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文艺思想中“游”范畴研究
2021-11-19董钰欣
董钰欣
“游”在造字之初意指旌旗的末垂,呈随风飘荡貌。旌旗往往被视为氏族的象征引导着通神的路径,在氏族集聚时具有特殊的标识作用。“奉氏族之神出游,原因就在于真正能游者,其实只有神才能办得到”。在远古时期,氏族房屋建造往往围成一圈,中间留有空地,中央插上旗杆以示标识,集会议事和宗教祭祀等事宜均在此进行。旌旗之上往往绘有图腾,承载着神圣的意义,“旋图画龟蛇,旗图画熊虎”。随着“游”字词义逐渐引申扩大,不同时代的人们在“身游”与“心游”中体悟“游”的境界。
一、“游”范畴溯源
“游”字在不同时代的文献记载中往往有着不同内蕴。《诗经》中多处写“游”,“伴奂尔游矣,优游尔休矣”,写于天地、山水之间的悠闲自得之乐;“优哉游哉,亦是戾矣”,写国泰民安、诸侯安居优游的安定之乐。这一时期的“游”多指人出游,即身游。孔子提出“游于艺”的思想,将山水之游发展为艺术之游,“游”从身体向精神方向转化。在各种技艺之间游刃有余,以“游”的姿态观照艺术和人生。屈原将出游作为一种明哲保身的处世之道,在忧愤无奈中借“远游”聊以慰藉心灵的痛苦。“悲时俗之迫阪兮,愿轻举而远游”,在不愿与世俗同流合污之际,远游以解放性灵、寻求理想。这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后世文人的心态,当他们壮志难酬四处漂游时,思考个体生命的价值和意义。
庄子之“游”打破了时空的界限,在人的生命世界和宇宙之间相与优游,获得高度自由的生命体验。庄子的“游”是一种审美之游,身游于天地之间,心游于四海之外,并不設定特定方向或目的。《逍遥游》是《庄子》的开篇之作,“游”也是庄子思想中具有统筹意义的范畴,“游”是达“道”的途径,是求“道”的本心,更是得“道”之后的状态。要达到逍遥游的境界,必须做到“无己”“无功”“无名”,“游”是摆脱功名利欲、物我两忘的“无所待”状态。庄子与惠子的鱼乐之辩是他将自我与鱼融为一体,庄周梦蝶亦是他物我无差思想的体现,在庄子那里,万物相通而物我不分,只有回归本心,实现心与万物的相融,才能够达到一种人游于天地万物之间而与其同一的境地。庄子之游进入“游心”的层面,是生命体验与审美体验的融合。
这种“游”的精神在后世的传承发展中呈现出不同的状态。魏晋将老庄思想一脉继承,尚玄学、尚自然,纵横于山水、竹林、田园之间,如阮籍嵇康林下之游,如陶潜南山下之悠然,他们在日常生活中的清谈交游之中真切体化自然,寻求精神超越。唐代国力强盛、社会安定,唐人继承魏晋之风并为其加入了更为磅礴的气势和更为开阔的胸怀,也融入了几分禅意。禅宗讲“游山”“游履”“游方”,“游”是由心悟道进入佛境的途径。王维写“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闲适静寂之游,韦应物写“闲游忽无累”浑融体验之游,柳宗元写“君子游息”心灵寄托之游。唐代之游中,个体生命在自然中得到了延伸。到了宋代,宋人日常生活精致化、趣味化、审美化,针对这一趋势的过度发展,苏轼提出了“游于物外”的思想,提倡人们跳脱出精致生活的牵绊,不沉湎于名利浮华,通过审美获得游处于世的愉悦感。
二、身与心游
“游”是苏轼一生超然于物外的游处之道,是他的生存之道。其虽也曾折腰于五斗米,疲倦于浮名浮利,无奈于生命之一瞬,但最终仍将其中的烦恼、折磨、煎熬凝练为人生之思,而他所寻找到的慰藉便是“游于物外”的思想。
苏轼之“游”是对生命之久暂的超越。人们对于生死的思考是永恒的,士人在面对生命之短暂时或叹人生苦短,或叹青春不复,或叹碌碌无为。苏轼却能理性看待宇宙之永恒与个体生命之短暂,他清醒地将自己放在一个时空轴当中,在《赤壁赋》中,即使意识到蜉蝣与沧海、吾生与长江之间的短暂与恒久、渺小与伟大,但他仍报以积极的态度“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他的“游”是面对世事变幻的一种达观,是在认清了生命的本质以后的觉醒之游。“兹游奇绝冠平生”,他的这种思想受到道家万物循环生息、佛家缘起缘灭的生死观的影响,生死看淡以后荣辱得失皆为身外之物,游处于世才能够将体悟人生与超越人生统一。
苏轼之“游”是个体存在的价值的思考。他在被贬黄州和岭海时创作了大量游记,苦闷与旷达之间的平衡是他被贬期间所作游记中常出现的主题。或与友交游,或徜徉山水,人生感慨常见其中。游庐山,游松风亭,夜游澹耳,或抒听任自然、摆脱拘束之思,或写取舍有度、进退自如之意。因政见不合被外放杭州时,路经东阳江,苏轼依旧能够在青山落日中发现自然之美,对人生事业的思考也泉涌而来,“君臣一梦,今古空名”。苏轼能够视贬谪如解脱,依旧“骑鹤归来与子游”,但又不消极避世自我伤怀,撷园蔬、取池鱼、酿林酒。这是他在生生不息运转的世界与个体生命存在之间的平衡把握,获得的心灵之游。
苏轼之“游”是对文艺理想的执着追求。苏轼精通诗、词、文,书画也自成一家,又“读释氏书,深悟实相,参之孔老,博辩无碍,茫然不见其涯”。文章事业是苏轼的人生支点,在困厄的环境中,他的精神寄托全在于文。苏轼在路经合浦时在海上遇上风雨,他最担心的还是自己随身所带的再无别本的《书》《易》《论语》等经典,“天未欲使从是也,吾辈必济!”可以看出苏轼之所以能够在困厄的环境中坦然处之,是有文章典籍作为精神支撑的,他的“游”不是悬浮虚空的,而是建立在文艺寄托之上的。苏轼不止于自然山水之间的身游,精神的熏陶和心灵的慰藉才是他孜孜不倦的追求。
三、文艺之游
“闲”的审美心境是苏轼的“游处”思想的前提。“闲”指的是身体和心理上的静、空的状态,是随缘自适、逍遥而游的必要准备。“江上风月,本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出狱后被贬的苏轼领了个闲差—游乐山水之间,咏唱自然之美,只要学会以一种悠闲之心对待日常生活,人便可以在世间居有一方自主的心灵园地。“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苏轼被贬黄州后与张怀民欣赏月夜景色,其中的闲情雅致可见一斑。只要拥有超然恬淡的闲适心境,无论处于怎样的境地总能相与为乐,天下之大无处不是安身立命的好去处。因此,摆脱外界束缚的“闲”是实现身心自由“游”的心理前提,它强调的是思维的专一和心境的澄澈,只有这样才能够以静观动、以空纳实。
“寓意于物”和“游于物外”是苏轼“游处”思想的集中体现。“寓意于物”指的是一种非功利的审美态度,即审美主体以自己的情思与对象的自然契合,与之相对的“留意于物”则反客为主,指审美主体带着主观的功利性以一种苛求的眼光审视对象,为物所役。“余之无所往而不乐者,盖游于物之外也。”超然于物外方能洞明事理,无往而不乐。倘若“游于物内”,以实用功利的考虑出发,便会失去纯粹的审美效果,正如《题西林壁》中身在山内便无法看清庐山的真面目。只有实现了超越才能够得到愉悦的审美享受,“游于物外”是一个能动的审美转化过程。“寓意于物”和“游于物外”所强调的都是一种沉潜与超越的关系把握问题,是入乎其内而又出乎其外,是不即不离又若即若离,只有这样才能够在认识生活本质的同时体味真味。
“自然”是苏轼“游处”思想的最终旨归。“自然”一方面指自然真态的呈现,另一方面指自然情感的表达。苏轼重视通过形象的真实描绘反映生命的本真,正如他认为画竹便要展示其自破土到长大的丰满的生命的整体,画马便要画活生生的真马,点出其意气所到。当超越现实功利和技巧的束缚,精神达到高度自由,创作时自然也能够达到自然而然的境界。因此,描绘本真也并非机械客观地临摹表面现象,而是要抓住其精髓,展现其生机和神韵。而苏轼提倡的是思绪、情感的自由流动,只有情不得已而发的真情流露才是能够感人至诚的自然,正如他欣赏华素的书法便是不刻意的真性情的展现。情意所到如胸中之块垒,畅通无阻地抒发的过程中“浩然听笔之所之”,可见他的精神也处于一种“游”的状态。
苏轼之游是身游与心游的统一,是审美体验与审美关照的融合,是悦心悦意、悦志悦神的审美愉悦。苏轼在生与死、出与入、顺境与逆境、省悟与超越中寻得了内心的和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