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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岭记》与韩少功创作的关联性

2021-11-19黄灯

南方文坛 2021年6期
关键词:长岭韩少功知青

尽管韩少功将《芙蓉》2021年第2期发表的《长岭记》,定位为“一个老人对遥远青春的致敬,也是对当年一个个共度时艰相濡以沫者的辨认和缅怀”①,但对熟悉韩少功创作的读者和研究者而言,这一份记录,几乎隐含了韩少功此后创作的大部分线索,成为理解他的一把重要钥匙。这段日记,涉及的时间为1972年3月到1974年12月,横跨韩少功十九岁到二十一岁的时光,在这不长的四万多字中,除了对日常生活的记录,还暗含了另外一条更为隐秘的线索,那就是作为作家的韩少功,在破土而出之前,所积蓄的力量和思考。尽管写作日记的时候,韩少功还非常年轻,处于稚嫩的青葱岁月,但他的思想,已显示出超越同龄人的成熟和理智,联系他此后的创作,几乎都能在这些文字中找到萌芽的种子,凸显了《长岭记》与其创作的密切关联。本文将从作者民间和底层视角的确立、超越政治维度知青视角的萌芽以及和不同阶段作品的直接联系三个层面,分析《长岭记》与其创作之间的密切关联。

一、民间和底层视角的萌芽

韩少功在创作的起步阶段就意识到,“只有过时的观念,没有过时的题材,注意更换视角,注意调整景深焦距,题材是可以常掘常新的”②。从写作题材而言,韩少功是少有的一直坚持表达知青经验、乡村经验的作家,但有意思的是,他很少被单一地扣上知青作家的称号,也很少贴上乡土作家的标签。“知青经验”在他的视野中,更多被置于“精神事件”的层面,如何从中挖掘丰富的思想资源,成为韩少功创作过程中的强烈意识,这样短短六年的知青生活,就成为其创作源源不断的思想富矿,也因為思考能力的提升和思考视角的变化,具有相对恒定性的知青经验在韩少功笔下,总能显露新的质素。用通俗的话讲,如果将创作比喻为厨艺,韩少功的食材常见而稳定,但做法和搭配却总是出新。

需要追问的是,和同时代作家不同,韩少功怎样做到了将普遍的知青经验上升为思想层面的“精神事件”?除了个性方面的原因,这显然和他极为明显的知识分子视角有关。不能否认,对韩少功而言,他也曾共享20世纪80年代普遍的启蒙主义思潮,寻根主张和《爸爸爸》显露了这一时期的思想痕迹;但他也经历了90年代对现代性的反思和审视,并在《马桥词典》和《山南水北》中呈现出解构启蒙的倾向,可以说,对韩少功而言,他知识分子的视角始终融贯于他的思想主线,但左右他视角调整的原因,则来自他隐秘的民间和底层视角的校准。换言之,韩少功在离开汨罗回城后,始终能将知青经历作为校验自己思想变迁的重要载体,背后的秘密正来自他民间和底层视角的确立,这种视角对韩少功而言,具有人生底座的锚定功能。有意思的是,这种视角的萌芽,在韩少功身份依然是知青的青少年时代,就能看到清晰的影子,《长岭记》以琐碎丰沛的细节,忠实记录了韩少功此种姿态的出现。

重点说说韩少功的民间视角。1972年,韩少功插队快四年,刚刚十九岁,在《长岭记》中,很多地方显示了他对乡村的神秘鬼神、奇人异事、民风民俗的关注,这种民间视角恰恰构成了他此后创作的重要特征,是他观察世界的独特窗口,也正是这一视角,冲淡了他笔下“文革”题材的政治色彩,带上了对人、人性、人情及风物的丰富体察。下面从神秘鬼神、奇人异事、村风民俗三个层面,剖析韩少功民间视角在《长岭记》中的呈现。

尽管知青身份天然地裹挟了祛魅的时代特征,但韩少功从城市来到乡村,在坚守唯物主义祛魅逻辑的同时,仿佛对汨罗当地的神秘现象格外关注,在日常化的日记中,总是会有意无意地对这些异质的经验格外留心。1972年5月16日,韩少功提到嵩山(大队)和群英(大队),对“黄”字的忌讳,不吃黄鳝、黄牛,也不吃秧鸡,“他们的先人从湖北逃过来,被官兵追杀,躲入谷笼。官兵欲搜索,见有秧鸡飞起,才释疑而去。从此黄家祠堂的感恩,也不吃秧鸡”③。韩少功还在《长岭记》中数次提到对“鬼”的讨论和关注,1972年5月21日,同义妹子几个伙伴争论“世上有没有鬼?”④韩少功反驳的理由非常理性,“我的理由应该百战百胜:一、你看见的鬼穿衣没有?如果人死了可变鬼,但衣服是一些布,如何也不烂掉,也有魂?二、你见的鬼多不多?几千年下来,这里死人成千上万,鬼必是拥挤不堪,到处像开群众大会。如果事情不是这样,那他们都到哪里去了?如果说那些鬼‘死了,那么能再‘死一次的鬼,还算不算鬼?三、那些鬼只讲本地话吗?为什么不讲长沙话、普通话、外国话?户口管得住人,难道还管得住鬼?外地的鬼怎么就从不来这里玩一玩?”⑤显然,韩少功的逻辑非常唯物、理性,完全建立在对人世观察的标准之上,换言之,他对“鬼界”的理解,以“人世间”的经验为尺度,这种尺度的持有,不但符合他作为一个知青对时代的认知,也符合他作为一个城里人对乡下地域的认知。韩少功的可贵之处在于,他以平等的姿态,记下了村民对“鬼”的理解和解释,在内心为他们的观点保留了储存空间,并暗中作为自己此后观察世界的另一种维度,“他们不服,说你们知青只是‘火焰高,‘火头子高,因此就看不见鬼了。可到底什么是‘火焰?他们说不清。人年轻,‘火焰就高;读了书的,也‘火焰高;从城里来的,更是‘火焰高……这是一种万能的狡辩”⑥。显然,“火焰”的说法,尽管从现实的逻辑无法说服韩少功,但还是让他意识到了村民惯有视域背后,神秘现象的独特力量。1972年8月10日,韩少功记下石仁见鬼的场景,“石仁又说他看见了鬼,是晚上去上游疏通水路时,发现一个女的披头散发,对着月光下的水塘哭,吓得他失魂落魄地跑了回来。只是他邀上辉仁再去看时,那里什么也没有了。我说他肯定是自己出现了幻觉,是平时鬼故事听得太多”⑦。尽管有质疑,但并没有否认事情对石仁的影响。

除了对鬼的关注,还有对神的聚焦。在巫楚文化盛行的湘北汨罗,神鬼世界的存在,是人们日常生活的重要部分,韩少功童年阶段是否接触过这些内容,从现有资料看不得而知,但他作为知青来到汨罗后,这个神秘、虚幻,不但与时代格格不入,也与城市经验完全相悖的隐秘世界,立即浸润到了韩少功的视域中。1972年10月23日,韩少功在《长岭记》中,记载了智峰山上五神庙里五位忠臣,护佑村民和远方的老百姓,不但和日本鬼子大战,也和美国鬼子抗衡的壮观想象,“事后,人们说,庙里五位神主的袍子上全是弹孔,原来是他们与日军大战,才打退了敌人呢”。“前些年越南战争吃紧,山里人从广播里听说越南人民在前线取得了伟大胜利,都觉得十分可笑:这关越南人民什么事?五位大神才真正辛苦呢,要是你不信,自己每天早上去看看,他们的袍子都是湿的,天知道他们在每天晚上跑了多远的路,杀了多少美国鬼子,汗得一身同水洗一样。”⑧显然,这个来自“路边的老倌子”的说法,对村里五神庙五位忠臣的描述,同样渗透了他们来自日常生活经验的逻辑。

奇人异事同样是韩少功民间视角下关注的重点,这里的奇人,既包含拥有特殊技能、本领的村民,也包含一些拥有奇特观念和认知的怪人。以《长岭记》1973年3月18日的记载为例,韩少功在日记中记下了一个窑匠师傅,将误食农药的鸡救活的方法,“这窑匠倒是有办法,用剪刀剖开其食袋,洗一洗,取针线缝合伤口,吹一口气,居然把它救活了”⑨。从常识而言,对一只毒死的鸡,用土法做完手术后,吹一口气就能将它救活,这让人难以理喻,但韩少功就能目睹这样的“神医”出现。再如,3月27日,《长岭记》记载了勤辉他爹对自己的认知,“他爹总说自己前世是一条狗,因为每次看自己的影子,都是狗的形状。只是旁人都看不出一个所以然”⑩。从影子辨别前世,这种怪异的自我认知,放在汨罗乡下的世界,并无突兀之处,但在韩少功看来,已足够让人称奇。他在9月28日的日记中,饶有兴趣地记下了平江的谭拐子,这个身体残疾、靠一头猪谋生,外表极为邋遢的人,竟然拥有神奇的法术,“跪在台上,肩膀一扭,就有一个人滚出丈多远;屁股一扭,又有一个人弹出丈多远”11。在韩少功看来,谭拐子擅于利用自身特别的通天本领直面人间百态,懂得用特别的办法消除人生的困境。如果联系此后《山南水北》中大批民间奇人的出场,可以发现,在《长岭记》中,韩少功早就通过民间立场开始了对这一群体的关注。

当然,除了鬼神和奇人异事,韩少功对村风民俗的感知更为直接。尽管从城市来到乡村,是因为政治运动,但以知青的身份进入乡村后,乡村生活千百年来沿袭的惯性,在为村风民俗的保留提供天然屏障的同时,事实上也为韩少功在政治性极强的下乡经历中,提供了民间视角观察日常生活的便捷。换言之,韩少功以日记体的真实和原生质感,通过对村风民俗的记录,为当时日常生活图景提供了最好的剪影。通过日记,后人知道了当年办八道的具体情况,“一道咸(糯米)团子,一道甜团子,一道(红薯)皮粉,一道(豌豆)兰粉,一道油豆腐(或笋子),一道鱼,一道鸡,一道肉(1973年3月12日)”12;知道了农村人用瓦片的信用方式,“梓成老倌说,还是以前的人更讲信用,比如那时候赌博,输了钱,欠了账,就找块瓦片来,在上面画刻三道痕,意思是欠了三担谷。然后一掰两半,债主拿半片,欠债的拿半片。日后债主拿着半片瓦上门要账,两个半片一合,账目清清楚楚,谁也没有话说,简单得很(1973年8月24日)”13;知道了乡村对动物的敬畏,“农民不要我们打蛇,说蛇是吉祥物,带来福气的;又说蛇的报复心强,你打死一条,可能明天有几十条来找你,非搞死你不可(1973年3月29日)”14;知道了乡下人盖房子的规矩,不但要对木匠、泥瓦匠客客气气,而且要讲究房子的方位,“乡下人盖房,最好是坐北朝南,但不能对正南,因为那个方向,据说要八字硬的家户才压得住(1974年10月17日)”15。显然,韩少功对村风民俗不经意的记载,进一步凸显了他民间视角的生成。

补充说一下底层视角。从宏观角度说,民间视角也是底层视角的一个维度,但《长岭记》通过对小人物的关注,赋予了底层视角更为切实的质地。在《长岭记》中,韩少功通过简单的记录,勾画了一群底层小人物的生动形象。诸如上大胡爱劳动的大老胡,尽管当了队长,但最怕开会耽误工夫,“没办法,就是做惯了一双手呵,只要歇一天,就要歇出病来(1972年4月26日)”16;还有个性鲜明,为生存不断周旋的胡爹爹,“我家的猪,吃的都是真货,打一进门到如今,一天半斤面,人屙的屎都比不上,不信你就屙一堆比比看!(1972年5月15日)”17;还有满铁匠,“他出门做艺,总是带一条狗,如果狗一路上百战百胜,他就高兴,打起铁来浑身是劲。如果他的狗在路上被什么狗欺侮了,他就不高兴,打铁也是七零八落,无精打采,简直是人狗一家心连心(1972年5月29日)”18。哪怕到今天,打开尘封岁月的日记,读到这些叙述,人物的形象依旧栩栩如生,极富生活气息。在《长岭记》中,韩少功着墨最多的小人物是戴麻子戴迈中,日记通过他的语言以及和儿子的相处,往往在寥寥数语中就凸显了他的性格:“人们说他脾气暴,有一次打禾,他在休工时回家烧水,好半天不见水开,只有瓦壶嗡嗡叫,当场就把瓦壶抓起来砸了个粉碎,说老子渴得喉咙里冒烟,你还嗡呀嗡呀唱歌。老子让你唱!让你唱!”19在和儿子大脑袋的一次对话中,两人独特的说话逻辑扑面而来:

大脑壳挠脑袋,揪头发,气得摔了笔:“游老师他神经吧?一下把水放出去,一下又把水放进来,吃了饭没事做呵?这号书,不把我读蠢,那就有鬼!”

戴麻子说:“娘卖X的,做题目嘛,那只是个比方!”

大脑壳说:“比方?老子把你比方成猪,你愿意?”

戴麻子最后只能以势压人:“孽畜,老子两筷子插死你!”20

显然,韩少功在《长岭记》中记下这些人物时,尊重生活的质感,没有从道德层面给予更多价值判断,注重从生活的逻辑和民间的逻辑理解底层人的生存,从这个层面而言,民间视角也是底层视角的重要呈现,两者之间的互相渗透,共同构成了韩少功此后漫长写作生涯的基本视点,可以说,相比知青经验的恒定性,这一视角的确立,是韩少功认知层面X光机的最大秘密,也是《长岭记》和韩少功写作关联性的明证。

二、知青视角的萌芽

《长岭记》中处处闪现了韩少功对时代的关注,这种关注隐含了明显的知青视角。可以说,知青视角包蕴了他对政治的理解,暗示韩少功在场的时候,就已经开始抽离现场,拉开距离去审视时代的自觉意识。知青视角的内置,间接促成了韩少功创作思想性强、思辨性强的特征。尽管知青经验有相对的恒定性,但随着认知的变化,在知青视角的透视下,他人生经验中既定的“知青经历”,总能发散出全新的阐释意味,这是韩少功写作具有公共性、现实感的重要原因,也是他创作独具一格的原因。下面结合《长岭记》的内容,从韩少功对政治运动、领导干部、知青群体的观察入手,透视他超越政治维度知青视角的初步萌芽。

在《长岭记》中,有不少地方都记载了韩少功当年参与的政治运动,如何看待这些无法逃避的政治生活,和作家早期的认知有关。从天性而言,韩少功对政治和思想的兴趣极为浓烈,1969年5月他僅仅十六岁,就组织知青参与了一些读书小组,为农民办过夜校,“在农村当知青那几年,我还办过农民夜校,自己掏钱编印教材,普及文化知识和革命理论,让他们知道巴黎公社是怎么回事,让他们明白‘从来没有救世主,希望他们有力量来主宰自己的命运。但我后来发现,这种启蒙的成效很小”21。由此可见,对刚刚插队才五个月22的韩少功而言,他对知青身份的认同极为强烈,并且不自觉地将自己置身于“启蒙者”的行列。这种强烈的自我认同,让韩少功对世界的观察,带上了根深蒂固的知青视角,而这也成为他同时代知青作家诸如史铁生、梁晓声、张承志等人的共性。不可忽视的是,因为个人和插队地农民水乳交融的共同生活,韩少功在现实生活的历练和观察中,他天然的知青视角,早已超越了早期的政治维度,多了几分尊重生活逻辑基础上对人性复杂的理解和体恤。

1972年9月29日,韩少功记载了一件事,“车田有一个姓李的,偷队上的谷,站台子,挨斗争,结果想不通,喝1059(农药)自杀了,留下了一妻三子。谁见了都摇头叹气。魏(中和)书记最后支着,说那家妇人的模样还周正,看能不能去哪里找个上门郎,最好是(四类)分子子弟,来了既可以养活这一家子人,减轻集体负担,其本人又可以继承李家的成分,变成贫下中农,岂不是两全其美?哪个干部要是办成这事,公社奖五十斤返销粮(指标)”23。这则日记所隐含的姿态颇让人感慨,一个家庭的变故,来自政治批斗的羞辱,但解决家庭困境的措施,却来自非政治的现实逻辑和道德支撑,韩少功对当年“文革”现实的审视,显示他在很年轻的时候,就觉察到了政治与人性之间的张力,意识到两者在现实的土壤中,有着自身独特的存在方式,哪怕在最严酷的时代,荒谬中同样有可能闪烁着人性的光辉,这种对矛盾状态的敏锐察觉,同样体现在《长岭记》中对“乞丐富农”的记载,“档案里有一死者,被标记为‘乞丐富农,也是怪怪的。革辉说,那是一个花子头,虽然没有一寸田地,但由一群叫花子供养,在街上吃香喝辣,也是有剥削行为的,所以在土改复查那年,工作队给他想出了这个名目(1973年1月8日)”24。

除此以外,因为工作的关系,韩少功得以有机会和领导共事,《长岭记》中有不少对当年领导的记录,这也构成了他超越政治维度的知青视角不可忽视部分。回到当时的历史处境,领导干部往往是政治的象征,他们的思想、观念、行为,成为这一历史时期的政治符码,但如何看待这种政治符码,往往构成了透视历史的重要窗口。尽管《长岭记》中,对领导的记录并不构成主体内容,更多时候只是以零星、片段的形式呈现,然而因为日记体的现场感和非虚构特质,这种零散的记录,反而更能凸显韩少功作为知青,对这一群体的观察视角。例如,1972年6月10号,韩少功吃完饭,回辉仁家,“帮他家挑水泼瓜秧,碰到李(龙光)书记路过。他虽没说什么,但拉长了脸,好像我们在搞资本主义,被抓了个现行。月娥嫂担心,这个龙醒子(呆子),去年带人扒过人家的南瓜藤,今年不会扒到她家来吧?”25这段记录,值得玩味的是领导和村民的微妙关系,诸如李书记的神态,虽然“拉长了脸”,但并无别的行为,显然暗示了他身份带来的内心矛盾。月娥嫂对他“龙醒子”的称呼,则显示在基层社会,除了外在的政治逻辑,还有民间惯性的日常逻辑,短短几句,就足以显示时代无可回避的政治生活和习以为常的日常生活之间的深度渗透。显然,韩少功并没有任何判断和结论,但他通过如实的记录,还原了当年复杂而微妙的人际关系和生活氛围。

再如,1972年7月18日,韩少功记录了公务出差去县水利局,寻找日本侵华之前绘制地图过程中发生的事情,同行的胥老师,是文办管总务的官员,为了省钱,极度节俭,“碰到路边的凉茶摊子,一分钱一杯,他不喝。又碰到一个茶摊子,还是一分钱一杯,我们喝了,他又不喝,说根本不渴。到了红花(公社),见路边有一水井,他这才去打上一桶水,掏出自己的茶缸,喝了足足两大缸,灌得自己翻白眼。他还语重心长地教导我:‘伢子,这赚人家的钱不容易,自己的钱还是赚得到的呵!”26韩少功对此发出感慨,“真是服了,难怪老王要他管总务”27,表达了他对“公家人”的另外一种认知,从一个更为具体细致的角度,记录了一个干部的精神特质。最后,再举一个例子,1974年10月18日,《长岭记》提到了新来的书记,“听说她原是一位铁姑娘,能犁能耙的狠角色,是组织重点培养的对象,但近来居然也惹领导生气了。事情是这样:领导不批准她结婚,要求她晚婚,她却我行我素,强压着公社民政干部开了结婚证,同一名现役军官圆了房,给同事散了纸包糖。昨天,县委副书记坐一辆吉普车赶来,大声质问她党性到哪里去了,组织纪律到哪里去了,还要不要政治前途?身为一个公社书记,还抹雪花膏,烫刘海,哪有一点铁姑娘的样子,是要当资产阶级的大小姐吧?……”28这种遭遇,和1972年6月12日提到的团支书李简书的命运颇为相似,“据说他与宣传队的(戴)铁香恋爱,但戴家是地主,李家父母不同意,领导也不同意,阻力很大”29。两者都是因为政治原因,影响了年轻人的婚姻,施压者都是比他们更上一级的领导。对韩少功而言,他和他们之间都存在一种权力关系,有意思的是,韩少功知青视角中所蕴含的对多层权力关系裂缝的揭示,通过年轻人的婚恋一事,在平淡的叙述中,消解了政治和日常生活所产生的背离,真实呈现了这种抗争以及抗争的结果。显然,对“文革”,尤其是对“文革”期间领导干部的审视,凸显了韩少功写作《长岭记》时,早已超越了简单的政治维度,而是更注重在人性、常理、常识的层面,多维度审视这些极度政治化人物的自觉。事实上,也正因为这种复杂、多维度的知青视角,为他几年后写出《西望茅草地》这样的作品奠定了基础。

需要补充的是,从知青视角出发,《长岭记》中早已没有了韩少功刚刚下放时的启蒙姿态,而多了一份平视和反省。作为外来人,他会关注乡村农民的生活,当然,他也会站在农民的角度,关注知青在农民眼中的形象,1973年2月18日,韩少功写道,“农民也笑城里人没见识,说知青到长乐街,进供销社,要买三十七码的草鞋。还有的知青分不清桐油和茶油,有一次偷油炒饭吃,结果偷了桐油,吃得拉肚子”30。拉开距离看,韩少功之所以在后来创作中处理“文革”题材时,越来越远离启蒙者的姿态,显然和他超越政治维度的知青视角中,早就显示出的平视和反省意识有密切关系。

三、与创作的直接关联

如果说,民间和底层视角以及超越政治维度的知青视角萌芽,还只是间接地凸显了《长岭记》和韩少功创作的关联,那么,下面将联系具体作品,从人物原型、语言意识、情感认同、对小说本质的思考等方面,阐述《长岭记》和韩少功创作的直接关联。

整體看,韩少功创作以知青经验为依托,给我们创造了一系列人物形象,诸如月兰、德琪、场长、丙崽、马疤子(马文杰)、万玉、盐早、红花爹爹、觉觉佬、兆青、戴世清、铁香、志煌、马鸣、房英、魁元、仲琪、铁香、希大杆子、复查、盐午、黑相公(牟继生)等。事实上,这些人物都和韩少功知青期间所接触到的原型有关。2017年10月15日,笔者有幸参加了韩少功先生创作四十周年汨罗老乡见面会,在现场,来了很多当年的老乡,其中,人物原型李复查、戴铁香都参加了,大家纷纷拿自己和《马桥词典》中的人物对号入座31。有意思的是,《长岭记》中,就出现了好几个他此后作品中的人物原型,可以说,知青经验,不但间接地给韩少功提供了观察的视角和思考的资源,也直接提供了写作素材和人物宝库。

从1972年3月28日开始,韩少功就在《长岭记》中首次提到《爸爸爸》中的人物原型丙崽,并记录了他的外貌和语言特点,“‘大队部还有一间药房,药师杨(爱华),口音是岳阳那边的,又矮又胖,兼任接生婆。她接生无数,自己的儿子却是个‘哈寶(呆傻),据说已十几岁,但还是一个长出了抬头纹的娃崽,走路踉踉跄跄、飘飘忽忽,歪着头看人,只会讲两句话。一句是见男人都喊‘爸爸。另一句是不高兴了,见谁都‘X妈妈。男人听了这两句话都生气,嫌他的鼻涕泡,用巴掌威胁,吓得他跑到远处回头再骂”32。1972年3月29日,韩少功第一次明确提到“丙崽”这个名字,“丙崽冲着他妈也只会说‘X妈妈,但做妈的还是笑眯眯,百般抚爱,唠叨好一阵。‘我家的丙崽会骂人呢,这也是她的骄傲”33。更重要的是,《长岭记》还记下了韩少功1974年和他的两次互动,一次是4月23日,“丙崽怯生生倚着门,递来一顶草帽,就是风吹走的我那一顶,他居然认得。我冲着他竖了个大拇指。他却有点怕,晃晃荡荡地跑远,回头朝我嘟哝一句:‘爸爸……”34。一次是10月24日,“这两天还是没有大黄狗的影子,也没有它的声音。只有丙崽躲在柱子后面,冲着我抹鼻涕,有一声没一声地嘟哝:‘X妈妈……”“好像是要告诉我什么事,他说不出来的事。”35对照《爸爸爸》中的丙崽形象,可以说,无论从名字、外表、象征性的日常用语,和《长岭记》中对丙崽的记录,都非常接近,这个当代文学长廊经典人物的萌芽,毫无疑问正来自韩少功知青岁月的生活经验。

除了丙崽,还有一个人物原型,也是《长岭记》中提到较多的,那就是《马桥词典》中的万玉。万玉第一次出现在《长岭记》中,是1972年12月24日,到(胡)勤辉家串门,他爹是个扎匠,“一个叫(胡)万玉的也来烤火。他脑袋油光光的,声音尖细,对任何人都一脸谄笑。据说他的山歌远近有名,但真要他唱,他又忸怩,连连摇手,说那都是黄色歌曲,唱不得”36。对照《马桥词典》的叙述,“我打听这个人是谁,她们略加描述,我才隐约想到一个似乎见过的人,没有胡子,弯垂的眉毛也极淡,加上他总是刨出一个光头,看上去颇似一颗光溜溜的油萝卜”37。可以看出,二十多年后的作品依然借鉴了日记中的原始记录。1974年6月5日,《长岭记》记载组织上安排韩少功写歌词,让万玉唱歌,内容和生产有关,万玉的反应是,“他一脸苦笑,将歌词退给我,说里面全是唱一些挑粪、犁田、插秧、送公粮,都是好恶心的事,还没唱就心里堵,心里翻,在台上如何唱得出来?他情愿回去薅禾”38。在演唱的过程中,万玉不配合,陈馆长请来大队干部,随便给他加道具,“高又要给他加一件道具,于是让他卷起衣袖,给他找来一把锄头,要求他有时撑着唱,有时扛着唱。这更让他惊吓不已,说:‘那不成了个看水老倌?还要到岳阳街上去看水?丑绝了,丑绝了!大老胡又骂:‘现在是什么时候?搞社会主义,未必还要你穿皮鞋、戴礼帽去唱?想偏你的脑壳!”39韩少功始终记得万玉对锄头的忌讳,在《马桥词典》中,几乎没有改动地挪用了这个素材,“县文化馆的也说,大闹春耕怎么可以是个相公样?不行不行。他们想了想,要他打赤脚,卷裤腿,头上戴一个斗笠,肩上还要扛一把锄头。……他大为不解:‘肩锄头?那不像个看水老倌?丑绝了!丑绝了!”40从上面的比较看来,万玉这个文学形象,无论外貌、性格特点、在他身上所发生的故事和《长岭记》中记录的万玉,有着内在的传承关系。和丙崽一样,这个完全来自知青经验的经典人物,从《长岭记》开始,就这样牢牢地立在了韩少功的文学长廊中。

当然,韩少功早期的作品诸如《风吹唢呐声》《西望茅草地》,在《长岭记》也能看到人物原型的影子,诸如,1973年8月26日,《长岭记》提到,“冷水井有一个叫(舒)德琪的,是个哑巴,最愿意帮工,但心里不明亮(不聪明),也不识字,只是喜欢奖状”41,德琪显然是《风吹唢呐声》中德琪的原型;1974年3月30日,下放江永的老知青肖鹏夫,提到一个他认识的老场长,“不准知青恋爱,晚上提一把驳壳枪到处巡逻,看见男女人影就大吼,追捕‘恋爱分子,可一口气追出两三里路。但他人不算坏,抽屉里的香烟你可以随便抽,哪怕你刚被他骂过。粮食困难的时候,他带人去拦截粮车,还拦截过人家矿山里职工的被服,分给农场里的职工。但这家伙是个老革命,级别比县委书记还高,人家拿他也没办法。肖说这个人你二姐也认识,有意思”42。韩少功坦诚,“此人后来成为笔者小说《西望茅草地》(1980年)中的人物原型”43。

除了人物原型与《长岭记》中的直接关联,韩少功对语言的敏感和特别关注,也对他后来的创作产生了深远影响,可以说,二十年后代表作《马桥词典》的横空出世,并不是一部心血来潮之作,更不是一部借鉴了外国文学作品《哈扎尔辞典》的模仿之作,而是一部建立在多年观察积累基础上,对本土语言极度倾心,从语言学角度重新阐释个体知青经验的神来之作。韩少功插队汨罗和当地村民交往过程中,对村民的语言和表达习惯格外留意。诸如,口头禅方面,1972年5月3日,《长岭记》叙述一群年轻人一起薅禾,“这些农家妹,口头禅经常是一个字‘鬼或者是‘好大一只鬼。她们表示不相信,‘鬼!;表示不接受,‘鬼!;表示不高兴,‘鬼!……若问她们如何有这么多‘鬼,回答是不承认:‘鬼咧!”44;还有称呼方面的特殊用法,“爱水就是‘爱子,瑞希就是‘瑞子,可庆就是‘庆子,如此等等。本地人叫小辈或同辈,一律简化,只叫一个字,再缀一个‘子,相当于昵称。就像一些器物的名称,如鞋子、袜子、凳子、椅子、筐子,等等”45。还有一些特别用法的词,诸如,“他们把吵架、翻脸、结筋、扯麻纱一律说成‘相反,抽象得像哲学词汇。但另一方面,他们把城市里来的所有糕点,饼干、蛋卷、小花片什么的,一律叫作‘糖,虽也说到了某种本质,但不免过于马虎笼统了(1972年12月22日)”46。“还有一个方言词,‘武死你,就是弄死你、搞死你、打死你的意思,但一个‘武字颇有古典意味(1972年12月23日)。”47韩少功坦诚,“对这一类方言词的兴趣,后来成为笔者小说《马桥词典》(1995年)的缘起”48。事实确实如此,在《长岭记》中,光是《马桥词典》明确提到的词汇就有“狮子滚绣球”和“碘酊”,以“碘酊”为例,1972年12月22日,《长岭记》写道,“本地方言中,叫碘酒为‘碘酊,叫红药水为‘红汞,叫肥皂为‘碱……连目不识丁的农妇也这样叫,都用专业学名,居然一下就说到化学本质!倒是城里人用这些俗名、土名。这十分奇怪”49。“这十分奇怪”的疑惑,一直成为牵引韩少功创作《马桥词典》的潜在契机,“中国人对工业制品多用俗称。我出生在城市,自以为足够新派,一直到下乡前,却只知道有碘酒而不知道有碘酊”50。

最后,不能忽视的是,韩少功在《长岭记》中流露出对乡村生活的感情认同,也和他的创作有着直接关联。前面提到的民间和底层视角的形成、超越政治维度知青视角的呈现,其背后都离不开他对乡村生活的情感认同,也正因为有这种内在的认同,才会导致韩少功启蒙视角的调整,并在离开汨罗二十多年后,重回知青下放地,由此,他情感浓烈的《马桥词典》和《山南水北》才会有着最为坚实的情感基础。

在韩少功笔下,知青经历除了劳累、迷茫、身心的痛苦,也有美好的温情、人性的善念、乡间的美景。1972年3月26日韩少功下禾种,十九岁少年眼中的乡村春天,呈现出了诗意的一面,“牛背上栖息着一只鸟。乡村里的春天倒是很美,红的映山红,黄的油菜花,紫的草籽(苜蓿)花,绿的山坡竹林,像五颜六色的万花筒”51,这一幅美景足以让人忘记时间,仿佛能将人带到一个永恒的春天。1972年4月12日,在漆黑的夜中,从邻近的长乐挑竹子回来,“身上没有一寸布是干的,一步一滑。多亏途中一农户好心,让我们躲雨,借米给我们做饭”52。短短几句,却充满了对人性善念的感念。当然,最让人难忘的,是韩少功对村子里一条大黄狗的记录,1972年4月15日,外出讨钱未果,“回长岭,还只走下蛇嘴岭,就听到田垄里一阵窸窸窣窣,声音由远而近,原来是大黄狗远道来迎,摇尾巴,又扑又舔。奇怪,还隔着两里多路,它怎么就听到了我们的脚步声,还辨得出是我们?”53两年后的1974年4月17日,韩少功结束了在长沙的两个月,回到了村里,“又听到蛙鸣,闻到泥土的气息,晚上能听到对面山上很远的脚步声了。大黄狗还记得我,一见面就摇头摆尾,扑上来舔我的脸。我这才知道,虽然同伴们都差不多走光了,但还有一双眼睛在这里等着我!”54在《长岭记》中,这条大黄狗如一枚鲜艳的点缀,映照出知青岁月中最温馨的一缕光芒,也许,1972年5月20日,韩少功从长沙回知青点,和知青伟伢子搬家,去辉仁家,在堂屋里开铺时,月娥嫂说的话透露了他内心的隐秘,“如果不是搭伴毛主席,你们如何会到我们这个鬼地方来?”55

可以说,从做知青开始,韩少功实事上就和当地农民建立了关系,尽管在早期他不否认和农民之间有一种启蒙的意味,但实际上,作为一个年轻人,面对当地农民的质朴和善良,他更多的是感念和感恩。毫无疑问,这种良好的感情交往,为韩少功后来的返乡奠定了基础,也为韩少功回顾“文革”,反观知青岁月奠定了情感基础。这是韩少功日记中,极为有价值的一部分。这种价值,通过剖析《长岭记》和他作品的深刻關联得以充分体现。

2021年6月11日

【注释】

①③④⑤⑥⑦⑧⑨⑩111213141516171819202324252627282930323334353638394142434445464748495152535455分别见韩少功 《长岭记》,《芙蓉》2021年第2期。

②韩少功:《让思想的光芒照亮生活》,《中国青年》,1981年第17-18期。

21韩少功:《鸟的传人——答台湾作家施叔青》,载《大题小作》,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第105页。

22韩少功1968年12月插队湖南汨罗天井茶场,成为知青。

31项静:《韩少功论·前言》,作家出版社,2021,第6-7页。

374050韩少功:《马桥词典》,山东文艺出版社,2001,第65、69-70、23-24页。

(黄灯,深圳职业技术学院。本文系国家社科课题一般项目“韩少功创作与多重思想资源关联研究”的阶段性成果,项目批准号:17BZW0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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