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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者”的世界与女性镜像书写阎连科《她们》的女性话语解构

2021-11-18杜睿

当代作家评论 2021年3期
关键词:阎连科话语世界

男性作家在写作女性题材时,往往从“他者”的世界看到女性的另一面,或者带着自己的某种眼光去叙述、表达,因此所写作品往往比女性本身更冷峻,确切地说是少有女性本身的愤懑、怨怼、哀伤。而女性题材的长盛不衰,实际上是伴随着百年来女性的觉醒与女性地位的尬与惑。女性在觉醒后实现了“娜拉出走”的第一步,却在接下来的外面世界中面临着无法言说的困境,这一困境一方面正如西蒙·波伏瓦所说的“第二性”,另一方面则是因女性本身的生理和心理因素所致。如何在“他者”(即男性)的世界中看待女性,不仅是女性们一直以来想要追逐的答案,也是男性在涉及女性题材写作时所必须面对的问题。而女性题材的深度却是一个很难把控的问题,无论作家如何表现,在方寸之间的感悟只能是一个侧面,作为浩瀚世界中孕育生命的性别,终究是难以尽数。

阎连科的新作《她们》作为女性题材的非虚构写作,通过一个家族的女性命运,得以窥见几代中国女性的生活经验和人生境遇。在作品中,作者回忆了母亲、娘婶、姑姑等母辈的生活故事,也书写了同辈的姐姐、嫂子们的生活,一直写到与孙女辈的相处,涉及女性人生的不易和女人个性中的光辉,从中可见生命的延续与岁月的变迁,以及女性群体变化的生存条件与不变的生活困境。《她们》在写作形式上用非虚构与叙论结合的方式,呈现出不同于小说、评论、报告文学、散文等形式的文风。其中第六章完全采用评论的方式,结合中外女权主义的代表对女性进行自我评述,进而得出“第三性”(他性)的论断,而在其他章节中也不断地穿插作者的论断——聊话,他用身边熟悉的女性形象(他的相亲对象、大姐、二姐、母亲、婶婶、姑姑、邻里等)表达了不同时代的女性所经历的遭际、面临的性别困境、经受的苦难,最终落归到下一代,即未来之女性——他的孙女上。从母亲的坚强隐忍,到大姐、二姐的打破陈规,再到孙女对人性单纯的幻想,阎连科试图通过几代人的觉醒来展示妇女之历时性的不同面貌,通过叙论结合,在每个章节的“聊话”(他在章节的设计)中体现,最终落脚点又在第六章(自我论述):女性之“他性”,即女性的“第三性”。第六章中,作家撇开行云流水式对每个女性的镜像观照,开始了对女性的自我论述,并在其中提出了“第三性”的观点。无论是西蒙·波伏瓦、西蒙娜·薇依,还是安托瓦内特·福克,终将无法逃脱与菲勒斯中心主义的抗争,或者是自五四以来延续至今的女性在性别解放之后的境遇,这也是鲁迅百年前提出的“娜拉出走之后”女性所面临的同一个问题。《她们》的视角所不同之处即在于:与阎连科文学地理杂糅的地方女性特有的话语表达方式。历时百年,当女性被冠以“平等”之后,是否是另一种权利的剥夺?或是以“他性”或“无性”来代替所谓的男女平等,从而造成一种新的不平等?而在书写女性的过程中,阎连科的视野仍旧放在世界之外的世界性之中,通过河南一个小山村中的女性群像,道出了一个全球女性普遍话题:菲勒斯中心主義下女性的话语权问题。在边叙述边评议的过程中,在场与不在场同时存在并不断切换,他用一种“上帝”视角这里所谓的“上帝”视角并非是全能视角,而是一种客观的、居高临下的视角。来思考:男性话语对女性工作、婚姻、家庭、生活等全方位的钳制,是否可以通过去性别化达到规避?抑或是更大的困扰?

一、去性别化与“白色墨汁”书写

男性对女性的观照与书写,往往会带有“他者”的眼光,即“他”眼中的女性形象。阎连科在《她们》中,以“我”为原点,铺展了与“我”有关的女性的生活遭际,看似是“她们”,实则是“他性”,即其中都绕不开男性话语特权。娜拉出走百年之后如何回归,菲勒斯中心主义又如何消解,“白色墨汁”书写应当如何突破,这正是《她们》延伸出的启示,也是在男性权力话语下女性普遍面临的问题。阎连科在其中道出一个观点:去性别化。这个“答案”不是阎连科自己所想,而是百年来女性抗争的结果。在《她们》中,阎连科用一种非虚构的方式还原了他周围女性的生存方式,在这种生存方式中,他进而提炼出一种看似朴实、实则深邃的大哲理。比如在“母亲”这一章节中,她把母亲随口而出的话奉为经典,母亲在80岁过大年通身洗澡之后,看着自己的躯体随意说了一句:丑死了,这么丑地活了一辈子(“丑”正是抹去性别特征的极端表现)。他认为母亲概括了她那个时代女性普遍的生存状态,在“妇女能顶半边天”的号召下,妇女们开始了所谓的“解放”,看似和男性拥有同样的劳作权,实则加重了女性负担。他在作品中不仅写到了人们一贯要表现的女性的隐忍、坚强、勤劳等品质,同时也用一种“审丑”的方式看待女性在面临家庭、生育、劳作、疾病等种种苦难后的“丑”。阎连科借用作品人物之口说出女性在社会中被男女平等意识捆绑之后的另一层负担:“丑”着过了一辈子,她们无法审视自己,甚至不能再如同之前那样用女性之“柔美”来装饰自己,即非男性也非女性的“他性”。从另一个层面来看,这种“丑”是带有劳动美学的“丑”。妇女在拥有和男性一样的劳动权利之后,开始了繁杂的劳作,这一劳作是比劳动更为庞杂、烦琐的,在常年的劳作当中,自然会失去女性本身的“美”,从而转向一种劳动之“丑”,即抹去性别之后的“第三性”。他在文中也回答了这个问题:女性中的“他性”是她们的一种疣赘物。疣赘物无论是与生俱来的,还是后天生成的,对人都是无用、无意义的多余之瘿瘤,但如你将它割除时,你将流血不止,会有意外之恶,使你感觉让疣赘存在要比割除好。久而久之,日月累加,这种疣赘与你相处恒远,你就不再觉得它是疣赘物,而是你生理、生命的一部分,是你必须承继、承担的责任和使命。

这种去性别化的方式自五四以来妇女解放运动就已经开始,在五四时代的女性身上尤为显著。五四以降,妇女解放和人的解放同时被提出,女性们开始追求男女平等,不仅在外貌上要放开小脚、剪短发,还要和男性一起学习、工作、劳动。她们为了身体力行妇女解放,把自己放置在一个“他性”的位置上,因此开始了“女人,首先是人,其次才是女人”的最初观念,这是女性的第一层觉醒,也是去性别化的初始。而女性在经历了百年来意识觉醒之后,就正如《她们》中阎连科关于四婶与母亲之间“疏离与亲近”的探讨,是在实践着“首先是人,其次才是女人”的朦胧思想,于是他在文中用四婶的一生实践得出结论:以身子要权,以性要权,和女人非人如出一辙,四婶用“不能低下做人的尊严而和母亲主动搭话”的“人的尊严”来实现自己作为女性的尊严,这是女性的第二层觉醒。

去性别化是为了提倡男女平等,但是在实际过程中,去性别化不仅无法实现男女平等,甚至给女性带来更大的负担,或者说是从女性之美转而成为“他性”(非男非女)之“丑”,在日复一日的繁重劳动中,转化成劳作。因劳动者这一概念暗含男性最卑微的傲慢在其中,为了区别男性为“劳动者”,女性的劳动被称为“劳作”,因为在劳作中,女性不仅要下田和男人一样劳动出苦力,回到家她还有一份烦琐无尽的家务在等着。④ 阎连科:《她们》,第189-190、45页,郑州,河南文艺出版社,2020。这是阎连科在这部作品中一直在强调的,也是他认为女性并未走上“平等”的康庄大道,而是堕入更深的“劳作”的一个原因,即在劳动这一场域外,女性仍有更繁重的营生,而男性则依然享有场域外的男性特权。整部作品都將去性别化和“他性”特征联结在一起,比如文中对大姐、二姐、母亲、娘婶们、姑姑们的书写,都围绕着男性特权与女性去性别化之纠纷,而如何让女性“翻身”,则成为去性别化的一个重要目标。

阎连科在探讨去性别化这一普遍议题时,回归到了其本身的命题:去性别化不是无性别化,而是一种性别的隐匿和弱化,让女性参与到男性的劳动之中,以期实现更多的权利,或者说去性别化是一种社会属性。但同时,女性先天的母性权利和义务并未由此消失,女性的生理属性依然世代延续并发挥作用。去性别化并非要否认女性的独特性,即女性作为社会劳动者的“他性”存在,并不能否认女性的子宫与乳汁(即女性的生育权利),女性可以同时用“白色墨汁”去书写自己。埃莱娜·西苏曾经在她著名理论“女性写作”和“白色墨汁”“白色墨汁”最早是由西方女权主义者埃莱娜·西苏阐释,她认为妇女从未真正脱离母亲的身份,在她的内心至少总有那善良母亲的乳汁,她是用白色墨汁书写的。见〔美〕埃莱娜·西苏:《美杜莎的笑声》,张京媛主编:《当代女性主义文学批评》,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2。中强调,女性必须运用自己特有的内容和写作方式写作,这是摆脱菲勒斯中心主义的唯一途径。当男性力比多聚焦于外生殖器时,自然而然产生了一种优于女性的话语权,而当性力逐渐发展,男性与女性在生理上明显不同,女性的力量显著弱于男性时,劳动所带来的快感成为男性的专属。因此,去性别化或者强调女性的劳动权利,实则是为了摆脱力比多的一种方式。而力比多又是男性话语权的象征,是优于女性的典型外在特征,于是在不同的时代环境中,妇女们有了共同的主题——女性对自我话语权利的自觉或者不自觉的维护。如果说去性别化是为了弱化女性性别,争取更多机会实现男女同工同酬,那么“白色墨汁”就是女性在生理上的独特之处,白色(乳汁)是女性生理性的要求,承认了自己作为女性必须要照顾家庭的重任,同时也承认了女性的独特性;而墨汁,则是更加强调女性在家庭之外的社会属性,是去性别化的另一种解构,构成了女性的社会话语。相对的是,女性的子宫与乳汁则是男性不具备的,在生理结构完全不同的情况下,女性的社会性别也会不同。“白色墨汁”恰好是女性在走出家庭,走向社会所表达的最有利的话语方式。阎连科在《她们》第六章中,以西方女性主义的观点来提出自己的观点——女性争取自身权利而甘愿“他性”,却又不得不依靠子宫和乳汁来承担生育的任务,“她的全部价值就在于照顾自己的家庭,这种隐性劳动的负担,反过来又造成女性走出家庭的障碍,使她们更加没有精力去争取同男性一样的追求”。〔法〕西蒙·波伏瓦:《第二性》,第173页,陶铁柱译,北京,中国书籍出版社,2004。同样,男性也在不断强调权力的话语中,实现其在家庭的绝对权威。阎连科在文中谈到男女婚配时说道:“从中国的乡村婚姻看,其中一点是和全世界的婚姻同步同构的,那就是固有的社会婚姻意识作为爱情的附加值条款,常常以有力、有利、有理之三有,说服爱情从个人婚姻中退场或离开,而把主位让位给诸多社会意识的附加条件去……婚姻与家庭是从任何的宽门走进去,但都必须朝唯一的窄门走过来。”

④这里所说的力、利、理其实都指的是男性与女性的生理属性和社会属性,即双方的话语权。

至此,阎连科提出了一个非常值得思考的问题:女性的“他性”与婚姻稳定之间的关系。作为隐匿在“世界之外”的作家,阎连科一直都处于自己的文学地理建构的世界之中,从这一“世界”中窥探普遍性。《她们》虽然是女性题材作品,同样也是围绕着那个“我”熟知的文学地理世界,或者说是“世界之外”的另一个奇特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阎连科把女性归入“他性”中,与福克的女性之生理性别(第一性)、波伏瓦的社会性别(第二性)不同,“他性”在阎连科小说表达中是女性的“第三性”,即女性的社会劳动性别。换言之,即隐匿性别或者弱化性别而争取的男女平等的劳动权利。这个劳动权利又是婚姻从宽门走向窄门的唯一保障,而劳动权利的获得则离不开女性的社会属性,在女性不得不面对家庭“白色乳汁”的同时又要参与到“墨汁”的书写中,拿起自己手里的“墨汁”(这里的墨汁是指一种参与男性话语权的社会性)对抗菲勒斯中心主义(也是对抗福柯所说的“权力话语”)。阎连科是想要把读者引入一个更大的话语体系之中,从微观的个体女性之命运轨迹来建构宏观的文学地理空间中女性的价值宿命。虽然“她们”只是河南一个普通村落中最为平凡的母辈,但其对性别问题的思考则具有普遍性。那个能通人神的“巫”三婶儿,道出了一句全书的书眼:“女人是神,男人是凡人。男人是万恶之源。”所谓的“女人是神”,便是女人有造人的能力,这就是女性的子宫与乳汁,是孕育生命的白色。女性既要孕育生命,又要回归社会,便很难在女性之“美”与劳作之“丑”中平衡。阎连科还是用他自己生活的村庄中最熟悉的女性作为切入口,从母亲“丑了一辈子”,四婶“先是人后是女人”,二姐“一定要走出去”的底层女性的抗争中,窥探出整个世界的女性。他书写着在场的历史、真实的人物,又用一种隐性与显性双视角观照女性,得出他所认知的女性劳作之“丑”——去性别化的“第三性”,与子宫孕育承担生育之责的“白色墨汁”。

二、在场的写作与流动的历史

以文学地理空间的小切口来观照整个命运、人生甚至更为宏大的主题,是阎连科在《受活》《日光流年》《坚硬如水》等作品中惯用的一种写法,《她们》依然延续着这一创作手法。《她们》中的每一个女性都是“我”身边最为平凡普通的女性,但我们又从作者对女性宿命的解读中探视出他在整个写作过程中的存在。这部半叙述半评论的作品是阎连科新的写作突破。最初在《收获》杂志发表时,《她们》被定义为“非虚构”小说,而阎连科本人在接受采访时明确表示:“千万不要把《她们》理解为自传小说,甚至也不要理解为‘非虚构写作。我认为,非虚构写作应该更偏重于人类和社会的重大问题和历史事件,但散文可以更偏重个人情感化和内心化。一句话,散文可以更多的是面对个人的世界,非虚构更多的是面对他人的世界。总之,《她们》我是当成我们传统意义上的散文去写的。”阎连科:《阎连科谈新作〈她们〉:无意女性主义,只想理解为人的她们》,《现代快报》2020年5月17日。当然纵观全篇,其实《她们》已经突破了散文的界限,指向另一种写作模式。但阎连科在此强调散文化的写作方式是为了传递一种信号,即这部作品是个人情感的表达,“作品中看似有意的人物和故事创造,其实都取决于作者自己背负的文学话语塑形构架和无形的世界观”。张一兵:《话语方式中不在场的作者——福柯〈什么是作者?〉一文解读》,《文学评论》2015年第4期。比如作者把所写的恋爱对象,放在文章的首位,既是为了引出话题,也是作者多年来潜意识的表达。在场的作者隐匿在作品中,用自己的文学话语构架关于女性的话题;论述的作者又时刻跳出来,充当显性作者(即“上帝”)。阎连科实则是在探究一种新的表达方式,文中大量的论述,正是作者自己对女性的感悟和理解。福柯认为,作者在写作中,看起来是表现自己的想法,但实际上是更大尺度的一种话语运作“外部”决定的结果。所以“作者”仍然是个悬而未决的问题。不是“我”在写作,而是话语方式写“我”。如果说,过去我们说“我写故我在”,那么现在则是“我写故话语方式在”。福柯认为,作为表现主体的作者在话语分析的层面上正在消解,“一个文本具有某种创造性的价值,完全是因为他是某个特定作者的作品”。〔法〕米歇尔·福柯:《什么是作者?》,《后现代主义的突破——外国后现代主义理论》,第289页,逢真译,敦煌,敦煌文艺出版社,1996。“在写作和言说中看似是在自主地表达自己的想法,但实际上写作只是更大尺度中的话语运作外部决定的结果。”张一兵:《话语方式中不在场的作者——福柯〈什么是作者?〉一文解读》,《文学评论》2015年第4期。

作者在作品中时刻存在,成为一个无形的触手,即不断地评述、散论,都是对在场历史的回应,其中的人物都是自己熟悉的女性,其中的历史都是曾经的在场,是作品写“我”,这个作品中历史就是作者一以贯之的河南“耙耧山脉”。比如在其中关于三婶儿的书写,其实构成了整个在场历史的触手。阎连科在以往的作品中非常惯用民间鬼神习俗,他作品中的巫鬼是“恶”,更多的通人,无论是《日光流年》那个被诅咒的村落,抑或是“耙耧系列”中被鬼神附体的人。到了《她们》中,加入了一个通灵的“巫”——三婶儿的存在,对三婶儿关于通灵神化的描述,是为了指出“女人是神,男人是凡人”“男人是万恶之源”的論断,最终通过男性之“恶”来衬托出女性的伟大。男性是万恶之源,那么女性则有着自己的世界,阎连科借助自己身边最平凡的底层女性建构了一个普遍性的女性群像,而女性群像还在他所惯常的文学世界之中——“世界之外”的世界。

三、“世界之外”的世界与女性想象的共同体

“世界之外”一直是阎连科的文学书写习惯,他从一开始就构筑了一个自我文学地理——籍贯地理,而这个地理实际上并不是真实的文学地理——那个他曾经生活过的河南洛阳嵩县田湖瑶沟,而是他在现实真实中建构起来的想象的真实。阎连科很早就已经从军入伍离开家乡,之后一直生活在城市中,他在文学中建构的耙耧山脉实际上是他为籍贯地理(儿时生活过的地方)建构起来的一个“神龛”,正如沈从文的湘西世界,废名的“竹林”书写一样,是他通过耙耧山脉对世界的想象,是建构在真实之上的想象的共同体,是“世界之外”的世界。由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提出的“想象的共同体”最初是用来解释民族、国家的联系。他认为:“民族被想象为一个共同体,因为尽管在每个民族内部可能存在普遍的不平等与剥削,民族总是被设想为一种深刻的,平等的同志之爱。”“想象的共同体”是一种想象中内部“平等的社群(community)”。“即使在实际生活中,不平等和剥削关系可能严重到了在社会中占支配地位的程度,民族也总是被想象为一个上下融合的、消除了阶层区分的同伴关系。”〔美〕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想象的共同体:民族主义的起源与散布》,第7页,吴叡人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民族应该是一个“想象的共同体”,而不只在于语言、文化的相似。所谓的“想象的共同体”指的是心理的认同感。这正是一种心理的真实,而非社会的真实。同样,一个地域也可以因想象的真实而被建构、美化,甚至放大。阎连科的女性群体镜像皆来自河南故乡,无论是《情感狱》《日熄》,还是《日光流年》《耙耧天歌》《我与父辈》,都是一个“世界之外”的区域,这个区域是一个独立的系统,在其中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都可以通过它来放大全世界。《她们》仍是从这个想象的世界中书写女性,尤其是苦难女性,这个苦难伴随着的是坚韧、抗争以及无法言说的“他性”。阎连科通过熟悉的小村落的女性镜像,来安置全世界女性的想象的共同体,进而以小见大地与世界另一端的女性连接、共情,构成“世界之外”的世界女性叙事。

女性的伟大往往伴随着女性的苦难,而女性的苦难又催生出性别平等。千百年来,妇女解放与性别平等一直是呼声最高的议题,却也是最有争议的议题。比起男性,女性不仅要承受生育之苦,同样也要承受劳作之苦。而这里所指的“劳作”,是比男性的“劳动”更为辛劳的操作,是兼顾家庭属性与社会属性的各类繁杂劳动。在劳作之后女性失去性别之美,成为“丑”女人,同样在生育之后,女性要以乳汁来孕育生命,这便构成了女性的苦难,这是伴随着女性觉醒而来。阎连科还在诉说着他的那个“世界”的女性——苦难的女性群体,却也是与世界关联的、普遍的女性群体镜像。这部非虚构的写作看似是对上一部《我与父辈》的回应,其实却是在耙耧世界中建构起了一个女性的话语。以小见大是阎连科对耙耧山脉这一狭小地理空间所蕴含的民族性、世界性所做出的解读策略,通过对地理的超越,使其乡土叙事获得了更为宽广的世界意义与人类意义。许多中外作家都格外重视文学地理的建构,威廉·福克纳、加夫列尔·加西亚·马尔克斯抑或是沈从文、废名,他们对原籍地理的热衷和挚恋,呈现了独特的文学空间,而当代文学家亦从寻根文学开始,对原籍、乡野、原始性不断建构,从而呈现出民间性与地方性相融合的文学地理形态,贾平凹、莫言、阿来等人无不如此。而阎连科在原籍之上往往加入奇异、魔幻、宿命的色彩,在“世界之外”的世界中还原一种世界性。他在用一种“流动的意识”叙述,拉拉杂杂地把身边的女性娓娓道来,有意识中渐行渐远的初恋,也有最熟悉的母亲和姐姐,还有若即若离的娘婶们……前期的小说无论是显在的憨厚、黝黑的面庞,未变的家乡口音,还是隐性潜藏的朴实、拘谨的神情,都在一个封闭的世界中完成,“世界之外”的世界,拥有了世界性。“阎连科站在传统背景中,拒绝外来的‘思想有资格解释这片亘古不变的土地……但他的坚守由于缺乏新思想和新话语,不得不退缩到表达纯粹的身体,成为一种无历史和历史的抽象、绝缘而不断重复的独舞。”② 郜元宝:《阎连科的世界》,《文学评论》2001年第1期。在《她们》中,阎连科在写女性的非虚构题材,仍是在这个“世界之外”的空间中完成了对女性的整体性描述,以河南嵩县村落的女性撬动整个世界女性,甚至列举了西蒙·波伏瓦和福克等外国女权代表,这便是阎连科惯用的“世界之外”的世界性,他在其中用底层的女性人生经历来代表整个女性群体,无论是那个和“我”相亲过最终无缘的对象,抑或是我的姐姐们、婶婶姑姑们、邻居女性们,以及母亲,都是生活在女性“苦难”之中,与去性别化带来的社会属性的“他性”导致了更加繁重的劳作,还有日复一日的家庭琐事和生育之苦,都是女性苦难的缘由。之前的作品,“阎连科老老实实交代苦难的根源以及人们怎样拼尽全力征服苦难;在一次次征服失败之后,你感觉到的是从超然的静观得来的宿命论”。

②而到了《她们》写作时,他更多地把关注点放在女性本身,将自己周遭的女性遭际和盘托出,他想要从另一种写作风格中去展示女性。他在接受采访中谈道:“《她们》是写了几代的女性,但一定要记住,它是写了那块土地上的几代女性,是那种文化上的几代女性的命运和很简单的思考。我幸运的是我是河南人,中原地区,这儿的文化在中国有一定的代表性,所有那块土地上的城市的女性也一定有代表性。”阎连科:《阎连科谈新作〈她们〉:无意女性主义,只想理解为人的她们》,《现代快报》2020年5月17日。写完《我与父辈》,阎连科又把母辈们的经历写成《她们》,延续了《我与父辈》的构架。或许《她们》应该与《我与父辈》放在一起阅读,对于那个文学地理空间的把握可以更加直观清晰。《她们》是《我与父辈》中关于作者父辈话语的延续,无论是阎连科对去性别化的女性劳作的存疑,还是对男女在话语权力建构中的不平等的反思,最终的指向是更大的世界性,通过原籍地理中与“我”相关的几代女性的轨迹实现与世界女性的对话。用三婶儿“男人是万恶之源”来证明女性作为苦难之缘起,或者说是权力话语体系中男性对女性的菲勒斯中心主义,母辈和姐姐们、邻居们、恋人们与“我”发生的关联,实际上是“我”作为历史在场者通过不在场的视角来书写,最终女性们是“丑着活了一辈子”,却也是“先为人,之后再为女人”的觉醒和抗争,这与“娜拉出走之后”的去向问题一致,百年之后我们仍然在这个问题中困扰。

阎连科在《她们》的自序中说道:“原来世界不是完全封闭的,常常有些物事是如秤梁遥远的天平秤,或者如板梁遥远的跷跷板的两端样,你在这边动一下,遥远的那边就会上下或颤抖,乃至于惊震或哆嗦。原来世界的两端是紧紧联系的。……因为我终于看见她们在这一端地寒冷时,另一端也会有人身上发着抖;她们在这一端地死亡时,另一端地一定会有默默无言的哭泣声。反过来,另一端的某一处,有新生的婴儿来到这个世界上,我们这边会有人微笑着煮熟红鸡蛋;亦如我们偶然想到竖在天西的十字架,心里隐隐会有来自十字架钉口的血迹缓缓流下来。”①这便是作者对女性的想象共同体,在一个角落里感知或者预见世界其他角落女性的幸与不幸。河南故乡的小村落其实是整个世界的一个镜像,其中的女性也是如同西蒙·波伏瓦和埃莱娜·西苏一样,活在這个世界中的女性。女性的苦难和命运在世界的两端是互相关联的。

结 语

作为一个旁观者(男性)的身份对女性话语的阐释,本身便具有了对被阐释者的另一种“解读”。阎连科用十年时间去了解女性、酝酿《她们》,本身就说明了女性的复杂性。阎连科在这部作品中,实际上用一种“流动的意识”叙写女性,同时又在文中直接加入了自己的解读和评论,把自己放置在一个看得见的历史中,与其中的人物正面交锋,并不刻意隐匿作者或者虚化人物,书写自己身边最平凡、普通和底层的母辈(母辈包罗了所有的女性,无论年龄,代指孕育生命的女性形象)。“写她们哭,写她们笑,写她们的沉默和疯狂,写她们的隐忍和醒悟。写她们在这一端哭哭笑笑时,另一端的哪儿会有哭笑、颤抖和舞蹈。”

②在女性追求性别解放的路上,带有某种血和泪的辛酸,是在去性别化之后更加繁重的“劳作”,是不得不同时面临“白色的乳汁”与“黑色的墨汁”的双重龃龉,或者还是女性在走出去和回归来之间的不停摇曳,也是菲勒斯中心话语统治下的艰难生存与发展,由此放置了他对女性的想象共同体。这不独是一个远在世界另一端的女权主义者的倡导和呼吁,也是寓居在地球上看不见的河南小村落的一群女性,苦难的话语强大了女性,也让女性在成为女性之前,先成为一个“人”。阎连科所建构的文学籍贯地理,已经超出了原本的那个真实的地域,走向建构起来的“神龛”,放置自己对世界的想象与连接。女性的世界其实依旧是那片“世界”中的一个角色,是最终与世界关联的那个“点”。

这部作品最终还是带着所有的女性回到了她们自己的那片土地上,“土地固然是着她们的出生地,却也一样是着她们的终老归宿地;都市既是她们的未来之日出,却也是她们的终后之日落。欲望是一种力量,也是一种命运的锁链和绳羁”。

〔本文系陕西省社会科学基金项目“文学地理视域下的延安文艺研究”(20190J17)、陕西省社会科学院重点项目“延安文艺对当代陕西文学的‘在地性影响研究”(20ZD07)阶段性成果〕

【作者简介】杜睿,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生,陕西省社会科学院文学所助理研究员。

(责任编辑 薛 冰)

①②③ 阎连科:《她们》自序,第6-7、7、7页,郑州,河南文艺出版社,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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