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事医学视域下医疗纪录片个体故事及医患关系呈现
——以《中国医生》为例
2021-11-19夏秋悦陈红梅
夏秋悦 陈红梅
一、引言
著名纪录片导演格里尔逊认为,纪录片不仅是反映现实的一面镜子,还是敲打现实的一把锤子。[1]一直以来,纪录片以其客观的立场、冷静的笔触、真实的画面记录着世间百态,将人类的悲欢离合娓娓道来。医疗类纪录片更是在呈现人与人“关系”的过程中,直击社会痛点难点,剖析现实生活中的各种问题现象。2020年年初,在全国上下奋力抗击新冠肺炎疫情的非常时刻,国内首部以医护群体为主角的大型医疗纪录片《中国医生》以“零宣发”的态势在爱奇艺视频网站平台播出。医疗题材、医患关系、医护群体等元素契合了当下的时事热点,引发了观众的热烈讨论,豆瓣评分高达9.3分,连续4周夺得豆瓣华语口碑剧集榜冠军。其中奋战在岗位一线的医生们的辛苦付出、来自五湖四海的患者们各自的疾病故事以及医患之间的特殊感情也给观众留下了深刻印象。
医疗类纪录片具有较强的人文精神,它始终以一种平等的姿态关注、尊重每个个体。“人”以及发生在他们身上的故事总是这类题材的叙述表现重点。其深刻的情感关怀、厚重的文化内涵、细腻的叙事风格在很大程度上呼应了当今医学界作为现代性反思而发展起来、以叙事为手段、以倾听和反思疾病故事为主要诉求的“叙事医学”。[2]因此,本文引入叙事医学理念,可以更为深入透彻的对当下以《中国医生》为代表的医疗类纪录片进行探究。
二、叙事医学的发展概况
“叙事医学”这一概念最早由美国哥伦比亚大学临床医学教授丽塔·卡伦提出。她认为叙事医学指的是“具有叙事能力的临床医生通过吸收、解释、回应患者的故事和困境,为其提供充满尊重、共情和生机的医疗照护”。[3]根据这个定义,我们发现叙事医学不再是简单地呈现医生救治患者的经过,也不再是以医生在整个治疗过程中为中心,而是提倡医生认真去倾听患者的真实想法和内心需求,从而帮助患者更好地进行治疗,这种治疗不单单是身体上的恢复,更多的则是一种心灵上的抚慰。“有时治愈,常常帮助,总是安慰”。医者仁心,医生除了拥有高明的医术之外,更重要的是那颗愿意去真正为病患考虑,平等交流沟通的赤子之心。
早在古希腊时期,“语言、药物和手术刀”就被认为是医生的专属法宝,提倡通过讲故事来串联起医学的各个部分。但随着医学技术的不断革新与现代生活节奏的加快,对患者的治疗逐渐模式化、流程化,“技术至上”相对忽视了患者自身的个体特性。于是,患者的疾病故事得不到有效的倾诉和倾听,医生和患者之间反而会有疏离感,甚至进一步加剧医患分歧。不过随着千禧年后叙事医学理念的发展与成熟,患者通过叙述自己的患病经历,展现自己的心路历程,而医生则设身处地站在患者的角度,帮助患者在治疗的过程中完成对疾病观、生死观、价值观的重新建构,使得患者可以得到更多的人文关怀,这一理念越来越被主流专业医疗领域所重视。随着叙事手段的不断完善,文字、图像、视频等都可以进行叙事。其中,纪录片作为一种能够真实再现病患医疗救治场景,满足其疾病叙事的影视艺术形式,渐渐也承载着叙事医学的功能和作用。医疗纪录片以大众传播媒介为依托,以医院为叙事场景,以医者为叙事主线,其叙事文本具有反映社会问题、传播健康知识、改善医患关系等功能,是健康传播的重要形式。[4]
三、叙事医学视域下《中国医生》中的个体故事呈现
近年来,国内以医疗为背景的纪录片逐渐兴起,例如广受好评的《生门》《急诊室故事》《人间世》《仁医》等,都不同程度地重塑了真实的医疗场景,记录了医生、患者及其家属背后鲜为人知的曲折故事,满足社会大众对于医疗领域里疾病故事与心理情感的探索欲,对相关行业也有所了解。疾病在人类的历史发展进程当中总是不可磨灭的记忆构成,久远如两千多年前险些摧毁整个雅典的瘟疫,《黄帝内经》《千金要方》《伤寒杂病论》等古籍均有对于疾病的记录。因此,医疗类纪录片用镜头记录下来的不仅仅是人与事件,更是珍贵的历史记忆和资料,其关照着当下社会现实,总能引发多角度的热议与探讨。其中以纪实性叙事为主的《中国医生》更具有别样的意义,那些专业、认真、柔情、无奈、高大的身影,撑起了整个国家的热切期盼,以强大的精神力量鼓舞着观众。
(一)人文关怀与科学技术交融
科学技术伴随着人类文明的发展而不断进步,它的本质是以人为中心,体现着人的智慧和力量。但是科学技术被运用到现实生活的过程一直都不可能完全理性,或多或少夹杂着人类的感性因素。而“治病救人”的医疗技术在具有叙事能力的医生面前可以显得更有人性化,能够推动着患者完成与疾病、医生、生命的和解。
《中国医生》中探讨的医疗技术更为复杂精细,从叙事的角度将技术中的仁心展现在观众面前。第三集《妙手》中,中国科学技术大学附属第一医院耳鼻喉科的孙敬武医生素有江淮名医之称,他遇到了基本上全聋的患儿闫靖轩。为了讲明白关于新技术人工耳蜗植入的原理和效果,孙医生和闫妈妈交流了持续一个小时,自始至终和颜悦色。一个完整的人工耳蜗植入手术,是要在患者的内耳中放入约30毫米长的24个电极,非常的繁复。孙医生带着“把患者当做自己的亲人去关心和照顾”的理念,一丝不苟地完成了手术。最后,这个孩子终于能够听到外界的声音,小小的眼睛里满是惊奇的画面令人动容。第四集《信念》使用了插叙和回忆的叙事手法,经验丰富的血液内科主任医师孙自敏遇到了罹患重型再生障碍性贫血的十岁男孩何宇轩。何宇轩的情形不容乐观,已经辗转多家医院医治,最佳治疗办法便是做脐带血移植手术,小小年纪的他非常懂事从不哭闹,进入隔离舱积极配合医生的治疗。幸运的是,孙自敏医生带领着自己的科研团队经过二十多年的努力已经成功建立了非血缘脐带血移植治疗的技术体系。孙医生用种庄稼和打突围战的比喻帮助患者家属更好地了解孩子的病情救治方法,她认为医护人员、病人和家属,可以说是同一个战壕的战友,医护人员能够根据实际情况给出最好的治疗方案,但是想取得成功,也离不开病人和家属的积极配合。医生在治疗患者的过程中能够及时交流和倾听他们的内心想法,从而获得超越单纯理性的科学技术所达到的效果。
文艺作品通常会有其想表达的中心意义,这种从文本成分中提取出宏观的结构框架用以表达文本抽象思想的整体可称之为“主题”。在影视作品中,主题通常是与观众进行情感沟通交流的重要节点。叶尔姆斯勒夫认为内容是指故事叙述中“什么”的部分,与叙述表达方式的“怎么”相对应。影视叙事与文本叙事虽有差别,但某种程度上,表现人物、主题等要素或其之间的关系过程都可视作叙事的部分。《中国医生》不仅讲述了医生职业的责任与压力,也向观众介绍了在不同方面起着作用的先进医疗技术,这为更多的患者带来生的希望。以此为代表的医疗类纪录片将镜头对准医生与患者之间的情感交流,注重于患者自身疾病故事叙述,医生则基于人文关怀与博大的悲悯之心,将发达的医学技术与心灵治疗相结合,从而增强了纪录片的现实意义和价值高度。
(二)解构疾病故事,关注个体特性
《中国医生》纪录片的叙事多按照时空、事件逻辑进展,在内容的编排上采取了铺埋多线并行的叙事方式,大多使用同期声,解说被用来补充画面,通过平视视角放大人物弧光。“白衣天使”这一名词既是人类将救死扶伤的医生群体塑造成医术和道德的典范符号,也是一种超越现实的神化赞扬。其实光芒之下的现实生活中,医生群体也是一群实实在在的普通人。除了冷静、坚韧、严谨、负责的一贯风格,医生其实也会有软肋和脆弱的一面。那些在案前埋头工作学习、在病房里与病人亲切交谈、在手术台上有条不紊的医生们,他们既是与死神争分夺秒的勇士,也可能是某个调皮孩子的家长、某些人的亲戚或朋友。《中国医生》的总导演张建珍博士希望通过这部纪录片能让观众对于疾病和治疗有相对理性的判断,能够理解医生虽然没有办法拯救一切,但是他们都在用自己的专业技能和对生命的敬畏,和病人一起,把疾病作为共同的敌人在战斗。
此外,医疗类纪录片在叙事过程中,较为注重患者作为个体的特性,使其置身于他所处的客观环境与人际关系之中,从而探究剖析患者行为举止、性格特征、成长轨迹等因素下的故事和情感内核。医学是复杂的,人性也是复杂的。无论患者身患何种疾病,他首先是人,是生命,而不是冷冰冰的医学符号和案例。因此,将医生或患者个人的故事作为整体叙事发展的主线,充满着人道主义精神,让《中国医生》这部纪录片的立意不再普通,也让观众在直观真切感受病人的疾病历程亦或是医护人员的医治抉择之余,产生对人性的思考,引发感慨。
纪录片主要就是以记录人的生存状态、现实处境,以及人的命运发展为基本任务、基本目的和精神旨归”的。[5]生死、伤痛是医疗类纪录片常见的母题,在医院中,总有那些孱弱的身体和痛苦的灵魂发出无声的叹息。当他们成为影像叙事的一部分,那些具有冲击性的身体残缺固然会变成一种视觉武器,但是他者的凝视也在无形中对患者造成二次伤害。而《中国医生》就会使用一些善意的遮挡和马赛克,尽量减少对患者受伤部位近距离的拍摄,较大的尊重患者的身心感受。比如第九集《初心》中邱勇医生进行的脊柱侧弯手术,就是通过手术工具的积累蒙太奇和画面解说来展现这一手术的复杂程度,以间接的方式完成叙事。纪录片中也有很多患者呐喊出对生命的渴望,年仅28岁已经胃癌晚期的李燕虽然命途多舛,但她总以微笑面对生活,除了乐观配合治疗心里想的更多的是父母和孩子。老金和他的病友们像上班一样风雨无阻的来到医院进行尿毒症血液透析,老金身上插着各种管子,但他笑着面对镜头叙述这一切的时候令人动容。肝癌晚期的辛月芳在顽强的信念支撑下已经挺过来十年,身体非常瘦弱,但她只要有一点胃口就坚持吃几口饭。镜头下她和医生爽朗的交谈着,女儿和丈夫的陪伴让她宽慰不少……在这些患者身上,我们大多能够看到那些蕴含着强大力量的勇气和希望,很少有充满着悲观消极色彩的个体故事。
四、叙事医学视域下《中国医生》中的真实医患关系
医患关系向来是现代社会关注的问题,也是我国所有医疗类纪录片避免不了的话题。丽塔·卡伦将医患关系的紧张感定义为“三个鸿沟”的结果:知者的优越感和不知者的不安感、共性与个性之间的矛盾、身与心的分离。[6]多年来,患者由于处于弱势地位,他们的内心诉求往往得不到有效倾听,再加上模式化的医疗手段使得医生和患者之间缺乏温情与亲近,丧失信任感进一步导致医患关系的紧张,也曾引发诸多发人深省的事故。作为一种理性医疗技术的补充,叙事医疗关注的是患者的心声,以及医生对于患者心声的回应,并希望以此来改善缓解两者的关系,在彼此之间建立起相互信任的深层次情感桥梁。纪录片作为描述社会现实的媒介,通过还原呈现真实的医疗故事,也承担着警醒世人的责任。《中国医生》摄制组在全国6家知名三甲医院蹲守,全天候跟拍近30位医生,采访超过200位病人,素材总时长3000多个小时……这些只是为了充分展示出医生真实的状态和医患之间真实的关系。
(一)换位思考中蕴藏脉脉温情
第二集《成长》中,一位年老患者老刘因为煤气爆燃造成全身95%皮肤的重度烧伤被送到南京鼓楼医院,急需要进行皮肤移植,否则伤口会面临感染发炎的风险,更严重的话可能会危及到生命。在这次爆炸中,老刘和妻子都有大面积的烧伤,他们来自农村家庭,面对高额的医疗费用显然无力支付。在得知这一情况后,年轻的主治医生徐晔积极与患者及其家人交流,并帮助申请了医院的大病援助,但最后患者家属还是因为经济压力选择了不告而别带着老刘出院,留下了空床位。导演重点把镜头放在徐医生与患者之间互动上,细腻捕捉医生和患者及其家属的神态,讲述了故事背后各种情感的碰撞。影片最后,徐晔医生双臂抱在胸前面对空荡荡的床位,一脸的落寞与无奈,形成了具有冲击力的画面。
这个故事片段以医患关系为切入点,患者对身体痊愈的渴望、家属对治疗费用的担忧、医生对没有良好医治病人的失落等情感都在叙述的无形中被呈现出来,体现了影像在进行叙事时的独特魅力与优势。徐晔医生在片中说道:“尽量换位思考,病人的痛苦,你感觉到他的痛苦再乘以一百,可能是他现在的痛苦。”第一集《挚诚》中河南省人民医院朱良付医生也有一个将心比心的比喻,“假如这个病人是自己的直系亲属,这个手术我是做还是不做。”将医生与患者之间的共情表现地淋漓尽致,观众也在这样的诉说中得到情感共鸣,从道德上被触动,从而实现情感依附。
(二)充分沟通收获理解与宽慰
影像画面的连续记录性,不仅包含丰富信息,还具有故事性,以及对故事的诠释性特征,这意味着影像记录的特定事件往往指涉某种普遍意义。[4]127-133第七集《抉择》将镜头对准了南京鼓楼医院急诊科主任王军,讲述了性格直率的他与各种急诊患者之间的故事。急诊科是一个充满挑战和未知的地方,王军不仅需要协调医生就诊,还需要安排病人的床位等相关事宜,在极短的时间内协调好各方面的事务。一位90多岁的老人摔倒后送到医院里,已经基本丧失生命体征。但王军依旧不放弃一丝生的希望,各方面的救治措施都做得非常到位。最后,虽然患者没有苏醒过来,但因为王军已经与患者家属进行充分沟通,安抚情绪,也得到了他们的理解。
第九集《初心》中妇产科医生胡娅莉为各种产妇接生的孩子数以万计,虽然她已经到了退休年龄,但每天依然常常穿梭在各个手术室里,坚守在“一线”。在拍摄过程中,刚好遇到一对来找胡医生的夫妻,他们经历过四次失败的试管婴儿经历后,终于妻子又有了身孕。本该高兴的事情因为胎儿被检查出问题而忧心忡忡。胡医生在这个过程中不断安慰患者,观众也随着故事的发展变化着情绪。然而由于膈疝的病症影响到了胎儿的肺部情况,很有可能会终身残疾,胎儿还是没有保住。镜头最终停留在这对夫妻相互扶持着离开的画面,令人唏嘘。纪录片通过影像进行叙事,为患者和医生打造了沟通的平台,虽然两者的关系时有矛盾、分歧或者结局不够完美,但最终在这样的交流中也会得到一定程度的缓和与体谅,这也是医疗类纪录片的社会效应体现。
五、结束语
反响热烈的《中国医生》符合当下社会对“纪实性”的呼唤和对“人”与“社会”关系的人文关怀。随着社会思想的变革,叙事医学作为医学人文的分支学科也不断被接纳、采用,通过对患者故事的深度解读与分析,可以更好地诠释生命的真正意义,达到纯技术无法实现的心灵治愈效果。赫伯特·马尔库塞曾说过“艺术的世界是真理的外观。”医疗类纪录片能以影像的形式记录下那些最真实的画面和医患之间的故事,与叙事医学的人文价值理念不谋而合。《中国医生》就很好的将这种手法运用到影片中,通过叙事将患者个体的疾病经历和故事表达出来,医生在其中能够及时的倾听与作出回应,最终打破医患角色之间的隔阂,缓解复杂的医患关系中的矛盾或冲突。当这些客观、写实的医疗纪录片成为国民健康教育的一环,长久被信息碎片化和娱乐性包围着的观众群体面对这种严肃的话题、简朴的叙事风格、极具现实性的影像故事,也会产生极大的心灵震颤,重新思考仁心与人心、理性与偏见、渺小与伟大的真切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