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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林白诗歌中的植物意象

2021-11-19刘铁群刘娇

南方文坛 2021年6期
关键词:意象植物诗人

刘铁群 刘娇

以小说赢得盛名的林白是以诗歌登上文坛的,1977年至1980年代中期,她以本名林白薇发表了不少诗作,1977年发表组诗《从这里走向明天》,1985年发表组诗《山之阿,水之湄》,并出版诗集《三月真年轻》,此时的林白已经以颇具实力的诗歌创作成为广西青年作家的主力军。当青年诗人林白薇转变为著名小说家林白之后,大部分读者和研究者对林白的关注从诗歌转向了小说,诗歌也往往被视为林白创作的起点。但实际上,林白并没有停止诗歌创作。2017年,林白出版诗集《过程》①。2021年6月,林白出版诗集《母熊》。可见诗歌创作贯穿于林白的创作历程,但这些诗作没有引起研究者足够的关注,而且有研究者认为“先锋派诗歌塑造了林白的语言,却没有在诗歌中形成独有的声音”②,这种观点值得商榷。林白的诗歌有自己“独有”的声音,这种“独有”的声音不仅仅是先锋派的诗歌语言,也不仅仅是女性主义写作的发声,从林白薇到林白,她的诗歌创作始终保持着一种独特性。要解读林白诗歌的独特性,可以从她极具个性的意象建构入手。林白对植物情有独钟,她曾强调植物对于她写作的重要性:“当我确认我要回到‘禾的写作,所有的植物隆隆而来,我说我要写一首关于北流植物的诗。然后我就写起来,没有构思,毫不犹豫,用一支2B铅笔在本子上写起来,从下午四点多写到第二日下午三点多,二十四小时之内写完了一首小长诗,《无穷无尽的植物》,有四百行吧。在我的记忆中,北流的植物就是这样无穷无尽的大气。”③《无穷无尽的植物》后来改名为《植物志》,节选发表于《人民文学》,之后全诗作为《序》收入长篇小说《北流》。长诗《植物志》是林白对植物的一次热情拥抱和集中书写。其实除了《植物志》,林白的诗歌写过大量的植物,可以说林白诗歌创作的过程也是让植物在记忆中复活的过程。林白诗歌中重要的核心意象就是植物,植物意象使林白的诗歌既幽深又开阔,既朴实又丰饶。打开林白的诗歌,顺着字词的轨迹,切入意象的密林,可以看到一个草木繁盛、奇珍异兽齐鸣共舞的南方花园。在林白的诗歌中,植物不仅是对生态及宇宙时间的想象,也是个体生命、灵魂与自然的相吸呼应;不仅反映了独特的地理风貌与历史传统,也融汇了特殊的文化心理。可以说植物在林白诗歌中担当了四季轮回、空间转换、生命精神的传递和隐喻,最终成为她创作中颇具识别性的个人图腾。

一、启示存在之“道”的植物

林白在接受记者访问时曾说:“越来越觉得女人比男人更有神性,更坚忍更丰饶,觉得女人的可能性比男人更多,是一种神秘的存在。”④林白在小说创作中是一个性别秩序的反思与重塑者,但在诗歌创作中,她所追逐和思考的是更为广阔的东西,或者说,是正如她自己所言的更有神性、更坚忍和丰饶的存在——这种存在关乎的不仅仅是女性自身,而且关乎万物。显然,这种“存在”是一种开阔的女性主义,诗人要表现的不再是自我幽闭,要构建的不再是某一类性别的权力机制,她要建立和维护的是主体的差异性与多样性;存在“主体”的指向不仅是女性,是全人类、是万物。在林白的诗歌中,植物自然蕴含在万物之中,诗人正是通过对植物意象的书写,探寻万物的存在之道。

如何通过女性自身的敏锐抵达植物?又如何经由植物通往万物?首先就要有一种平等的聆听与凝视,林白的诗歌始终有一种“人生于天地间,与草木共存”的旷达与尊重感。林白写的植物都是记忆中的、日常的、故乡的,也是与其女性气质血脉相似或相连的存在。她这样写甘蔗:“她沉浸在一条河中/装满春天的河/辽阔、青翠/离天很近/甘蔗漂荡在河面/刚刚好/不轻也不重/潮湿使它闪闪发光/她不生育人类/只生育甘蔗”⑤。在诗歌里,植物和女人做着同样的事,依靠季节循环,在自然中繁衍,这些行为都是属于“天理”的一部分,人与植物是彼此打开的。诗人无意于收拢在女性的狭小天地里自我沉溺,她要探寻的存在意味着真实,意味着粗粝而实在的生命本身。在生命的大循环中,人与一朵花、一棵树、一株植物并无区别,都只是生态的一部分,都是循环的一部分:“但她梦见自己在甘甜中/四肢伸展/是另一株甘蔗/在黑暗的水声中/她许诺/一节有一节的甜”⑥。由此可见,诗人要书写的植物之“道”是与女性独特的生命与繁衍体验联系在一起的。詩人也经常写到各种“花”的意象:“纯粹的荷花已经出现/世界的莲子/在它的花瓣之中”⑦;“在三月的北流河边/木棉花彻夜高喊/声如激水,如震鼓/凤凰花也是/鸡蛋花也是”⑧;“我可以当油菜籽的外婆/榨油的油菜籽/嫩时深红/熟时深蓝/这样蛮好的/万物终将开花”⑨。万物终将开花,而万物终将显现其道。要弄清何为林白诗歌追求的存在之“道”,就要弄清楚这些反复出现的“花”的意象背后到底有着怎样的深意。

“花”这一意象在壮族文化中是与女性、生育、繁衍等词汇联系在一起的,壮族地区还有一系列以“花王神”为代表的女性生育神,比如“送花娘娘”“房门婆”“床头婆”……“送花娘娘”是人们在不孕不育或孩子多病时拜祭祈求的对象,“房门婆”与“床头婆”都是专门护佑小孩的生育神。至此不难了解,“花”在壮族文化中体现着一种生殖崇拜,对多子多福的日常生活的精神追求,也象征着强大的繁衍能力,充盈着热烈的生命气息。这些“花”神还有一个特点,她们并不是高高在上、遥不可及的,她们身上都有神话中“花王”姆六甲的影子,从大地中来,拥有旺盛的原始生命力,换言之,她们是亲近大地、亲近普通生命的。林白的诗歌也表现了这一点:“整日整夜绽放的还有/狗豆、芋苗、红薯叶、南瓜花/桐油花的薄紫/羊蹄甲的蒲紫/四月蔷薇的赪紫和粉白/以及泥土中一切的你们/此时尤加利树冉冉升起/叶子与花与花柄/那斑斓的韶光与我肌肤相亲”⑩。“花朵”与女性在诗句中同气连枝、肌肤相亲,成为女性的日常信仰,这也正是另一种女性力量生生不息的转述。

林白之所以能与植物“通灵”,是因为在创作中真正做到了平等的凝视与倾听,她将自我的命运和植物的命运联系在一起,由植物意象来阐释直觉、生育、死亡、欲望等一系列父权制文化所排斥的日常词汇,也因此让植物在诗歌中获得了自由的呼吸,让作者和读者重新思考自己的生存意义,这正是林白借由植物意象所探寻的存在之“道”。

二、充溢灵性与巫气的植物

在林白的精神版图上,南方是拥有灵性与巫气的神秘之处。疆域的偏远并不意味着精神的缺失,反而更多了一种未被现代文明所禁锢的灵性精神。林白作为诗人的努力,是将原本的光芒还予自然,还原植物的灵性与血性,帮助其从宏大的叙事逻辑中脱离。

在人类的逻辑丛林中,背后交织着或大或小的权力结构,人企图构建出一个属于自己的秩序,而自然或说植物的生长、繁殖、陨灭,却有着自己不可被掌控的灵性精神。林白在诗歌中就写到过一种野蛮生长的“杂草”——车前草:“车轮碾压仍然青翠芳香/贴地而生欣欣向荣/斜雨骤降/它是人世的药/此外它还是一种占卜草/站在人神两界的中间”11。林白的审美跟席勒有异曲同工之妙,人类的审美是道德审美,而自然是自然的存在,诗人唯有怀抱素朴的审美与感知,才能窥见万物真相,一支杂草,也有着自己在人世中的灵性精神。这种审美精神让林白的目光具有穿透力,面对最简单的植物,她也能洞见灵性的闪烁:“书桌上的苹果是最后一只/我从未与一只苹果如此厮守过……稀薄的芬芳安抚了我/某种缩塌我也完全明白/在时远时近的距离中/你斑斓的拳头张开/我就会看见诗/那棕色的核/我心无旁骛奔赴你的颜色/嫩黄、姜黄与橘黄/你的汁液包藏万物/而我激烈地越过自身”12。植物有着自己的表达方式与渠道,一束杂草、一个苹果,它在生态中有自己的位置,微物之神散落点滴,点滴中即可窥见万物:“你的汁液包藏万物,而我激烈地越过自身”,生命与生命是吐纳自然、两相辉映的关系,而不应该是控制与被控制,这样的写作,才能真正还原植物的灵性。

只有怀抱素朴的审美,方可抵达植物的本质,林白笔下的植物意象,除了充满灵气,还有一种“巫”的气质。地理学家段义孚在其《空间与地方》中引用过奈保尔小说中的一段文字:“你知道,你出生在一个地方,并且在那里长大。你熟悉那里的一草一木。你从不知道别处还有那样的花草树木。比如,你是看着一棵番石榴樹长大的,你知道它褐绿色的树皮会像旧漆一样脱落……好了,你离开了,但是你会回来。人啊,你在哪里出生,你就会回到哪里。”13植物有时正是与人类的生命源头联系在一起的,对于林白来说,这个源头就是广西北流。广西北流充满了原始巫信仰,这种“巫”气成为林白诗歌骨与血的神秘来源,她笔下的植物意象,也正是生长在这样一个充满“巫”气的诗歌世界里。在她的诗歌中,北流是那个“从版图的鸡心到鸡尾直到/看上去像盲肠的你”14的荒蛮之地,是那个“给我早恋的无边禾田/早熟的崭亮夏天”15的青春之地。总之,北流在她的诗歌中就是一个充满植物、闪闪发亮的原初之地。她对这个世界的记忆正是由植物开启的:“龙眼出现在我两岁/它在手心满满一握/透明、滑溜、甜/世界浓缩,闪闪如珠”16。记忆由植物开启,也向着由植物收拢:“无尽的植物,无尽的岁月/无穷河水永恒冲刷的你的两岸/北流河/以及我血液中沉淀的簕”17。植物就是她诗歌中永远的“簕”(北流方言:刺)。林白想要书写的不是供人观赏的故乡风味,她想要找寻的是未被文明驯化的、幽暗处闪闪发光的“巫”的世界,她这样写道:“无穷无尽的植物/在时间中喃喃有声/簕鲁何时吹响了‘喃哆荷/中元节早已被它抛弃/往时的鬼节七月十四/簕叶卷上竹筒,状如喇叭/掌上的花轿也已飞离北流河”18。喃哆荷是一种古老的乐器,农历七月十四前,这种乐器就会从四面八方响起。它的吹奏,关于战争、关于勇气、关于南方之地的“蛮”与血性,更带着古老神秘的色彩,诗人将其写入诗中,正是一场对古老精神的“招魂仪式”,诗人兼有创作者、通灵者、巫师与祭司的职责,她有责任将自己民族的根脉与血骨重新召唤回这个除魅的世间。从这个角度看,诗人很像是一个巫女,诗歌即是她的咒语。所谓咒语,就是使用者相信自己的语言的自然魔力,循环反复、喃喃自语。林白在《植物志》中正是这样反复低语:“无量无边的植物/在时间中喃喃有声”;“我应答你,无穷无尽的植物/以同样的喃喃之声”。诗人试图将一种原初的文化形态放置于语言中,人与植物发出共鸣之气,古老传统被重新激活。

在林白的诗歌创作中,植物意象的“巫”气还表现在对树木的书写上。在壮族神话中,榕树、枫树和木棉树这三种古老的树是壮族先民心中的神树。林白诗歌中的树木也是有神性的,她这样写道:“若转世为植物/我会成为哪一樖呢/或者就是木棉树吧/我安心地开出花/结成棉桃/用木棉的棉絮/填充某只枕头/我也愿意成为凤凰木/以枝条振翅,以花代火”19;“不如你转世为榕树吧/或者马尾松/或者尤加利/我保证你生在河边∥与沙滩与萝卜在一起”20。用木棉的棉絮填充枕头、成为凤凰木以枝振翅、以榕树的姿态生在河边,诗人对树木的书写并不是简单的神明崇拜,神是高高在上的,而诗中的树木是人间的树木,树木是与实实在在的人间生活、与具体琐碎的“你”(个人)联系在一起的,这样的书写能够让人与植物共同扎根在大地之上的同时不忘自身的美好与神性,并牢记自己的生命来源。

植物在林白诗歌中除了意味着古老的传统、生命的根系,还意味着贯穿生死、循环不息的宇宙时间,这也是林白诗歌中植物意象的另一种特别的“巫”力所在。壮族地区《巫经》有云:凡儿初生,精魂蒂结于花树之间。花之华萃,花婆主之。在壮族地区的信仰,人的生命与花的生命是可以互相转换的,凡人的灵魂在死后升上天堂,可以成为花蕊,若有人求子,这些花朵上的灵魂便可重回人间21。可见,植物或者说花在壮族的文化中之所以拥有强盛的生命力,除了与繁衍有关,它们还贯通了生死。生命在植物的“巫力”影响下,可以转死为生、生死相续、生生不息。林白在《植物志》中写下这样的诗句:“无尽的植物从时间中涌来……那一群水牛在哪里/丘陵般苍灰色的牛背/移动着,成群结队”22;诗人还引用了佛经中的句子:“彼大海中。火光常起。彼洲滩中。江河常注。水势劣火。结为高山。是故。山石击则成炎。融则成水。土势劣水。抽为草木。是故。林薮遇烧成土。因绞成水。交互发生。递相为种。以是因缘。世界相续。”23世界陷落、生灵逃散,而诗人站在高处,用呼啸和吟唱企图复归世界“万物生生不息”的秩序,用诗歌还原宇宙。

诗人在上述诗句中引用了《大佛顶首楞严经》中关于宇宙成就原因的内容,火水交互,和合分离自有因缘,而心里的性具功德既可以突变高山大海,也可以无声息渐变,江河来回,生灭迁流。在这些半梦半醒、晦暗而强烈的诗句中,诗人的宇宙观也再次浮现,人类不过是大循环的一部分,与植物、动物一样拥有暂时的生命,世界是多元化的,人类不是主宰。诗人与植物在诗句中完成了平等的转喻,植物之灵呼之欲出,诗歌之灵呼之欲出,写作也变成了一场“巫”的仪式——用真实和纯粹形成了一种抵抗的姿态,也完成了一次哲学与神学激荡对话的实验性艺术。

三、见证个人与日常的植物

林白诗歌中的植物意象,除了启示存在之“道”,充满灵性与巫性之外,还拥有自己的独特精神指向,这种独特落在对“日常性”的书写之中。传统的诗歌日常性写作拥有两个向度:一是如于坚所语“重建日常生活的神性”24;另一种则是将日常从某种权力机制中重新释放出来,把破碎、平庸、被忽略、被遗忘的生活场景、生活记忆重新纳入诗歌叙事。“每一件事物同时又是无数事物”25,如何把集体的记忆与日常还原到个人的记忆与日常,以个人史的方式进入诗歌,再将其转化为整体的历史经验和生命体验,是考验诗人的严肃命题。植物意象在林白诗歌中就承担对日常生活不动声色的见证与记录,并且将诗歌从一个与宏大、终极的秩序相关的叙事中解放出来,使之成为此时此刻、未来某一刻都可能发生的细微的、崭新的小叙事。要理解这种小叙事是如何发生的,就要回到植物自身,回到诗人的记忆现场。在林白的诗歌中,人与植物既各自拥有精神的微小领域,又在地理上拥有一致的共生空间。这种由独立与共生构建出的生命图景将会重新讲述被遗忘的记忆,重新反思个体的处境与命运。

林白一直关注着个体那种幽微、脆弱和无名的生存状态:“剑麻比菠萝叶更像一丛剑/开花,如一串铃铛/明亮的月白色,于夏日醒来/在夜晚照亮晦暗的龙桥街/捻子的学名听闻叫桃金娘/生在坟头至多的田螺岭/既不桃红也不金色/它们热爱棺材坑/无名的尸骨养育了它/待果实由红变黑/它们和米二酒在一起/浸成蠢蠢欲动的补肾酒”26,植物在诗句中与人的日常生活融为一体,就像桃金娘,被人的尸骨润泽养育,从人类死亡中获得的生命又被活着的人类拦腰折断,成为其繁衍生息的“补肾酒”……植物不仅是生死循环的一部分,也是身体通感的一部分:“两樖万寿果树和外婆在一起/果实弯曲,十分奇怪/泡酒,补肾,兼治手骨麻”27。在林白的诗中,植物与人同样卑微,并且是平等一致的,見证着一样的日常生活,也拥有一样的日常性。这种日常以幽暗之姿勃然生长,无名并不意味着没有存在过,林白要写的正是这样无名、具体的人与植物,也正是这样的无名与具体,私人空间存在的证据才得以展开。

这种植物与人类私人空间的联系,还因为其对历史共同的、在场的记忆而产生:“凤凰木,我逐年失去了你们/操场的两樖,校门外的三樖/那枝条欲飞的架势/以及凤凰花金红的颜色/那大刀式的豆荚/坚硬的棕色累累垂下/火焰的力量聚在空中/以及游戏,小学新校舍/模仿英雄故事里的大铡刀/外号‘猪仓的女生/她成为五分钟的刘胡兰”28。植物见证了人类童年时的游戏和模仿,也见证了成年的劳作与艰辛:“荔枝头顶烈日,在六月/脚穿白铁桶的大靴子/自荔枝场铿锵前行/从东门口西门口到水浸社/荔红色风暴与太阳雨交替/它们成群结队倾泼甜汁/为防止头晕/透明如玉的甜果肉要加上盐/这莫名的古方我至今不解”29。这是一个真实与非真实、虚构与非虚构共同在场的私人空间。植物是非虚构的,人则是虚构的“五分钟的英雄”;记忆是真实的,童年以及童年时对英雄主义的向往与模仿反而变成了荒诞的存在;植物是如此的具体,拥有甜的、咸的味觉,甚至拥有雨水和人类汗水的触感,而运送荔枝的人类却面目模糊抽象。那么行进中的“铿锵”到底是人的节奏还是植物的节奏?植物还会再度生长、结成饱满的果实,而那些“铿锵”精神饱满的劳作者们,如今又在何方,拥有何种命运?这种实与虚之间的人与植物的共生打开了另外一个空间,也就是上文所说的“私人空间”。

在历史上,我们难以发现私人空间的存在证据,个人的日常几乎被宏大叙事遮蔽了,私人空间往往是混沌、无名、无常的:“是上世纪七十年代的健身法门/从北至南/直到北流的鬼门关/在核里张开眼睛的人面果/它两只眼睛一处嘴巴/和礼堂种在一起/歌咏时高亢,铜镲时震动/当推土机出现/‘礼堂二字只能坚持一个钟/当年桂系募资/李宗仁黄绍竑曾经解囊”30。这种无常感与变动感在这几句诗中非常强烈:“当推土机出现/‘礼堂二字只能坚持一个钟”。历史的伟岸与深刻在此轰然倒塌,与其说它是诗人有意的解构,不如说是一种“诚实地再现”。看似最为脆弱的植物即使被推倒铲除,生命也是循环反复的;看似最坚定的人类,最牢固宏伟的建筑,却不能决定自己的生命存在的时间。当破坏、瓦解与丧失在生命中发生,看似坚固的轰然倒塌,日常又如何安置?林白借由植物意象,试图用诗歌洞见宏大话语背后人类真实的生存本质,人类的生命是否是真实的?为何人类的私人空间总是被遮蔽和遗忘?一种重要的诗性精神此时在林白的诗歌中展现出来了,那就是纵使自然和历史的流转是无情无义的,诗人也应该对身处其中最脆弱的人,永远给予认真的凝视与关注,并在与宏大话语、权力机制、遗忘本性的对抗中努力发出清晰可靠的声音。

林白以初生的目光,让植物意象在她的视野中万象蒸腾,她的诗歌一直致力于探寻生命的某种质素,那就是无论人与植物,都渴望融入这个世界,与时间一起奔腾向生命的海洋,发生成形,彰显于世,人类不是无限之物,但生命终归可以繁衍生息,未来也将因此充盈丰盛。如同林白在《北去来辞》后记中写到的那样:“一个人是不能孤立存在的,必与天地万物他者共存,真希望一直走在一条辽远的漫漫长途上,做一个与天地万物风雨同行的人。”林白的诗歌书写有天地、有万物、有他者,林白在诗歌中将切身性、陌生性、开放性相结合,从植物意象开启了对生存本质的书写,正如诗人所热爱的莲花,让莲花在淤泥中开花,让生命在暗处自己盛开。

【注释】

①该诗集属于辽宁出版社策划出版的丛书“小说家的诗”,分别由贾平凹、汪曾祺、林白等三位著名小说家完成。

②项静:《经验与书写:一个人的总结——林白论》,《当代作家评论》2016年第2期。

③林白:《重新看见南方》,《南方文坛》2021年第3期。

④李慕琰:《女作家肯定会冲破自怜,“要不她成长不了”林白的决定》,《南方周末》2018年9月6日。

⑤⑥⑦⑨1112林白:《母熊》,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1,第145、138、79、214、30、1页。

⑧⑩1415161718192022232627282930所有引文出自林白长诗《植物志》,该诗歌最初题为《无穷无尽的植物》。2021年第6期的《人民文学》发表该诗的节选,题目改为《植物志》。2021年双月号第3期的《十月》发表林白的长篇小说《北流》,《植物志》全诗是该小说的序。本文所引用的《植物志》皆出自《十月》所载《北流》的序。

13原文出自奈保尔小说《模仿者》,转引自段义孚:《空间与地方》,王志标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7,第186页。

21黄桂秋:《壮族麽文化研究》,民族出版社,2006,第76页。

24陈柏彤:《于坚:在创作中重建日常生活的神性》,《写作》2018年第5期。

25[阿根廷]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深沉的玫瑰》,上海译文出版社,2016,第60页。

(刘铁群,广西师范大学文学院、桂学研究院;刘娇,广西师范大学文学院、桂林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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