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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往昔

2021-11-19姚朔民

牡丹 2021年18期
关键词:钱币学会同学

姚朔民,北京师范大学历史系78级学生,毕业后留校工作。后调入中国钱币学会工作,历任中国钱币学会副秘书长、学术委员会副主任,中国钱币博物馆副馆长,《中国钱币》期刊和丛书(与中华书局合作出版)副主编、主编。

一、幼儿时期

我是上海人,1947年出生于山东。是年,在国民党军队的进攻下,苏皖解放区北撤至山东。在北撤途中,我的父母奉命调入山东北海银行印钞厂。其时母亲已经怀我在身,行动不便,老乡用独轮车推着她行军。进入山东后,印钞厂一边转移,一边全力生产,为孟良崮战役作后勤准备。是年5月,孟良崮战役全胜。6月,我来到了这个世界。战役虽然全胜,但战后却还是要立刻转移。据母亲说,是同志们用担架抬着我涉河,反复冲敌人的封锁线,在山东老乡的帮助下,才转移到胶东。我曾多次问父母,我的出生地到底是哪里,他们俩几次说法不一,只是常常提到“胶东”。后来更换新户口簿时,派出所要求我填出生地,我说是“山东”。派出所负责登记户籍的民警要求我提供具体的出生地,我无法说清楚,再具体也只能具体到“胶东”这个地域了。但民警说胶东不是市或县的名称,不合要求。我再三解释,他们也就只好接受“胶东”这种填法。后来,经我本人详细考证,我的出生地确定为插旗崖村,今属诸城。父母为我起名时,为了纪念北方人民的帮助之恩,定名“朔民”。

1947年下半年,国民党军队反扑胶东,印钞厂“不常厥邑”。为配合野战军作战,印钞厂分散行动,父亲在山东各地坚持流动生产,母亲率领老弱和部分技术人员乘船转移到辽东(当时四保临江战役刚刚结束,尚属安全),参加东北银行的工作,直到山东形势稍有好转,再转回山东。往返东北的途中,乘坐渔民的木船,因为要躲避国民党军队的巡逻舰,曲折而行,渔船又不保暖,一些孩子患了肺炎、麻疹,无法医治,最后只得抛到海里。我也得了麻疹,只是同志们看到我一息尚存,容我活到现在。

1949年,北海银行奉命组成青州总队南下,父亲作为军代表接收了上海造币厂,我也就随后到达上海。据外祖父说,我初到上海时,一肚子蛔虫,满口山东话,上海的细食与水果,捏着鼻子灌我也不肯下咽。

二、小学时期

好容易适应了上海的生活,在上海读到小学一年级,父母又奉调进京,我便又来到了北京。

在北京,因为居住在南城菜市口,我转入了胡同里的江苏小学(由原江苏会馆改建而成,1956年改为公立,改名为北半截小学,如今北半截胡同已完全拆除,小学也已荡然无存)。北京有俚语曰:“东城富,西城贵,崇文穷,宣武破。”我的小学同学大多是南城宣武区城市贫民或引车卖浆者流的子女。不过穷人中也有奇人,我们班有一个同学叫梁英杰,他的祖父竟然是梁启超(似乎是叔祖)。读四年级时,班里决定搞一次会餐,但是大多数同学的家庭难于凑交现金。就是这个梁英杰,背起一个面袋,挨家挨户到每个同学家里各?一碗面。老师拿出自己家的大白菜,又买了几根油条,剁碎做馅,包了一顿饺子。吃着吃着,一个女同学哭起来了,边哭边说:我们家喂猫还有点肉呢!

在这样的班级里,老师没有贫富贵贱的偏见,对同学们一视同仁。同学们也没有贫富的隔阂,大家一起过得其乐融融,一起参加学习小組,一起踢足球(我们少先队小队11人,一水儿男生,不要女生),一起大炼钢铁,一起参加“打麻雀运动”……直到小学毕业,有的同学上了初中,有的同学不再念书,直接工作了。正因为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我虽然来自上海,也算是对老北京有相当的了解,后来竟自认为自己算半个“老北京”了。

三、中学时期

1960年,我考到北京师范大学附属中学(以下简称北京师大附中)读初中。北京师大附中1958年开展教育革命,是当时作为改革试点的10所学校(北京师大附中、北京师范大学附属女子中学、北京景山学校、101中……)之一。1960年,国家遭遇经济困难,教育革命已经停止了,但是北京师大附中仍然实行改革的那一套方式,我们入学的时候不叫“初一×班”,而是叫“中一×班”(显示着从小学到中学一贯制的轨迹),我在中一3班。教我们主课的多是北京师范大学(以下简称北京师大)的老师。语文老师罗平、数学老师吴鸿迈(经学大师吴承仕的儿子,这还让我想起读大学本科时,数学大师庄圻泰的女儿庄建镶教我们世界史课程)都住在北太平庄的北京师大宿舍,每天到和平门的附中来给我们上课。尤其是语文课,不用北京市的统一教材,同时用了好几种课本,有九年一贯制的,有十年一贯制的,有北京师大编的,都是实验课本。老师也不固定用哪一种,因此,我们书包里就得同时背着好几本厚厚的语文课本。老师或是从这一本里选一篇,或是从那一本里选一篇,80%都是古文。我们初一、初二就得背《桃花源记》《小石潭记》《伐檀》《诫兄子严敦书》《陈情表》《祭妹文》……罗平老师的古文讲得声情并茂,绘声绘色,我们的每一堂语文课都是一种享受,甚至不愿下课铃响起。当讲到《醉翁亭记》时,随着“环滁皆山也”那二十一个“也”,罗老师用粉笔在黑板上层层递进地画着一幅山水画,全班同学如醉如痴,那情景实在终生难忘。

我初中打好了古文基础。到了高中,因为我在原来中学的化学成绩极好,化学老师仍让我当化学科代表,当了一年。第二年,语文老师和化学老师进行了一次谈判,把我让给语文老师,做了语文科代表。不过,北京航空学院附属中学(这是理工科大学的附属中学),我在语文方面有些优势倒也不算稀奇的事情。

说回北京师大附中,它的图书馆是又一个优势。附中的前身是“戊戌变法”时开办的五城中学堂,我入学时已经有60年历史了,所以有着一般中学没有的丰富藏书。我识字早,自小爱读书。据母亲说,小学一年级前,我已经读了俄罗斯小说《古丽雅的道路》。小学四五年级时,总是步行走到宣武门内的头发胡同北京少年儿童图书馆去借书。普通借书证一次只能借一本,北京师大附中的借书证一次可以借两本。我从班里不大爱用借书证的同学手上收罗,身上常有两三个借书证,借上五六本课外书。书包里有课外书,课桌里有课外书,家里有课外书。白天看书,晚上看书,走路看书,在公共汽车上看书,在路灯下看书。儒勒·凡尔纳的,柯南·道尔的,别莱利曼的,英国的,苏联的,古典文学的,小说书,科普书,乃至《地球物理学》《地球化学》之类的专业书,我看书之杂,脑筋之不怕窜,连现在的我也感到奇怪。

高三第二学期,实际上已经不再上课,每人自己找地方复习,准备高考了。我正搬一张课桌到大树底下温习功课,大喇叭里广播了“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内容。不久,宣布停止高考。我和当时所有的同学一样,大家一阵欢呼,终于放下了考试的包袱。但是实际上,所有的人内心深处都有遗憾,毕竟大学是大家的向往。那时,我们都没有意识到后来会发生什么。

1967年,“文化大革命”的高潮已经把中学生抛到社会边缘。通过同学的介绍,我们几个人跑到北京郊区的一个马场去养马。每天铡草、喂马、蹓马,过得逍遥潇洒。忽然有一天,接到一个同学打来的长途电话(那时北京市到远郊区的电话属于长途电话),问我去不去青海三线工厂。那时候,“知识青年接受工农兵再教育”运动已经开始,中学毕业生一批一批地下去了。我立刻到良乡火车站,钻进一列货车的车厢里,跑回北京,报名去了青海。

四、在青海三线工厂时期

我千里迢迢去青海那个三线工厂,厂房却连个影子也没有。厂里先把我们送到各个相关工厂培训,于是我先到青岛当了一年学徒工,然后应召回了青海。我们那个三线工厂在一条山沟里,我们下了火车,在车站等到了厂里拉砖的卡车,坐在砖头上去到了沟里。那是一条荒山沟,雪山融化的雪水形成一条“河”,在沟里乱窜。沟的名字倒很好听,叫作“引胜沟”,这是民国之后起的名字,其实原来叫作“胜番沟”,民间以谐音称其为“剩饭沟”。据说,明朝的时候被发配来的汉人赶跑了住在沟里的藏人,所以沟里的村民,前半段住的是汉人,后半段住的仍是藏人(我总是怀疑其实是吐谷浑人)。我们闲暇时也到沟里深处玩,时逢中午的话,就到一户藏民家去喝奶茶,吃“空果”(一种用牛粪炭火烤的馍)。给我极其深刻印象的是,在秃山脚下(青海山上连草都不长)有一座水磨房,木架土顶,房下面有一个极大的木制水轮,引水冲击水轮轰隆隆地转动,房里是一座大石磨,为村民们磨青稞。水磨房后面有一棵孤零零的高大杨树,和水磨房形成了一横一竖的构图。我当时的第一感觉是,这只有在《天工开物》中才能见得到,真是美极了。

我们在山沟里的工作,起初是炸山,改河道,填河滩,挖冲积扇,平整出厂区和生活区。我们整天在野外,挖坑,立电杆,爬电杆,在﹣20℃的天气里架高压线,在大席棚里开大会,手捧饭盒蹲在推土机履带板上吃饭,感觉就是心目中的《远离莫斯科的地方》那种生活。我们自己组织突击队建设铁路大桥,在暴雨中浇铸桥墩;我们跳进洪水,用身体堵住围堰的缺口;我们用自己的双手安装巨大的电机;我们亲手建成了锻锤、煤气站、氧气站……感觉就是自己心目中的大庆石油工人的那种生活。我们干得激情满怀,热火朝天。历经10年,终于在一条荒山沟里建起了一座重工业工厂。

2007年,我们组织了一次回厂活动,当年离开青海现在已经在全国各地定居的老同事,竟有40人报名参加,大家轰轰烈烈地“回眸40年”一回。可是那年厂里已经十分不景气。离不开工厂的老师傅们,仍住在40年前的宿舍里,一年只能开两三个月的工,连工资都发不出来。后来,工厂被一个新疆来的女老板收购了,现在成为青海铸锻工业基地。工厂生产是不错了,可是人家民营企业不要老师傅,不知道那些老师傅近来怎么样了。

五、高考和大学时期

1977年,青海日报社培训通讯员,电视台来厂里采访的时候,我打下手,配合拉电线,负责照明,所以厂里分派我参加通讯员培训班。我正在学习班学习,下到煤矿采访的时候,在煤矿里听到广播,说是要恢复高考。我立刻赶回厂里,准备考试。但是那一年青海省的高考政策不让我们这些北京来的学生参考。第二年,国家有了明确的新政策,我才赶上了大龄青年高考的末班车。成绩发下来,我的文科成绩是全省第一,地理94分,历史92分,但是数学不及格,好像是58分,把总成绩拉下来了,只考了一个全省第二。不管怎么说吧,该上大学的时机错过了,时隔12年以后,最终总算还是走进了高校的大门。

进了大学以后,大约有一年半左右的时间,我总是恍惚感觉这是一场梦,有时躺在学校宿舍的床上,总想着是不是一觉醒来,其实还是在山沟里,黄粱米饭还没煮熟呢。

大二的时候,中国美术馆有一个进口图书展览。我看到一本日本学者研究元朝纸币的书,这让我十分惊讶。惊讶的不是他研究中国历史,而是他的研究方式是我在中国学者的书中从未见过的。他应用资料之多、涉及学科之广,使我大开眼界。可是我并不懂日文,为此,我开始自学,咬牙硬啃日语,历时3年,竟然把这本日文专著全书翻译出来了。

六、大学毕业之后的专业生涯

我本科毕业后留校工作,1982年正值母校北京师大举行80周年校庆活动,借此机会,向来校参加校庆的史树青先生谈起我的这个日文译本,史先生介绍我去中国历史博物馆(现中国国家博物馆)找钱币组组长耿宗仁先生(愿他在天之灵安宁)。耿先生也是北京师大历史系毕业的,见到我十分亲切,也很高兴。其时中国钱币学会刚刚成立,正缺专业人手,于是他力荐我到中国钱币学会工作,为此学会也几次动员我。我纠结了好一阵,毕竟在大学工作,时间上可以自由灵活地掌握,又有寒暑假。但是,当看到中国钱币学会公布新发现的资料时,我动心了,那是全国钱币信息的汇集点啊。经过中国人民银行有關专门人员几次到母校来商调,1984年10月,我正式调到中国钱币学会工作。

那时候中国钱币学会正值草创期,条件简陋,主办专业期刊《中国钱币》,要我做具体的事务,又要编,又要写,又要校,又要跑印刷厂。历史专业文章古籀、金文和冷僻字很多,连印刷厂专门的排字工找不到的字,我都能从捡字架上找到。我还会随身携带一把篆刻刀,需要的冷僻字,而捡字架上又没有现成的,我便亲自动手切割分解已有字形的相关偏旁部首,重新排列组合,拼合成所需的特定的字。刊物印好之后,我们还要自己包装,拉着架子车送去邮局发行。1992年、2003年,我具体主持设计、施工建设两个钱币博物馆(一个是内部的,在中国人民银行大楼内;一个是对外的,在西交民巷)。在中国钱币学会工作20余年,我从普通工作人员做到学会副秘书长、学会学术委员会副主任(主任李学勤先生比较忙,没有空做具体工作),中国钱币博物馆副馆长,《中国钱币》期刊和丛书(与中华书局合作出版)副主编、主编。

2007年,我准时退休。退休文件下达的第二天,我立刻搬离办公室回家,一天也不多留。退休后的时间里,作为中国钱币学会和中国钱币博物馆的元老、创始人,学会偶尔也请我参与一些会议、活动,走到办公楼大门口,门卫会拦住我不让进。等到被接进中国钱币博物馆里,但见很多年轻人,“相见不相识”,他们并不“笑问何处来”。已经换了一个新的时段,我们这一代人的历史使命已经完成了。

退休之后,我开始编写《中国货币通史》。中国钱币学会成立以来,组织全国各地的学者、专家、钱币收藏家、爱好者,做了大量收集资料、整理和研究的工作,已经到了把这些成果总结、归纳、发表的时候了。中国的史学界(广义的),往往在自己的行业和职业领域内各自为政,局限于自己的研究范畴,考古界偏重出土文物,文博界侧重藏品,史学研究界(狭义的)着重文献资料。我有幸既读史学专业,在中国钱币学会和中国钱币博物馆又有接触实物的条件,一直能够致力于把文献资料和具体实物结合起来进行研究。退休之后,出版社找到我,应许不附加出资、包销等条件,完全由我自主写作,我遂欣然应允。不应则万事皆休,此一应允,迤逦拖了六七年,终于毕功。同学们如有兴趣,我自然是虚怀等待批评。

杨鹏程兄殷殷邀我写点年级史之个人篇,我想,向同学们汇报,总不能像应付填表那样公事公办,于是沥沥拉拉写了这么多。

北京师范大学历史系78级同学回忆录·二

(杨鹏程、梁潮组稿,梁潮整理、选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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