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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莎菲女士的日记》《伸子》异同论

2021-11-19汪娟

牡丹 2021年18期
关键词:莎菲宫本百合

丁玲和宫本百合子两位女性作家几乎出生于同一时期,并几乎于同时期成为左翼文学作家。《莎菲女士的日记》与《伸子》同为两位作家在成为左翼文学作家前发表的以女性为主体的小说,两部小说都受到启蒙思想的影响,显示出对自由的追求以及女性意识的觉醒。同时,由于中日两国近代社会和文学思潮发展进程的错位,两部作品在女性意识表现方面又有着明显的不同。本文将结合社会历史背景及文学发展思潮,从家庭、疾病、对抗三方面比较两部作品中女性意识表现方式的异同,探究两位女作家前期女性意识的异同,并试图从两部小说中一窥她们同时期成为左翼文学作家与女性意识觉醒之间的关系。

一、家庭

在《莎菲女士的日记中》,父亲的形象仅出现过3次,且在整个小说中并不具备“权威”的代表和“需要反抗”的对象的功能。作为家庭的核心成员,“父亲”在小说中功能的减退,意味着家庭的缺席。丁玲在青春时代见证了新文化运动的呐喊声逐渐微弱,激情的反叛旧式家庭的时代已结束,家庭内部激烈的父子矛盾已开始消退,“父亲”已经不再是需要反抗的对象,在小说中反而成为莎菲的心灵慰藉。对于莎菲和丁玲本人而言,此时的“出走”并不带有反抗的色彩,家庭于儿女而言不再是需要去反抗或者憎恨而产生反动力的场所,家庭一方面成為不能发出足够前行动力的精神家园,另一方面成为儿女不愿意返回的永远的故园。但家庭赐予了儿女人身自由,莎菲则需要在新旧交锋达到高潮后不断跌落的复杂社会中找到精神出路。

丁母虽然很不满意丁玲耽于读书,“因为放弃了其他的事”,但作为女革命家向警予的至交,她并不是一位平凡的女性。“她娓娓不倦的把一些水帘洞,托塔大王……的故事深深的放到我们脑子中,那些情景,我现在想来还如在目前”,对丁玲的个人思想解放与写作生涯产生了启蒙式影响,家庭对于丁玲的影响是正面的。作为自传体小说,《伸子》中的伸子在自由面前,比莎菲要多面对的是中产阶级家庭。伸子的母亲作为中产阶级,只希望女儿嫁给门当户对的人。伸子自作主张在美国与佃结婚,回到日本后遇到的是母亲连绵不绝的冷嘲热讽,已成为事实的婚姻遭到了家庭的反对。异常的是,伸子的父亲同样在女儿的婚姻中没有起到传统印象中的阻碍作用。当佃想博得伸子父亲的好感而挽救婚姻时,试图与伸子父亲结成男性统一战线,用以抵消伸子母亲对其的排斥与反感。但在此过程中,伸子父亲并没有加入这种同盟关系,伸子和父亲之间并没有矛盾,因而伸子与家庭的对抗主要体现在母女关系上。

伸子与母亲的关系,体现了近代思想与封建思想在女性婚姻及思想自由上的一种交融,伸子母亲对女儿的要求也体现了两者的融合。这种融合表现在她对女儿价值的判断上,即女儿的价值由两种价值构成,一是男性赋予的价值,二是女儿的个人价值。她并不排斥女儿个人价值的创造,但更强调男性赋予女性的价值。前者可通过女儿随父亲出国学习等可见,后者则体现在母亲对女儿婚姻的反对。伸子结婚是未经过家庭允许完成的,挑战了家庭的权威,这也是伸子母亲不满其婚姻及佃的原因之一。而佃的家世、职业、年龄和性格等进一步加深了母亲对女婿的负面印象。因为他并不是门当户对的结婚对象,阻碍了自己对女儿期望价值的实现。此外,伸子的母亲并不阻止伸子写作,但对伸子在作品中描写的自己的形象颇为不满,使得本已心生嫌隙的母女二人之间产生了新的危机。比起女儿的个人价值,伸子的母亲更加重视男性赋予女性的价值,这一失衡是造成母女关系危机的根本原因。

普遍认为,女性个人价值的实现与男性给予女性的价值是背道而驰的,而女性个人价值的实现与婚姻也通常是矛盾的。伸子拥有了婚姻,但并没有得到男性赋予的价值,又遭到家庭的反对,这使她处于需要进行双重斗争的处境。她不仅需要与家庭抗争以保全婚姻,又必须忍受婚姻的无趣,并在婚姻中追寻个人自由。伸子与家庭抗争的结果是夫妻二人搬出父母家,摆脱大家庭,开始了独立的婚姻生活。但这个胜利并不是快意的,佃的工作是通过伸子家庭关系寻得的,搬家也是伴随着无奈与对婚姻生活的恐惧的。伸子很快便陷入中产阶级家庭生活的无聊和烦闷中,和几乎与没有家庭权威阻碍的莎菲一样,生活在漫无目的的忧愁当中了。

莎菲的家庭缺席与伸子的家庭阻碍,对二人的影响可以说是殊途同归的。莎菲所代表的女性群体已无家可归,需要寻找新的出路;伸子所代表的女性群体则在家庭权威和婚姻中感觉压抑,同样急于寻求新的道路。在那个时代,中日知识女性需要新的舞台来彰显其主体的存在。

二、疾病

两部作品当中都出现了因肺病导致的咳血等描写,《莎菲女士的日记》中疾病的主体为作为女性的莎菲,《伸子》中疾病的主体则为伸子的丈夫——男性的佃。

在《日本现代文学的起源》中,柄谷行人对日本近代文学中疾病的意义进行了深度分析,认为日本近代文学中出现的疾病,主要是肺结核,在许多文学作品的叙事中不再只是单纯的医学上的疾病,而有着丰富的内涵。事实上,肺结核在中日近代文学中都有着巨大而较为复杂的隐喻意义。“从浪漫派开始,该意象被倒转过来了,结核病被想象成爱情病的一种变体”“浪漫派以一种新的方式通过结核病导致的死亡来赋予死亡以道德色彩”,浪漫主义文学和结核病之间存在某种关系是不言自明的。日本浪漫主义在西方文学的影响下发端于19世纪末,衰落于20世纪初,中国浪漫主义则在20世纪20年代发展起来,20年代中期以后渐渐被左翼文学的浪潮淹没而式微。

《莎菲女士的日记》写于中国浪漫主义末期,浪漫主义思潮中肺结核的隐喻较为贴合地体现在了莎菲身上。“随着这种疾病加重,一个人如何变得消沉。”肺结核被描述成一种消耗身体使人消沉的病。“依据有关结核病的神话,大概存在着某种热情似火的情感,它引发了结核病的发作,又在结核病的发作中发泄自己。”同时,它被神话成使人变得感情迸发的疾病,这在莎菲身上也并不矛盾:一方面,她觉得生活寂寞、凄凉而无意义,在因肺结核导致的生死思绪中挣扎;另一方面,她对爱情、对男性美有着热烈的向往和追求。这种两极的碰撞形成了莎菲性格的核心——既顾影自怜又向往自由。

而《伸子》中的伸子活力无限,精力旺盛,这种形象的出现与日本浪漫主义的退潮无不关联。与此形成对比的是丈夫佃,佃的肺病出现时,二人的婚姻已经危机重重,佃用试图博取伸子的同情方式极力挽回。事实上,吐血不一定是肺结核,但佃吐血后特意将带血的纸拿给伸子看时,他是将吐血—结核病—死亡关联起来的。可是,毕竟此时还未能确诊他是否患有肺结核,然而他认为自己活不了多久,与其说他渴望患上肺结核,不如说他渴望肺结核的隐喻意义——忧郁、悲伤、透明、脆弱等。在这一点上,佃和莎菲的不同之处在于,莎菲身上是确实带有这种隐喻意义的,而佃只不过试图让伸子认为自己有此种隐喻意义。可惜的是,不管是确诊前还是确诊后,伸子都表现得格外冷静。“她觉得,病就是病,是另外一个问题,这是非常清楚的。”浪漫主义的疾病隐喻在伸子那里变得毫无意义,或者说她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些隐喻,这体现出疾病隐喻的消失,因为浪漫主义在日本确实已日落西山。而拼命想抓住最后一缕残阳的佃,不仅显得迂腐可笑,也在妻子面前失去了作为丈夫的最后魅力。

疾病在两部作品中显示出来的意义有无自然与中日两国文学发展潮流有关,而疾病寄宿者的角色不同,也显示了疾病由于其隐喻的变化而产生的对小说人物和情节的影响。《莎菲女士的日记》中的肺结核,凸显了莎菲身上看似矛盾却是统一的独特性格——她既脆弱又残忍,生活简朴,看似寡欲却多欲,沉浸忧伤但时而也表现洒脱,绝望又不断给自己创造希望。《伸子》中,佃欲给自己强加的疾病隐喻的各种因素反而招来了伸子的厌恶,加速了二人婚姻的破裂。但是疾病在此处的作用却十分相似,疾病让莎菲变得“游戏人间”,它也让向往自由已久的伸子有了更多的理由挣脱束缚,疾病为推动两人走向新的舞台提供了内在、外在的动力。

三、对抗

《莎菲女士的日记》中的苇弟和《伸子》中的佃总体性格十分相似,温暾,软弱,爱哭。苇弟倾心于莎菲,但莎菲不为所动,并有意压低其存在感,显示出明显的女强男弱,莎菲并不需要与其对抗。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凌吉士是莎菲热烈追逐的对象,如何与他接近甚至亲近是莎菲的烦恼之一,为了解决这种烦恼,莎菲采取了具体的行动。她一共搬家三次,有两次都是为了得到凌吉士。在得到凌吉士的吻之后,她第三次搬家,离开了北京。前两次搬家对于莎菲来说只是一种追逐游戏,她并不需要与搬家、与凌吉士对抗。因此可以说,小说中并不包含男女的正面对抗,莎菲需要对抗的是自己,性的实现和精神的满足在她那里产生了激烈的冲突,对方肉灵的不统一才是她最大的苦闷,毕竟肉灵统一是她自己设置的标准,这反映了新时代女性的一种内在要求。最后,性的实现稍占上风,很快又败落下来,没有得到理想爱情的莎菲失意地离开。莎菲的主动出击、不断搬家、对身心合一爱情原则的守卫,都显示出近现代女性的特点,她们不用再待字深闺接受强加于她们的生活,变得更加主动、自由和有主见。可惜的是,爱情失败后的“出走”同样也不快意,因为她的生活尚未找到出路。

由于《伸子》属于自传体小说,伸子的经历和宫本百合子的经历是重合的。伸子和佃自由恋爱结婚,婚后,伸子逐渐感受到婚姻的无趣以及对自己的束缚,但通过伸子的叙述可以看出,这种束缚并不来自佃本身。《伸子》中的恋爱到离婚的体验主体是伸子,读者更容易看出伸子思想的变化,但同时应该看到,佃是伸子/宫本百合子眼中的佃,因而佃的形象上缺乏投在苇弟和凌吉士身上的第三者目光。而且,《伸子》是在两人离婚后所写,此时伸子/宫本百合子对丈夫已经没有恋爱感情,因而小说中写到两人的恋爱和结婚时读者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也是容易理解的,因为作者此时在佃的形象塑造上并没有投入太多的正面情感,从婚后的各种事件和细节,如收养子、肺病、旅游等情节都可以看出宫本百合子/伸子对前夫是怀有强烈的不满情绪的。在伸子与佃的关系中,伸子被塑造成一个几乎没有缺陷的人,但是世上并没有完美的人,力图塑造完美但实际不完美的缝隙之间无非是宫本百合子/伸子的个人意识,即个人抗争。佃的“口头献身精神”、无趣和软弱,都不能构成宫本百合子/伸子想与之离婚的根本理由,唯一的理由是她有无限热情,家庭耗不尽、装不下。正如她的自白:“可是,伸子的热情,在佃一个人身上却没有消耗罄尽。她的生命如同用北海道牛的奶水滋养的细胞那样丰富、旺盛、贪婪。”她不能够忍受的并不是佃,而是无所事事的中产阶级的生活。她曾反复自我催眠,她和佃之间是有感情的,她做过不少努力,想修复二人之间的关系,总是盼望能重归于好,但很明显,婚姻又装不下她过剩的热情,因此修复心理和不满心理形成了矛盾。这种矛盾多表现为对佃的负面描写,婚姻束缚了伸子,伸子是被束缚者也是受害者,而束缚者——婚姻,即佃,是加害者,因此佃在伸子眼里是缺乏魅力的负面人物。在《伸子》中,伸子是完美的,而佃是不完美的,但这不过是宫本百合子的主观评判,这种主观评判是伸子的个人发展欲望与现实不符导致的,因而伸子始终是在和自己的欲望斗争。

当然,对莎菲与凌吉士、伸子与佃关系造成影响,并构成两位女主人公内部斗争的重要因素还有性。《莎菲女士的日记》中对性的表达即使放在今天也使人震撼:“我把他什么细小处都审视遍了,我觉得都有我嘴唇放上去的需要。”莎菲毫不掩饰对美男子的欲望,同时对好友为避免“生小孩”便分开住的做法嗤之以鼻,显示了审视男性、将男性他者化及个人解放的超前思想。她不仅有如上所述的在灵与肉之间的挣扎,还陷入自责自弃当中。她看上了美男子,便采取计策接近他。但同时,她又本能地觉得“一个女人这样放肆,是不会得到好结果的。”“我懊悔,懊悔我白天所做的一些不是,一个正经女人所做不出来的。”一方面赤裸裸地暴露自己的欲望,一方面又觉得自己不正经。

而《伸子》当中,宫本百合子只是隐晦而内敛地表达了自己的欲望。在她的日记中可以看出,她与佃离婚的重要理由之一是与佃有较大年龄差而导致性欲望无法得到满足,但是,宫本百合子在作品中并不愿意过多提及此事,从而塑造出一个趋向完美、相对而言少欲望的女性形象。莎菲与伸子作为青年女性,有对性的一般欲求是正常的,但是一个自责内疚,一个试图掩盖,显示出她们内心自我形象构筑的斗争和矛盾,也体现出社会对作为“正常女性”与对性的欲望的对立要求,实质上透露出传统对女性去主体性的要求,这种要求即使到现在依旧存在。

莎菲和伸子的形象,特别是莎菲的形象从诞生以来就颇受非议,这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人们习惯于他人的平面形象,而传统文化对女性的平面形象要求尤为苛刻。但人都是立体的,不是非好即坏,莎菲和伸子的内部对抗正体现了她们的真正存在,那就是她们是活生生的、立体的人,而不是传统文化强加给女性的单调平面形象——要么是冰清玉洁的“圣女”,要么是邪恶丑陋的“巫婆”。

四、结语

无论是家庭,还是疾病和自我对抗,它们都让两位主人公走向了同样的结局——出走。关于“娜拉的出走”,从五四时期开始就引起了從文坛巨匠到普通学者的热切关注与讨论。娜拉出走后的命运我们不得而知,它存在于我们的推测和期望当中,而莎菲和伸子/宫本百合子出走后的命运却明明白白地展现在了我们面前——她们用笔和行动为祖国献出了自己的青春,为左翼文学和国家作出了巨大的贡献。

当然,并不能说《莎菲女士的日记》《伸子》中体现的由与家庭和自我的抗争、自我形象的构筑等形式呈现的女性意识的觉醒是丁玲和宫本百合子成为左翼文学作家的充分必要条件,即使抛开社会因素等的影响,二者也并非完全的因果关系。她们只是当时左翼文学作家中的少数,社会思潮的推动等外部因素也对她们进入左翼文学的天地产生了很大影响。但是可以说,正是女性意识的觉醒,让在拥有不同国籍、不同家庭、不同处境、不同爱情对象的她们意识到自己处于爱情难得而生活无光的境地,因而急于寻找出口。成为左翼文学作家是“其自身心理发展和性格逻辑的必然,而非外力作用的结果”,也就是说,女性意识的觉醒是她们成为左翼文学作家的内在最根本原因及动力。

(武昌理工学院)

作者简介:汪娟(1986-),女,湖北孝感人,硕士研究生,讲师,研究方向为日本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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