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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纸:“天人合一”的文化理念

2021-11-18赵焰

书画世界 2021年10期
关键词:天人合一

赵焰

关键词:宣纸;天人合一;玉文化

“天人合一”是什么?

造纸术为什么在中国横空出世?之后,为什么会产生跟书画极端匹配的宣纸?各种说法,莫衷一是。除了直接的科技原因和间接的社会原因,应该还有文化传统和哲学认知上的原因。世间万物,有因才有果,有果必有因。中国古代,从万物有灵的起点出发,追求的最高境界是“天人合一”。“天人合一”思想的由来,是中国农耕社会向精耕细作发展的自觉。在农耕社会,人们需要从天地自然中讨生活,故对天地自然极为尊敬,敬畏风、雨、雷、电,也敬畏江、湖、树、石。在敬畏的基础上,人们一直试图与天地沟通,了解自然,利用自然,描写自然,模仿自然。在传统中国人看来,人类只是天地万物中的一部分,人与自然息息相通,如果能努力实现与天地自然的沟通,了解自然的变化规则,就是一种很高的生存境界。

境界,其实就是心光,是人的认知提升发出的光亮。它能让人摆脱种种异化,回归本真,也能让人生之路变得更加清晰。

“天人合一”的提倡,最早出现在《周易·乾卦·象言》之中:“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1]意指大德大慧之人,一定是遵循自然规律的。《易》被认为是周代的著作,说明在中国农耕社会的早期,人们就有“天人合一”的向往了。老子和庄子,对天地人德,也有着精辟的论述,零星见诸文字之中。明确提出“天人合一”概念的,是汉代的董仲舒。董仲舒在《春秋繁露·阴阳义》中说:“天亦有喜怒之气,哀乐之心,与人相副。以类合之,天人一也。”[2]董仲舒以一整套的理论,证明天的意志可以观察,可以解读——天欢喜,便有春;天快乐,便有夏;秋是天的忧愁;冬是天的悲哀。董仲舒认为人与天同类,天、地、人,万物一体。中国传统主流思想的儒家学说是遵循天道的:天有“三才”——天、地、人;地有“三纲”——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天有“五行”—金、木、水、火、土;地有“五常”— 仁、义、礼、智、信。仁是恻隐之心,义是修悟之心,礼是恭敬之心,智是是非之心,信是恪守之心。董仲舒提出“天人合一”的理论,意在表明自己的学说体系承乎天、合乎天,以天之“道”,说明人之“道”。

“天人合一”理论,汉之前,是最初的提倡;董仲舒之学,是升级版;理学,将它系统化和目标化。在唐朝佛教主導、道家幻变、儒学失落的背景下,一帮不甘落后的儒者,以“天人合一”为追求目标,突破传统儒学道德和仁的系统,试着学习佛教的方式,连天接地,进行形而上的拓展。理学融合了佛家和道家的理论,更有哲学性和逻辑性,带有某种宗教追求,有别于孔孟传统儒学对道德和伦理的单一提倡。理学崇尚静默,有静思,也有静观;有内向性,也有外向性;有哲学性,也有建设性。理学观察世界的角度更理性、更细致、更绵密、更幽微。从认识论的角度来说,理学有着显著进步,不过在阐述和表述客观事实时有很强的臆度成分,显得晦涩难懂、大而化之、简单粗暴、欲辩忘言等。人类的语言系统就是这样,一涉及有关形而上的问题,或者有关人类根本和尖端的问题,就会不可避免地出现表达上的短板和局限。从总体上来说,理学是崇尚“天人合一”的,也将“天人合一”视为人类追求的最高目标。

理学之后,中国文化坚定地将“天人合一”作为终极追求。在中国文化看来,人发源于自然,是自然的一部分,最后也应回归自然。“天人合一”,是人顺应自然的法则,也是顺应天道。“天人合一”作为中国文化的最高法则,一直是中国人精神追求的一个遥远梦境。

中国文化的“天人合一”精神,有一个“圆环”的“和合”概念。这一点,跟中国人的时空观一致。中国文化传统的“三观”,即宇宙观、世界观、人生观都是循环的。中国人以为天圆地方:天是圆的,地是方的。外在是圆,内在特质其实是循环。中国阴阳五行文化,阴阳循环,无始无终,始即是终,终即是始。五行循环: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水生木;木克土,土克水,水克火,火克金,金克木……“终始”不息。从太极八卦图可以看出:一条鱼追逐另一条鱼,带动世界此起彼伏,生生不息。中国人的历史观也是循环的,“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就是循环。

中国人的时间概念也是循环的,以六十年为一个甲子,循环往复。中国人看未来,不是向前看,而是向后看,过去之事,即是未来的事。孔子之所以崇尚“三代”,是因为山转水转,日月乾坤都在转,他坚信过去的“三代”必定会在未来兴起。也因此,孔子感叹:“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中国哲学,总体上可以被视为一种生命哲学,以生命为宇宙的最高真实。生命是一种精神,万物皆有灵。天地自然中的一切,都具有生命,具有生命形态和活力。中国的艺术精神也是这样,是以生命为本体,为最真实的精神。中国艺术以自然之精神为最高标准,努力寻求天、地、人的合一,自觉地进行模仿。山水田园、花木鱼虫、风雨雾雪,是中国艺术永恒的主题,也是外在的表现。至于艺术的精神,一直追求的是灵性,是灵智的感觉。

中国文化的“三观”如此,必定对艺术观有很大影响。不了解中国哲学,就无法了解中国艺术。传统文人画,往大处说,也是“天人合一”的体现,是中国人对天地万物的思考和感悟,是生命的觉解。文人画从一开始就不是功利的,而是带有浓厚的理想主义色彩,有着人文关怀的意味。绘画,即是寻道,以道之智慧反哺自己的生存状态。对于中国人来说,绘画就像一叶扁舟,进入的不仅是技艺之海,还是茫茫天地的告慰。

中国绘画总体审美可以用“气韵”一词来概括。“气韵”一说自六朝之后渐渐孕育而成,也是江南明山秀水、烟雨蒙蒙的自然环境对艺术的观照和启迪。文人画的要求是很高的,不仅要有娴熟的技艺,还要有很强的精神力量,既具有思想性,还须有哲学性,充分地体现乐感文化的神秘,且有着对世俗和庸常的叛逆、超越和挑战。这种力量,带着神秘,带有强大的意志力和精神力,来自人本身,也来自天地之道,是天、地、人“三位一体”的产物。也因此,文人画从来就不是一种单纯的技术或画派,它是艺术,是人格,是生命,还是天地的恩典和授意。好的文人画,将笔墨、丘壑、气象三者融为一体,不仅有山水自然的气韵,还有着蓬勃昌茂的生命气息,既源于天命,近于神性,又有着充沛的元气,能让我们看出人格的完善,看出生命的理想和浪漫。中国画,只要画家一出笔,就能让人看出功底,看出心性、格调和境界,看出生命的气韵。好的中国画画家,一定是有着旷远的“三观”,有着觉悟和觉知能力的。

纸的出现,是人“格物致知”的产物,也是天地精神的授予,还暗合中国文化的哲学精神。古人造纸,最基本的依据是广大、神秘的天地循环。它想传达的,是天地的浑然真气,以及人与天地的浩然相对。古人造纸,不只是简单地记载和书写日常之事,而且欲与天地精神相往来。纸,来自天地之灵,是自然生产的植物造就的。它具有使命感,有天造地设的成分。皖南山川静穆,有大美暗藏,有大哲深埋。制作宣纸的青檀,生长于山川腹地,集天地醇和之气,采日月之休光,受崇冈之惠风,承灵云之甘露,实在是天造地设之物。青檀的至柔至软、至孤至独,既是“道”,也是“理”。这种冥冥之中的使命,就是宣纸诞生的理由。万物生长,都是有“道”的;万物出现,也是有“理”的。在这样的纸上书写和绘画,又怎么不具有艺术的灵性和生命呢?

宣纸,不仅是美,是哲学,还有诗意和浪漫。唐司空图《二十四诗品》,论述了诗歌的诸多品质:雄浑、冲淡、纤秾、沉着、高古、典雅、洗练、劲健、绮丽、自然、含蓄、豪放,以及精神、缜密、疏野、清奇、委曲、实境、悲慨、形容、超诣、飘逸、旷达、流动。[3]这二十四种品质,是天地的特质,也是中国艺术的精神。宣纸如诗,天地自然有什么样的特质和精神,宣纸就有什么样的特质和精神。《二十四诗品》论“纤秾”:“采采流水,蓬蓬远春。窈窕深谷,时见美人。碧桃满树,风日水滨。柳阴路曲,流莺比邻。乘之愈往,识之愈真。如将不尽,与古为新。”[3]这个幽远、静谧、明丽的“纤秾”,以宣纸的特质,完全可以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宣纸如此丰富,非“天人合一”一词不足以表现它的内在精神,不足以表现它的广博,也不足以表现它的幽微。好的东西,都有一种神秘和宿命的特质,能够将截然不同的东西融合在一起,让各种矛盾和谐相处,也将具有极端意义的习性糅合在一起。宣纸就是这样。宣纸的存在,是对“艺术哲学”最好的诠释,也即丹纳所说:艺术的本质,其实是模仿大自然。[4]

的确是这样。宣纸,可以视为自然对艺术最好的呼应。它本身,既是自然、博大、诗意、睿智,也是优雅、准确、直觉和轻快。它还是风轻云淡的舞蹈、鬼斧神工的创造,以及万类霜天的自由。

宣纸,还是通鬼神的。当柔软的毛笔蘸着墨汁,接触到冰肌玉骨般的宣纸时,那种落笔时的沉着、敏感、细致及悠然,仿佛播种耕耘,仿佛有神导引,仿佛本能释放,冥冥之中,会让人不自觉地运息调心,细品静穆三昧。当笔墨描绘大地之时,宣纸就是天空;当笔墨凝聚成山峦之时,宣纸便是云层;当笔墨演绎成树林之时,宣纸又是雾霭;当笔墨转成堤岸之时,宣纸一下子成为河流……至于宣纸上的书法,更是行云流水、风和日丽,可以是枝头繁花、春意盎然,可以是卵石铺地、自然相连,可以是扶老携幼、欢歌笑语……尤其是草书,落笔时思维放空,如舞蹈,如坐禅,有忘我的飞翔。为什么数千年来,中国人一直对书画有着孜孜不倦的追求?最根本的原因,就是人在跟“文房四宝”连接的过程中,不仅能感受到形,而且能感受到意,甚至能感受到象;既是“天人合一”,又是身、心、灵三位一体。当一个人拿起毛笔,在案台上铺开宣纸之时,与其说是在写字画画,不如说是在连接和融入。彼此之间,更像是知己对饮、挚友倾谈,甚至可以说进入一种“禅定之场”,气息相通之时,日月星光璀璨夺目,玉宇乾坤清明敞亮,天地自然精神渗透于书画之中,流露出万物复苏的气息。

温润与洁净

艺术,犹如梦境;理念,如同召唤。梦境之中有召唤,便有潜能,有动力,也有机缘。除了“天人合一”的哲学思想,中国“玉文化”的传统,对中国社会诸多事物的发展也有无形的影響和促进:中国发明的丝绸,有玉性;中国发明的瓷器,有玉性;中国发明的纸,尤其是宣纸,也有玉性。这些物件,都具有温润、光滑、洁净、雅致的性质。它们诞生在中国,不是偶然,而是必然,是一种审美追求,是冥冥之中的通感相连,也是一种潜在的希望和追求。

人类文化早期,对于自身的直觉是很依赖的。玉作为天地之美物,对中国文化有滋养:玉是美石,是石头,却一点也不生硬,如肉脂一样亲切;玉有光芒,却不刺眼,令人赏心悦目;玉有精神属性,让人联想到温润、圆通和智慧。中国人在与玉的肌肤之亲中,会情不自禁产生高妙的通感,会从玉的质地和温度中,觉察到有大道所在:阴柔中,有比刚猛更强的力量;坚韧中,有比尖锐和锋利更强的品质。人把自己对玉的感觉人性化、神性化、神圣化,就形成了一系列相关的文化。

玉有启迪性。中国早期政治,名之曰“礼乐政治”,带有玉的光泽,带有理想成分。中国人以玉为神权、政权、军权的象征物,奠定原始国家的形态,也决定了礼乐政治的整体风格。君子文化和玉有通感,受玉的启迪较多。与孔子同时代的管仲称玉有“九德”,《礼记》转述孔子的话,说玉有“十一德”:仁、知、义、礼、乐、忠、信、天、地、德、道。“温润而泽,仁也;缜密以栗,知也;廉而不刿,义也;垂之如队,礼也;叩之,其声清越以长,其终诎然,乐也;瑕不掩瑜,瑜不掩瑕,忠也;孚尹旁达,信也;气如白虹,天也;精神见于山川,地也;圭璋特达,德也;天下莫不贵者,道也。诗云:言念君子,温其如玉。故君子贵之也。”[5]这个具有通感意义的阐述,是“君子如玉”的最好诠释。

东汉许慎《说文解字》化繁为简,把玉归纳为“五德”:“润泽以温,仁之方也;勰理自外,可以知中,义之方也;其声舒扬,专以远闻,智之方也;不挠而折,勇之方也;锐廉而不忮,洁之方也。”[6]“五德”被后人简化为仁、义、礼、智、信,将自然属性和道德提倡完美地融合起来,以玉拟人,赋予意义,对中国人的行事做人,有很大的规范和引领作用。

玉有色泽,天然生成,从内部渗到外部,此所谓“润”。玉之色泽,与钻石之类不一样:钻石之光,绚丽夺目;玉,天然静雅,悦目养心。中国士大夫最喜欢这种自内而外的色泽,认为君子就应该具备这样的内在修养。君子之德,首要的为“温润”。玉的品质,就是君子的品质。

中国文化推崇“玉性”,凡与“玉”相连的,都是秀外慧中的好东西:纤纤美女为玉女,倜傥男儿为玉郎,男才女貌为一对璧人。玉容、玉面、玉貌、玉手、玉体、玉肩等都是好词,相关好词还有“亭亭玉立”“玉树临风”等。古汉语中有“玉人”的说法,比喻尤其好,不只是外在漂亮,还有内在的润泽。真正好看的人也是这样,不仅漂亮,而且有着气质和气韵,和玉一样由内向外散发着光泽。好看的女子,往往是你看不清她到底长什么样,可就是知道她美丽,让你看不透也看不够。

中国文化,不仅人采玉气,神仙也采玉气:天上的皇帝叫玉皇大帝,天上的皇宫叫玉虚仙境、琼楼玉宇,美好的胜境,都离不开一个“玉”字。皎洁的月亮中有一团黑影,古人不知其奥秘,臆想出“月中何有,玉兔捣药”的故事。这只兔,不是一般的兔,而是玉兔。玉兔是什么样的?想不出,不过肯定比人间的兔子晶莹剔透。

玉,意味着富庶、堂皇、洁净,还有一丝神秘。玉还是权力和和平的象征:“金科玉律”指不可变更的法律,“化干戈为玉帛”指从战争走向和平。玉还被用来比喻贞操和节义:纯白素雅的花,常常被冠以“玉”字,如白玉兰、玉茗花(白山茶)等。一个珍爱自己的人,同样用玉来比喻她,说她“守身如玉”。

中国文化有“玉性”,也喜欢一切跟“玉性”相一致的东西。瓷,是“土中之玉”;丝绸,是“衣中之玉”;砚台,是“石中之玉”。比较起华丽的唐三彩,宋瓷内敛而含蓄,讲究的是质感的变化,有那种不确定的意蕴。比如说哥窑,是火温过高造成釉片裂开形成的,宋人发现裂开的纹路更漂亮,于是尝试用不同的火温,烧制出不同的漂亮裂纹。

宋瓷,有对上古精神的追慕。什么是上古精神?就是玉文化和青铜文化。宋代的很多瓷器造型上都模仿了古代青铜器或玉器,比如贯耳瓶、琮式瓶之类,釉色力求玉器的清白质感,让瓷器尽可能呈现“玉性”。

宋词,也如宋瓷,是宋朝文化的“集大成者”,充分体现了玉文化的很多特点,比如平淡含蓄、素朴简洁,有极其雅致的风格和气息。

好的诗词文章,也可以说是“笔墨之玉”。诗词是这样,文章也是这样:先秦散文,如璞玉般大气质朴,重本色,露瑕疵,一派浑然天成。汉赋骈文,韵散兼行,精雕细琢,多打磨,重技巧,重音声,如精致之玉环。魏晋文章,清丽脱俗,天朗气清,如华丽之玉佩。唐宋大家文章,质朴大气,如老坑之古玉。明代小品,重性灵,重情趣,如赏玩之小件。至于八股,装模作样,尽是功利,也是套路,无润泽,无生气,无弹性,没有玉性,如石头般死板。

中国还有“锦绣文章”的说法,这是形容文章像绸缎一样华美。绸缎的属性,其实也暗合古老的“玉文化”。以玉喻文,以绸缎喻文,只可意会,不可言传,重的还是一个“通感”。通感好的,说不明确,全然懂了;通感不好,说得太明,反而不通。顾随说:“中国文学、艺术、道德、哲学——最高境界是玉润珠圆。”[7]这个标准,是通感,还是说的玉性,以示天道。好的东西,都是有玉性的。

君子如玉,之后扩展为梅、兰、竹、菊,此所谓“四君子”。至于松与柏,高过梅、兰、竹、菊,堪比“圣人”。中国人爱梅、兰、竹、菊,注重的还是品质,是道德标准。与俄罗斯人爱白桦、日本人爱樱花、印度人爱菩提树、墨西哥人爱仙人掌相比,中国的“四君子”,更有诗意,更有艺术成分。

中国战国时期的屈原,是“君子如玉”的典范。在屈原身上,有玉的特征:温润、洁净、文雅,有诗性;还有一种矜贵的士大夫精神气质,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宁可牺牲生命,也决不苟且偷生。与屈原具有同样气质的,还有楚汉争霸时的项羽。项羽不肯过江东,也是因为不肯苟且,宁愿慷慨蹈死,决不忍辱负重。这种高贵不妥协的精神,是典型的君子精神,也是典型的玉的精神。

文人画也好,宣纸也好,都是有着玉性的。明代蒋克谦所作《琴书大全·琴制》,论琴的音声,以为有“九德”:奇、古、透、静、润、圆、清、匀、芳。[8]宣纸其实也有“九德”,也有相似的品质。以檀皮为原料的高级书画纸——宣纸诞生于宋元之时。它的产生,跟江南文化的内在精神有关。江南,是吴楚文化的根基所在地。吴楚文化的根基,就是新石器文化,带有很强的“玉性”,有着华美、圆润、深邃、净洁的特点。良渚、凌家滩等地的玉,像东方的晨曦一样,散发着人类早期的光芒,照耀后世前行之路。宣纸,是纸中之“玉”,是纸张中的“君子”,也有君子性,粗略地品鉴一下,至少具有和、静、清、远、古、淡、恬、逸、雅、丽、洁、润、圆、细等内在的、智性的品质。文人画,是有历史渊源和文化传统的,它是高蹈的,是有古意的,也是有格调的,是画中之“玉”,也是画中的“君子”。文人画助力产生了宣纸,宣纸又促进了文人画的繁荣。文人画和宣纸,是珠联璧合,也是双剑合璧。

中国书画,一直有君子要求,不仅要求格调和境界,还要求画品与人格的统一。人画画,是有道德要求的,先要正其心,做一个君子。人轻浮,用笔自然恣意;人张狂,用笔必定狂狷。所谓画如其人,指的就是如此。中国画忌俗气、匠气、火气、草气、闺阁气、蹴黑气,用笔忌尖、忌滑、忌流、忌浮,还要求戒生定、定生慧,其至高境界,有净化人格的道德要求。

艺术和美,一直暗存着形而上的导引精神。艺术的精神,经常暗藏于作品之中,或隐或现,或明或暗,或有或无。比起绘画的技术性,文人画更重视思想性和观念性,更侧重内在精神,更具有表现主义的特质。人画,由象形发展为写意,由单一的绘画发展为诗、书、画、印“四位一体”,最根本的,是中国文化的哲学观在起作用。在中国人看来,艺术和人生是一体的,在中国艺术中,有宏大苍茫的东西要表达,有太多的东西要言说——文字表达不出的,借助于绘画;绘画表达不出的,借助于诗歌;诗歌表达不出的,借助于书法;书法表现不出的,用印章做补充……中国文化,当然是重视文字的,也敬畏文字,可是越是敬畏,越是重视,越是发现文字的短处。文字既表达不了外部的至理,也表达不了内心的隐秘,甚至表达不出复杂的情绪。怎么办?文人们争先恐后地拿起毛笔,也铺开了宣纸,以笔墨在纸上涂抹,着力表达“不着一字”的无言境界。在山水、人物、花鸟、鱼虫乃至一切自然物象面前,人们就像置身于纯净之处,被光沐浴。于是,人们更愿意微闭着双眼,把思绪托付给笔墨宣纸,把灵魂托付给不可知的黑白世界。画面上的一切,都是亘古不变的。山水一百年如此,一千年如此,一万年依然如此;花鸟呢,一季一绽放,一年一南飞,本质上也是亘古不变的。文人画以虚无和混沌为追求,着实对应永恒的追求。虽然不是书,却是山水与自然的大写意,也是生活与人生的大文章。

艺术,只有连接神秘的未知世界,才显得博大而有力。若小溪接入大河,若白云悬浮于天上,若此岸接入彼岸。宣纸,也暗藏着这样的功能:一张洁白玄妙的宣纸,本身就是艺术的结晶,当笔墨荡漾于其上之时,犹如水载木舟,悠游前行。宣纸如此有魅力,自然让无数中国人“走火入魔”。那种纸上的自由和创造是最好的告慰,让无数人的灵魂找到了憩息之地。这个世界上可能再无一个国家和民族,会像中国人这样普遍热爱书法与绘画,凡会写字者,必重视书写,必热爱书法;凡有情怀者,必爱绘画。出现如此现象,很重要的一点是因为宣纸的洇染和温润,自然而然地呈现出人意料的艺术效果。宣纸不仅放大了书画效果,还形成了一套相对模糊的评价规则、技法和审美标准,让参与者更自由,更简便,更兴趣盎然。

宣纸的出现,还让书画变得更加轻盈,更具有艺术精神,蕴含无限的内容。宣纸是轻的,像蝉翼一样轻,也像风一样轻,可它又能举重若轻,将历史、哲学、艺术融会在一起,使得文字和线条脱离了沉重,让想象插上飞翔的翅膀。汉字的优美形体,在纸页上自由地伸展腾挪,文字不再带有刀凿斧刻的深刻,变得舒展而柔韧,成了真正的活物,像水草一样摇曳多姿。笔墨在宣纸之上,仿佛注入了神秘的因子,会变成山峦,变成河流,变成树,从树根一直到树梢,都显得那样富有生命力;变成花鸟,变成鱼虫,变成人物……宣纸,就像浩荡缥缈的风,像无边的岁月,将一切都凝固,化有形為无形,化无形为生命,化生命为永恒。

以中国人崇尚的玉性来看宣纸,很容易看出宣纸身上完美的“格”:宣纸温润、洁净、儒雅、平和,充满诗意和情趣;它不骄奢,不淫侈,不花哨,不浮华,极具内在精气神。若是以人来进行比喻的话,宣纸,也是具有“儒释道”三重人格的:既像一个通体雅致、极重修身的“儒者”,也像一个才华横溢、洒脱不羁的“道者”,又像一个无欲则刚、恒常宽阔的“觉者”。

宣纸之特质,就是觉悟之心,也是觉悟之道。李翱诗云:“我来问道无余说,云在青天水在瓶。”[9]宣纸也是这样,不要问我“道”从哪里来,道在纸中,道在玉中,道在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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