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学翻译史的世界知识循环叙事
——兼评《被翻译的知识:公元1000至1800年的全球科学交流模式》
2021-11-19孙艳
孙 艳
广西民族大学外国语学院 广西 南宁 530006
一、引言
我国以往的科学翻译史书写多以梳理译者、译作及翻译机构的编年史体例为主,针对科学翻译史研究和撰写,方梦之、傅敬民(2018:71)强调“必须跟我国近现代社会经济发展史和科学发展史结合起来”,其研究视角和研究方法还亟待创新。近年来,国内外有关翻译史研究的最新成果层见叠出。澳大利亚学者皮姆(Anthony Pym,2014)划分了翻译史研究的三个领域,即翻译考古学、翻译历史批评和翻译阐释。屈文生(2018:834-835)提出了社会史、概念史、全球史和文化史等可供翻译史研究者借鉴的研究进路。随着中国人文学科悄然兴起的“翻译史研究转向”(王东风,2016:2),翻译史的跨学科研究特点愈加明显,越来越多的非译学界研究者都对翻译历史加以关注。有关科学翻译活动的讨论,更是世界史、区域史、科技史等相邻研究中的近期学术热点。反之,这些历史研究成果也为科学翻译史提供了拓展研究路径及空间的可能。
《被翻译的知识:公元1000至1800年的全球科学交流模式》(Knowledge in Translation:Global Patterns of Scientific Exchange,1000-1800CE)(以下简称《被翻译的知识》)一书正是在翻译视角下进行的科学技术史叙事,为我国科学翻译史研究提供了新的路径借鉴。该书编者为曾任匹兹堡大学世界史中心主任的帕特里克·曼宁(Patrick Manning)教授及卡内基梅隆大学历史系助理教授阿比盖尔·欧文(Abigail Owen)。2015年10月,匹兹堡大学世界史中心举办了主题为“发现于翻译中:世界科学史,公元1200年—1600年”(Found in Translation:World History of Science,1200–1600 CE)的学术会议。2018年,在此次会议论文基础上,编者将研究时间范围扩展到公元1000年至1800年,选取了16位具有科学史和全球化研究方法背景学者所撰论文集结成书。全书以“被翻译的知识”为主线,详细探讨了科学知识扩展中的全球相互作用,同时也为翻译界开启了科学翻译史研究的世界视野之窗。
二、内容框架
《被翻译的知识》全书由导言及4个部分构成,每部分又包含3至5篇独立章节。书中收录的16篇论文以不同的科学技术史叙事交互凸显了该书的两大重叠主题:科学翻译和世界视野。导言开篇对全球学术知识网络形成过程中翻译的重要性给予了充分肯定,并指出翻译是保存和扩展科学知识的基本要素。虽然遥远的物理距离和迥异的社会文化都构成了世界历史上知识传播交流的障碍,但该书编者坚信翻译行为可以克服空间、时间及文化差异,成为维持各文化社区分散知识得以稳定发展的最有效手段之一。翻译活动是对源语语言和文化成就的认可,为目标语言带来了新的文本或修订文本。翻译文本中的新思想与即有思想的比较,更是引发了目标语言内部极具价值的辩论。在编者眼中,翻译不是一个单一的过程,而是将知识从一个社区转移或链接到另一个社区的多样化手段。
第一部分题为“绘制地球”,4个子章节展现了全球地图绘制及其技术交换中的独特动态。第1章“《加泰罗尼亚地图》中的地理概念”结合图本信息,考察了犹太绘图师的知识来源,发现具有希伯来语背景的利比里亚学者可以广泛接触到阿拉伯语、希伯来语和拉丁语文本,通过翻译获得多种文化中的制图知识从而成功绘制出了有别于传统的《加泰罗尼亚地图》,证明空间和文化上的临近性是促进制图学发展的重要因素。第2章“解释、意图和影响:安达卢斯阿拉伯和诺曼西西里的伊斯兰-基督教地图翻译实例”分别追踪了9世纪T-O地图和12世纪阿拉伯地理手稿上的阿拉伯语、拉丁语注释和旁注,证实了它们之间的相互作用,发现这些制图思想的多维度传播影响了基督教和地中海穆斯林地区的主要人物,从而增强了基督教和穆斯林各自的制图传统。第3章“月亮山脉,阳光湖泊与恒河”中描述了15至18世纪北欧制图师借用托勒密地图的译本,在全无恒河测量经验的情况下根据推测绘制了恒河三角洲的历史。第4章“全球与海事:翻译作用于早期现代科学兴起的不同范式解读”将奥斯曼和萨非王朝对印度洋和东南亚的陆基制图方法与17世纪塞尔登中国地图进行了比较,意在强调海洋时代地图文本强大的知识技术信息蕴含力。
第二部分题为“建构社会”,3个子章节揭示了依托翻译活动,通过王朝、贸易、工程
和物质文化建构人类社会的动态过程。第5章“13世纪的中国制图:20世纪30年代《诸番志》的英译初版及其接受者”借助20世纪美国译者和中国读者对文本的矛盾解释,展示了读者如何在原文和译文的思忖中表达宋朝时期中国作为商站网络或大陆监管这样争议性观点的过程。第6章“东海间的纺织技艺:以‘红型’为例”考察了琉球群岛与明清的朝贡关系以及与福州港口的手工艺交流,证实了“红型”这种琉球民间布艺的“生产秘密”就来自于画家和纺织工匠间的知识翻译文本交换。第7章“禹迹寻踪:公元1200年至1600年间作为黄河流域科技的政务治理”借助法国汉学家于连(Francois Jullien)对汉语概念“势”英译的“效力观”(efficacy)解读,关注了1048年洪水爆发后为控制黄河泛滥而长期进行的行政治理,并将翻译的概念拓展到文字以外观念层次的交换。
第三部分题为“促进健康”,4个子章节聚焦人类通过翻译文本交流理解自然,以期增进健康和福祉的尝试。第8章“时空中的动物疗法:以大型野兽趾甲为例”追踪了各大陆中对大型野兽蹄趾具有相似治疗效用观念的现象,证实“场景和交易区”是三百年间多文化中传播蹄趾药用性的关键所在。第9章“翻译天堂:元代的占卜术与政治权威”研究了占卜在蒙古王朝中作为科学翻译平台的重要地位,以及蒙古统治者是如何在占卜过程中力求“集中化和制度化”以助其选择科学知识的借鉴顺序。第10章“本地与世界之间:早期现代奥斯曼语著作中瘟疫知识的翻译”分析了15世纪在奥斯曼土耳其语,波斯语和乌尔都语中大量
供普通民众阅读的瘟疫诊断和治疗论文所形成的知识循环,及该过程中文本接受者对治疗本土化的倾向和知识统一化的意愿。第11章“知识移位:中世纪伊斯兰和日本医学文学传统翻译之外”探索了10世纪的波斯和日本医学百科全书在各地区医学文献中的历史作用,强调知识移位会将知识带入新的环境,重新定位并将其与原始环境隔离开来,从而创造新的知识。
第四部分题为“描绘天空”,5个子章节从多维度描绘了天文翻译文本中的知识交流。第12章“跨越世纪和文化的行星距离嵌套假说及其存在”详细介绍了从公元2世纪的托勒密行星假设开始,该理论经由阿拉伯语,希伯来语和拉丁语文本的存续,及直到17世纪的衰落。第13章“马拉盖天文台:欧亚科学翻译星群中的一颗”回顾了13世纪马拉盖天文台的成就及蒙古历法中涉及的信息翻译交换,并强调了帝国中央集权在大规模天文信息汇编中的优势。第14章“字里行间:从《占星学入门》拉丁语旁注看阿拉伯天文学观念”研究了中世纪时期最流行占星术文本现存的200多种手稿,评估了拉丁文读者的旁注和注解,并发现拉丁文读者高度重视阿拉伯占星术传统,将该书的译本视为占星术知识的宝贵来源。第15章“14世纪中国对阿拉伯波斯天文学的接受转变”追溯了13到14世纪中国社会政治变革背景下对阿拉伯-波斯天文文本的接受,翻译和归化,赞扬了这种开创东西方知识交流的新形式。第16章“天文导航:第一翻译科学”描述了15世纪葡萄牙天文导航中天文科学的翻译促进知识在文化间的传递,并使导航员能够测量海上任何地方的经度和纬度的过程。
三、《被翻译的知识》对中国科学翻译史研究的启示
《被翻译的知识》一书以科学翻译和世界视野为两大重叠主题,在科学技术史叙事手法下,展现了翻译活动在公元1000至1800年间全球科学知识交流中的重要作用,建构了世界视野下的科学翻译活动研究模式,为我国的科学翻译史研究提供了经验借鉴。
(一)广博的全时历史研究材料
我国科学翻译史研究所关注的史料主要集中于明末清初和晚清时期的科学技术翻译活动。方梦之、傅敬民(2018:68)就曾指出中国科学翻译史研究中“对明清科技翻译的译人译事多有记载……对民国以降声势浩大、影响深远的科技翻译运动却语焉不详,大有年代越近、历史的回响反而越弱之感”。而中国的科学翻译活动可以追溯至汉晋时期,伴随汉代佛经翻译,一些天文、医学、算学等知识相继传入中国。我国现有的科学翻译研究材料呈现出了极不平衡的“纺锤型”态势,对于汉唐、宋元及民国的科学技术翻译活动多无涉猎,对明清时期的科技翻译实践施以重墨。《被翻译的知识》中共有4个章节直接涉及到了中国科学技术的翻译,其研究材料选取包括南宋地理名著《诸番志》的英译,清朝时期琉球红型染色技法的交流,元朝时期蒙古占卜技术翻译以及元朝对阿拉伯波斯天文文本的翻译。这些对中国翻译史料的挖掘为我国科学翻译史研究者拓宽研究视野起到了很好的借鉴作用,有利于鼓励未来研究人员寻找发现有价值的历代科技翻译文献,避免研究史料重复和研究对象扎堆的尴尬局面。
(二)动态的知识循环研究视角
《被翻译的知识》一书召集选录论文时就预先强调了研究的世界性知识循环视角,并将其视为该书最大特色之一。全书打破了科学翻译史研究中知识闭环的刻板印象,给予科学翻译活动以历时和共时的动态描写,这样的世界性视角驱动研究者进一步探讨世界范围内以翻译为载体的知识大循环现象。从多语种间制图技术的翻译交流,到不同文化文本对瘟疫知识的共识,再到天文科学翻译对航海技术的促进,书中无处不体现着世界视野下全球知识的流动循环,为考察世界范围内翻译带来的技术交流提供了清晰的研究路线借鉴。反观我国的科学翻译史研究可以发现,中国现有科学翻译史研究成果有着强烈的“编年史”色彩。鲜有的几部中国科学翻译史著述基本固化在目的语文化社区的断代史和编年史,其体例大都遵循梳理文献概述、出版机构、翻译人员、翻译成果、翻译方法等研究模式;有关中国科学翻译史研究的学术论文多集中于个案研究、专著书评、翻译家思想追溯以及某学科类别的翻译史梳理。虽然编年史是任何历史绕不开的阶段,在人类历史中各种原则下写定的历史,都会先从编年史开始,但中国科学翻译史在经历了发展初期的史料发现和整理阶段后,亟待以新的研究视角来阐述和解释那些历史编目中并非孤立的科技翻译活动及其影响,探寻中国在全球科技交流中的角色与作用。
(三)融合的多元学科研究进路
研究界一直倡导的“跨学科(性)”“多学科(性)”“交叉学科(性)”“学科互涉(性)”以及“超学科(性)”概念背后具体的研究理念和进路都包含了突破学科疆域、实现知识整合的成分。(唐磊,2011:92-93)对于科学翻译史研究而言,其综合性和复杂性决定了该领域实现跨学科融合研究进路的高难度。显然,《被翻译的知识》一书在多元学科融合及多向维度诠释等方面为我国科学翻译史指引了新的研究进路。该书16位论文作者学术背景十分多元,涉及世界史、科技史、科技哲学、外交、数字人文、东亚研究等学科,他们将各自领域中的研究理念和方法引入到以知识翻译为关注点的史学研究中,进行了一次多学科互融的研究尝试。然而,从我国科学翻译史书写中却难以觅得类似理念观照下的研究著述。近年来,我国科学翻译史研究鲜有大部头著作面世,更多相关研究都散见在区域史、文化史、行业史、科技史等专门史研究成果中。但这类研究中的科学翻译史梳理并不能被视作多学科的真正融合,它们缺乏从翻译研究者角度进行的剖析,更多的是多学科的叠加而不是知识的整合。《被翻译的知识》体现的多元学科研究进路的融合,有利于拓展对翻译史料的认知,提高研究者发现问题、理解问题和解决问题的能力,进一步推动中国科学翻译史研究向纵深维度发展。
四、结语
《被翻译的知识》以独特的世界性视角,揭示了科学文本翻译在促进科学进步以及拓展知识传播范围,最终形成全球知识环流体系这个动态历史过程中的重要作用。它的成书思想超越了以往单一维度的历史考察,以详实的文献史料、独特的叙事脉络呈现出世界史、科技史、翻译史三“史”互融的研究进路。虽然该书在论述科学翻译活动时,缺乏对翻译文本语言转换的细致描写,但考虑到撰写者们缺乏翻译学研究相关专业背景,这样的阐述方式亦可理解。诚如书中所引12世纪数学家及天文家阿德拉德(Adelard)的一句话,“世界各处并非都精通科学的所有分支,因此人们必须前往不同地方以获取完整的知识,世界就如同一个躯体,不同成员在其中行使着各异的力量。”(Manning&Owen,2018:xii)而翻译正是各文化社区中转化、运行这种力量的关键所在,也是促进世界知识循环的动力所在。《被翻译的知识》一书所秉承的这样的主旨,为未来中国科学翻译史研究者提供了独特的研究视角,拓展了广阔的探索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