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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态女性主义的异类书写:论阎连科《她们》

2021-11-18韩明明刘川鄂

当代作家评论 2021年3期
关键词:阎连科女性主义

韩明明 刘川鄂

“一直在寻找20世纪以来中国命运的矛盾”,是2014年卡夫卡文学奖给予获奖作家阎连科的授奖词。耙耧山脉是阎连科的精神家园和创作“母地”,弱者是他特别用情的表现对象,苦难意识和生存困境是贯穿其系列作品的主题,文体革命和语言狂欢是其艺术追求的两大向度。他曾坦言,现实有太多“矛盾”和崇拜物“异化”,人生有许多不可预知的“偶然”,他的创作就是为了“抵抗恐惧”。他对乡土中国怀有深刻的悲悯之情,坚持从人的生存困境中寻找“中国命运的矛盾”,渗透着一个作家的深切良知与社会责任,并由之成为当代中国标识度极高的作家之一。

阎连科始终在求新求变的创作道路上行走摸索,步履不停。2020年推出的全新力作《她们》,以男性作家的视角,刻画出血缘亲情内外一个个鲜活的女性生命个体,以反省和批判的姿态直面生活在中国乡土的女性生存境遇,反思真实背后复杂的历史成因与文化背景。在对家族一代又一代女性生平故事描写的基础上,作家还以“絮言”文体思辨“女性”与“女性学”的存在关系,辨析波伏瓦、安托瓦内特·福克、朱迪斯·巴特勒等人有关二元性别的思想。在他看来,西方“有限的关于‘女性学‘女权主义的书籍里,都无法去讨论我的家族和那块土地上的女人、女性们”。阎连科:《她们》,第222页,郑州,河南文艺出版社,2020。本文所引《她们》皆出自此版本,只注明页码。《她们》所表现出来女性主义思想不同于借用的外域的“生态女性主义”,也不同于中国女性作家的生态女性主义的书写方式,成为生态女性主义文学的异类呈现。

一、反虚构性:男性作家的女性叙事策略

男性作家的女性叙事一般会被女性主义者质疑或否定。波伏瓦从存在主义的观点出发,分析了五位男性作家笔下的女性形象,认为男性作家“虚构”了种种“女人的神话”,是对女性形象的歪曲,不管是直接贬损,还是表面赞美,背后的主导者最终是男性。凯特·米勒特《性政治》对男性作家的“阳物崇拜”态度给予了批评。桑德拉·吉尔伯特和苏珊·格巴《阁楼上的疯女人——女作家与19世纪的文学想象》提出了男性作家笔下天使与妖妇这两种不真实的女性形象,认为这些形象背后隐藏着父权制对女性的歪曲和压抑。见朱立元:《当代西方文艺理论》,第345-348页,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

閻连科的《她们》以非虚构的方式为叙事策略,以作者家族女性和家乡土地上熟悉的“她们”为人物原型,聚焦女性身份,真实而细腻地描绘了乡村女性生存的真实图景。根据弗雷德里克·杰姆逊的说法,“写实”和“实写”是解除神秘的,它解除了想象性的神秘,以现实关系的描写取而代之。但正如科渥德所言:“女性主义文学探索已经揭示了所谓对‘现实所作的‘真确和‘诚实的叙述,主观上是怎样依赖着确定的意识形态,特别是在男人和女人形象这一点上。”张京媛主编:《当代女性主义文学批评》,第72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2。阎连科凭借一种切身感受而非逻辑方式触摸到了生态女性主义的要旨,并以“絮言体”的形态强化了自身感受的认知。他的非虚构性叙事,既不同于女性主义作家个人化的主观性想象,也有异于一般男性作家受训于传统思想的男性眼光和话语谱系,而是通过血缘亲情的女性形象塑造类似女性作家的“自我造型”。“自我造型正是从这样一个事实中获得裨益,即它在进行功能运作时并不严格区分文学和社会生活。它常常跨越界线,混淆文学人物创造、个人自我性格的塑造、那种被外力加以无可奈何的改造的经验,以及企图塑造他人性格的动机。”反虚构创作,试图混淆文学和生活的界线,从而“由特定意义的文化系统支配,靠着管制从抽象潜能到具体历史象征物的交流互变,创造出了特定时代的个人”。Greenblatt S,Renaissance Self-fashioning,Chicago: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80,p.3.

正是这种反虚构性的叙事方式,具体呈现了乡土中国家族伦理中女性主义的真实存在。阎连科常用女性主义的眼光看待家族中的女性,“我四婶说不定是女性主义的乡村典范”,④⑤⑥ 阎连科:《她们》,第140-141、116-117、117、154页。“我目不识丁的大姑的人生该是多么壮美的一部中国近代史、妇女自由解放史和女性平权努力的乡村历练奋斗史”;④也特别提到还健在的母亲和小姑,“如果我想让这本《她们》的散文成为乡村女性史和女性学的专著书,就应该现在拿着录音笔和照相机,尽快地回到我母亲和小姑身边去”。

⑤阎连科意识到著述乡村女性史的方式是“实录”而非“虚构”。

事实上,乡村女性的生存境遇远比任何女性主义理论所涉及的问题都要复杂。她们苟活在时代和历史挤压下的边缘夹缝里,又要受到传统文化和社会秩序笼罩下的巨大话语权力的双向钳制。重男轻女的封建传统和象征秩序在文中随处可见。例如“做个男孩和弟弟,实在是伦理和命运好”;尽管二姐特别想读书,最终还是把上学的机会让给了“我”,理由是“姐是女的”;大姑家“嗜睡多、干活少”的表姐被婆家抛弃,被娘家遗忘,只因女人是“嫁出去的人,泼出去的水”。凡此种种,作者愤慨控诉:“这是中国最残酷、绝情,对女性犹如柔刀钝杀的文化和秩序。”“一切皆源于她们是女人或女性,尤其是乡村的女人和女性。这么说,如果乡村社会是古老、传统、杂乱的荒野地,男人、女人都是这块土地上的垦荒者,但当所有的垦荒者都离开土地时,田头墓碑上的名,却是只有男人、没有女人的。”三婶的反思结论是“男性是世界的万恶之源”。正是基于这样的结论,“让我重新去思考我这个男性作家写作的人生观和价值观”。⑥以女性主义的视角反观,三婶对男性的认知是挑战父权文化最有力的先锋誓言。作者以非虚构的方式,巧妙地解除了“谁说女子不如男”的偏见,同时还原了“男女都一样”对女性原始人性多样性与复杂性的遮蔽。形形色色的“她们”之中,一方面女性的身份和地位随时代的变化而渐次沉浮,例如婚姻的搭桥人:媒人、红娘、媒婆、介绍人称呼的演变和内涵的褒贬附着了多重政治和历史元素。男人“劳动”和女人“劳作”的社会定位,凸显了男性话语的傲慢与偏见,也隐现着女性生存的卑微与困苦。另一方面,女性的身份和地位之间也存在着明显的群体或个体差异。“我”的几次相亲经历意在指明城市女性和乡土女性生存境遇的天壤之别,男女的天平皆明显倾向于“婚娶”或“成为”城市女性。

非虚构意在窥破女性神話的遮蔽。女性作家书写女性主义文本,往往通过身体叙事,打破言说的禁忌,敞开女性的私人世界和个人体验。身体的历史写就女性历史,身体的遭遇记录女性印迹。《她们》则以世俗伦理的男性眼光审视女性“身体”。大姑因缺乏生育能力才嫁给了穷、丑、聋的大姑父;表姐因嗜睡才会被婆家赶出家门;“我”第一个相亲对象只因“跷二郎腿”这样“不合规矩”的女性体态决定了相亲的失败。

女性主义者往往将身体的变化视为自我意识觉醒的独立起点。女性作家着笔身体叙事拥有其天然优势,常以天生敏感的身心触觉感知自我的女性成长之路。法国女性主义批评家埃莱娜·西克苏提出:“我曾不止一次地惊叹一位妇女向我描述的一个完全属于她自己的世界,从童年时代起她就暗暗地被这世界所萦绕。一个寻觅的世界,一个对某种知识苦心探索的世界。她以对身体功能的系统体验为基础,以对她自己的色情质热情而精确的质问为基础。”因此她认为:“从男人们拼命让她们忘记并宣告其‘永远安息的童年回来了。”张京媛主编:《当代女性主义文学批评》,第189-190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2。女人童年的身体是“没有规矩”的身体,是一个正在发生变化而骚动不宁的身体,是一个正觉醒的身体,它在被袒露和自我感觉的双重催化下而猛然觉醒。《她们》以华彩般的篇章叙述了“母亲”的形象。女性主义者认为母亲是女性之源,她同时包含了女性的社会角色和伦理身份。为母亲搓澡是作品中别有深意的安排。作者借此解除话语禁忌,将身体嵌入历史,使长久被遮蔽的女性“哀史”的身体秘密向世界敞开。母亲的身体是风烛残年的自然之躯,是被岁月和苦难扭曲的身体,“矮胖、丑陋和不堪,白发缕缕,下巴双重,垂吊的乳房如同麻袋的岁月和女人生命史的沉沉暮暮都在她的身上样”。

③ 阎连科:《她们》,第201、202页。对此,母亲总结了女性的人生和岁月:“丑死了——这么丑地活了一辈子!”③作者在不经意中利用“现丑”破解女性作家惯常的“造美”模式。女性作家往往通过塑造美妙绝伦的女性人体——姣好的面容、婀娜的身姿、隐隐的体香、飘逸的长发等“造美”叙事模式完成自我价值的认同。女性按照男性的文化范本完成“自我造型”,却有意无意遮蔽了女性的自然成长之路。女性的“性别”正是以此“造型”被定义在父权文化的话语体系中。

二、剔除偏激:反思激进的女性主义立场

生态女性主义涉及生态环境中的人和自然,文化语境中的男性和女性的双重关系,理论设定重点强调性别差异,以及由此产生的性别对立和性别压迫,并把这种对立和压迫归向政治性:“男人通过强力的和直接的压迫,或通过仪式、传统、法律、语言、习俗、礼仪、教育和劳动分工来决定妇女应起什么作用,同时把女性处置于男性的统辖之下。”康正果:《女权主义与文学》,第3页,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4。其理论资源多富有“激进”色彩,如德里达的解构主义理论,拉康的精神分析学理论,福柯的话语权力理论等。因此,女性主义的实践策略具有强烈反传统的文化批判意识,以抗拒父权制的文化规范为基本姿态。“政治性”意识形态和“激进”的理论资源,使生态女性主义同时作为行动纲领的理论建构和话语实践,具备极其鲜明的个性立场。

女性主义者往往以“偏激”之势颠覆男性权力以寻求自我保护。“偏激”是一种挑战性的姿态,是激进的女性主义者的必然态度。它既针对外在于女性的男权世界,以及他们所代表的道德伦理规范,也指向被男性中心主义驯化的女性自身。这种“偏激”敢于冒犯父权专制文化,能够一定程度上改变女性压抑的“沉默”状态。克里斯蒂娃以激进的姿态超越常态下的两性平等,否认对男女形而上学的简单分类:“认为‘一个人是女人和‘一个人是男人几乎同样荒谬,并且具有同样的蒙昧主义色彩”。〔美〕乔纳森·卡勒:《论解构》,第159页,陆扬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8。西方女性主义者的理论“偏激”源于“运动”和“斗争”的需要,中国女性主义作家的“偏激”则来自对主流文学的话语规范和象征秩序的愤然反抗。

女性作家书写的女性主义文本,不管是自传体的自我呈现,还是叙述式的自我表白,都秉承一种“激进”思潮涌动下的女性姿态。林白的《玻璃虫》和海男的《女人传》是较为典型的文本代表。《玻璃虫》以女性视角的纪实体来反省一段宏大叙事,表现男性权力话语谱系之下女性漂泊无根的游离状态和反复错位的倔强选择,在嘲笑和反讽男性的话语中,不断拆解与讲述女性的身份认同。《女人传》是一部“非小说”体裁的女性主义文本,缺乏故事与人物而着重叙述和思想。相比之下,前者偏执的深刻将现实主义“寓言化”;后者专为女性挣脱束缚追因溯源。它们是女性作家的独特体验与未经权威话语过滤的个体化表达。阎连科的《她们》既有林白《玻璃虫》的“纪实方式”,也有海男《女人传》的“叙述和思想”。尽管文类跨界指涉多重主题,但《她们》中的“纪实”客观而真实,“絮言”深刻而真挚,在家族女性的命运轨迹之上刻画历史劫难的集体性寓言。一方面,作品以诗性语言描绘乡村女性的生存图景;另一方面运用哲理思维辨析女性主义思想。如果说阎连科过往的创作风格是以荒诞反窥生活,那么《她们》则选择以真实复现人生。前者以爱恨交织批判切身疼痛;后者则以冷眼深情审视女性人生。作为一个男性作家,阎连科对女性的描绘并不是“基于自我膨胀的欲望而生出的幻想”,⑥ 〔美〕朱迪斯·巴特勒:《性别麻烦:女性主义与身份的颠覆》,第18、37页,宋素凤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9。而是贴近生活原貌透视乡村女性的素朴人生。“许多时候,从女性的角度去索检我家族中的女人们的生活时,就像以树叶为眼去看林地和草原样。树还是树,草还是草,没有任何的质变和转移。”③④⑤ 阎连科:《她们》,第140、100、184、152页。《她们》对于男性形象的刻画着墨不多,但用情表意之间却不失偏颇。父亲尽管身体虚弱,在儿女婚姻大事上,起不到任何作用,但其存在意义不可置疑。当兵三年的回乡之景便是“母亲慌忙有序地在灶房烧着饭;父亲慌忙有序地咳嗽着”,③“可是父亲走了,与母亲相依为命的另一半坍塌不在了”。“父亲停止呼吸那一刻,母亲扑在父亲身上哭唤‘天塌了!天塌了!”④作者客观地表达了乡土中国中亲情伦理的理性尊重和夫妻情深的情感依赖。

通篇看来,三婶“通灵神化”的形象刻画犹如影射乡土激进女性主义者的“偏激”存在。在她的视野里“女人才是神”,“女人生了人,创造了繁华大世界。可女人生了人,立下这个世界后,男人被蛇魔、猴魔、虎魔幻化了,夺了女人的神位、皇位而让女人与神隔开了。男人们有力、有钱、有势(权)后,从此就开始统治世界,暴虐、敌视这世上的女人了”。

⑤三婶是“最独特的一味存在和滋味”,是自带女性光环的“神祇”形象。她对男人女人的判断无须归纳和演绎,以一种超验的感应再造出一种幽暗的神秘和难言的怪异,一切尽在种种玄妙与古奥的未知里。

同性恋是先锋派女性主义作家经常涉及的主体性话语。同性恋往往不被两性社会的主流文化所接纳,爱欲发生在同性之间常被认为是“病态”和“异端”。巴特勒则认为“同性情欲禁忌是先于异性乱伦禁忌的一个‘现在禁忌”;

⑥伊利格瑞鼓吹建立“另类性欲”。激进的女性作家往往会为同性恋的正当性进行激烈辩护,而《她们》以人性立场给予特殊群体平等关怀。乡土女性吴敏芝以一颗真挚之心表达同性恋人间的难舍之爱,也曾内心燃起借知识改变命运获得个人性取向自由的热望,却始终无法逃脱残酷现实的无尽摧毁而走向毁灭。作者以细腻的笔触再现同性恋者的心路历程,以悲悯的情怀给予特殊群体关注与社会现状反思。

三、“第三性”:拆解两性关系的二元对立

在西方女性主义理论中,关于性别有两大术语:一个是sex,另一个是gender。前者指自然性别或生物学性别;后者侧重于社会和文化中的性别差异,一般译为“社会性别”或“文化性别”。肖沃尔特认为:“在美国的女性主义学界中,‘性别(gender)这一术语用来指强加在生物学的性别差异之上的社会、文化及心理学的建构。如同‘种族或‘阶级一样,‘性别是一切人类经验中一个基本的或有机的社会变量。”〔美〕拉尔夫·科恩:《文学理论的未来》,第269页,程锡麟等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3。人类社会先后经历了“性”的自然成长历程和“性别”的文化塑造过程。被父权文化规约下的女性,其自然成长历程和文化塑造过程都是被扭曲的。“女人”的身份是被“定义”的,主要源自社会的身份建构。波伏瓦在《第二性》中说:“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后天形成的。任何生理的、心理的、经济的命运都界定不了女人在社会内部具有的形象,是整个文明设计出这种介于男性和被去势者之间的、被称为女性的中介产物。唯有另一个人作为中介,才能使一个人确立为他者。”〔法〕西蒙娜·德·波伏瓦:《第二性II》,第9页,郑克鲁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

西方女性主义者对英文中man的男性特指含义体现出本能性的排斥反感。汉语中“人”这一抽象词汇涵盖超越性别的意味,但涉及具体的“人”时,却存在鲜明的性别意识。阎连科写到四婶时说:“若放弃黑白分明的男性、女性视野后,把她们当作女性的‘人或‘作为人的女性时,那就能看到她们身上的光辉和照耀之美了。”④⑥ 阎连科:《她们》,第140、141、224页。但“若”只是一种理想假设,现实中的中国乡土女性仍然难以逃脱男权传统的伦理枷锁。四婶是个特例,她的两性哲学和性别伦理是天赋的认知,“她一出生就明白‘男人、女人是不同的人”。

④男女的“不同”,既存在自然性别或生物性别的差异,也包含社会性别和文化性别的区分。在男/女、夫/妻、兄/妹一系列看似对等的二元关系中,同样包含着象征性的等级秩序,前后项同属一种主从关系,由前者主宰后者。这种习以为常的表达背后深埋着男尊女卑的传统观念。

父权制的解构与颠覆一般表现为弱化男性,或让男性“缺席”,转向同情或认可同性。“在一个传统哲学的二元对立中,我们所见的只有一种鲜明的等级关系,绝无两个对立项的和平共处。一个单项在价值、逻辑诸方面统治着另一个单项,高踞发号施令的地位。解构这个二元对立,便是在一个特定的时刻,将这一等级秩序颠倒过来。”王先霈、王又平:《文学批评术语词典》,第353页,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8。作品中“她们”是叙述主体,男性在“缺席”状态下被弱化为边缘形象。父亲的病弱體态迫使他在“我”相亲之时只能听从母亲安排,“躲到我家房后小院的日光下”;四叔,一个家庭内部的“边缘化”人物,因四婶的“能干”让她成为家中统揽全局的“总管、主任、和账房先生”;身为局长的吉伯伯,安排“我”相亲时自信满满,结果被轻而易举地否定;蛮横粗野的三叔,为了自家院墙寸土不让,与父亲大打出手,结果被大嫂三言两语说服。这些都是女性优胜男性的叙述表征,在细致朴实的描绘中融入作者有温度的生命体认与灵魂共情。

解构和颠覆的另类方式无疑将女性推向男性化的异端。女人的生物学性别是“第一性”,“社会学性别”是“第二性”。这“两性”被定义为女人之所以为女人的基本属性。在此基础上,阎连科提出中国乡土女性的“第三性”,即乡村女性身上的“男性”特征。这一特性“最终成为中国乡村女性——尤其是我们家族和那块博大深厚的中原大地上,女性最鲜明的与其他任何地区、国度的女性都不同的独有之特质”。

⑥仔细品味,“第三性”意味深长地暗含着中国乡土女性所独有的性别特征。“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这正是西方女权主义者在不断斗争中努力争取的权利。恩格斯认为:“妇女解放的第一个先决条件就是一切妇女重新回到公共的劳动中去。”〔德〕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1卷,第87页,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编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16。在特定的历史环境下,“公共劳动”是一个被限定性的指向,既指向体力劳动的场域,也指向政治、文化、金融、教育等非体力劳动场域。阎连科笔下的乡村女性是在体力劳动场域体现为“男女都一样”,而女权主义者追求的则是政治、文化场域中的平等。“男女都一样”的基本准则要求女性像男人所希望的那样,与异性在精神和事业上保持同等追求。这一点在女性作家笔下往往以牺牲女性的性别特征为代价以求取成全。乡村女性的生存窘境恰恰是既“被要求”女人像女人,也“被要求”女人像男人。一方面,“第一性”规约了“必须”由女性承担的功能,“第二性”赋予并加之于女性“责任和规范”;另一方面,“第三性”承载着“女性之他性”外力驱动或内力诱惑。这种需求的产生具有“无性”特征,要么因政治外力驱动迫使乡村女性“不得不”的无奈屈从;要么由欲望的内生诱惑激发乡村女性主动选择。

中国女性主义写作笼统地讲有两大特点:其一丑化男性,简单化地将男性描写成恶棍和性欲狂;其二躲避男性,沉浸在女性自我的内心世界。后者更忠实于个人化的呈现和内心化的表露。而阎连科选择将复杂性的女性命运和历史性的社会批判结合起来,剖析“女人男性化”背后中国乡村女性的生存状态。20世纪80年代的许多女性作家的内心深处沉淀着“他性”认同与“雄化”女性的倾向,创造一系列别具特色的“铁姑娘”“女强人”“女英雄”形象。这类形象大多围绕“男女都一样”的价值尺度进行塑造,以“解放”女性为初衷,然而她们顽强地秉持着男性的价值规范。“事实上,妇女已求助于‘女强人这一概念。但是,不管强悍有多么好,我们对强悍有力的妇女持有一种矛盾心理。”〔英〕玛丽·伊格尔顿:《女权主义文学理论》,第322页,胡敏等译,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1989。“女人是对立面,是男人的‘另一面,她不是一个真正的男人,是一个有缺陷的男人,她主要被赋予一种否定男人基本原则的价值。”〔英〕特里·伊格尔顿:《当代西方文学理论》,第193页,王逢振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然而进一步看,乡村妇女的精神和肉体不可避免地受制于多重层面的无形压抑,她们只有牺牲自身的若干特征才能换取部分的价值认同。文学作品对人物的描述和展开方式无不受到特定文化逻辑的规约,这种文化逻辑所隐含的男权中心主义下的价值规范,伴随着母权制的崩坍和父权制的建立而日渐根深蒂固。正如恩格斯所说:“母权制的被推翻,乃是女性的具有历史意义的失败。”〔德〕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1卷,第69页,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编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16。

女性主义在对男权社会象征秩序的不断颠覆和解构中重新发现和塑造女性。林白、陈染等人明确反对以“花木兰式的换装术”来谋求女性的独立解放,强调还原女性的固有面貌。一般而言,女性意识的觉醒是妇女走向自身解放的第一步,“反性征化”是解构两性关系二元对立的现实策略。女权主义者必须清醒地反思自身反本质主义的倾向,将“颠覆”统筹为“诉求”之后是否能真正实现自身“重构”?陈晓明认为:“女权主义天然地具有反本质倾向,当然是指它反抗男性中心主义,反抗由男性确认的一系列价值准则,只有把男性的文化霸权从女性的自我认知体系中清除出去,女性才能界定自己的性别身份。但清除了男性文化霸权后,女性是否就能真正回到自身呢?”陈晓明:《表意的焦虑》,第167页,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2。西方女权主义重在“颠覆”男权文化中心,而阎连科试图以“第三性”的“多元”共存拆解固化思维的“二元”对立,通过乡村女性真实的历史性存在实现传统两性关系的颠覆性“重构”。

四、人文乡土:“生态正义”的民族化呈现

西方生态女性主义是女性权利的政治诉求和生态环境的保护行动有意识合谋的产物,女性主义者在争取女权运动中,敏感地体察到与生态主义者在文化体位上的对等认同。“女性”与“自然”在人类社会中的共有境遇、二元关系中的弱势地位迫使自身沦为社会生活中被边缘化的“他者”。女性主义者从关注自身生存窘境转向关注生态环境恶化,于是提出了“生态女性主义”。生态女性主义是一种后女性主义思潮,它是生态思想与女性主义理论的交汇融合,是女权运动斗争策略的一种选择。生态女性主义思想丰赡而驳杂,其核心思想是以女性主义的视角表达对生态环境保护的坚决态度,主张“开放”“平等”和“生态正义”,倡导人与自然、人与人、男性与女性之间和谐共处的理念。

西方生态女性主义对生态正义的表达带有鲜明的后现代色彩,它是通过反人类中心主义来表达诉求,注重批判性的解构,忽略批判后的同质建构;同时觉察到了人类中心主义给人类生存带来的危机,但是没有追问反人类中心主义的最终结果。我们应该看到,中西方的历史和文化背景存在着根本性差异,中国传统农业文明中浓厚的乡土色彩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家族宗亲与血缘伦理之间密不可分的关系。人对自然的态度不是征服和战胜,而是讲求“天人合一”。人只是此间的“主导”而非“主宰”,两者并非敌对关系,“天人合一”的原旨意在容纳人与自然的和而不同。尽管存在“主元”和“次元”之分,但两者本是不可分割的命运共同体。《易经·系辞上传》认为“《易》与天地准,故能弥纶天地之道”,又说“范围天地之化而不过,曲成万物而不遗”,周振甫:《周易译注》,第233-234页,北京,中华书局,1991。意在说明人能深通天地万物之理,与天地和顺相生,万物与人和谐共处,以此表达人与天地合德的共生理想。

阎连科既具备西方生态思想的前沿视野,又很好地吸收了中国古代生态思想的养分,兼收并蓄地建立了一种理性思辨的生态整体观。生态整体主义思想将逻辑起点设置为人类演化于生物界的“下等动物”,胡先骕从物种的角度说明人类的起源问题:“自拉马克、达尔文诸人发表他们的天演论名著以后,我们乃知道人类并不是上帝在创造世界第六天所创造的,而是由下等动物经过千百万年的长期演进而成的。因此人类过分的自尊心便消失了,而人类乃能明确了在其宇宙中的地位。”胡先骕:《胡先骕文存》下卷,第305页,张大为、胡德熙、胡德昆合编,南昌,中正大学校友会,1996。而《她们》中反复表明个体生命的“偶然性”。不管是作为物种的“人类”,还是作为个体的“人”,都不應持有一种“过分的自尊”,而要自知“宇宙中的地位”。作者对偏僻而静美的小姑家的描绘,表现出对乡村女性权利的维护,对土地与人类共生共融的情感,从某种意义上弥补了古代诗文中“人物分离”的缺憾。阎连科在创作中主张自然与人文相结合。他认为文学作品中的“风景”不应是纯自然的存在,反对“长期用‘风景描写这个简单、直白似乎一目了然的概念来遮蔽对文学更为重要的关于环境、自然与人物‘天人合一的自然情景描写”。阎连科:《自然风景:决然不是人物与情节的舞台与幕布》,《扬子江评论》2016年第4期。他将“风景描写”与“自然情景描写”区分而论,认为“自然情景”不同于“风景”,它是“情”和“景”的结合,是人物与情节的环环相连,但“决然不是人物与情节的舞台与幕布”。中国传统人文思想已深入他的生态肌理。“中国道教强调的‘天人合一,在21世纪显得特别重要——这个合一,那就说人是自然的一部分,人和大自然同为一体,我们是大自然家族中晚来却更会思考的自然体。”莫冉、阎连科:《疫情流行的当下寻找自我和文学——专访阎连科》,《外国语言与文化杂志》2020年第1期。“天人合一”的思想渗透到了他灵魂的深处,在文学创作的主客体中演化为“人文乡土”。

“入城”还是“还乡”,是阎连科亲历并深陷其中的矛盾挣扎与困顿纠结。“入城”是他毕生的执念:在作品中,“我”求学、当兵、提干的人生经历只为一个目的,那便是彻底地离开这片土地,“那时对逃离土地的信念,已经可以上升为人生信仰的高度上”;⑥ 阎连科:《她们》,第47、20页。“我”相亲婚恋为着一个理想:“要誓死做个城里人”;离开生他养他的那片土地,进入梦寐以求的城市,是他矢志不渝的追求,“似乎是在我刚刚懂事时,我就决定自己这辈子一定要逃离土地到城里去”。⑥同时,“还乡”是他坚定不移的选择:《日光流年》用“回家”代后记,《风雅颂》最初命名为“回家”,《受活》的封面上赫然醒目地写道:“回家吧,那里有我们需要的一切。”《她们》中“我”和二姐运煤后精疲力竭地走在“回家”的路上深情感叹:“人往家的方向走着就是朝着奇迹走过去。人生若不是为了奇迹谁还活着呀!”

①在阎连科看来,写作是对土地与民间的信仰。他以“乡土隐忧”的形式展现农民的生死困顿与饥饿贫穷,对土地和乡村满怀深情。小姑嫁到了遥远偏僻的小山村,那里“水清花好”,“我”打小喜欢去小姑家,在那里下河抓螃蟹、割牛草、上树掏鸟窝;在那里有狼叫、有野兔无端跑进院落,等等。②更重要的是,“革命的锣鼓声响没有那么震耳和呐喊”,不像“那三年”,世界的树都被砍光了,连吃饭的铁锅也被没收上交。乡土自然生态养就出的人文地理赋予了“小姑家”浓郁葱茏的世外桃源色彩,犹如沈从文笔下的湘西和萧红眼中的呼兰河。尽管他认识到在“人”与“土地”的关系上男女有别,“说到‘土地的主人和劳动,歌颂的却永远是男人”。

③但固守家园的热望,男女都一样。小姑父死后埋葬在小山村,小姑每次面对移居他处的邀请,享受有镇有街的晚年和人生,她总是坚定地回答:“我哪儿也不去,我就守在这个村里和院里。”

《她們》是一个独特的生态女性主义文学文本,作品的内蕴游弋于故事与哲思之间。叙述者的身份在文中交叠出现,时而是清醒的旁观者,冷眼回望家族女性的坎坷过往,记录扎根于土地之上的生死舞蹈;时而化身亲历者,一头扎入作品,以男性眼光审视乡土女性的命运轨迹;时而隐身为局外人,理性辨析西方女性主义思想与乡土中国女性的生存历史和文化处境。当然男权视域与女性意识的固有矛盾也会增添读者把握《她们》中生态女性主义思想的难度。正如批评家陈晓明所言,阎连科在作品中“要揭示的东西又处在声东击西的诡异中,他自己也是触及到就顾左右而言他。他总是要在矛盾的情境中,在矛盾的态度中来处理那些困难的当代批判性主题”。⑤或许这也恰恰成为阎连科作品的张力所在。阎连科一如既往地呈现了那些被现实遮蔽的边缘世界,关于乡村女性的宿命和挣扎,以及被“现代性”叙事压抑下乡土文明真实的历史存在。如果说《受活》《日光流年》《四书》与《炸裂志》以神实主义的超越性幻化出苦难现实的原始姿态,那么《她们》则是一汪清水,倒映了现实主义的本真面目。作者采用常规感性叙述的正文和夹叙夹议、点评联想的“絮言”相交织的双重叙述体,联结理论和实践的互文意义,以此消解感性展示与理性思考的模糊边界。作品结尾部分还加入了与家族人物完全不相干的众多女性的新闻故事,来扩大涵盖量和表现力。当我们征用域外生态女性主义思想资源来诠释《她们》时,似乎陷入一种“似”与“不似”间的症结纠缠。这恰恰说明了生态女性主义思想所涉问题之驳杂,以及《她们》之外广大乡土女性生存困境的繁复存在。

〔本文系中南民族大学2021年博士研究生学

术创新基金项目“生态女性主义批评视域下阎连

科与迟子建乡土文学比较研究”(3212021bscxjj

17)阶段性成果〕

【作者简介】韩明明,中南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博士生。刘川鄂,湖北大学文学院教授。

(责任编辑 薛 冰)

①②③④ 阎连科:《她们》,第92、128、216、133页。

⑤ 陈晓明:《给予本质与神实——论阎连科的顽强现实主义》,《文艺争鸣》2016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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