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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交媒体时代美学范畴的更新与重构

2021-11-19陈新儒

南方文坛 2021年6期
关键词:范畴对象美学

高耸直入云的烟囱,灯火通明的电厂,蜿蜒曲折的管道……以上并非对工业污染的批判性描述,恰恰相反,这是2007年以来在日本重工业区新兴的名为“工厂萌”(工場萌え,日语发音为Kojo Moe)的旅游项目,其主要观光方式是夜间乘船沿河而下欣賞两岸的工厂风光。如今,“工厂萌”的热度不仅没有消退,反而成为日本最热门的城市旅游项目之一,甚至吸引了慕名而来的热爱夜间工业景观的众多海外游客①。不难发现,这里的“萌”已经和我们平时的用法大相径庭。像工厂设备这样的庞然大物,怎么会和“萌”有关呢?——这很可能是我们在听说“工厂萌”时的第一反应。但这背后还有另一个问题有待回答:我们所认同并在日常生活使用的“萌”究竟是指什么?这个问题要求我们首先考察当代中国人观念中的“萌”的语义来源及其概念旅行的过程。

一、“萌”的三次概念旅行及其

美学观念的嬗变

美国学者Rea Amit在对“萌”从古代到现代日本的概念旅行考据中发现,“萌”最初来自古汉语,指的是草木发芽(萌える,日语发音为moeru),最初见于《枕草子》《源氏物语》等文学经典;20世纪80年代以来,随着日本动漫产业的飞速发展和御宅族文化的兴起,“萌”不仅发音上变得简化(从moeru变为moe),而且意义也转变为动漫爱好者用来描述一种难以名状的、对虚拟角色或物品的狂热②。由于“萌”始终将动词作为其核心词性,其从一开始便与另一个当时在御宅族中流行的形容词“可爱”(可愛い,日语发音为kawaii)相区分。概括而言,“萌”在第一次概念旅行中展现的三个核心特征为虚拟性(对象往往存在于虚拟作品或幻想中)、个体性(并不要求普遍传达的个体反应)和性意味(男性观众对女性角色的凝视)③。但在具体使用语境中,往往并不需要严格对应以上三种核心特征,满足其中一至两条就可能被称为“萌”。20世纪初,“萌”正式作为“对某种人或事物产生极为强烈而深刻的情感”被收录进词典,其用法也变得相对固定④。

与此同时,“萌”的这一意义也首次传入中国⑤,并开始在中国动漫爱好者群体中传播。由于“萌”的原义(即植物发芽)早已深入人心,所以在“萌”的第二次概念旅行中出现了望文生义的意义转换,激发了汉语网民跨空间的隐喻映射,将植物的若干属性投射到人身上,这种思维认知过程是一种由植物到人的跨域隐喻⑥。在此过程中,不仅热爱的情感激发所指向的对象被进一步缩小为一切天真、稚拙的新生事物,而且从动词为主的用法转变为了动词和形容词并举的用法,即作为主体情感的“萌”和作为对象属性的“萌”同时存在。2011年,以“卖萌”入选《咬文嚼字》“年度十大流行语”⑦为标志,“萌”开始在网络中出现了包括“卖萌”在内的一系列新的组合用法,包括但不局限于萌点、萌娃、萌宠、萌物等,它们的共同特征都是将原本作为动词的“萌”发展出形容词的用法。和第一次概念旅行时相比,“萌”在汉语中的含义变得更加接近于“可爱”。

随着社交媒体时代⑧的到来,“萌”经历了从以二次元亚文化为主导的网络语境深入到现实日常交流的第三次概念旅行,从“可爱”的近义词进一步扩展为一切具备亲和力、能让人喜欢的对象属性以及激发主体特殊的喜爱反应的心理状态。“可爱”开始逐渐取代“萌”成为社交媒体中最频繁使用的能指,而“萌”逐渐变成更加书面的用法,诸如“丑萌”“反差萌”“傲娇萌”等新的词组以及“联萌”“圈地自萌”这类更加灵活多样的谐音短语开始出现并流行。尽管作为流行用语的“萌”出现的频率不如以前频繁,但它所代表的美学观念已经潜移默化为当前社交媒体话语的重要组成部分,从无处不在的聊天表情包,到在句子打完后加上一个“~”以示友好的习惯,均是其典型表征。

综上,“萌”的三次概念旅行不仅标志着新的文化形式在不同时代、群体和地域的更新,也意味着其美学观念的嬗变。而在第三次概念旅行中的“萌”在当前中国社交媒体中所展现的具体美学特征,则是我们接下来重点分析的部分。

二、社交媒体时代“萌”的美学特征

首先值得注意的是“萌”与作为核心美学范畴的“美”的关系。周星认为,作为弥漫于日本和中国的越境性审美文化现象,“萌”可以被理解为一种具备普世性的美的当代形态⑨。我们是否可以从美学原理上证明这一观点呢?在以静观和无利害为基石的观念论美学建立以前,有一个重视美学生理特征的“重要例外”⑩:埃德蒙·博克的生理主义美学。博克认为,人类的两种核心审美感受是美与崇高,前者与愉悦有关,通过主体与对象之间距离的靠近获得;后者与恐惧有关,通过主体与对象之间的疏离获得。具体而言有以下三点。首先,博克将美的来源明确与性欲联系在了一起:“美是一种社会特质,因为当男人或女人——不只包括人类,还包括其他的动物——让我们感觉到快乐或愉悦时,我们心中就涌起一种温柔和爱恋的情感;我们想要让它们靠近自己,愿意和它们建立某种关系,除非有足够强烈的反对理由。”其次,博克列出了一系列更容易激发美的感受的对象(包括微小、平滑、弯曲、流动、柔弱、女性等);最后,博克强调了美与爱体现的身体意味:“美通过让整个身体系统放松来运作。这样的一种放松,有很多种外在表现;在我看来,自然状态下的放松,才是所有实际愉悦感受的原因。”11而“萌”同样来自主体对事物产生的愿望,这种愿望既包括怜惜的爱,也有得到对象的欲求,这不仅要比德国古典美学传统中所强调的静观之美更加强烈,同时也突出了自身的身体经验,在这层意义上,“萌”要比“美”更能代表当前中国社交媒体中弥漫着的注入了深刻主体参与感的这一美学范畴。于是,“萌”原本强调的性吸引力在当代中国社交媒体语境下已经转变为不含明确性意味的保护欲,膜拜的仰视状态也同样转变为怜爱的俯视状态,这也让作为对象属性的“萌”成为“美”这一核心美学范畴在当代中国社交媒体中的延伸。

但如果仅仅将“萌”作为美的一种,则依然无法解释为何看上去与美不同甚至对立(比如“丑”)的美学范畴同样存在于对“萌”的欣赏中。这里我们需要考察“反差萌”——这是社交媒体时代的中国所诞生的最重要的与“萌”有关的美学范畴。我们可以将“反差萌”定义为一种由主体对对象的期待和对象实际造成的效果之间的反差所激发的愉悦感,由于这种愉悦感的生理表征是发笑,所以其与滑稽这一美学范畴密切相关。作为美学范畴的往往和对主体情感的否定联系在一起。康德在《判断力批判》的余论中将笑定义为与知性无关的、“一种当紧张状态下的期待转变成虚无而来的情感特征”12。而在柏格森在《笑》中已经对笑的成因有了更加明确的美学方面的表述:“通常伴随着笑的乃是一种情感缺失的心理状态,无动于衷的心理状态是笑的天然环境,而笑的最大敌人莫过于情感。我并不是说我们不能笑一个引起我们诸如怜悯甚至爱慕等感受的人,但在这种情形中,我们必须在那一瞬间抽离这份喜爱,扼制这份怜悯……为了产生它的全部效果,滑稽要求我们的心灵变得片刻麻痹。”13也就是说,滑稽感在被激发的瞬间排除任何主体感情的投射,如果我们与对象始终贴得很近,那么我们便很难再将其视为笑的对象。至少在滑稽感出现的那一瞬间,主体和对象之间必定有着一定的情感距离。然而,如果我们将“反差萌”和滑稽之间进行对比后会发现,其尽管和滑稽一样都体现为笑这一生理反应,但同样是笑,唤起滑稽感所内含的主体与对象之间不动感情的疏离,被唤起“反差萌”所体现的主体与对象之间的亲近所取代。

我们用两个实例来说明“反差萌”是如何在社交媒体时代得以运用的。第一个是博物馆文物观看方式的悄然变化。在人们的一般印象中,博物馆的文物都是庄严肃穆的历史象征,但随着照片分享的普及,那些以今天的审美眼光看起来显得不正经甚至滑稽的文物外表反而更容易受到喜爱和追捧。2020年,由于疫情而在社交媒体上流行的“云展览”更是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14。观众在发笑之余并不会减少对历史文物的敬畏,而是在发现冷冰冰的文物同样能够呈现出憨态可掬的一面,从而产生通过文物了解历史的更浓厚的兴趣。第二个是在前不久播出的2020年哔哩哔哩跨年晚会中被普遍认为“全场最佳”的节目《万物笙》,在后半部分乐队创造性地将美国动画片《猫和老鼠》中的桥段配上了各种古典音乐和传统民族音乐,引发如潮好评15。这不仅是哔哩哔哩对此前在圈内已经流行数年的将严肃的音乐与滑稽的影视场面拼接的正式回应,也代表了社交媒体时代对“反差萌”在美学观念上的典型实践方式。“反差萌”被视作滑稽在当代美学范畴中的延伸,而其情感基础已经悄然转变为主体对对象的喜爱而非疏离。

最后我们结合以上两点考察“萌”在当下中国日常网络语境中的美学特征。随着社交媒体时代的到来,线上社交已经成为日常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而“萌”在其中同样扮演了不可或缺的角色。吴明认为,“萌”与“可爱”的差异主要体现在观看方式的不同:“可爱”是双向互动的观看,而“萌”是单向的观看;“可爱”是观看双方主客观因素的共同作用,而“萌”完全取决于观看者的主观判断。但是,这一观点仅仅强调了“萌”的接受效果,却忽视了社交媒体中的“萌”通常也是双向交流的结果。夸张却令人喜爱的表情包往往能够在瞬间准确表达出发送者的情绪,其目的也许各不相同,或是为了缓和尴尬的气氛,或是为了引发某一话题下的共鸣,但其根本目的都在于以示弱的交流姿态传达对拉近双方之间距离的期待。“萌”看似都在与身体无关的社交媒体上运作,但实则代表了从身体经验出发的某种触觉想象,无论是“摸头”之类的表情包还是近期流行的“拍一拍”16均是很好的例证。身体美学的首倡者舒斯特曼认为:“我们不应该在视觉和触觉之间划出一条二元界垒,事实上,前者根本离不开后者,视觉活动必定会利用我们眼睛的肌肉运动,也因而涉及我们本体感受的触觉,或肌肉运动感受。而且正如近来视动神经系统方面的研究所证实的那样,知觉显然是跨形态的,所以观看某一行为,也将刺激与此行为相关的自动或肌肉活动神经。”17站在身体经验的立场,我们同样可以说,视觉方面的“萌”表达暗示了触觉的想象。

除视觉外,这种触觉想象还可以通过符号意义进行间接传达。如果说作为接近美的“萌”主要来自于对象的直接视觉刺激,那么接近滑稽的“反差萌”则主要来自对符号意义的解码18。例如2020年7月在微博上出现的“不识抬举”体。出处是一位知名博主的粉丝留言:“您好,我也是个天文爱好者,关注您很久啦。从您这里学了很多天文知识。超喜欢你的。请问可以把您拍摄的向天发射的照片发个朋友圈吗?会属(署)名的。很喜欢你的分享,希望你不要不识抬举。”19这是前问的恭敬谦卑的态度和最后突然的态度转折造成的“反差萌”,这段或许是无心为之的匿名留言在被网民二次加工创作的过程中赋予了浓厚的调侃和自嘲意味。“希望你不要不识抬举”这样的表达不会真正冒犯到接受者,同时也能够给接受者主体上优于自己的感受,既拉近了与交流对象间的距离,还会额外添加一层“反差萌”的效果,这是社交媒体时代“萌”表达流行的表征。

三、“萌”与社交媒体时代美学范畴的

更新与重构

至此,我们已经基本明确了“萌”在当今中国社会中所体现的美学特质。接下来需要思考的问题是,如何将对“萌”的考察纳入对社交媒体时代美学范畴的更新与重构这一更大的视野中。

一是“萌”对主流静观美学提出的挑战。在舒斯特曼的批判中,静观代表了康德影响下的主流美学无法克服的二元对立的弊端。在抽离了经验的玄思中,身体和欲望这些本应是人类情感反应的自然表征的因素统统被排除在了美学研究的对象之外,而在19世纪后,“审美”和“艺术”更是成为一对内涵模糊到甚至可以互相替换的概念。就算审美对象可以是艺术之外,那么它通常也代表了对自然或社会事物的精致的、精神方面的鉴赏,仿佛所有的内在感官都可以独立于外在感受而存在一般,今天国内学界对于“审美”和“艺术”的看法和使用依然受到来自这一美学传统的强大影响。而“萌”对于主流美学范畴的重构恰恰体现在对身体和欲望的强调之中,其所试图做到的乃是与成人所主导的审美世界分庭抗礼,更对主流审美意识背后的严肃政治构成了挑戰20。

静观美学的另一个重要问题在于排除了社会文化的建构因素,这同时也是博克美学的致命伤,尽管他始终强调生理的特殊性,但却依然幻想着以此提出一套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关于美和崇高的普遍真理,这使得审美与实际生活产生了脱节,因为审美判断从来都不是也不应该是纯净的,其中往往夹杂了时代和民族因素。而“萌”在社交媒体中所蕴含的不仅基于社交媒体中的鲜活案例,同时也立足于当代中国人日常生活状态,它所提供的审美判断始终处于动态的发展过程中,例如“反差萌”这样具有鲜明中国社会特征的美学范畴正是对静观美学范畴中的“滑稽”的本土改造。当我们说“审美”时,我们并非一定要将有关文化的某种特定的高雅艺术层面牢记心头,相反可以来指文化在道德和政治方面发展而出的特殊的情感性21。在高喊“日常生活审美化”的口号之前,我们不妨首先通过对审美本身的反思思考审美日常生活化的可能性——这也正是“萌”对主流静观美学从社会文化方面所做出的重要补充。

二是在反讽与解构的后现代语境中“萌”的建构意义。在刘旭光看来,审美是主体对世界的肯定性感知,意味着审美是一种“心与物游”的状态,是对物对我的双重肯定,是寻求“物”“我”的意义与价值的过程,而不是“闲看”22。但不可否认的事实是,一方面,在以反讽、碎片化、无深度化、解构价值等为标志后现代审美观念的影响下,审美的外延似乎变得漫无边际,甚至随时有被取消的风险;而另一方面,以体系建构为目标的学院派的美学理论依然试图回答从理论到理论的一系列抽象问题,无法对后现代语境所出现的一系列“反审美”现象提出令人信服的解释。而“萌”这一从主体感受出发的美学范畴,则能够很好地调和二者的紧张关系,也就是说,“萌”所唤起的喜爱之情并不要求对象能够普遍被视为可爱。是否存在这样一种对象,我们会认为它是丑的,甚至是恶心的,但是却能唤起某种喜爱之情呢?至少从“萌”这一美学范畴出发,答案是肯定的。无论是文章开头所提到的“工厂萌”,还是将幼稚称为“呆萌”或将丑称为“丑萌”,抑或是上文提到的博物馆中的“反差萌”文物已经成为媒体和文创产业新的关注点……正是在这些实践层面,“萌”的建构意义得以彰显。

三是“萌”代表了社交媒体时代一批新的美学范畴的萌芽。这里可以对此分两层来理解。第一层即作为新的美学范畴的“萌”,通过前文分析已经可以看到,其已经突破了曾经的文化壁垒和圈层壁垒,通过社交媒体对线上交流的推广而进入中国人的日常生活。从微观层面来说,“萌”元素不仅已成为社交媒体中的常态,而且也被运用到现实中的各种文化实践上。而从宏观层面来说,“萌”所象征的亲和力已经超出了美学范畴而进入伦理层面,其不仅通过拉近人际距离促进社会风气的稳定和谐,正呼应了“友善”这一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所提倡的人际交往底线。

第二层则借用了“萌”的本意,即“萌”成为社交媒体时代的新兴美学范畴并非孤例,还有许多其他正处于萌芽状态的美学范畴也处于不断变动发展的过程中。在《重构美学》中,韦尔施提出新时代应该如何将分析对象转化为美学对象:“美学应该使感知的这一新情势,以及与之相伴而生的文化模式的转变,成为它的分析对象。这样做,可以认为它同样有助于我们以一种更清晰有效的方法,来推行这些转化过程。除此之外,美学在这里也有机会由一个蒙尘已久的老学科重新成为一个当代分析与研究的有趣领域。”一方面,新的美学范畴正在社交媒体时代不断萌生,诸如“丧”“佛系”“中二”等一系列新的概念都需要从美学上进行更加全面深入的阐释;另一方面,传统美学范畴(例如崇高、丑、艺术等)同样需要对其在社交媒体时代背景下萌生的新意义进行更加深入的阐释——这要求我们对现有的美学范畴进行重构。

四、作为美学范畴的“萌”引发的新问题

在《萌:当代视觉文化中的柔性政治》中,吴明将“卖萌”定义为“意识到自己萌但又要维持无意识的假象”,并将其归结为“萌”文化中最具迷惑性和危险性的问题。而在《萌:微时代的审美经验》中,蒋磊谈到了“萌”在媒介中的局限性,但其本身无法被寄予过高的期望,因为“萌”回避了宏大叙事和深度审美的可能性。然而,以上两种观点所谈论的却并非“萌”自身引发的问题,而更像是“萌”被滥用或误用后可能造成的文化后果,它们均未从正面触及这样一个更加直接的问题:我们是否需要对作为美学范畴的“萌”本身提出批判和反思呢?答案不仅是肯定的,而且只有在这种批判反思之后,我们才能够对其在社会文化中的具体实践进行更加学理化的考察。

首先,“萌”加剧了两套审美话语之间的断裂。库比特认为:“互联网提供了一种虚拟的亲密想象空间来代替社区的缺场;在这个虚拟空间中,人们可以超越景观社会,表现出慷慨大度。但这也只是一种抗拒姿态,是一种乌托邦式的虚构;这种虚构局限于虚拟空间之内,出了虚拟空间的无形分界线便失去了根据。虚拟的无限性已经取代了神圣的无限性,把未来的外在扩展变成现在的内在的、非物质化的、空间性的扩展。”23而“萌”所体现的亲密感和触觉想象之所以是想象,就是因为它只能在社交媒体所覆盖的虚拟空间内运作,这是和现实生活中交流完全不同的两套话语。尽管我们如今的交流方式已经很大程度上依赖于社交媒体,但是现实交流与线上交流的界限始终被约定俗成般遵守着,没有人会去追问是否能在现实中摆出和“裂开”的表情包一样的姿势,也不会在现实中将姑娘和可爱读作网络聊天中故意打错的“菇凉”“口耐”。虽然两套话语看上去井水不犯河水,但在错综复杂的现实中依然会出现问题。例如在2020年1月,央视网全程直播了火神山医院和雷神山医院的建造过程,网民在观看直播的过程中给工地的机器取了“呕泥酱”“蓝忘机”“送高宗”等拟人化的萌昵称,这一现象迅速引发关注并被官方媒体转发,同时引发了针锋相对的热烈讨论24。支持者认为这是一种通过合理卖萌为祖国加油的方式,反对者则质疑这是在将抗击疫情这一严肃崇高的事业娱乐化。此类关于卖萌边界的争论几乎每天都在社交媒体中上演,这正是作为美学范畴的“萌”所引发但自身又无力解决的元问题:“萌”在美学上体现的与对象的亲近感也仅仅存在于虚拟交流空间,其潜在的身体经验的扩展始终停留在想象的阶段,这便与将审美与现实相联系的当代美学旨归自相矛盾。

其次,“萌”始终难以摆脱其出身携带的二元论束缚。在博克关于崇高和美的论述中,二者的特质及其来源被严格规定为对立项。但是,爱的放松就同样包含个体自我保护的意味,我们在进行审美活动时往往处于不设防的状态,进入审美状态的前提就是假设自己不会遇到严重的冒犯或危险,一旦出现这类征兆,审美活动就会立即停止。这就是为何有人认为的“萌”会让另一些人反感(例如上文中的“呕泥酱”)。尽管人人似乎都可以按照个人喜好分辨出自己所认为的“萌”,但是这些判断往往无法形成共识,这加剧了社交媒体中审美趣味的撕裂。此外,“萌”在现代日本语境下的首次概念旅行中携带的男性凝视/女性物化的二元对立尽管在当今中国的社交媒体中已经十分微弱,但依然如幽灵般笼罩在阴影之下,因为就算并不直接指向女性,“萌”依然被普遍视为成人/儿童、强大/柔弱、熟/幼等这类二元对立项中的后者,一旦被视为“萌”就更容易被贴上难以撕掉的刻板标签,在网络圈层冲突中体现得尤为突出25。

最后,“萌”在实践层面依然普遍存在着泛化与稀释的问题,尤其是在当前主流意识形态与“萌”的关系中。如果說上文提到的“呕泥酱”还可以用引发争议来形容的话,那么不久之后出现的“江山娇”26这种主流意识形态对“萌”浮于表面的征用证明了现实世界与虚拟世界的话语壁垒要比想象中更大。林云柯指出,“萌”意味着没有办法对这个事情的反应进行一个事后的组织和规划的即刻反应,这一刻是没有办法被任何东西征用的,但主流意识形态对“萌”的征用如果没有一个个性化的、直接激发观众亲近感的核心理念,很难把它作为一个能够真正刺激我们心灵的形象。这种借助“萌”的美学特征却脱离审美需求转而服务于其他目的的乱象并非特例,社交媒体时代新出现的美学范畴或多或少都面临着类似的困境。除了反思对“萌”的不当运用,或许还应该进一步反思的是围绕“萌”的两套话语之间的断裂和自身二元论的限制,这其中不仅存在着冲淡自身的美学价值、最终沦为空洞的概念而缺乏自身独特的审美特质的风险,而且正在将审美本身等同于缺乏深度的情感反应乃至单纯的生理反应。

诚然,我们如今已经很少直接用“萌”来表达对事物的喜爱,但是这种氛围已悄然成为社交媒体时代我们每个人所日常展现的状态。此时再来回顾文章开头所提到的“工厂萌”,会发现这里对“萌”的用法尽管看上去和我们的用法大相径庭,但二者似乎并没有本质上的不同。就像美学史中的主流美学范畴一样,“萌”在从传统向现代进行的首次概念旅行中主要与个人主观感受相关,但在社交媒体时代日常交流方式的深刻变革中,“萌”又被不断赋予更多客观化的对象属性和在交流中暗含期待他人认同的共通感,这又反过来使得我们不能仅仅将其视为小众或青年亚文化的组成部分,而是超越了圈层与代际,成为主流美学观念的重要组成部分,文章开头提到的“工厂萌”便是很好的例证。这是否能够代表“萌”在中国社会未来的演变趋势?现在似乎仍不得而知。唯一可以断言的是,作为新兴审美范畴的“萌”的内涵依然将长期处于流动不居的状态。“萌”本身并不会造成审美文化的浅薄化,恰恰相反,它在后现代的解构废墟中高举积极审美的大旗,其未来潜力依然可期。但在保有这份期待的同时,也应注意到其引发的诸多自身无力解决的问题,对于这些问题的解决则需要诉诸美学之外的更广阔的跨学科视域,例如对“萌”基于社会田野调查的认知心理学研究、对“萌”的流行背后所体现政治权力和资本权力的利用与争夺的考察等。面对社交媒体所引发的时代洪流,我们应该如何对现有美学范畴进行更新与重构?这个问题则依然有待日后在对更多新兴美学范畴的分析中来回答。

【注释】

①Hilary Orange:Flaming Smokestacks: Kojo Moe and Night-time Factory Tourism in Japan. Journal of Contemporary Archaeology, 2017, 4(1).

②Rea Amit:On the Structure of Contemporary Japanese Aesthetics. Philosophy East and West,2012,62(2).

③吴明:《萌:当代视觉文化中的柔性政治》,《文艺理论研究》2015年第3期。

④关于“萌”在日本社会的语义整合过程,详见白解红、王莎莎:《汉语网络流行语“萌”语义演变及认知机制探析》,《湖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2期。

⑤这里的“中国”除了中国内地,也包括同样以汉语为第一语言的港澳台地区,例如在香港年轻人群体中,“萌”同样也发展成为对幼小状态的事物的喜爱涵义。详见 Wai-hung Yiu,Alex Ching-shing Chan:“Kawaii”And“Moe”—Gazes,Geeks(Otaku),and Glocalization of Beautiful Girls (Bishōjo) in Hong Kong Youth Culture. Positions,2013,21(4),P853-884.

⑥白解红、王莎莎:《汉语网络流行语“萌”语义演变及认知机制探析》,《湖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2期。

⑦《咬文嚼字》编辑部:《2011年十大流行语》,《咬文嚼字》2012年第2期。

⑧作为传播学术语的“社交媒体”首次出现在2007年,指一种给予用户极大参与空间的新型在线媒体,以用户与用户之间的内容生产与交换为显著标志。近十年来,智能移动设备和多媒体终端等技术的迅速普及,社交媒体形式得到空前发展,中国正式进入本文所称的“社交媒体时代”。详见谭天、张子俊:《我国社交媒体的现状、发展与趋势》,《编辑之友》 2017年第1期。

⑨周星:《“萌”作为一种美》,《内蒙古大学艺术学院学报》2014年第1期。

⑩这里援引了舒斯特曼对于博克的崇高理论和身体美学之间关系时的评价。博克关于美的论述通常都被视为他颇具原创性的崇高理论的背景而不被重视,但本文认为博克关于美的论述同样重要,尤其是在下文分析美与萌的关系方面。详见[美]理查德·舒斯特曼:《通过身体来思考:身体美学文集》,张宝贵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20,第147页。

11Edmund Burke. A Philosophical Enquiry into the Origin of our Ideas of the Sublime and Beautiful,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8.p39、136.

12Immanuel Kant:Critique of Judgment. Trans. Werner S Pluhar. Hackett Publishing Company,1987.p203.

13Henri Bergson:Laughter:An Essay on the Meaning of the Comic. Trans. Cloudesley Brereton. The McMillan Company,1913.p4-5.

14央视新闻客户端:《别笑!我们是文物》,http://m.news.

cctv.com/2020/05/18/ARTIwwr9y81r5gIhpAr7PLga200518.shtml.

15哔哩哔哩晚会:《前方高能 吴彤vs百人乐团〈万物笙〉》,https://www.bilibili.com/bangumi/play/ep376291.

16新浪科技:《微信悄悄上线“拍一拍”功能 群聊和个人对话均可用 》,https://tech.sina.com.cn/i/2020-06-17/doc-iircuyvi9001117.shtml.

17[美]理查德·舒斯特曼:《通过身体来思考:身体美学文集》,张宝贵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20,第237页。

18这种区分仅仅代表了一般情况,但也会有一些特例,视觉中的“萌”同样可以带来反差意义上的滑稽(例如小孩学大人模样),文字中的“萌”同样可以是单纯的美(例如恋人聊天中撒娇式的口吻)。

19 Steed的围脖:微博正文https://m.weibo.cn/status/4529927993169275.

20蔣磊:《萌:微时代的审美经验》,《文化研究》2014年第3期。

21[德]沃尔夫冈·韦尔施:《重构美学》,陆扬、张岩冰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第19页。

22刘旭光:《什么是“审美”?——当今时代的回答》,《首都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3期。

23[新西兰]肖恩·库比特:《数字美学》,赵文书、王玉括译,商务印书馆,2007,第147页。

24人民网:《报告各位云监工:叉酱、蓝忘机、呕泥酱……爱豆组团出道,你pick谁?中国加油》,https://www.bilibili.com/video/av85904343/.

25中国当下网络圈层冲突的一个重要方面便是性别审美冲突。详见杨玲:《撕:网络圈层冲突中的语言操演、认同建构与性别鸿沟》,《文化研究》2020年第1期。

26见红旗漫、江山娇:《离“虚”更近,离人就越远》,https://new.qq.com/omn/20200219/20200219A0SBUD00.html.

(陈新儒,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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