白地。
李大东家一下子垮了。他知道这下完了,伤了元氣了,自个儿的财力不足以另起炉灶东山再起,钱庄寿终正寝的时候到了。幸好账本和银库抢救及时完好无损,得了,把人家存的银子兑付出去就另谋生计吧。
李大东家这么一想心如刀绞,正呆呆出神,忽听得人声鼎沸,好多人直涌过来,个个急吼吼地嚷道:“兑银子!快兑银子!”
李大东家大吃一惊,开钱庄最怕的事到了:挤兑银子。大伙儿这是听说钱庄被烧,估计要关门,怕自个儿存银没了,这是抢着提银子来了。
李大东家苦笑一声,可依旧支撑着站到高处,大声喊道:“大家别慌,我李某人即使倾家荡产也不会贪大伙儿一分银子的,请大家排成队,我们这就兑付。”
这一挤兑风潮一连持续了好几天,当银库空空荡荡时终于没人提银子了,也就是说存银全部提光了。
这时账房先生轻叫一声:“东家,还有一笔银子没人提。”
李大东家形容枯槁,几天挤兑银子过后,他像是凭空老了十岁。现在听账房先生这么一说,当即毫不犹豫地吩咐道:“贴出告示,再给十天时间。”
账房先生听了止不住落下泪来,伙计们更是哭声一片。李大东家为人相当厚道,想不到如今要分道扬镳了。
告示贴出来了,写的是宝盛隆钱庄还有一笔银子没人提取,存银子的人叫陈桂花,存银10两,请速来领取,十天过后恕不兑付,因为本钱庄要关门了。
这事一下子传开了,大伙个个啧啧称赞,说宝盛隆都要关门了还讲信誉,好样的,只是可惜了,老天爷不开眼啊!
可是十天过去了,那个叫陈桂花的一直没来提银子。伙计们说这下怨不得我们了,李大东家皱着眉头想了又想,说:“我们不能这么做,说不定这笔银子对人家来说关系重大哩。”
这时又呼啦来了好多人,都是来给李大东家送行的街坊。李大东家心里感动,正和大伙一一道别,忽然心尖一跳,问道:“对了,我想起一件事,各位高邻还记得上回有一位大婶来提银子的事吗?这银子会不会是她家的?”
街坊们听了一起摇头:“那大婶的男人叫陈海贵,而你账册上的名字叫陈桂花,这明明是个女人的名字嘛。”
李大东家摇摇头:“不行,我得当面问个明白,不然会睡不着觉的。各位高邻,有谁知道那大婶家在哪儿,请带我去一下。”
有位老人说:“我知道她家,李大东家请跟我来。”
于是老人在前带路,后面跟着李大东家,再后面跟着街坊们,大伙儿也想看个究竟。
那大婶一见来这么多人,吓了一跳,待问明情况后感动得不得了,可直摇头,说:“我那死鬼男人叫陳海贵,不叫陈桂花。李大东家,谢谢您的好心!”
大伙听了哦了一声,说:“李大东家,这下完完全全怪不得你了。”
李大东家摇摇头:“可我心里还是不安……”
就在这时有人叫道:“婶,你家来亲戚了。”
大婶转头一看,只见打外面进来一位白发苍苍的老阿婆,竟是自个儿男人的姑妈。姑妈家在遥远的外地,有好多年不见了。
那苍老的姑妈一把抱住大婶放声大哭:“我来迟了!我那桂花侄儿死时我正生病,一步也走不动道,一直拖到现在。今天我一定要在我那好侄儿灵前哭上一场……”
所有人齐刷刷一惊,大婶眼睛都瞪圆了,叫道:“姑妈,你叫海贵什么?”
老姑妈止住悲声说:“叫桂花啊!哦,他出生时他爹偏爱女孩儿,于是给他起了这么个名字。等他长大后嫌这名字不好听,就自个儿做主改成了陈海贵,他也不让我们叫他陈桂花,怕人家笑话,所以即使是你也不知道。可我叫惯了他小名……”
现场一片寂静,个个把目光集中在李大东家身上。李大东家咳嗽一下,拿出账本,郑重地说道:“大婶听着,你男人陈桂花,也即陈海贵在我宝盛隆钱庄存银10两,计息若干。大婶,这是银子,请收下!”
大婶收下银子时手直抖。李大东家深施一礼,说:“这下我安心了。”说完转身就走。刚走了几步,身后有人叫道:“李大东家,请暂留步。请问您的钱庄还开吗?”
李大东家脚不停头不回,只是报以一声苦笑:“钱庄都烧了,大伙儿把银子都提光了,哪儿还开得下去?”
那人又说:“假如我们把银子重新存在您那儿呢?”
李大东家一惊,停步,回头,不相信地看过去,却迎面撞上无数双真诚的眼睛,个个说:“我们也要把银子存在你那儿。”
李大东家心里一热,问道:“为什么?”
大伙儿坚定地说:“因为你李大东家特讲信用,银子存你那儿,我们放心。李大东家,钱庄请重新开业吧!”
从来坚强的李大东家至此再也忍不住,眼眶一热,眼泪扑簌簌直流下来。
选自《上海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