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州传统人居环境景观体系研究

2021-11-18任维

中国园林 2021年10期

任维

王向荣*

景观是自然与文化耦合发展的时空连续体，独特的土地整理与利用方式造就了中国自然与人工融合的传统国土景观，形成了山、水、田、城一体的景观系统，维护并发展我国国土景观的多样性是当前多学科密切关注的重要课题[1-4]。在理论层面上，人居环境科学为传统人居环境及国土景观研究提供了统筹人地、“三位一体”、多时空尺度的认识论与方法论[5]。在具体地域上，国土景观表现为一定地理单元中自然环境与人工环境耦合互适、动态发展的区域景观系统[6]，是自然系统、水利系统、农业系统和聚落系统协同联动、叠加共塑的人文自然系统，其研究方法发展自乡土景观研究的“自然-水利-农业-聚落”层状叠加体系[7-8]，以解析景观的演变、构成与特征。

“山水斗城”温州地处东南沿海的浙闽地区，是公认的传统人居环境建设典范。长期以来，历史地理学、城乡规划学、建筑学、风景园林学、旅游学、社会学等学科对温州传统人居环境开展了诸多研究：历史地理学持续关注区域层面人地互动历史过程的考证研究，主要集中于海陆变迁、农田水利与农业生产等[9-12]；城乡规划学、建筑学与风景园林学侧重于关注聚落的发展历程、空间营建与地域特征，涵盖城市发展、海防建设及传统村镇等[13-18]；旅游学与社会学聚焦于地区历史文化形象与景观单体的研究[19-21]。然而，已有研究多从单一层面出发，零散且不成体系。本研究立足“山-水-田-城-卫-乡”一体的国土景观研究视野，结合历史图文资料开展大规模工业化与城市化以前温州传统人居环境及其景观体系的多层级、多尺度系统性研究，以期对地区特色人居环境的可持续发展有所裨益。

1 区域传统人居环境营建历程

1)魏晋南北朝——萌芽与奠基。

魏晋南北朝五胡乱华引发衣冠南渡，促进了温州地区人居环境的快速发展。东晋置永嘉郡，于瓯江南岸连五山营城，山水斗城格局初现。

2)隋唐五代——融合与发展。

唐上元年间置温州。安史之乱导致大规模北人南下，温州境内人口骤增，驱动城邑营建、水利兴修、垦海围田、建寺筑塔等蓬勃发展。至五代，温州城已形成“外罗城、中子城、东庙、南市、西居、北埠”的基本格局。瓯江南岸水网干道温瑞塘河全线贯通。

3)宋元——转型与创新。

两宋时期，温州日益向商贸港口城市转型。南宋政权偏安江南，地狭人稠的人地矛盾推动城乡人居环境建设全面发展。学宫与书院相继设立，永嘉学派发展壮大，促进了城建、水利、农业、港口贸易、学术文化等多方面的创新协同发展。元代，人居环境建设趋于停滞。

4)明清——曲折与成熟。

明代，温州城乡建设与生产生活受到海禁政策与倭寇袭扰的严重冲击，滨海设立海防卫所。内河航运因海禁而兴，河道开浚进入高峰期，瓯江北岸水网干道乐琯塘河业已成形。清代康乾盛世之后，农业、手工业与商业快速发展，私家园林不断涌现，与寺庙园林、衙署园林、书院园林等形成了日臻成熟的园林体系。

2 区域景观系统分层解析

传统人居环境是由自然山水、水利建设、农业生产与城乡营建4个层面耦合叠加而成的区域景观系统，可利用国土景观的层状体系研究方法进行分层解析。

2.1 自然山水：瓯岸山水、秀甲东南

温州“钜海以山水，雄秀甲东南”①(图1)。山形地势西高东低，以海拔20m以下的沉积平原为主，兼有海拔800m以下的低丘、高丘与低山。瓯江自西向东入海，与塘河及其他潮汐河形成相连贯通、纵横交错的水网。

图1 山形地势与水系

2.2 水利建设：拒咸蓄淡、利兼水陆

温州江海汇集，旱涝与风潮并存。其海岸线持续变迁，以人进海退为主要特征(图2)。基于此，温州水利设施系统建设以拒咸蓄淡、贯通溪河及保障生产为目的，包括海塘、塘河、陡门、水则、埭等水利设施的修建与组合。各类水利设施协同运作，将自然水环境改造为蓄泄可控的人工水网，塑造了富有地域特征的水利景观(图3)。

图2 海岸线历史变迁示意(作者改绘自参考文献[9-10，22])

图3 唐(3-1)、宋(3-2)、明(3-3)、清(3-4)水利设施系统示意

海塘“外捍潮汐，内护河渠”②，在沿海发挥着外御咸潮与内护田畴的作用。先民顺应持续变动的海岸线而不断向外新筑海塘，形成了唐宋、明代与清代3道海塘线。塘河源自早期海塘的退化及演变[9，23]，集调蓄灌溉、交通航运、连接城邑等功能为一体，是水利景观的核心骨架。区域内的塘河主要有温瑞塘河与乐琯塘河。陡门是可动态调节水网水位的水闸，集御潮、蓄淡、排洪、灌溉等功能为一体。地区的主要陡门为广化、西郭、海坛等。陡门的开合启闭由闸夫负责操控，视水则为统一标准。埭能障江、卫河、护田，分布于江河沿线的重要节点，与海塘、陡门等相互配合。地区的主要埭有蒲州埭、谢婆埭、东平埭等。水利设施协同运作，完成了对降雨、上游来水与海潮来水的适应调节，为农业生产与城乡营建创造了良好条件。

2.3 农业生产：斥卤围田、裕生民用

基于水系骨架，先民顺应地形、挖沟浚洫、作畦成垄，营造出独具地域特征的水网农田肌理，主要有圩田、涂田与沙田。圩田构成了水网平原的主体，是筑堤内以围田、外以围水的水利田[24]，有山麓高亢平原型、塘河洼地平原型与滨海围垦平原型3类(表1，图4)。

表1 各类圩田的特征

图4 主要圩田类型及作物种植空间分布示意(各样本均约为9km2)

作物种植构成了水网农田肌理上农业景观的主体。水稻种植面积占水网农田总面积的80%以上，是构成农业景观的主要作物类型。在空间分布上，水稻是各农田类型的种植主体，以圩田最为典型(图4)。柑橘自唐宋以来便是温州闻名全国的珍贵贡品，也是构成农业景观的重要组成部分，多集中于地势相对低洼的圩田中，以三垟为最盛(图4)。

2.4 城乡营建：山水人居、统筹一体

2.4.1 度地、营城、理水、塑景的城邑营建

度地是基于堪舆的城址选择。温州多面环山、东朝大海。先民始终将自然山水纳入温州城邑营建过程之中，在度地建城之始便确立了山、水、城、野和谐相融的空间格局(图1)：“当瓯越之冲，负山海之隘……依山为城，环海为池，险要扼绝，江绕郡城，东与海会，斗山错立。③”

先民于基址上象天法地，连海坛、华盖、积谷、松台、郭公五山以营城，形成了北据瓯江、东西依山、形似倒梯形的城邑形态，奠定了“斗城”的山水骨架。城内由近“井”字形的数条主街划分，均与城外山体有良好的朝对关系(图5)。

图5 温州营城示意(底图改绘自参考文献[25])

理水时统筹考虑城邑内外水系，形成了内外贯通、便利民生的城邑水网(图5、6)。城西南受三溪之水，于会昌湖调蓄。一支东行，一支北行，分汇温瑞塘河与附城水系。城外有西山河、城下河、东门河等，由广化陡门、西郭陡门、外沙陡门等蓄泄入瓯江。城内由永宁水门与瑞安水门引水入城，以“三纵、五十横、一内环”为骨架，形成了纵横交错、四通八达的城内水网，由海坛陡门蓄泄入瓯江。便利民生方面，有培气脉、通舟楫、便挹注、防火患、清官河与壮观瞻六大作用④。

图6 温州城邑水系(底图改绘自参考文献[25])

塑景多巧借山水之胜而重点经营，包括佛寺园林、书院园林、私家园林、衙署园林、古塔等(图7)。佛寺园林多选址于“磅礴蜿蜒，钟神秀而擅名胜”⑤的山水佳地，以江心寺与护国寺为典型代表。书院园林兴于两宋，常选址于依山畔水与环境清幽之地，融于自然，人文荟萃，如东山书院与中山书院。私家园林与衙署园林集中于城内。前者多为依托城内水系而建的宅第园林，主要有春晖园、玉介园、籀园、如园等。后者常毁于朝代更替，至清末民初仍留存的主要有且园、二此园与瓯隐园。古塔呈林立之势，主要有佛塔、文峰塔与风水塔，高耸挺拔，是重要的景观标志物。

图7 温州主要佛寺园林、书院园林、私家园林、衙署园林、古塔分布示意(底图改绘自参考文献[25])

2.4.2 控扼要害、守望相助、营城设防的卫所营建

元末明初，倭寇袭扰频繁，温州海防卫所随之设立。卫城级别最高，所城次之，与哨所、堡寨、水寨、营台、烽堠等相互配合，控扼地理要害，以点控线、以线控面、守望相助(图8)。

卫所营城是统一模数形制下的多样化在地表达。模数形制是营城基础，包括城池规模与布局模式。城池规模有等级差异，卫城城周一般为4.8km，面积约为1.44km2；所城城周一般为1.92km，面积约为0.23km2⑥。布局模式较为统一，以方正规整、外环城濠、中为公署、四街分城、水贯内外为主要特征。在地化营城过程中，多巧借山水之利而据山为台、借水为濠，形成形态多样的卫所城市(图8)。

图8 温州海防卫所分布示意

2.4.3 实用质朴、由山向海、类型多样的村镇营建

村镇营建以实用质朴的民居单体为基本单元，与水网农田开垦紧密关联，经历了“山麓平原-塘河水系平原-滨海海塘与陡门沿线平原”的蔓延发展过程。

将村镇聚落与农田水利网络叠加，依据其平面形态与形成时间，可将村镇聚落分为山麓聚落、堤塘聚落、陡闸聚落和溇港聚落4个类型[23]：山麓聚落最早出现，集中分布于地势高爽的山麓平原，多以“山、岙、岭”等命名，如茶山镇、吴岙村、岭下村等，背山夹(临)水是其主要空间布局特征；堤塘聚落多沿海塘、塘河等线性分布，与海塘管理或交通运输密切相关，常以“塘”命名，如塘下镇、横塘头村、河口塘村等，以支流堤塘主街为主干的鱼骨式布局是其主要空间布局特征；陡闸聚落位于陡门、水闸等水系控制点，多因陡闸管理而兴，常以“陡、闸或陡闸”等命名，如陡南村、陡北村、小陡村、石岗村等，平面形态上常围绕陡门或水闸蔓延发展；溇港聚落数量最多且分布最广，常依托圩岸、圩溇线性蔓延发展，多以“垟、桥、浦、田、埠、港、河”等命名，如三垟镇、宋桥村、西浦村、汀田镇、宋埠镇、七里港、泰河村等，平面形态多样。

3 温州传统人居环境景观体系

3.1 总体格局

总体格局包括山峦为骨、水网成脉、农耕立本、城卫安民、人文成境5个方面。

1)山峦为骨。山形地势是基本骨架，决定了水系干流的流线，塑造了温州的山水格局。脉由西来、东入大海的山脉分支派合，形成内外二重山势，是生产生活的物资来源、人居建设的自然本底、风景营建的山水佳地与点染化育的审美对象。

2)水网成脉。瓯江与塘河水系构成了纵横旁午的水网。从山多地少、程短流急、不宜耕种的贫瘠之地，到水网密布、蓄泄可控、沃野平衍的膏腴之地，水网的梳理与管控至关重要。塘河干流是水上交通要道与生态风景廊道，其衍生的平原水网紧密连接了城邑、卫所与村镇，成为组织传统人居环境营建的重要脉络。

3)农耕立本。水网成脉影响着农田的建设方式、开垦类型、景观特征与作物种植。水利建设、农田建设与农业生产协同开展，塑造了以圩田肌理为主的水网农田，奠定了地区尺度上内外一体、城乡同构的景观肌理本底，质朴乡野的村居生活方式随之形成。

4)城卫安民。以城池为依托的城防体系，是保境安民的重要屏障。城邑与海防卫所的城池营建构筑了融于山水、控扼险要、守望互助的城防体系，外保安全、内便民生的聚居环境得以营建，塑造了塘河为脉、城卫分置、村镇散布的城乡空间格局。

5)人文成境。传统人居环境是动态演变的时空连续体，其历时性发展过程表现为人文成境。传统人居环境的景观总体格局源于山峦为骨、水网成脉、农耕立本与城卫安民四者的耦合叠加，但更离不开历代文士的点染化育，包括八景的归纳总结及对山水风景、农耕景观、城乡环境等各类景致的提炼概括与人文升华。景致与人文二者交融、化景成境。

3.2 城邑景观

温州城邑景观体系主要为：首先，具有外部“大罗山-吹台山-岷岗山-赤水山-天台山-永宁山-挂彩山”序列与内部“斗城”九山环城而绕的二重山势，城北瓯江东流入海；其次，城南温瑞塘河水系沿线圩田遍野、村镇散布；再次，城池连五山为城，城内主街近“井”字形划分，有纵横贯通、河渠如栉的水网；最后，山水人居统筹一体，以“山水斗城”为主要特征(图9)。

图9 温州城邑景观体系示意

综合主要舆图、测绘图与城邑景观体系示意图，归纳温州主要景观意象为：城北江心屿与龟蛇二塔、附城“斗城”九山、城南温瑞塘河沿线景观、城墙与城门、城内主街与水街等(图10)。

图10 温州孤屿十景与主要景观意象示意(底图改绘自参考文献[25])

江心屿是城北江中的主要景观意象，有孤屿十景，是对温州“山-水-城”景观特征的精妙概括，景致题名融“江海-山峦-城郭-孤屿-民生”为一体：春城烟雨(城郭景致——温州城郭与春雨)、塔院筠风(孤屿景致——江心寺与竹林中的风)、瓯江月色(江海景致——瓯江与明月)、罗浮雪影(孤屿景致——东塔、西塔与积雪)、海淀朝霞(江海景致——江滩与朝霞)、翠微残照(山峦景致——翠微山与夕阳)、孟楼潮韵(孤屿景致——浩然楼与江潮)、海眼泉香(孤屿景致——龙翔寺旁的寒井)、沙汀渔火(民生景致——孤屿四周江面上的渔船)、远浦归帆(民生景致——东海远浦满载而归的帆船)。龟蛇二塔矗立于楠溪江与瓯江交汇处，与江心屿遥相呼应。

“斗城”九山包括连城五山与“斗柄”四山，“层峦叠巘，争巧竞秀”⑦，是附城的主要景观意象(表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