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剧《茶山女人》:一个女人的命运史诗
2021-11-19郑世鲜
郑世鲜
扬剧《茶山女人》是镇江市扬剧团的新作,该剧以茶山五十年的风云变幻为背景,讲述了一个女人在漫长峥嵘岁月中经历的忠诚与“背叛”,坚守与“妥协”,堪称是一个茶山女人的命运史诗。该剧以小见大,以个人和茶山的命运变化来关照时代的发展轨迹,以至纯至善的形象塑造来传递人性的温度,以纯正优美的唱腔来彰显扬剧的本色,为本地戏曲讲好本地故事、地方戏曲书写时代记忆提供了有意义的借鉴。
一、《茶山女人》的时代书写
这部剧横跨五十年,有四个重要的时间节点。并以时间点为线索,贯穿起女主人公秀枝的人生历程;又以秀枝的命运浮沉为关照,来反映和再现时代的某些横切面。从解放前土匪横行的黑暗过往,到解放初欣欣向荣的时代面貌,从文革时混乱动荡的狰狞岁月,到新世纪以来朝气蓬勃的生活景象,每一个时间节点都对应着一个时代重要的国家记忆。女主人公秀枝,一个世世代代生长于茶山的普通女性,其人生的重要节点在因缘际会中和这些重要的国家记忆交汇,使我们得以通过她的命运去关照剧烈的时代震动之下普通人生命的流动轨迹。
1949年初的茶山,民主、平等、自由的光辉还未照亮这片偏僻的角落,求学在外多年,突然返回茶山的少爷韩松带着新的思想和观念,像一个外来的“闯入者”打破了茶山的平静。他瞒着母亲偷偷回到故乡,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带着身为茶女的秀枝离开大山。然而,在韩府的深宅大院之中,尊卑有序是这个古老家族亘古不变的生存秩序。韩松想要奋力抗争,却总是独木难支。此时的秀枝,对爱情既有天真的幻想,却也在旧社会思想的浸染下抱持着“理性”的衡量。当韩松的生命处于险境之时,她放弃了前往外面世界的机会,选择作为一颗棋子,留守茶山,来为恋人解困。这之中固然有对恋人前程的考量,有对茶山的眷念,但也很难说没有因循陈腐的陈旧观念对这个年轻生命的束缚。
1949年夏,解放的号角已经吹响,旧的秩序亟待被打碎,一个新的世界正在成型。茶山深处,一切好像欣欣向荣:少爷韩松带领的解放军部队一路高歌猛进,即将前往茶山;曾经作威作福的土匪已成强弩之末,一片溃败;百姓们欢欣鼓舞,热情地迎接着即将到来的解放军,也满怀希望地迎接一个平等民主、不再有倾轧和剥削的新社会。只是,旧秩序的崩塌从来不是一蹴而就的。怀着韩松骨血的秀枝,热切地期待着恋人的归来,却只等来了一纸休书。韩母眼看着儿子拥有大好前程,原本就不愿将秀枝视为儿媳的她,此刻更是将这个“粗野”的山里丫头视为眼中钉。她撕毁韩松的亲笔书信,伪造休书,又联合管家与吴天,硬生生拆散了这段姻缘。在新社会的黎明到来之前,残喘的封建旧秩序依然是最深重的暮霭,将秀枝的希望和期待一一埋葬。
文革开始,混乱和无序成为常态,曾经威名赫赫、屡立战功的英雄韩松顷刻之间成为了臭名昭著的“反革命分子”,被批斗、被打压;在茶山深处,斗争也在发生,“地主儿媳”的身份让本来身为茶女的秀枝也难逃被批斗的命运,幸有师兄吴天痴情相伴,这个小家庭才勉强拥有平淡的幸福。然而茶山里平静的生活因为韩母的回来再次被打破,此时的她已不再是当年气势凛然的模样,“地主反革命”的帽子让她受尽折磨,支撑她千辛万苦逃回茶山的信念只有一个:替儿子平反,完成儿子最后的心愿。而随着韩母的归来,之前的“休书”事件也真相大白,时隔二十七年,秀枝和韩松之间的误会终于化解,但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两个人的人生早已殊途难归。
新世纪到来,在韩松养女文兰的帮助下,茶山的发展蒸蒸日上,笼罩茶山多年的乌云终于散去,但秀枝心里的那个结还没有完全解开。直到韩松的骨灰最终回到茶山,落叶归根,这段延续了半个世纪的爱情与命运的纠葛才终于真正落幕。面对着一个崭新的世界,一辈子坚守茶山的秀枝和吴天终于可以放下沉重的负担,安度晚年,而他们下一辈的年轻人冬生和文兰,还将继续在这里书写茶山的未来。
一部《茶山女人》,以不同的时间节点标记下一个普通女人的一生,从少女的懵懂到中年的坚韧,再到晚年的平和,也以不同的时间符号记录下茶山的前天、昨天与今天。秀枝的命运轨迹和茶山的命运始终休戚相关,也与时代的脉搏紧密相连:秀枝的命运,从旧时代的被侮辱,文革时的被边缘,到新世纪的被尊重,这正是1949年以来无数普通女性的命运缩影;茶山的命运,从旧时代的黑暗落后,到文革时的动荡混乱,再到新世纪被重新发现,也正映照出五十年来整个国家的发展轨迹。
二、《茶山女人》的感性温度
《茶山女人》一剧主要围绕着秀枝与少爷韩松、师兄吴天的感情纠葛而展开,三人之间有猜疑,有误会,有谎言,却从来没有真正的背叛。韩松对秀枝一往情深,吴天对秀枝一生守候,秀枝一辈子没有忘记过对韩松的感情,却也从来没有忘怀过吴天的恩情。三人对待感情以及为人处世的善良和纯粹让这部剧始终包裹着生命的温度。
韩松身为茶山少爷,却与茶女秀枝私订终身,他从来都无视二人之间的尊卑秩序,以平等的姿态和秀枝相处,也平等地对待身边的每一个人,“少爷”的称呼于他而言不是一种尊贵的身份,而是沉重的枷锁。他渴望将秀枝从茶山根深蒂固的旧秩序中解放出来,也心怀一颗赤子之心,想要去解救更多的人。他对秀枝痴情一生,没有婚娶,却从来不愿意让自己成为她最大的负担,即使是最困苦的时候也不曾打扰昔日的恋人。
吴天同样痴恋了秀枝一辈子,他想要和她在一起,却也绝对地尊重她。他甘愿作韩松的替身,和秀枝成亲,即使这是一段在名义和事实上都与他无关的婚姻。他始终站在秀枝的身边,陪伴在秀枝每一个绝望的时刻。他知道秀枝心中一辈子只有另一个人,也知道冬生不是自己的骨血,但依然穷其一生守护他们母子。也许曾经也有过嫉妒和不甘,但本性的善良却将这一切抚平;当韩松陷入绝境之时,也是他主动站出来,为韩松作证,为其洗刷冤屈,最后又主动劝秀枝让韩松的骨灰落叶归根,解开了她的心结。
秀枝的形象更是美好和善良的代名词,命运待她不公,她却始终坚守本心。与韩松相爱时,她将一腔爱意倾盘托出,甘愿为了恋人付出一切,并在此后漫长的时光中在心里保持着对这份感情的忠诚;与吴天一起生活时,她小心翼翼地隐藏起心中的感情,尽自己的努力做一个好妻子、一个好母亲,去回报眼前人的深情;面对曾经折辱自己的韩母,她也没有记恨,仍以善意待之。
无论是韩松、吴天还是秀枝,他们的人生都曾经被狠狠践踏过,但在残酷的命运纠葛之中,人性的善良从来不曾隐没。“命运以痛吻我,我却报之以歌”,在遭遇了凌辱、不公,人生已经千疮百孔之后,他们仍然始终坚守着自己内心的底线,以一颗真心待人,以满腔坚韧面对生活。命运或许冰冷,但人性的真诚和善意却能凝聚成火种,温暖这个世界。
三、《茶山女人》的本色唱腔
主演徐秀芳和龚莉莉均是梅花奖得主,师徒二人的表演确实给人以无与伦比的视听享受。在这部剧中,龚莉莉饰演的秀枝年龄跨度大,命运起伏大,情绪转换大,这些都对演员的演绎提出了很高的要求,但她很好地完成了这个角色,其对于人物心理变化、情绪起伏的拿捏十分到位,情感表达细腻妥贴,善于通过自己声音的变化塑造不同阶段的人物形象:少女时期天真懵懂,其演唱如奔溅的溪流,声音清脆而跳脱,与韩松相处时,又自带一份少女的脉脉温柔;得知被韩松“抛弃”,希望破灭,心如死灰之时,她的声音变得高亢而悲凉,演唱得如泣如诉;晚年时,经历了人生的起起伏伏之后,她的声音变得苍老却坚韧,特别是最后,她独自一人漫步茶山,回顾过往,情绪汹涌而至。结尾处,在越来越紧的鼓板声中,她的声音如奔腾的激流一泻千里,有排山倒海之势,具有强烈的艺术感染力。
徐秀芳饰演的韩母,是比较典型的老旦形象,其在剧中也经历了两个阶段的变化:前期身为一家之长,端方持重,气势威严,她念白时力度十足,带着一份狠劲,演唱时字正腔圆,声声入耳;后期经历了文革的巨变,身份地位一落千丈,从颐指气使的茶山主人沦落到人人喊打的“地主反革命”,此时,她的语气变得低沉萎靡,念白时一字一顿,字字句句都小心翼翼,演唱时声音有一种含泪的悲怆。韩母的人物形象就这样通过徐秀芳的个性化演绎,通过她丰富的唱腔设计变得立体起来。
四、《茶山女人》的不足之处
该剧在新编现代戏中有较为亮眼的表现,但也仍然存在一些现代戏编创中经常会存在的通病:
1、舞台布景道具与戏曲的审美相悖
在现在的戏曲舞台上,华丽的舞美、写实的布景已成为大的流行趋势,特别是在现代戏中,传统的“一桌二椅”由于很难适应表现现代生活的实际需求,渐渐淡出了戏曲舞台。但我们应该看到的是,“一桌二椅”的形式或许有时代局限,但这种传统观念中所体现的戏曲思维和理念却有着超越时代的意义和价值。中国戏曲讲究虚拟性和写意性,擅长用简洁的布景和道具来营造宏大的时空,一桌一椅,一巾一扇,都可以有无限丰富的内涵。此外,对布景的淡化还能让观众将更多的视线聚焦于演员的表演艺术,演员的身段、神情,其一招一式,低眉垂首,得以在舞台上被放大、被瞩目。《茶山女人》中的一些布景明显地同戏曲的审美相悖,特别是秀枝与吴天假成亲一场,二人端坐于婚床两边,互不相视,气氛悲凉;此时,婚床从中间缓缓分开,两个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再配上昏暗的红色灯光和阴沉的音乐,竟然有一种恐怖的气氛。导演可能是希望借助新颖的道具和技术手段来展示二人内心越来越远的距离,以这种特殊的表现形式来揭示这场“婚姻”的悲凉和荒谬,但显然这种表现手法是话剧式的,在这一幕场景中,道具和布景成为了舞台的主角,演员的表演反而沦为了背景,这同戏曲的思维方式是相悖离的。
2、戏曲与其他艺术形式的界限不够明晰
《茶山女人》在身段表演上融入了很多舞蹈的元素。借鉴和吸纳舞蹈动作来创新和丰富戏曲程式本无可厚非,但对于其中度的把握仍需细细思量和权衡。该剧有几处没有对白和唱词的纯身段表演,程式姿态完全借用现代舞,动作的开合起伏很大,与之相搭配的背景音乐也是现代的音乐风格,整个呈现形式都是偏于舞剧化的处理。特别是秀枝和韩松二人你侬我侬相互缠绵的那一段身段表演,情节类似于《牡丹亭》中的“惊梦”片段,但《茶山女人》在艺术处理上要现代的多,二人的身段动作大开大合,完全脱离了戏曲表演的程式规范,以一种更加奔放和现代的舞蹈姿态呈现于观众的视野之中。传统戏曲讲究“含蓄美”,主张以一种内敛的形式来呈现极为丰富的戏剧内容,特别是爱情戏的处理,二人之间的情感交流和身体交流,更多地是通过含而不露的形式、张弛有致的身段动作、含情脉脉的眼波流转来呈现,让观众于细微处获得美感。虽然戏曲在表现现代生活时需要在一定程度上迎合现代人的生活节奏,但戏曲表演中的这种“含蓄蕴藉”的美感作为戏曲传统特质的一部分,还是应该被慎重对待。身段动作的设计应该在保留传统程式的基础上,审慎地从舞蹈等艺术形式中汲取营养,要在保存戏曲传统韵味的基础上去借鉴和创新,要清晰地区分戏曲和其他艺术形式之间的界限,并谨守这份界限,否则其舞台呈现就会显得不伦不类。
五、结语
镇江是扬剧重镇,扬剧金派就诞生于此,同时,金派也是扬剧镇江流派的灵魂。从扬剧大师金运贵和筱荣贵的金派唱腔,到镇江子弟姚恭林的“金声姚韵”,镇江扬剧因其艺术特色的突出而在扬剧界独树一帜,创造了扬剧界的“镇江现象”,但随着90年代镇江扬剧团的解散,金派艺术——包括整个扬剧镇江流派的传承已经断档。因此,重振镇江扬剧、重振镇江扬剧流派,对于整个扬剧艺术的保护和传承而言都至关重要。
近年来,为了复兴扬剧的“镇江现象”,镇江市艺术创作中心通过引进人才,创排剧目,做出了许多努力和尝试。扬剧《茶山女人》邀请来国内知名的编剧和导演,又汇集了龚莉莉和徐秀芳师徒两代“梅花奖”演员,其心不可谓不诚。但无论是剧团借调而来的龚莉莉,还是此次助演的徐秀芳,二人都是扬剧高派的传承人,其演唱本身带有强烈的高派风格,唱腔高亢激昂、大气磅礴,与金派的唱腔风格差异十分明显,因此想要仅仅依靠引进的外来人才来传承和复兴镇江扬剧是很困难的,虽然能够短时期内恢复镇江的扬剧门面,但镇江扬剧的流派特色却很难得到恢复和传续。镇江扬剧的真正复苏还需要更多地去整理和挖掘其有特色的代表剧目,去更好地传续和发展原汁原味的金派艺术,唯有守住和深耕镇江扬剧的根脉,才能真正将扬剧打造成镇江的文化名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