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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遗忘作战的人

2021-11-19谷雨芹

睿士 2021年11期
关键词:病患者护工阿尔茨海默

谷雨芹

没有人能逃脱衰老的诅咒。50岁开始,你的骨密度每年大约会降低1%;60岁时,会掉落1/3的牙齿;80岁以后,肌肉的重量已经减少了1/4到一半,几乎所有人都会得白内障……

除去机体老化,岁月还会逐渐剥夺掉你的思想和记忆。85岁时,约40%的人会受到阿尔茨海默病(Alzheimer's disease,AD,俗称老年痴呆症)的困扰,你将丧失短期记忆、混淆时空,出现语言障碍,接着吞咽、膀胱和肠道功能失控,最终完全失去身体的控制能力。

目前,这一缺乏有效诊疗手段的疾病,已成为与癌症并驾齐驱的健康杀手。当我们还未找到抵御疾病的有效武器时,该如何去面对整个社会不断膨胀的高龄患者群体?除去简单的生命延续,让他们活得自在而有尊严,对我们这一代人来说,又意味着什么?

用线串起彩色珠子的小游戏,既能锻炼到老人的手部精细动作,也可以刺激他们的视觉感官能力。标题

“幼儿园”

即便刻意避免穿着色彩鲜艳的服饰,强忍住对新环境的窥视、不对往来人员投注过分关注,我还是很快被发现是个“入侵者”。

“这个人没带她来过,不是亲戚!”刚拐入二楼走廊,一个裹着黑底印花丝绒外套的老人拦住了我,眉间结出清晰的川字纹。

“这是你三妹子的同事。”我身侧的护工邹雅琴眼疾手快地挽住老人伸来的手,摸了把她额头沁出的汗,引着人向另一端走去:

“你和她去把衣服换一下好不好?”

邹雅琴叫来走廊一侧的护工同事,但老人却不肯配合:“我冷得不行了,我只穿了两件衣服。”她拢了拢衣襟,川字纹隆起得更厉害了。

窗外,正午阳光刺眼,虽然已是初秋,但长沙近几周来“秋老虎”肆虐,当天气温高达35度,房间里温度不低,护工们多穿着粉色和黄色的短袖上衣。老人拒绝换衣,邹雅琴也不着急,圆脸上表情温和,摸摸老人的脸颊,牵着她继续往前走,很快,老人的注意力被转移了。

“你们住哪里?”她问邹雅琴。

“楼下,住楼下。”

“住楼上啊?”老人迷瞪了。

“恩,我住楼上。”邹雅琴干脆应道。

“我住农业银行。”“我也住农业银行。”

“你们好一些,我们被人驱赶走了。”

“奶奶,你也好,没有被赶,是退休了住到这里了。”

“等下我跟你一路回去,要得吧?”老人开心起来。

“要得,一路走吧。”邹雅琴再摸摸老人的脸,哄道:“奶奶,你去房间把衣服换下来再走,这衣服太大了。”

老人眉间的川字柔和下去,也没再继续关注我这个外来者,虽然口中抱怨“在这里没衣服”,但还是老实地跟着另一个年轻护工回房间去了。

“这个楼层老人的病情程度更重一些。”邹雅琴带我继续向前走,一边向我介绍二楼的功能分区,一边把一个正对着房间塑料门牌喃喃自语的老人拉开:“这个爷爷就属于中重度。”她示意我看向塑料门牌边缘的反光区域,“他这样就是我说过的,会对着镜子反光面出现的症状,这时候就要把他拉走。”

进入小楼之前,邹雅琴就向我详细解释过,这里没有任何一面镜子,能映照出人影的电梯金属门和墙上的消火栓,都会先用亚光墙纸贴上,“因为很多老人看到镜子里的人,不认识是自己,有时候会引起他们的情绪焦躁”。

向佐梅喜欢带着老人活动,让他们通过保持“动态”,获得更正向的情绪面貌。

28岁的邹雅琴是这家“阿默认知症照护中心”的医护部主任,而这家阿尔茨海默病患者专业养老照护机构,成立仅三年,是专攻这一疾病方向、湘雅三医院老年医学科主治医师唐旻推荐给我的研究样本之一。

走进“阿默”前,我并没有设想过另一种可能。阿尔茨海默病在我的认知中,多少带有些灰色的压抑色彩,无论是我对家中长辈患病的记忆,还是身边朋友的故事,抑或是主流的媒体报道,对一个家庭来说,阿尔茨海默病高龄患者更像是一个巨大的“麻烦”——除了难以正常沟通,很多老人会突然情绪爆发,对他人表现出攻击性行为;大多数患者作息紊乱、昼夜颠倒,常在家中翻箱倒柜,看到喜欢的东西就要囤积与偷窃;因为无法分辨时间和空间,意外走失更是常事。

阿尔茨海默病患者所在的家庭,生活就像团理不开的乱麻,弥漫着一种沉郁的窒息感。但在“阿默”,你很难感受到这些,用院长王三香的话来说,这里更像是一座“老年幼儿园”:柔和的米色墙面上张贴着彩色创意拼贴画、退休光荣榜,以及老人们创作的各类手工作品;地板上标画出“跳房子”游戏的方格与序号;公共区域散落着做游戏的小鼓和彩色的串珠积木盒……

午饭后,二楼活动区,51岁的护工向佐梅正带着老人唱歌跳舞,她画着淡妆,脖子上挂着一条翡翠“小金鱼”,开心笑起来时,会完整露出上牙齦,眼睛也眯成两弯月亮。

“这个老人发愁的时候,你给他找笔,给他画画。”向佐梅拉着一个老人的手转起了圈,声音爽朗地给其他护工介绍老人们的习性:“一会那个老人吵的时候,就给他唱这两首歌,一个‘乡愁心相守,我教了他的,唱得差不多。沈爷爷去哪里了?他吵着要回去,或者发脾气的时候,给他放音乐听;那个要吵着回去,你给他下跳棋。”

阿兹海默病患者缺乏安全感,有的老人会用椅子拦住房门,并在坐凳上写字,不让护工把椅子挪走。

相对常见的药物治疗,笑容和互动才是这个空间里,抚慰老人的最佳手段。邹雅琴在带我参观的一路上,亲热地摸摸这位老人的手,搓搓那位老人的耳垂,还做出“羞羞”的鬼脸,哄好了一个没穿裤子就跑出房间的黄爷爷。

“有句话虽然不太好听,但可能比较现实。”这个脸上还残留着几个青春痘印的年轻女孩侧脸看向我,表情认真:“很多人都觉得老了,就是等吃、等睡、等生命的最后一天。但我们还是希望,即便他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天,也能够过得比较开心,而不是就一直等着那一天的到来。”

养即是医

“阿默”这样的专业机构,能给予阿尔茨海默病高龄患者更好的照护,但就算是长沙这样不乏各类高端养老组织的中部省会城市,老人们想要寻觅一所这样的去处,也并不容易。

邹雅琴曾接待过从另一养老机构转来的张爷爷,老人退休前是长沙某区区长,家庭条件优渥,患上阿尔茨海默病后,子女为他在高端养老机构单独购买了一间公寓,还请了一个护工专门照料。

然而,即使物质上做好了充分准备,这家养老机构对阿尔茨海默病患者依旧缺乏理解与照料经验——因为有认知障碍,张爷爷有乱拿他人东西的行为,那家养老机构的其他老人,包括工作人员,都对他有一定的排斥心理。

在那住了不到一年,张爷爷的病情恶化的程度加快。一个大雨夜,张爷爷独自走到户外不肯再进来,工作人员没有采取别的措施,只是致电家属,让他们想办法安置老人。

“家里人就算过来再快,也要几十分钟,工作人员至少可以稍微做点什么吧?你哄不进来,找两个人把他抱进来,难道不可以?

但他们就让他在外面淋雨。”看着转院过来,系着粉色围巾,戴着小礼帽,穿着精致的张爷爷,邹雅琴难以理解对方的处理方式,那家机构入住的多是颇有身份的老人,收费不低,人手充足,硬件设施也很高端,但却难以照护一个中期阿尔茨海默病患者。

随着中国开始进入老龄化社会,“如何更好地照护阿尔茨海默病患者”已经成为悬在很多中国家庭头上的重要问题。《2019年全球阿尔茨海默病报告》数据显示,全球患者人数已超过五千万,报告预计,到2050年,这个数字会翻3倍,达1亿5千2百万。而截至2019年,中国的患病人数已超一千万,是全球阿尔茨海默病患者数量最多的国家。

研究这一病症多年,唐旻告诉我,近年来阿尔茨海默病的患病率正在不断提升,以目前接受诊疗的患者为统计基础,“全球患病率预计大概是4%到5%,其实已经挺高了”。除此之外,阿尔茨海默病的发病年龄还在不断提前,“早老性老年痴呆”会出现在60周岁,甚至55周岁之前,恶化程度更快。“阿默”接收的患者中,最年轻的一位今年51岁,之前是一位大学英语老师。

与日益增长的病患数据、不断提早的发病年龄相对应的,国内社会对于这一疾病治疗和照护的整体认识是贫瘠的。2018年,我所在的出版社想要出版一本关于阿尔茨海默病的专项书籍,在调研时却发现,当时市面上没有一本与阿尔茨海默病治疗照护相关的著作。

“阿尔茨海默病的治疗,基础是生活照护,然后才是药物疗法和非药物疗法等支持疗法”。开办“阿默”前,在三甲医院干了十几年护士的王三香,和合伙人一同考察了世界多地的养老机构,明显发现,国内养老院对于阿尔茨海默病的处理方式,相对单一:“晚期阿尔茨海默病患者常会有行为情绪异常,例如出现昼夜颠倒,晚上吵闹、不睡觉,或者有打人倾向,其他机构可能就会把人绑起来,或者说注射一些镇静类药物。”

王三香并不认可这样的照护方式,“其他疾病,医是医、养是养,但是对阿尔茨海默病来讲,养即是医,如果把老人的生活照顾以及药物疗法做好,他的认知问题其实是能改善的”。

阿尔茨海默病患者在常人看来难以理解的情绪性行为,其实源自两个原因:“第一是需求得不到满足,第二个是他确实有精神症状。”邹雅琴告诉我,在“阿默”流行一种“Yes”文化——“不管这些老人跟我们说什么,我们都是顺着他说,从来不会去纠正他。”

即使是有精神癥状的老人,他们也会在几个月的观察期后,将控制情绪类的药物慢慢减少或者停用:“因为那些药物对老人而言,就像是用玻璃罩子把他们罩在里面,让整个人都处于一种所有情绪都被压抑的状态。”

成立三年,“阿默”的工作人员积累了不少应对突发事件的技巧,他们会在老人情绪波动时,去轻拍老人的背、牵老人的手、触碰他们的脸颊。“很多老人都有一种肌肤饥渴症,这样能有效安抚他们的情绪。”邹雅琴补充道,如果对方情绪过于激动,“我一定会先从侧面过去摸摸他的背,这样不会太突兀,让他感觉我们跟他形成了一个对立面”。

不同老人,还有个人专属的特殊照护方式。我最开始遇到的那位老人,曾在农业银行工作,平日有数钱的爱好,刚来“阿默”时,拎来了一铁箱的人民币。照护人员和老人家属商量过后,给她准备了专门的“练功券”替换真钱,让她每天能通过数钱来排解情绪。

另外一位在私企工作的李姓老人,退休前的梦想是“成为公务员”,在他某次表明自己“想当处长”后,照护人员就称他为“李处长”,每当他焦躁时,只要大家坐在餐桌边,叫“李处长”来参与工作会议、签署文件,老人就能平静下来。至于最年轻的前大学英语老师贺叔,让他背英语单词,就是抚慰他情绪最有效的方式之一。

能讓老人优雅地去享受、延长生命,才是院长王三香认为最好的照护状态。

邹雅琴刚加入“阿默”时,照护过一位情绪焦躁的老人,那时她手足无措,“只知道推着她的轮椅,不停地去游走散步”。而现在,她已经能熟练地运用各种非药物方式,让老人冷静下来。

但这样的技能,却需要足够长的时间来累积。“阿默”会定期组织员工参与学习培训,邹雅琴却发现,哪怕书籍上有相关的照护知识,但讲述得却比较笼统,“现在也没有特别好的关于阿尔茨海默病的照护模式,提供给大家去学习”。更多技巧,还是需要在实践过程中去慢慢习得。

自杀的父亲

专业的照护方式,对阿尔茨海默病患者的病情缓解,能起到有效作用,一些轻症患者,甚至能重新回到正常家庭生活。不过在唐旻看来,国内在这一块的发展依旧有着很大空缺。“像这种照护机构,国外已经发展了至少二三十年,但我们近三四年才真正起步,已经算是很晚了。”

2020年1月,中国首个《阿尔茨海默病患者家庭生存状况调研报告》发布,其中显示,照护能力不足、照护资源匮乏、治疗服务单一,是我国阿尔茨海默病患者家庭普遍面临的三大困境。

与之对应的一组民政部公开数据是,截至2020年7月底,中国已建成养老机构床位429.1万张,收住老年人却只有214.6万人,空置率高达百分之五十。可想而知,在这之中,由于患阿尔茨海默病入住养老院的老人,只会更少。相比机构和社区养老,目前,家庭照护依旧是更为普遍的处置方式。

但在家中全程照护一个病程长达十二年的阿尔茨海默病患者,并非易事,在照顾年逾九十的父亲六年后,57岁的谭爱宝深刻意识到这一点。

谭父在2015年意外确诊阿尔茨海默病,同时伴有帕金森、高血压、脑梗、青光眼等多项基础病。最初时,谭父的近期记忆出现紊乱,有言语反复的症状,唠叨一些谁都听不懂的胡话。

很快,谭爱宝发现,退休前在单位是“老好人”的父亲变得狡猾、神经质,他会污蔑家中保姆偷自己的保养品,甚至怀疑结婚六十多年的老伴,背着他偷藏了好东西。

天气不错时,“阿默”会组织老人进行各种户外活动。而像跳格子这种“高难度动作”,会由工作人员搀着老人参与。

两个老人和谭爱宝的大哥同住,谭大哥常在自己的房间看电视,谭父不喜,转头就向来探望自己的小儿子“告状”:“你大哥在家里搞了个嫖娼窝。”

谭父确诊后头两年,谭母健在,身体也不错。兄妹三人商量,将家里的保姆换成了医院退休的护工,几人合力,勉强能应对谭父的病情。但2017年,谭母突发心脏病意外去世后,谭父病情急转直下,作息严重昼夜颠倒,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脾气也越发古怪。

“他总说是大哥害死了妈妈。”谭父会半夜拿着手电筒在谭大哥的房间巡视,大声叫嚷,咒骂家里都是坏人,白天却窝在客厅一角的沙发里睡觉,“喊也喊不醒”,护工帮他调整姿势,还会招来一顿打骂。

时间长了,谭父的脾气日渐暴躁,能把素日颇为厉害的大儿媳,骂得抬不起头来。谭大哥夫妇也年届七十,受不了父亲没日没夜折腾,只能和住在邻市的谭爱宝商量,两家人轮换着照顾父亲。

谭爱宝的女儿在北京工作,她早年还计划待父亲病情稳定后,能北上和女儿长久生活一段时间,但在谭父闹过一次自杀后,她彻底断了这个心思。

“他就睡在客厅里,地上到处是血。”那场意外过去三年,谭爱宝至今还能回想起当天的细节,父亲支开了护工,用工具箱里的小铁锤,在自己脑门上硬生砸出一个大窟窿。她买完菜回家,打开门就看到瘦成皮包骨的父亲,僵直躺在一团血色里。

年轻的工作人员会鼓励老人尽量不落单地参与活动,这也是他们充分互动的快乐时刻。

“三寸长、一寸横的锤子,对着脑袋,嘣嘣嘣,敲了三十几下。”

谭爱宝比划着“凶器”的形状,嘴角紧抿起来。谭父被救护车拉走,头顶缝了几十针,在医院住了一星期。清醒时,子女问为什么要自杀,他说不出原因,只嚷着不想活了。

被父亲折磨得精疲力竭的谭家兄妹,是很多照料阿尔茨海默病高龄患者的中国家庭的一个缩影。拥有多年护理经验的王三香院长告诉我,大多数病患家属没有受过专业训练,“不知道怎么样去照护老人,他们老去纠正他的行为,这样其实照护者痛苦,病人也痛苦”。

患病老人的思考和行为模式,不能以正常人的标尺去衡量,没受过专业训练,家属很难理解其中差异,并真正做到顺从、鼓励和尊重。

“很多老人到了中晚期,可能连一个最简单的指令都不能理解。”在“阿默”的洗漱间里,邹雅琴向我演示老人们刷牙的流程:“如果叫他们刷牙,我会说:‘爷爷,跟我走到这里来,然后把人牵到洗漱台边上,给他漱口杯,把牙刷挤上牙膏给到他手上,最后告诉他‘刷牙,他才能够理解。如果只是给他一个指令,‘你去刷牙,他其实没办法分解成一步一步的动作去完成。”

除此之外,谭父让谭家兄妹最为头疼的情绪爆发,也有着更为妥善的控制方式。去上海进修后,唐旻才进一步了解到,在精神专科的概念中,阿尔茨海默病患者的情绪性行为分为“激越”和“激惹”,前者是完全自发,没有任何理由,但现实中,很多老人是有刺激源头的“激惹”,“他可能是被某件事情刺激到,比如很不熟悉的朋友、不认识的人,没有安全感,就表现出那些症状,所以激惹是可以避免的”。

谭爱宝兄妹没经过专业培训,对阿尔茨海默病的认识,还停留在“老年痴呆”“记性不好”这样的层面。父亲出现情绪行为时,他们第一反应往往是纠正和制止,长久下来,双方冲突变得越来越多。患者缺乏安全感,照护者又会把自己积累的压力,反向加诸于已经出现精神行为症状的老人身上,很可能导致其做出更多过激行为。

尽管家庭照护的压力大多数人难以承受,但矛盾之处在于,很多中国家庭,哪怕条件允许,也并不会将老人送去专业机构。谭爱宝兄妹曾辛苦联系好了一家高级养老院的床位,但才把老人送去几个月,就顶不住父亲指责他们不孝的压力,咬牙把人接了回来。

他们的做法,也是很多阿尔茨海默病患者家属的共同选择。《2019年全球阿尔茨海默病报告》中,一份包括中国在内的全球14个国家的调查数据显示,全球35%的照顾者表示曾向至少一人隐瞒家人患有该病。排除经济、城乡差异等因素的影响,子女对父母(伴侣之间)深深的亏欠感,以及“家丑不可外扬”的传统观念,也许是推波助澜的两个重要因素。

“棉瓜瓜”和“杀死你”

專业机构能在一定程度上给予阿尔茨海默病患者更好的照护,但同样存在其他的问题。

这几年,唐旻会在休息日去一些机构和社区义诊,她对比发现,“阿默”这样的专业机构,兼具符合认知障碍患者的疗养环境与非药物治疗方式,但在医疗方面的照顾相对偏少。“老人家很多都有其他基础病,你作为一个照护机构,很多方面很难考虑到,我们过去时就发现,他们有的慢性病用药很久都没调整过”。

此外,高昂的费用,也是拦在大多数阿尔茨海默病患者面前的一道坎。相较一般机构,“阿默”的基础收费要高出一倍左右,加上阿尔茨海默病本身需要长期服药,“一个月可能也就是一两千块钱,但这个药是没得停的”。

唐旻接诊患者时,会向经济条件较好的阿尔茨海默病家属建议用药。“但那些条件我觉得还可以的家庭,在了解这个药物的价格之后,都会觉得好像有点……”而且,对比高血压、糖尿病等疾病,阿尔茨海默病还没有特效药,目前临床上使用的药物效果因人而异,不能明显确定疗效,唐旻觉得,“这点也是很致命的”。

目前,阿尔茨海默病的照护和治疗已经成为世界难题,这一病症在美国已经超越癌症成为最可怕的疾病,但在临床实验进展和患者基础认知上,却远远落后于癌症领域。

唐旻所在的老年医学科曾接待过一位患者,是医院的退休职工。老人对自身健康的重视程度很高,“当时她一直说自己膝关节合并一侧下肢痛,一开始说是腰椎的问题,在骨科做了两次手术,效果不好;她后来就去疼痛科做了神经阻滞治疗,效果仍然不好;她甚至用了一些中药,也没什么效果,经常痛,然后找着找着,别的科室都无法解决她的问题,就住到我们科来了”。

老年科为她完成了认知评估、头部核磁以及血液生化检查等,诊断老人为轻度认知障碍,属于阿尔茨海默病前期。“认知受损导致了她一些错误的体验,过度关注自己不适的感受、或者是放大疼痛。”主治医生和家属沟通后,给老人开了一些改善认知功能的药物,老人病情得到缓解后出院,但一个月后,“她可能看了说明书,发现药是针对轻中度痴呆的,就自己停药了”。

老人停药后,下肢又开始疼痛,却没再回到老年科,依旧去骨科等专科求诊,还以“乱用药”的名义,把唐旻当时的科室主任告到了院领导那,“我们还特意写了报告去解释是怎么一回事”。

除去患者本人对病症的回避态度,患者家属对于自身的预防筛查,也同样讳莫如深。

当前,阿尔茨海默病已被证实与几个致病基因强相关,而及早诊断,在大脑受损之前进行治疗是较为有效的治疗手段。

唐旻在每次有老人确诊后,都会建议直系亲属顺带做一下基因检测,查证有无携带这几个基因。“但有的家属就不愿意,就算有,他也说不想知道。”

说到这,唐旻的表情也有些无奈,一面是薄弱的治疗意愿和疾病认知,另一面是高昂的持续费用支出,两方夹击之下,除了北京上海这样的一线城市,大量二三线城市和偏远区县的病患,都很难与阿尔茨海默病对抗。

“尤其是农村来的病人,一个月低保可能才一两千块钱,怎么可能会往生病这方面想,就觉得自己不过就记性差一点了,对吧?”唐旻苦恼道。

护工向佐梅是湖南常德人,去年入职“阿默”后,她才意识到,十几年前在老家去世、说话谁也不懂的婆婆是得了阿尔茨海默病。

“她那时候总是不停念叨‘棉瓜瓜、棉瓜瓜,我问她认不认识我,她说认得,你是我最亲的‘棉瓜瓜,也说不了什么东西。”向佐梅负责的区域,是“阿默”入住老人最多的楼层,大多都是阿尔茨海默病中度和重度患者,很多人与她婆婆当年的症状颇为相似。

二楼活动区,一个穿着白色棉睡衣的老人低头反复绕圈踱步,口中念叨着“杀死你、杀死你”,周围几个护工都不敢靠近,向佐梅慢慢走上去,握住他的手,和老人玩起了拍手游戏。老人不太配合,瞪眼说“杀死你”,向佐梅笑着回答:“爱你、爱你。”反复几次后,老人情绪稳定不少,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现在,看到这些老人,再回想起早早离去的婆婆,向佐梅觉得自己没尽到孝,但她也清楚,“当时我婆婆生病的时候,其实也不知道有这种地方,是不是”。

在医疗资源匮乏的偏远城市,向佐梅的烦恼,是很多阿尔茨海默病患者家属的共同烦恼。谭爱宝所在的地级市,还能有几所设施完善的养老院,但她老友所在的县级市,却难以找到一家能应对阿尔茨海默病的专业机构。

老友母亲是阿尔茨海默病的中度患者,当地医院不愿开治疗的药物,“怕他死在医院里”,一般的养老机构也不肯接收这样的老人,老友只能在家照护母亲。但老人已经出现非常明显的精神行为症状,作息颠倒,会持续在家中大喊大叫,“还天天要爬窗子跳楼”。

老友夫妇照顾了一年多,母亲病情并未稳定,反倒是同住的儿子因为晚上无法休息,白天驾车出了车祸。“二十几岁,还没成家,就撞残了一条腿。”说到这,谭爱宝也叹了口气。

最后,老友夫妇只能找到一家愿意接收老人的精神病院,把母亲送了过去。再接下去的故事,谭爱宝也不太清楚,只知道那里是用精神病人的药物治疗法对待老人,一个月收费也不低,“要六七千块钱”。她想,老友夫妇内心里也该觉得歉疚,但“这也是没办法啊”。

当我老了

三年前,三甲医院护理专业的王三香受邀和人开办“阿默”养老院,选择专攻阿尔茨海默病方向,也是因为主要合伙人自己家中,就有罹患这一疾病的长辈。

“专业照护机构是强刚需,这些老人在家里,家人其实没办法去照顾,而国家的医疗资源本身就比较集中紧俏,如果像我们这样的机构更多些,这类老人也可以不去占用太多的医疗资源。”王三香也告诉我,“阿默”主要参考了荷兰霍格威克小镇(Hogeweyk)的养老模式,“年纪大一点的员工跟年轻员工的比例是1:2,在其他养老渠道之中,这个比例一般会反过来”。

“阿默”目前已经服务了130位左右的老人,这两年,规模也扩充了一倍,但即便走的是中高端收费路线,它目前依旧是亏损状态。

除开装修、房租和配件等硬成本,王三香这两年来最头疼的,还是团队的培育问题。“我们这里的薪酬,可能比其他的养老院高20%~30%,但是我们对专业的要求也更高,培养一个人也挺难。”

像邹雅琴这样的“90后”,就算学习的是养老护理专业,“起码也要三个月到半年,才能更好地进入工作状态”。

养老行业里,因工作时间长、劳动强度大、社会认同度低、工资待遇差等问题,一直面临着护理人员不稳定、流动性大的窘境。

在“阿默”照护老人,是邹雅琴从医学院毕业后的第一份工作。家里人一直不理解她的选择,更希望她去医院上班,或者考研进修,但邹雅琴还是选择留了下来。

进入“阿默”前,院长王三香会问每个应聘者一个问题——到了老年之后,最害怕的三件事是什么?

邹雅琴的答案是:怕被限制约束;怕一个人待着;怕自己完全丧失行动自由。而这也是她留在这的重要理由之一。

“其实我和很多同事都觉得,等我们老了之后,都会面临要住养老院这种情况,我们也担心去了后,会被工作人员捆在椅子上、被虐待,或者是施加一些不好的行为。”来“阿默”工作一段时间后,这样的恐惧被逐渐消解掉了一些,照料不同的老人时,邹雅琴也想,或许能凭借自己的一些努力,影响到其他一些机构,“让大家整体更看重服务一些”。

她期待的,就像院长王三香常挂在嘴边说的那样:“我们现在把服务标准提到这么高,以后我们老了,他们会提得更高,整个养老环境自然会越来越好。”

阿尔茨海默病是一个公平的时间杀手,侵蚀着所有衰老生命的最后尊严,对它的恐惧,同样也困扰着“70后”向佐梅。她初来“阿默”时,还有三个一同學习养老护理的姐妹做同伴,但没多久,一行四人,就留下了她一个。

“在我们这边上班的人,都说累死了。”向佐梅没喊过累,但她承认,这份工作并不轻松——现在,她管理的二期别墅二层,老人们都听她的话,也爱亲近她,但他们刚来时,很多人都有严重暴力倾向。

“我是长期被打,尤其他们老人发生摩擦时,我不可能不站出来。”向佐梅比年轻女孩们的身型要更壮实些,老人发生纠纷时,她常挺身而出,最后反成了对方发泄情绪的对象。“抓得到处都是伤”,她在周身简单比划着,“青一块紫一块的”。

哪怕长期相处下来,已经摸清了老人们的习性,但大多老人不良于行,大小便也难以完全自理,每天收拾房间时,向佐梅难免要和秽物打交道。她爱漂亮,平时也要画点淡妆,其他三个陆续离开的姐妹,走前劝她:你搞得再漂亮,在这里还不是去搞屎。向佐梅听了伤心,但还是留了下来。

姐妹们抱怨“阿默”工作累,收入也不高,这些缺点向佐梅也同意,不过她觉得,自己留在这,“是在积德”。走进电梯,按下2楼的按键,向佐梅又一次和我说起自己早逝的婆婆,还有后来因为孤独和疾病,喝农药自杀的公公,两弯细心描画过的眉毛,压成了一道直线:“因为我已经想得到,我自己是不是也有老的一天?”

向佐梅的情绪低落下来,但这种低落,只持续了短短一瞬——电梯升上2楼,门开了,正对着老人们活动的公共区域,向佐梅摊开双手,重新带上笑脸:“hello,哈哈,我回来了!”

整个空间的氛围,瞬间鲜活起来,一个坐在外侧的老人,凝滞的表情被点亮了。“漂亮!”她抬头望着向佐梅仔细装扮过的脸,翘起大拇指,认真回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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