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不会缺席,晚点也没关系
2021-11-17榛生
榛生
1
這个黄昏,秋子与闰闰坐在江边的餐室,看着窗外渐渐升起的夜雾,吃着看上去比吃上去更漂亮的菜。一个小型的单杠,上面挂着五六片薄如蝉翼的白肉;小巧的餐盘,糟卤入味的,并不是鱼肉,而是鱼的嘴唇;一只巧克力球慢慢裂开,变成了一朵软软的花,是份甜品。
闰闰没有动筷子,她的心思全在自己的手机上。如果段均现在打来电话,她想她是会原谅他的。可是手机一直没响,就像一颗已然停跳的心脏。
“你还等他电话?真是让人瞧不起!”好朋友训起人来是从不留面子的,何况秋子是武汉人。武汉人的嘴巴历来削铁如泥,谁要是让武汉人不爽,先骂你个仰头翻倒,再细细地剥你皮抽你筋。武汉女人的嘴巴又更要厉害几分,她们和你交恶时会狠狠骂你,她们心疼你、为你好、替你着急时,也会狠狠骂你。
秋子骂够了闰闰,一心一意替她作起主来:“你别回北京了,就留在武汉吧,明天我帮你去找房子,安定下来再找工作。今天晚上跟我回家,什么也别想,洗了睡!”
闰闰望着窗外,那儿有一座大桥,桥上灯火繁华,只是夜雾把一切稀释,繁华是如此的不真实。闰闰从没告诉过秋子,曾经,她和段均在那座桥上走了很多个来回。那一年,她刚进大学,还是个19岁的小妹妹,第一次被男生约出来,心里好忐忑,傻傻地对段均说:“以后你不要来找我了。”
“怎么呢?”
“和你在一起何秋子怎么办,我不能抛下她啊。”
段均笑说:“那你就带上何秋子一起来嘛。”
一杯红酒之后,闰闰就醉了,像块面包胚,软软的,很好摆布的样子,看上去又有点可怜。秋子心软了:“唉,不就是男人嘛,就像出租车,走了一个,再拦一个嘛。”
2
秋子果真爽利,房子很快就替闰闰找好了,是蔡锷路一间旧式小公寓。武汉有很多这样的老房子,建于1980年代或者更早,木质楼梯,拼花地砖,墙壁上古旧的墙纸泛黄,但是很美丽。闰闰搬过去住下了。
闰闰放弃回北京,失去了工作,秋子又替闰闰联系人脉,帮她找工作。做朋友做到这个份上,堪比父母了。闰闰不知道该怎么谢秋子,提到谢,她也知道,秋子又会骂她了。她们都是武大的,从大一认识,到现在已有四年的友情。
一个月后,闰闰去到一间周刊做记者。武汉太大了,大得去一趟报社要经过三座桥、路过四面湖、穿过27个红绿灯路口。
闰闰倒也不怕吃苦,因为身体上的苦总好过心里的苦。段均真的再没和她联系,那是一个怎样的男子呢?他有很多优点,聪明、漂亮、有才华,是一个让女生拿他没有任何办法的人。可也正因这些优点,他不会爱任何一个女孩太久。
闰闰庆幸自己离开了北京,离开了那个不被爱却一再乞求爱的漩涡。随着时间的过去,不甘在淡化,她慢慢捡拾起了那个曾经遗失的自己,决定好好去爱自己。
秋子替闰闰高兴,开始张罗给闰闰介绍男朋友。蔡犀文是秋子公司的同事,秋子劝闰闰:“去见见嘛,他人蛮好的,就是俗了点,没别的毛病。对了!他马上就升职了,要当我上司了!就算你帮我。”武汉女人的小精明很可爱。闰闰瞪瞪秋子,“服了你了,我敢不去么?”
闰闰心里并不喜欢那个男人。仁兄长相尚可,但吃相难看。去一间环境尚好的餐馆,蔡犀文却点麻辣虾球,他吃虾球的样子真是让人想死:先将虾球嗍一嗍,嗍掉表面的汤汁,然后吐出来,再用手剥壳。
3
隆冬来临,天气暴冷。中国长江以南的城市是没有暖气的,即使武汉处在江边,气温不比北方高多少,也一样没有暖气。闰闰那公寓太冷了,她决定下班后去买个电暖器,等不及网购了。
就在电器卖场里,闰闰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喊她的名字,回头,原来是蔡犀文。说实话,闰闰看到他就忍不住往后躲。可是他已经拨开众人走到她面前了,“真巧啊,你也来买东西?”
蔡犀文陪闰闰挑电暖器,闰闰当他是客气,也没拒绝。可是她没有想到挑好了以后,他马上扫码替她付了账。这太唐突了,闰闰脸都涨红了。
电暖器被送到闰闰的房间,晚上,她打开它,真的好用,没一会儿,房间就不冷了。再过一会儿,闰闰觉得得脱掉一件毛衣了。电暖器上印着一只傻傻的熊,熊的鼻子上亮着一只红色的指示灯。闰闰望着这只小灯,想到蔡犀文见到她因为紧张抑或兴奋而涨红的一张大脸。闰闰没有喜欢上他,但觉得他有点好笑。
闰闰把钱放在信封里,和秋子见面时顺便让她帮忙还给蔡犀文。秋子坏笑着说:“其实不必还的。”
“为什么?”闰闰问。
“因为,你早晚是他的人嘛。”
闰闰作势去打秋子,可秋子却一本正经地说:“我觉得他还不错的,他人虽然有点粗,但是心很好,又会赚钱。”
“咦,你这么看好他,你自己拿去嘛。”闰闰说。
三天后,蔡犀文打电话给闰闰,说钱收到了,闰闰小姐太见外了云云,如果不嫌弃,他想请她吃饭。闰闰心里响起秋子的话,给他机会,也是给自己机会。放下电话,闰闰笑了,不知道这次他会不会点麻辣虾球,再吃出什么个鬼样子。
他没再点虾球了,但是他吃别的东西时声音还是很大,喝东西也像尼亚加拉大瀑布般让人震惊,但这次闰闰没有那么反感。她发现人真不可貌相,皮囊这东西,有时候和内里的灵魂还真是拧着的。蔡犀文和闰闰聊天,说的都是很实在的话,她发现他三观很正,也不轻浮,倒是比那个段均好很多呢。他们吃过饭,沿着餐馆那条路走走,没想到一走就走到了归元寺。他说:“陪我去看看好吗?”
寺门口有几个卖香烛的妇女三步一营五步一岗,绝不放过任何可能的主顾。闰闰买了几捆檀香,跟在蔡犀文身后进了寺里。看他在香炉前虔诚躬身,她也把自己手里的香点燃。她并不许愿,太多人许愿,佛已经很累了,所以闰闰只对佛说:“我叫苏闰闰,我来过了。”
4
深夜,闰闰的电话响了,是蔡犀文。
“你知道我今天跟佛说了什么吗?其實我在见到你的那天傍晚就来归元寺里许了愿,要佛保佑可以再见到你,后来我真的又见到你了,今天,我是去还这个愿的。”他说。
闰闰听他继续说下去:“可是,我不敢再许更多的愿了,比如,让佛保佑我们……这样的愿是不是太贪心了?我不敢向佛求,所以,我向你求。”
闰闰说:“我们才认识不久……”
“没错,但是时间也不是唯一的条件。”
“我还是要再考虑。”
“别考虑太久,你知道,武汉人性子都很急的。”
放下电话,闰闰发现窗外下雪了。楼下有几个小青年在打雪仗,不远处的酒吧有服务生出来堆雪人,酒吧里的客人也出来了,围着一个雪人。闰闰觉得自己发疯了,她穿着睡衣拖鞋走出去,加入到那些人里面,她知道在那个夜晚她是幸福的,因为她已经把从前的伤害忘记了,有新的人在爱她了。
5
闰闰觉得自己变得有力量了,至于那力量是什么,又是谁给了她力量,她不想想得太明白。
雪化了,街道湿湿的很泥泞。以前,闰闰最不喜欢武汉这个季节,现在,她觉得这个湿哒哒的冬天也很可爱,满街穿得胖胖的人们,满街的脏脚印,满街吵杂的武汉腔调……闰闰忽然很想约蔡犀文出来,一起找一间小小的虾球店,点一大盘烤虾球,就着枝江大曲吃。她又想起他难看的吃相,只是这次她觉得那个吃相也不是很讨厌了。
可是,蔡犀文一直没有再出现。
闰闰终于忍不住去找他。他礼貌地应答,就像一个很正常很普通的朋友。闰闰有点疑惑,难道那个下雪的晚上他跟她讲的话都是梦话吗?他说他很忙,匆匆就结束了那次会面。闰闰觉得受了委屈,决定去找秋子倾诉。可是,这次,秋子也不能帮她了。
“直说了吧,蔡犀文……他和我在一起了。”秋子的脸上没有什么歉意,直通通地说完,就别过头去给自己点了一根烟。
闰闰在惊愕与震撼中停了几秒,然后,她笑了起来,“你们?在一起?……好啊,也好啊!”闰闰眨着眼睛,她发现她变了,本来是应该愤怒的,或者大哭的,可是她只是觉得这没什么了不起。她是真心这么想的:你们在一起,挺好的啊。
秋子回过头来,声音低下去:“他告诉我,他年纪不小了,他想结婚。他问我愿意不愿意,我考虑了一天,就答应了。我觉得,也许我更适合他,我比你皮实,我不要什么爱,就是要生活,要生活本身,你懂吗?”
闰闰没说她懂,但她也没说不懂。她只是停了几秒,然后伸出手,握住对面那双手,那双武汉姑娘的手,她觉得它们就代表了生活这两个字本身,有血有肉的,有足够的精明也有足够的憨直。闰闰知道,如果她现在对秋子说“我也爱上蔡犀文了”,秋子可能会放弃,也可能和她翻脸,这两种结局她都不想看到。
晚上,闰闰打开电暖气,望着那只红色的熊鼻子小灯,真暖和。她困了,在睡着之前她有一个想法,她决定做那个在秋子婚礼上接到花球的女子。
幸福晚一点点也没什么,并不会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