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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鸿渐性格与青年钱锺书

2021-11-19夏伟

南方文坛 2021年6期
关键词:方鸿渐仁心钱锺书

《围城》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极具影响力、堪称经典的长篇小说之一,然直至今日,其作品主题与主人公性格之间的关系,却仍有待阐明。乍听上去,此有老调重弹之嫌,因为早在20世纪90年代初,杨绛就替钱锺书解释过,说作品是隐喻“围在城里的想逃出来,城外的人想冲进去,对婚姻也罢,职业也罢。人生的愿望大抵如此”①。杨绛所述,或可谓是“围城”的广义内涵,然细读文本,则会发现方鸿渐的婚恋与职业,并不遵照上述“围城”叙事展开。比如方鸿渐深爱唐晓芙,却终错失,即未“进城”,亦不曾因“围困”而“想逃”;后来,方鸿渐与孙柔嘉相遇相识相结合,期间鲜有“破城而入”之冲动,倒不乏“逼上梁山”的窘迫。杨绛似清楚这些反例与她对“围城”的主题性阐释相悖,所以补充说,若要真正体现“围城”,当让方鸿渐娶到唐晓芙才好②。但钱锺书毕竟没这么写。可见在原作者心中,“婚姻也罢,职业也罢”恐都不是“围城”意蕴所在。这就意味着,尽管当作者在讲“围城”故事时,确让方鸿渐触碰了婚姻与职业,但婚姻与职业仅仅是小说主题演化所借用的叙事“能指”,并非“所指”。真正既囚禁又放逐方鸿渐及其同病相怜者们的那座隐喻性“围城”,当另有“他物”。笔者的观点是,这“他物”可从青年钱锺书散文集《写在人生边上》(下简称《边上》)的两篇文章一窥端倪:一是《魔鬼夜访钱锺书先生》称之为“灵魂”;二是《释文盲》叫其“超自我”。本文则将之融汇归纳为“仁心”。

“仁”在传统儒学中除了标识宗法语境中的人际和谐,也指称人格理想,其内涵与弗洛伊德的“超我”很接近。弗洛伊德将人性构成分为“本我”“自我”“超我”三部分来理解。“本我”是人类最基本的本能冲动,如饥饿、生气、性欲等,又称“力比多”。“超我”则指超越性良知或道德心,对“本我”起制约与规范作用。子曰:“克己复礼为仁。”③这里的“己”与“仁”,恰好和“本我”与“超我”对称。青年钱锺书《释文盲》曾直接使用“超自我”(下简称“超我”)一词:

文明人类跟野蛮兽类的区别,就在人类有一个超自我(Trans-subjective)的观点。因此,他能够把是非真伪跟一己的利害分开,把善恶好丑跟一己的爱憎分开。……只有禽兽是天生就知行合一的,因为它们不知道有比一己嗜欲更高的理想。④

钱锺书说,人若不知“有比一己嗜欲更高的理想”,只配当兽。同时他在《魔鬼夜访钱锺书先生》提醒读者,世上兽比人多:“我是做灵魂生意的”,谁料“到了十九世纪中叶,忽然来了个大变动,除了极少数外,人类几乎全无灵魂”。至于“钱锺书先生”,“你不会认识我,虽然你上过我的当。你受我引诱时,你只知道我是可爱的女人、可亲信的朋友,甚至是可追求的理想,你没有看出是我”⑤。不难看出,上述“灵魂”“性灵”“人格”都指向同一意涵:“超我”。于是悖论出现了:若无“灵魂”无“人格”无“超我”,只配当兽,连魔鬼都厌嫌;但有了“超我”,却反倒增添了被诱入地狱的风险。有识者或已能从中嗅出“围城”的气息了——诱人追求的东西,最后伤人。这就逼人不得不問:这究竟为什么?为什么使人异于禽兽的“超我”,反倒会将人诱入地狱?青年钱锺书并未给出答案,毕竟当年写《边上》之本义,不过是在将人生看作大书的前提下,于边角处“注几个字,写一个问号或感叹号”⑥。时1939年,钱锺书29岁,正值青年。

本文认为,钱锺书在5年后撰《围城》,是寄托了《边上》所预言然未道尽的苦楚。可以说,《边上》珍惜的“超我”,实已构成了方鸿渐性格中的“仁心”,同时又成为牵引、囚禁并最终放逐他的那座“围城”。小说结局,方鸿渐在一片漆黑中睡去,“没有梦,没有感觉,人生最原始的睡,同时也是死的样品”⑦。仿佛灵魂已被魔鬼带走。本文的意图,是想做青年钱锺书没做完的事,对钱著小说及散文的交互细读,阐释钱锺书为何将“超我”“仁心”看作“围城”,进而探讨钱锺书自身是否也曾深陷“围城”,或又是什么令他能幸免于此。

一、仁心犹存

钱锺书强调人兽之别在于“知道有比一己嗜欲更高的理想”,此即“超我”,但践履超世俗、超功利的“超我”并非易事,人“生来是个人,终免不得做几桩傻事错事,吃不该吃的果子,爱不值得爱的东西”。于是“心上自有权衡,不肯颠倒是非,抹杀好坏来为自己辩护”就很重要,否则“好容易千辛万苦,从猴子进化到人类,还要把嗜好跟价值浑而为一,变作人面兽心,真有点对不住达尔文”⑧。

显然“人兽之别”并非指生物学意义上的区分,钱锺书是在讥诮一个人若不“知道”存在超私欲(本我)的理想与价值(超我),便对不起进化论,只配当“无毛两足动物”⑨。“知道”一词在此可谓文眼,它揭出两点:一是青年钱锺书认定私欲之外还有“理想与价值”,如同黑白之外还有五光十色,不必论证,不容置疑;二是他又能体谅疏离“理想与价值”的私欲,其前提是须有是非之心、自知之明,因为每个人与生俱来皆有其软肋,“终免不得做几件傻事错事,吃不该吃的果子,爱不值得爱的东西”。从中可鉴钱氏“超我”与孔子仁学有微妙差别。孔子之“仁”是高高在上的道德理想,高山仰止,道阻且长,非常人所能及也,“盖有之矣,我未之见也”⑩。而在钱锺书看来,最重要的拟是心意,只要内心真信有较力比多(本我、私欲)更“高”、更具根基性价值的理想,哪怕无法始终贯彻,也算踏入了“超我”门槛。故本文取“心中有‘仁”之意,将钱氏“超我”归纳为“仁心”一词。《围城》的方鸿渐作为一个“吃过不该吃的果子”,又留住了“仁心”的人,亦可谓“仁心犹存”。说“仁心犹存”是方鸿渐性格赖以构成的内核或第一要素,并不为过。

方鸿渐曾浪荡,与有(未婚)夫之妇巫云楚雨;又懒散,游学中“兴趣颇广,心得全无”11;也作伪,买假文凭搪塞对丈人的承诺。但他又终究知是非、有耻感,所以应付完长辈便立誓将来找工作时,“履历上决不开这个学位”12,并说到做到;看到《沪报》教育信息栏有自己的小照,又急得脸色发白,声音泛沙,直担心“从此无面目见人!”13这正是钱锺书重视的“心中自有权衡”。

或有人会说,方鸿渐着急,是担心“给内行人知道,岂不笑歪了嘴?自己就成了骗子,从此无面目见人!”这纯属“好名”,而非知耻、知是非,怕算不上“超我”与“仁心”。方鸿渐的确“惜名”,然“名”分两种,一曰“名气”,二曰“名誉”。好“名气”者,视“名”为不断满足自我欲望的梯子,如《围城》的褚慎明,将罗素“问过他什么时候到英国、有什么计划、茶里要搁几块糖”14,添油加醋成替罗素解答哲学问题,以骗取赞赏,收获虚荣,这当与“超我”“仁心”相悖。惜“名誉”者,则甘愿把自我与欲望锁进道德的笼子,仿佛踏入孙悟空为唐僧画下的法圈,一旦迈出,便破了金身,失去真理与良知的灵氲守护,只能惴惴不安地活在耻辱中。这就叫“苟疾苦而不至危殆,贫乏而未及冻馁”,“则所‘全之‘性,所‘为之‘我,必超溢形骸身体,而‘名其首务也”15。此“名誉”之“名”,当与“超我”“仁心”相契。

“……据说方先生在欧洲读念书,得到过美国学位——”

……

“你说得对。我是个骗子,我不敢再辩,以后决不来讨厌了。”站起来就走。

唐小姐恨不能说:“你为什么不辩护呢?我会相信你。”可是只说:“那么再会。”16

其实唐晓芙并不真在乎方鸿渐的学位(“你为什么不辩护呢?我会相信你”),可是方自己在乎(“你说得对。我是个骗子,我不敢再辩”)。这说明,尽管方鸿渐曾反复为作伪寻借口,“圣如孔子,还假装生病,哄走了儒悲,孟子甚至对齐宣王也撒谎装病”17,但其心底却深以为耻,“买文凭的事像谋杀灭迹的尸首,对自己都要遮掩得一丝不露”18,而一俟记忆被唤起(揭穿),便绝望地痛感自己乃戴罪之身,配不上唐晓芙。这说明真正造成方鸿渐耻感乃至罪感的,是其内心的道德标准。同时,方鸿渐想象所有人都应依此价值标准自律与互律,这便构成了他所珍惜的“名”,即“名誉”。

“名”之于方鸿渐,除“名誉”外,还有“名节”。《围城》写到“名节”对女性颇具影响力,“闲话”是其方式之一,如孙柔嘉试探方鸿渐时说:“也好,不过,方先生不必客气罢,外面——呃——闲话很多,真讨厌!”19方鸿渐显然对此二字过敏,他“颓然倒在椅子里,身上又冷又热,像发疟疾”,直担心孙柔嘉的下半生“全该自己负责了”20。乍看,方鸿渐是想逃避责任,但实际上却是承担。他与孙柔嘉本无瓜葛,不必为无中生有的“闲话”担忧,但他担心得“像发疟疾”,恰是推定自己该负责任。此责任并非源于事实,而是发自道义,即哪怕再不情愿,方鸿渐仍认定因“闲话”失“名节”的女性如临深渊,自己或宜应去承担娶一个并不深爱的女性所造成的痛苦,以助她解难。“像发疟疾”则是对上述痛苦的预支。

对“闲话”过敏,说明方鸿渐能体悟乃至预感他人的愿望与痛苦,即有慈悯之心。这慈悯在涉及孙柔嘉时表现得最显著。如他反感三闾大学竟以“助教的职位太小”为由,克扣孙柔嘉的旅费补贴,盘算“到了学校,一定要为她向当局去争”21;又担忧“她第一次离开家庭,冷清清的更觉得难受”,因此自责“太无礼了”22,没有尽到陪伴的义务。须知,当时方鸿渐看孙柔嘉,不过是“旧象牙色的颧颊上微有雀斑,两眼分得太开,使她常带着惊异的表情”23的寻常女性,绝比不上“新鲜得使人见了忘掉口渴而又觉嘴馋,仿佛是好水果”24的唐晓芙。所以他的体贴不是爱情,而是慈悯;不是欲望,而是良善;不是“本我”,而是“超我”。钱锺书《管锥编》曾写:“求‘合乎天地‘不仁之德,以立身接物,强梁者必惨酷而无慈悯,柔巽者必脂韦而无羞耻。”25反推之,一个人若知耻且懂慈悯,便不但拥有仁心,更可称“仁者”。《孟子》云:“仁者无敌。”似乎构成了对方鸿渐命运的祝福。然“事与愿违”,小说结尾处,方鸿渐只觉“房屋旋转”,四面楚歌,腹背受敌,最终昏睡过去如“死的样品”。于是须问,方鸿渐为何遭此厄运?或更进一步,钱锺书为何要将他亲笔塑造的“仁者”推入地狱?

二、天地不仁

方鸿渐知耻而慈悯,不无“仁者”潜质,其命运却颇失落,并未抵达孟子“仁者无敌”之境界,原因或在“天地不仁”。从创作论角度看,“天地不仁”是钱锺书为方鸿渐生成其性格所预设的叙事环境,故也可说“天地不仁”是方鸿渐性格赖以构成的第二要素。

钱锺书认为,“天地不仁”拟有两解。其一,“天地无心,其不仁也,‘任或‘不相关而已”26。言下之意,“仁”或“超我”出自人心;至于“天地”既不是人,也没有心,连欲望都没有,当生不出“比一己嗜欲更高的理想”;所以人不该以自己的信念或理想来揣摩天地规律,天地也不会回报人的主观期待,是谓“天地不仁”。其二,除了自然天地,还另有一片“社会”27天地。“社会”由人构成,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因此人若有心,“社会天地”便有心,人若不仁,“社会天地”便不仁。钱锺书曾在《边上》借魔鬼之口说,“这几十年来”“除了极少数外,人类几乎全无灵魂”。没有灵魂,即不仁;人类不仁,即“社会”不仁,“社会”这片“天地”亦即不仁。此不仁,已不是“‘任或‘不相关而已”的不仁,而是“惨酷而无慈悯,脂韦而无羞耻”的不仁。此即“天地不仁”第二解,亦是方鸿渐在《围城》须所面对的“天地不仁”。

《围城》完稿约20年后,才有《管锥编》(钱锺书撰于1972—1975年,1979年初版为四卷,1994年增补为五卷),然《管锥编》对“不仁”的定义——“惨酷而无慈悯,脂韦而无羞耻”——却颇契合方鸿渐的生存天地。小说开头,红海邮轮,舱房侍者阿刘借撞破方鸿渐与鲍小姐之秘密而索要小费;上海之夏,饭馆清谈,褚慎明假客套问候以柏格森与罗素师友自居;失恋过后,三闾校园,有顾尔谦溜须拍马,仿佛有“一条能摇的狗尾巴”28,李梅亭投机倒把,逼“学校照他开的价钱买他带的西药”29,韓学愈妙手空空,以克莱登博士文凭与期刊广告发文擭取系主任头衔,均可见“脂韦而无羞耻”。“脂韦”,是指被抹了猪油的牛皮,喻油腻得不知人间有“羞耻”一词。故事收官处,高松年逼退方鸿渐;方宅造谣孙柔嘉不守贞,“一看就是个邪道女人”30;孙家人也完全不把新“姑爷”放眼里,煽风点火“本领没有,脾气倒很大”31,逼他进工厂做“资本家走狗的走狗”32,亦接近“惨酷而无慈悯”。上述人物身份地位经济状况各有高低,但其命运似乎都较方鸿渐来得安定,不由令人想套用北岛的名句:“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而“知耻与慈悯”呢,则是有仁心者的“围城”。所谓“围城”,外面的想进来,里面的想出去,酷似方鸿渐与“仁心”的关系:他骨子里瞧不起“无耻与惨酷”,努力接近“仁心”;接近后,才觉察到自己的人生仿佛恰被“仁心”拖了后腿,“撒谎骗人该像韩学愈那样才行,要有勇气坚持到底”33。同理,若方鸿渐当时少些同情,或许也不至于最终走向错误的婚姻;但真正接近过“仁心”的人,绝不愿轻易割舍,所以尽管方鸿渐自嘲“傻瓜”,但仍把“克莱登”的招牌当作见不得人的痘痕,是为知耻,知道韩学愈的秘密后并未大做文章,堪称慈悯。“围城”之纠结,绝不限于一次进出,它更像两面镜子对照,形成无限虚像,在“不仁”的天地间,让“仁心犹存”者看到自己如何逐渐渺小,直至消失在“深于一切语言、一切啼笑”的空洞中。

三、无用文人

本文认为《围城》其实是一部围绕方鸿渐性格内核“仁心”而展开的人格悲喜剧,其悲喜跌宕,又恰自成一座“围城”。小说的前半部分,读者会同苏文纨、唐晓芙及暂未登场的孙柔嘉一道,被方鸿渐率真的仁心吸引;又与方鸿渐一起,识破曹元朗、褚慎明等丑角的可鄙本相,堪称喜剧,因为“喜剧将那无价值的撕破给人看”34。与此同时,悲剧则是“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35,于是伴随情节发展,读者会目睹方鸿渐如何怀抱仁心,在不仁的天地间花果飘零且无能为力。一方面被“有价值的东西”吸引,另一方面亲眼见证乃至亲身经历“有价值的东西”如何带来毁灭,这才是“外面的想进去,里面的想出来”的真正内涵,而箇中的酸楚与苦涩,怕是钱锺书最想说的理,最望抒的情。

或有人会持不同意见:《围城》人物表里知耻而慈悯的,也包括赵辛楣,但他并未落入方鸿渐的境地,可见最终导致方鸿渐悲剧的充分条件并非只有仁心,还拟有他物,比如“无用”。毕竟方鸿渐自己也坦诚“我是饭桶,你知道的”36。“无用”或“无用文人”确属方鸿渐性格赖以构成的第三要素,小说开头便写明:“他是个无用之人,学不了土木工程,在大学里从社会学系转哲学系,最后转入中国文学系毕业。”37方鸿渐在与苏文纨的交往中也发现自己是“道义上的懦夫”38;而赵辛楣那句“你不讨厌,但全无用处”39,几乎被公认是为方鸿渐定了性。但症结在于:何谓“无用”?又为何“无用”?

纵观《围城》,说方鸿渐“无用”或可有三看点:一是学业无用,懒懒散散,未获学位;二是生活无用,三闾之行,全无准备;三是职场无用,同事相争,屡战屡败。不难觉察,这三大“无用”的背后,都渗有青年钱锺书自身的影子。

通常以为,钱锺书获有牛津大学埃克塞特学院颁发的Bachelor of Letters(B.Litt)学位,直译为文学学士,在当时的牛津体制等同于硕士,此说并不全面。牛津大学的确认可其B.Litt学位相当于美国大学的文学硕士,而钱锺书也达到了B.Litt的学位要求,但他并没按照牛津规定主动提交学位申请并参加毕业典礼,因此牛津虽然收藏了钱锺书的论文,亦能找到准许钱锺书毕业的证明,却没有钱锺书的学位纪录。故在严格意义上,钱锺书虽具学位水平,却未获学位。40离开牛津后,钱锺书再赴巴黎大学进修,但“从此不想再读什么学位”41,过着如方鸿渐般“随便听几门功课”的生活,或也曾自嘲“兴趣颇广,心得全无”。所以,当方鸿渐将出国比作出痘,学位比作痘疤,绝不宜将此看成游学无获的借口,此当认出那是钱锺书灵魂附体的真心话。所谓“学业无用”近此。

在“生活无用”方面,钱锺书亦颇笨拙。据杨绛回忆,他“不会打蝴蝶结,分不清左脚右脚,拿筷子只会像小孩儿那样一把抓”42,初到英国就摔断了牙,捂着嘴走回了家,靠杨绛陪伴,才看成牙医。听上去还不如能为孙柔嘉灌热水袋的方鸿渐。

方鸿渐“职场无用”败走三闾,亦可看作钱锺书在西南联大受挫的文学移植。1938—1939年间,钱锺书曾短暂执教西南联大外文系,1939年暑期赴上海探亲,却一去不回,成为现代学术史中一桩谜案,直至《吴宓日记》出版才水落石出:外文系系主任叶公超与教授陈福田对钱锺书不满,不愿与他续聘43,才逼使其在苦苦期待而未果后,不得不投奔国立蓝田师范学院。

故可说方鸿渐的“无用”很大程度上有钱锺书的影子,虽在事实上,青年钱锺书并未以“无用”为耻——恰恰相反,他蔑视对“有用”的偏执,其《论文人》这般调侃:

天下事物用途如此众多,偏有文人们还顶着无用的徽号,对着竹头、木屑、牙刷、毛廁,自叹不如,你说可怜不可怜?对于有用人物,我们不妨也给予一个名目,以便和文人分别。譬如说,称他们为“用人”。“用人”二字,是“有用人物”的缩写,恰对得过文人两字。这样简洁浑成的名词,不该让老妈子、小丫头、包车夫们专有。44

钱锺书所谓“文人”与“用人”,颇似《论语》中的“君子”与“小人”。子曰:“君子不器。”45指人不必把自己变成实用功利的工具,否则便是“小人”,所以又有“樊迟请学稼”的故事:“樊迟请学稼。子曰:‘吾不如老农。请学为圃。曰:‘吾不如老圃。樊迟出,子曰:‘小人哉,樊须也!”46孔子为樊迟一心学农感到惋惜,认为君子当将精力放在实用功利之外,如“礼”,如“义”,如“信”47。这似与青年钱锺书不约而同,也倾向于将擅长实用功利者称作“用人”,并想象“文人”有不通实用功利的权利。子曰:“君子不可小知而可大受也,小人不可大受而可小知也。”48从这意义上讲,系鞋带、识方向、拿碗筷、文凭学位、社交技巧,都是“小知”,比起“大受”来说,又算什么呢?

但问题是,《论语》中的“君子”又不同于青年钱锺书笔下之“文人”,彼此因时代与阶层相异。“樊迟请学稼”后,子曰:“小人哉,樊须也!上好礼,则民莫敢不敬;上好义,则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则民莫敢不用情。夫如是,则四方之民襁负其子而至矣,焉用稼?”49可见“君子”与“小人”,都是相对于“上”即统治阶层的称呼评价。孔子理想中的统治阶层,当以克己复礼为仁,来换取国泰民安。也就是期待借克制一己私欲,安定并吸引民众,“则四方之民襁负其子而至矣”。但“克己复礼”不易,须全心全意,作为代价,劳动本领与生活常识都可被牺牲,这就叫“君子不可小知而可大受也”;若不牺牲,“克己复礼”就可能受损,“君子”就变成“小人”,所以才有“小人哉,樊须也”之说。同时,也正因为是统治阶层,本身就拥有佃户上缴税赋,有奴仆照料起居,所以不通劳动技能、不理日常实用也就无关紧要,所谓“焉用稼”。故应该讲孔子并非去实用功利者,而是纯实用功利者,“君子”表面上去实用功利,本质上是为了在孔子所预设好的社会结构中起重要的实践功用。

也就是说,孔子推崇“君子不器”,盖因看重其“无用之用”,但此“无用之用”,仅当主体身处儒教秩序上层时才有价值与意义。此时,“文人”作为统治阶层演化链中的一个环节,便自然成为君子理想、“无用之用”的常见载体。但“两千年未有之大变局”后,“现代”降临,科举废黜,革命成功,“文人”逐渐失去旧体制的加持,也就不再拥有古“君子”的特权,只能伴随“无用之用”的老根在新时代飘摇,有如艾略特笔下抓不住河岸的枯叶。

对此传统文人所遭遇的历史顿挫,青年钱锺书的态度有点像萨特笔下的法国过激派道德哲学家,他们自信能将德性与宗教剥离,即不必依靠虚构出的上帝树立权威,而单凭人类自身之理性推断,就足以“重新发现同样的诚实准则、进步准则、人道准则”等价值的普适性。50青年钱锺书也深信真善美等“无用之用”的价值与旧权威无关,且更激扬地称其如色彩般显而易见,故而不必证明,若有人竟对此还心存狐疑,则只能说是“不知好坏,不辨善恶,仿佛色盲者不分青红皂白,可以说是害着价值盲的病”51。并挖苦那些曾因无用而自卑的新老“文人”,是在“对着竹头、木屑、牙刷、毛厕自叹不如,你说可怜不可怜?”

钱锺书这些话写于1939年初的昆明,时未届而立,已受聘西南联大教授,月薪300元,比当官还自在,能写出“一官未必贫能疗,三命何尝诗解穷”52这般自信的诗联,可见未受“无用”困扰。当他借着魔鬼的嘴讲“除极少数外,人类几乎全无灵魂”时,语气里不止嫉俗,更见得意。他不曾想到,魔鬼的惩罚伴随现代诅咒当真会落到自己头上。半年后即1939年,钱锺书被西南联大默默解聘,只能赴湖南(国立蓝田师院)投奔父亲钱基博;1941年返回上海,一时找不到教职,只能靠替岳父代课糊口,用杨绛的话说是“最艰苦的日子”53。这期间钱锺书的旧体诗多了迷茫,少了得意:“昔游睡起理残梦,春事阴成表晚花。忧患偏均安得外,欢娱分减已为奢。”54“残梦”“晚花”所象征的日常失落心境,会令人想起方鸿渐的结局:“这个时间落伍的计时机无意中包含对人生的讽刺和感伤,深于一切语言、一切啼笑。”55或许,钱锺书真正痛感到“无用之用”的落伍及其“天地不仁”下“文人”的自卑与无奈,大概便在那时;进而彻悟“外面的想进去,里面的想出来”,也当在那时。三年后,有《围城》。

四、力命之悖

青年钱锺书“身陷”蓝田时曾以昏暗中的萤火自喻,激励自己即使前程幽暗渺茫,也决不能自暴自弃,“墨涅输此浓,月黑失其皎。守玄行无烛,萤火出枯草。孤明才一点,自照差不了”56。后来,这只在钱锺书诗中闪烁的萤火虫又飞进了方鸿渐的心里:“天空早起了黑云,漏出疏疏几颗星,风浪像饕餮吞吃的声音,白天的汪洋大海,这时候全消化在更广大的昏夜里。衬了这背景,一个人身心的搅动也缩小以至于无,只心里一团明天的希望,还未落入渺茫,在广漠澎湃的黑暗深处,一点萤火似的自照着。”57借着这朵萤火,钱锺书与方鸿渐的微妙关联就仿佛徐志摩诗里写的那般“相逢在黑夜的海上”;然志摩诗里又说“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面对同样的“天地不仁”(既无知又无心),又同样拥有“仁心”自照,钱锺书与方鸿渐这对“无用文人”却沿着迥异路径走出了各自的命运。方鸿渐之“结局”是“不知不觉中黑地昏天合拢、裹紧,像灭尽灯火的夜”,再无萤光闪烁;钱锺书从青年到晚年虽也历经坎坷,但终究守住了文学学术这座“围城”,被海内外公认为一代宗师。其原因,或可用意大利哲学家马基雅维里的“力命之辨”解释。

晚年钱锺书曾让马基雅维里在《管锥编》反复登场,如钱锺书在阐释《周易正义·观》时提到“马基亚伟利昌言,为君者不必信教,而不可不貌似笃信”58;又在阐释《列子张湛注·力命》时提及“西土则马基亚伟利尤好言‘力命之对比”59。钱锺书从青年到晚年对“力命”话题似别有兴味,前可追溯到1940年《论快乐》(当时钱锺书30岁),后可衍生至1978年在欧洲研究协会第26次会议上的发言(当时钱锺书68岁),谈及马基雅维里最关心“命运与人力的对照”60。故不妨说,钱锺书心系“力命”久矣,而1944—1946年所孕育且诞生的《围城》及其方鸿渐性格,也就不免被打上“力命之辨”的思考印记。

“力命”一词,典出《列子》。《列子·力命》曰:“夫北宫子厚于德,薄于命,汝厚于命,薄于德。汝之达,非智得也;北宫子之穷,非愚失也。皆天也,非人也。”61言下之意,“命”由天定,而“天地不仁”无知无心,故有德智者,命未必厚。也因此,“力命之辨”实乃“天人之悖”或曰“力命之悖”,要害当在探索有德智仁心者将如何在“不仁”(既无知又无心)的天地间生存,并最终实现个人的正当目的与价值。这便打通了《列子》与马基雅维里的《君主论》。马基雅维里说:“有许多人向来认为,而且现在仍然认为,世界上的事情是由命运和上帝支配的,以至人们运用智虑亦不能加以改变,并且丝毫不能加以补救。”62但他却坚持“不能把我们的自由意志消灭掉”63,因此提出“以力抗命”的可能性:“当命运正在变化之中而人们仍然顽强地坚持自己的方法时,如果人们同命运密切地协调,他们就成功了;而如果不协调,他们就不成功。”64不妨从中抽取“协调”“自我”这对关键词,以观照《围城》语境中的有仁心者及作者,不难发觉赵辛楣胜在“协调”,钱锺书胜在“自我”,方鸿渐既不“协调”,又无“自我”,终被命运压垮,亦即最后超越不了“力命之悖”。“力命之悖”堪称是方鸿渐性格赖以构成的第四要素。

眼下先谈赵辛楣。方鸿渐婚后,曾与赵辛楣一道去见苏文纨,有过一次三人谈,可拿来为“协调”作注:

辛楣道:“你瞧,你多神气!现在只有学理工法商的人走运,学文科的人穷得都没有脸见人,不敢认同学了。亏得有你,撑撑文科的场面。”文纨道:“我就不信老同学会那么势利——你不是法科么?要讲走运,你也走运。”说时胜利地笑。65

“协调”即“走运”,顺应时势变化。《围城》故事发生在“两千年未有之大变局”后,“变”有两点:一是商業与科学被昌明,二是科举被废除。若科举不废,方鸿渐作为有仁心的清朝举人之子,当如1938年的钱锺书那般衣食无忧,亦不会为自己的不中用而愁苦。但当科举废除后,一方面,旧士人的子女不再能享有旧体制的经济福利,以畅想“无用之用”;另一方面,文学也不再扮演仕途的敲门砖,这便真正沦落为世俗眼中的“无用”之学,甚至满腹经纶如钱锺书者都屡遭失业之虞。据研究,清末民初时,自认对“商科、工科、农科、格致等科”缺乏兴趣与才能的留学生大都选择法政科,说到底,是期待它能替代科举,“为走入仕途做准备”66。故有“学理工法商的人走运,学文科的人穷得都没有脸见人”之感慨。从这意义上讲,赵辛楣学的是“法”可谓“协调”,而方鸿渐是学“文”,便不“协调”。但同样不“协调”的钱锺书虽一辈子做文哲之学,却始终未如其笔下的方鸿渐那般枯萎,原因在于“自我”。

此“自我”当非“一己私欲”意义上的“自我”,而是指一个相对独立、“足恃于内、无求于外”的精神世界。青年钱锺书曾将进入这个精神世界比作“關窗”:

窗的作用等于闭眼。天地间有许多景象是要闭了眼才看得见的,譬如梦。假使窗外的人声物态太嘈杂了,关了窗好让灵魂自由地去探胜,安静地默想。有时,关窗和闭眼也有连带关系,你觉得窗外的世界不过尔尔,并不能给予你什么满足,你想回到故乡,你要看见跟你分离的亲友,你只有睡觉,闭了眼向梦里寻去,于是你起来先关了窗。67

“关窗”的首要前提是有“房子”。“房子”是隐喻,隐喻人先得有一个足以自得其乐的世界,才谈得上“关窗”与否。这“房子”对钱锺书来说,便是学术。1931年,年仅21岁的钱锺书便替父亲钱基博捉刀,为钱穆《国学概论》作序;1937年钱锺书27岁便对杨绛表白,称自己志气不大,但愿竭毕生精力,做做学问68;1942年钱锺书32岁于人生低谷中脱稿《谈艺录》;1955—1957年钱锺书45—47岁撰《宋诗选注》;1972—1975年钱锺书62—65岁投身《管锥编》……足可见他对学术的献身式热忱,亦可见学术是他的人生至乐。关窗的第二前提,是钱锺书离不开身边人的支持与照顾,除杨绛外,恐鲜有人能做得更好。

方鸿渐却无窗可关。

同是“文人”,方鸿渐显然与钱锺书大不同。钱锺书早就尊学术为其终身志业,方鸿渐却人如其名,“鸿渐于干,鸿渐于磐,鸿渐于陆,鸿渐于木,鸿渐于陵,鸿渐于阿”(散见于《周易》),永远找不到落脚点。读大学从社会学系转哲学系,最后转入中国文学系毕业。毕业后亦无规划,仅随遇而安。方鸿渐不知自己想做什么,能做什么,该做什么,只把自己寄托于一颗“知耻而慈悯”的仁心,最终难免“意广才疏,头方命薄”69,演变成为过度敏感外界所说的“道义上的懦夫”,永远地被动承受他人与命运操弄,即所谓“Things happen to him”70。

五、结语

但不能因此说,钱锺书瞧不起方鸿渐。或许《围城》作者比谁都明白,当世不仅钱锺书罕见,连方鸿渐恐怕都越来越少了。钱锺书当然同情乃至怜惜方鸿渐,但也不想颠倒是非、抹杀利弊来为他改命,钱锺书明白大凡想发生的事未必是会发生的事,此即《管锥编》所谓“宜然者又未必果然”。方鸿渐性格赖以构成的这四个要素,从“仁心犹存”→“天地不仁”→“无用文人”→“力命之悖”,彼此间当弥满难以解惑的自我分裂暨内在紧张。“这种自我的分裂,知行的歧出,紧张时产出了悲剧,松散时变成了讽刺”71,最后,“从破裂的嗓子里发出歌咏”。《围城》,或许就是青年钱锺书为方鸿渐及其落伍的“仁心”所写的一曲挽歌。

【注释】

①70解玺璋主编《围城内外——从小说到电视剧》,世界知识出版社,1991,第45、45页。

②“作者如果让他们成为眷属,由眷属再吵架闹翻,那么,结婚如身陷围城的意义就阐发得更透彻了。”杨绛:《记钱锺书与〈围城〉》,载钱锺书《围城》,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第360页。

③⑩45464849杨伯峻:《论语译注》,古籍出版社,1958,第130、39、19、142、176、142页。

④⑤⑥⑧4451606771钱锺书:《写在人生边上 人生边上的边上 石语》,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9,第50、8、7、50、52-53、47、174、18、50页。

⑦⑨1112131416171819202122232428293031323336373839555765钱锺书:《围城》,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第351-352、1、9、11、29-30、92、106-107、11、203、257-258、258、136、137、128、49、192、197、306、345、348、203、269、9、83、188、352、15、296页。

152526585969钱锺书:《管锥编》,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9,第788-789、655、653、33、781、1475页。

27《读〈伊索寓言〉》,“小孩子该不该读寓言,全看成年人在造成什么一个世界、什么一个社会,给小孩子长大了了来过活。”见钱锺书:《写在人生边上 人生边上的边上 石语》,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9,第36页。

3435鲁迅:《再论雷峰塔的倒掉》,载《鲁迅全集》第一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第193、192-193页。

40参见杨昊成:《钱锺书在牛津大学》,《文汇报-文汇学人》2015年7月3日刊。

414253杨绛:《我们仨》,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4,第91、68、115页。

431940年3月8日:“闻超(指叶公超)与F. T.(陈福田)对钱锺书等不满,殊无公平爱才之意。不觉慨然。”同年3月11日:“F. T.拟聘张骏祥,而殊不喜钱锺书。”见《吴宓日记》第七册,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第139-140页。

47“上好礼,则民莫敢不敬;上好义,则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则民莫敢不用情。夫如是,则四方之民襁负其子而至矣,焉用稼?”见《论语·子路》,载杨伯峻《论语译注》,古籍出版社,1958,第142页。

50[法]让-保罗·萨特:《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周煦良、汤永宽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4,第12页。

52钱锺书:《答叔子》之一,载《槐聚诗存》,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第25页。

54钱锺书:《笔砚》,载《槐聚诗存》,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第46页。

56钱锺书:《新岁见萤火》,载《槐聚诗存》,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第49-50页。

61张湛注:《列子》,上海书店出版社,1986,第68页。

626364马基雅维里:《君主论》,商务印书馆,1985,第117、117、120页。

66顾瑞雪:《科举废止前后的晚清社会与文学》(博士论文),武汉大学,2013,第163页。

68杨绛:《钱锺书对〈钱锺书集〉的态度》,载钱锺书《写在人生边上 人生边上的边上 石语》,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9。

(夏伟,上海交通大学人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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