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乡清单
2021-11-17田鑫
田鑫
每次回乡下,带一些东西回去,返回城市的时候,再带一些东西回来。
带回去的是可见的,带回来的却是巨大的空虚和回忆。
这一来一去中,记忆的口袋里,东西变得越来越多,时间一长,就有了一份杂糅了食物、药物、植物和动物的清单。
它们有的具体,有的抽象。它们像脐带一样,串联着乡村和城市,记录着我的来处和去处。
食物篇
回乡下,除了和亲人乡邻相遇,还有一长串味蕾熟悉的食物在等着你。每次回来,心里都有一份随季节变化的食物清单,在经过镇上的时候,一一收集。
秋天的食单上,白菜是最重要的食材,一次性需要十斤,附加粗盐两袋。留守在乡下的祖母,要用它们腌制整个冬天吃的咸菜。在我的饮食习惯里,咸菜不仅是下饭菜,还是祖母的智慧。她用一个坛子,让冬天寡淡的吃食变得有味道。
辣椒和蒜若干。祖父生前爱吃辣椒和蒜,家里的辣椒罐和蒜罐里,总有祖母用熟油拌好的辣椒和蒜。祖父去世七年,家里的辣椒罐和蒜罐从来没有空过,吃饭的时候,它们摆在餐桌上;不吃饭的时候,它们被祖母放在堂屋的八仙桌上。那里供着祖父的遗照。乡下的日子本来就艰辛,祖父喜欢吃辣,我一直怀疑他是想用这浓烈的味道抵消生活的苦。至于是不是,祖父已逝多年,我不得而知。
胡萝卜三斤。我们那时候吃胡萝卜,从不去镇上买,每家的菜园子里,最不缺的就是它。孩子们在巷子里捉迷藏,饿了又不想回家找吃的,就到附近的菜园子里随意拔一根胡萝卜,在腿上蹭掉泥,土腥味还没除干净就“咔嚓”一嘴咬下去,甘甜在嘴里蔓延。那时候,我们经常模仿大力水手吃菠菜的样子吃胡萝卜,然后兔子一样在村庄里胡蹦乱跳,似乎永远不知道疲惫,后来才知道,胡萝卜素有保护眼睛、改善皮肤、预防夜盲症等作用。这粗糙的大地馈赠给勤劳的人们的食物,竟然藏着如此神奇的功效。
买回家的胡萝卜本来是腌咸菜用的,有了胡萝卜,咸菜就会咸里带着甜,这跟乡下生活之味一致。可祖母却把胡萝卜切成丁,在面条上撒一些,在白米粥里撒一些。她怕吃惯城市口味的重孙女们不认乡下的粗茶淡饭,想着看到黄黄的胡萝卜,一定能多吃几口家乡饭。可孩子们的味蕾根本不是一根胡萝卜能打发的,这用了心的胡萝卜最后让我吃了。
馍馍十个。父亲、妻子和女儿们各一个,我一人吃好几个。“馍馍”是乡下人的叫法,是饼和花卷之类的统称。我那时候在镇上上中学,全靠馍馍护佑我的胃和正在发育的身体。时间长了,我就成了馍馍肚子,几日不吃馍馍就会想。我最喜欢在馍馍刚出锅的时候吃它们。乡下人都说,新媳妇的舌头和腊月里的猪肉最好吃,我那时候不知道新媳妇的舌头是什么滋味,只吃过腊月里的猪肉,我觉得刚出锅的馍馍比腊月的猪肉香多了,咬一口,应该像新媳妇的舌头一样。
猪肉三斤。在祖母这一辈人的意识里,招待客人不能没有猪肉。我们一年回来一两次,跟客人一样,饭桌上也必须有豬肉。我通常会买肘子和猪头肉,肘子留给父亲和孩子吃,猪头肉绵软,祖母嚼得动。肉提回来,祖母全部分解后,满满几盘子端上来。我笑话祖母,这是猪开会还是猪亮相,她笑骂我嘴贫,说猪肉也塞不住我的嘴。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我们村的猪肉是按规划吃的:猪蹄子和肘子年三十晚上煮,猪头肉年初一吃,说法是稀里糊涂吃吃喝喝,过年啥吃法,这一年就都这么吃。猪身上其他地方的肉可是要严格按照规划来吃的,节俭的人家,一头猪能从腊月吃到来年的端午节。那时候没有冰箱,猪肉就被炸成肉臊子,压在缸里,做饭的时候用勺子挖一点出来,和在饭菜里,就当吃了肉。乡下的素淡生活就这样带上了荤腥气。
现在,两盘猪肉摆在餐桌上,两个女儿的吃相很像小时候的我,而牙齿松动的祖母已经不大吃肉了。她看着我们吃。我突然想起小时候过年,一家人围着一盆子猪肉大快朵颐,祖母也是这样在一边看着,不时递盐和醋过来,就是不吃肉,我们以为她不饿。是啊!难怪她永远那么瘦弱。祖母似乎就没有饿过,这么多年,她靠什么活着啊?
药物篇
以前,祖母靠什么活着,我说不清楚,现在,她靠药物活着。
祖母有个随嫁的木匣子,以前装她的嫁妆——一对银手镯和两副金耳环,以及春节要发给孙子们当压岁钱的崭新人民币,旧年里留下来的粮票,爷爷的烟锅嘴,叔父们参军前拍的照片。现在,这个木匣子变成了药盒。盒子里的药分别涉及心血管、牙疼、中耳炎、肠胃不适等多种疾病。
这个生于1932年的老人,身体已经到了靠药物维持的阶段,可是她坐在我面前的时候,完全看不出垂老的样子。我老觉得她像泥塑的菩萨,多少年了,一直是那个样子,面色红润。只有当我近距离观察她的时候,才发现那红润是老年斑在聚集。
健胃消食片,是我所熟悉的药。我们小时候不但没挨过饿,还经常把自己吃撑。每每这时,胃就跟调皮的小孩子一样折腾人,祖母便拿出健胃消食片给我们当糖果吃,吃了胃就舒服了,饭又能多吃,循环往复,这味药几乎伴随了我整个童年。现在,轮到祖母用它喂养自己已是暮年的胃了。她的胃忍受过好几年的饥饿,忍受过槐树皮的粗纤维,忍受过剩饭的亚硝酸盐,这颗乡下千千万万母亲共同拥有的胃,在本应该颐享天年的时候,却开始反酸、胀气、糜烂、溃疡……积攒了八十多年的毛病统统出来作祟。祖母只能靠健胃消食片来安抚它,与它和解,可是,八十多年的委屈,胃还能承受多久?
阿莫西林分散片,是我不熟悉的药。请允许我照录说明书:阿莫西林适用于敏感菌所致的下列感染:1、溶血链球菌、肺炎链球菌、葡萄球菌或流感嗜血杆菌所致中耳炎、鼻窦炎、咽炎、扁桃体炎等上呼吸道感染。2、大肠埃希菌、奇异变形杆菌或粪肠球菌所致的泌尿生殖道感染。3、溶血链球菌、葡萄球菌或大肠埃希菌所致的皮肤软组织感染。4、溶血链球菌、肺炎链球菌、葡萄球菌或流感嗜血杆菌所致急性支气管炎、肺炎等下呼吸道感染……这么多年,生活的不幸没有让这个小脚老太太趴下,而溶血链球菌、肺炎链球菌、葡萄球菌、流感嗜血杆菌……就轻易让她卧床不起了。我们最怕秋天,总觉得秋天的祖母随时像山上的植物一样,可以被大地收容。我们老跟她开玩笑,要是撑过这个秋天,又能多活一年。
祖母是否熬过一个又一个秋天,还要靠感冒清热颗粒和银翘解毒颗粒。祖母最严重的一次感冒,半个月没下床,我们一边给祖母治病,一边忙着准备寿衣和棺材,想着祖母这一次是躲不过了。被一场感冒撂倒,从此和疾病、痛苦、孤独告别,这是村里很多老人求之不得的死法。可我们并不急着让祖母死去,她活着,老院子就有生气,老家就还是家,如果她死了,老院子撂荒,老家就不是家了。祖母争气,二十天后下地走路,我们赶紧把寿衣和棺材藏了起来。
硝苯地平缓释片,主治各种类型的高血压及心绞痛,也是我熟悉的药。祖父活着的时候,它是家里的常客。我还记着它的属性:薄膜衣片,除去薄膜衣显黄色。口服,每日1次,初始计量每次20mg。童年有很多个周末的下午,我陪祖父躺在炕上听秦腔,每每听到《血泪仇》唱“手托孙女好悲伤,两个孩子都没娘,一个还要娘教养,一个年幼不离娘,娘死不能在世上,怎能不两眼泪汪汪”时,祖父就哽咽了。他是我见过的最刚强的男人,也是我见过的泪水最多的男人。我母亲去世那一年,他没有当着众人哭,但是一个人的时候,总悄悄落泪,有几次也不顾忌我,听到伤心处就泪流满面。看见我,他哭得更凶,许是悲伤过度,面色也起了变化,呼吸紧促起来。我赶紧下床,拿来他常吃的几种药,倒了一把送进祖父嘴里,这其中就有硝苯地平缓释片。这药救过祖父的命,现在继续救祖母的命。
其实,这些年祖母最大的病,在心上,这病的名字叫孤独,是一种任何言语都医治不好的病。她十几岁嫁到我们村,开枝散叶到最后,孤身一人守着四合院。儿孙们一个个离开,一个个成为心头的牵挂。她的寂寞,只有土狗喜喜知道,结果它还死了。夜里,满屋子的孤独。祖母说,天不黑她就睡了。她不是瞌睡,她是怕这夜一样巨大的孤独。天亮了,孤独变成了阳光,压在她身上。她想告诉我们,可除了接听键,她不知道用手机怎么才能和儿孙取得联系;她想告诉喜喜,这只狗活着的时候也孤独,现在死了,一了百了;她出门去找人说,村庄里多数的四合院都落着锁,两扇大门冰冰凉凉;好不容易遇到个人,不是忙着赶路,就是和祖母一般年纪的,耳朵基本上成了摆设,喊着说话,只给你个冷漠的表情。孤独无处可去,只好装在祖母心里,压在祖母身上。
药物诸君,已经不是清单上简单的名字。它们替我们这些做儿孙的,维持和照看着祖母的身体。它们责任重大,替我们保护我的祖母,不能出任何意外。
植物篇
保护祖母的任务交给药物,保护村庄的任务则交给草木和牲畜。
每次回乡下,最先迎接我们的是草木。沿着小径回家,走在齐身高的草木中,总疑心会有野兽出没。蒺藜是我遇到的第一个“野兽”,它划伤了我的手臂。
小时候看武侠电影,看到流星锤和铁蒺藜飞来飞去,就到处去找相似物,遇到蒺藜时,才发现高手们的武器就是模仿蒺藜的,不过蒺藜在乡下并不伤人,还会救人。
“蒺藜子一升,熬令黄,为末,以麻油和之如泥,炒令焦黑,以敷故熟布上,如肿大小,勿开孔贴之。干易之。”这是我在三爷爷的《千金方》手抄本里看到的句子。鄉下人笨拙,经常会鼻青脸肿,身上到处是伤,赤脚大夫三爷爷常以蒺藜散敷之,身上的肿痛就被这看上去凶险的植物化解了。
这带着刺的蒺藜让我想起另一种植物——苍耳。那时候,我们把彼此当作此生离不开的伙伴,上学在一起,放牛在一起,打架在一起,无时无刻,形影不离。我们怕分离,就把彼此的衣服用苍耳粘在一起,两个人连体婴儿一样,这样一辈子就不会分开了。现在,我孤身一人,站在蒺藜身边,回想起苍耳粘着的另一个少年。他现在身在何处?
茫茫人海,我找不到他,只能去找苍耳。顺着沟往它的底部走还真遇见了 ,它们像是知道我在找它们似的,突然出现在小径的一侧。我采下几个苍耳,想带回去给孩子,攥在手里的苍耳已经没有童年时的尖锐,难怪它没有粘住那个少年,让他流落天涯。
车前草是我在小瀑布下发现的,远远看过去,它如谦谦君子一样,落落大方,或者是个女孩子,亭亭玉立。我有一种忍不住要去撸它的冲动。那时候,我不知道它叫车前草:说它是车,它跟前没车;说它是草,叶子又过于宽了些。只知道它们晒干了,厘出籽,能卖钱。我们就背了背篓去铲,漫山遍野地找,能铲的都铲了,一粒粒籽变成一毛毛钱。我以为车前草再也不会出现了,没想到多年后还能遇到它。
三爷爷告诉我,车前草的作用和它的籽一样多:祛痰、镇咳、平喘。车前草主治小便不利、淋浊带下、水肿胀满、暑湿泻痢、目赤障翳、痰热咳喘。车前草不仅利尿,还能祛痰、抗菌、降压。这味甘、性寒的植物被我们铲回来晒干,然后卖给镇上的药贩子。有时候我会想,当年我们采的那些车前草,医治过谁的病痛呢?
车前草医治过谁不得而知,蒲公英医治过三哥,这是我亲眼见过的。那一年,三哥老说肚子疼,一喝酒就吐血,去医院检查,已是肝癌晚期。村里的人胆子小,一听是癌症,腿都软了。医生让去省城的医院就赶紧去省城的医院,让回老家静养就回老家静养。躺在炕上的三哥,脸铁青,肚子隆起,呼吸急促,送回老家,明摆着是等死。三嫂子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翻山越岭去几十里地外问阴阳,这病咋得的?能好?阴阳不告诉她答案,让回去多吃蒲公英。三嫂子就疯了一样带着三个孩子去沟里找蒲公英。夏天的蒲公英一簇一簇的,像是知道三嫂子在找它们,可转眼到了秋天,能找的地方都找了,就是寻不见影子。眼看着三哥的肚子越隆越高,蒲公英就是寻不着。秋天还没深,三哥就走了。那天,三嫂子去找蒲公英,回来时还没进门就晕倒了,一篮子蒲公英,撒在门口。如今,我在三嫂子家门口看到一簇蒲公英,就想起到处找它们而不遇的事。这些蒲公英想是愧疚了,才在三嫂子家的门口扎了根。
在山野,扎根最深的是蒿子和冰草,现在,它们比我离开村庄时茂密许多。山野已经彻底成为它们的领地,那些此前被逼走的杂草大摇大摆地回来,小径上、地垄上,到处是它们的影子。它们还占领了被撂荒的土地。此前,它们是被铲子、铁锹、镰刀、旋耕机、除草剂赶走的;现在,铲子、铁锹、镰刀、旋耕机生锈,除草剂自己跑不到山上来,被封印的杂草获得重生后,展开疯狂的报复。
就在我展开想象的时候,放羊娃赶着羊过来了,他像来救援的一样,那群羊不急不缓,我能感觉到草木们已经紧张起来。草木收紧,剑拔弩张,似乎一场战斗随时要打响。可是,并没有冷箭射将过来,只有两只锦鸡从草丛里扑出来。
草木是大地的骨头,大地原本到处都是草木,是人用火用镰刀用铁锹改变了大地的面貌,现在,人撤退了,把大地归还给草木。草木是山野理所当然的主人,我闯入它们的领地,怎能不战战兢兢?我不敢贸然抬腿,只能退回到草木留出来的小径上。在山野里游走,很容易就陷入到植物们构筑的迷宫中。原本我只是想在山野寻找童年,野菊花却用一身金黄让我迷失方向,冰草和蒿子又把我引到山野深处。锦鸡扑梭梭地向天空慌忙飞去,我站在原地,想着自己是一朵打碗碗花,伸出双臂,想端住什么,或者抱住什么,可是,除了植物们迷人的气息外,四周空空如也。
动物篇
比起大地,天空寂寞多了。草木护佑着的大地时常会引起天空的妒忌,因此,大地派出鸟雀,时不时飞到天上去,让天空也热闹热闹,可不管鸟雀怎么飞,天空老是一副被亏欠的样子。
这飞向天空的鸟雀里,我最熟悉麻雀。每次回乡下,总能和麻雀不期而遇,时间长了,就觉得它们不是鸟雀,而是替我守着乡下的兄弟。
我坐在炕上看电视,秋天的阳光照进窗户里,人容易瞌睡,我关了电视,倒头就睡。恍惚中,我来到滚牛坡上,那里有一片糜子地,糜子快要熟了,祖父让我去赶麻雀,可是我却不能动。滚牛坡上,一件我穿过的旧衣服填充着稻草,代替我站在田野里。麻雀落下来,我没办法吆喝,也没办法挥动手臂,任由它们集结,然后扑向糜子。
醒来的时候,已经快黄昏了,女儿摇着我的胳膊喊:“爸爸,你做梦了,赶紧醒来。”我从田野里回到炕上。起身出门,看见院子里晾晒衣服的铁丝上,停着一只麻雀。这梦境应该是由它而起吧。我无从知晓。
这灰褐色的小精灵,我看着它,它也贼楚楚地观察着我。它肯定不认识我,但是我认识它,它和小时候我见过的麻雀长得一模一样,而我已经粗笨得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这小小的灰褐色的精灵,在天黑之前飞走了,它迅疾而又无声地飞翔,把夕阳的余辉抖落一地。
看到麻雀,自然想起“燕雀安知鸿鹄之志”的句子来。在乡下,麻雀被当贼一样防着,燕子却像等亲戚一样盼着它们来。在乡下人看来,燕子看重家庭出身,一贫如洗的家庭,屋檐下就见不到燕子。那些年,村子里都是土屋子,房檐内里是芦苇和树枝,燕子选好人家,衔来杂草和毛发,就开始筑巢。村里的人是绝不会驱赶燕子的,虽然它们叽叽喳喳,虽然它们总是把粪便拉得到处都是,但人们觉得屋檐下有燕子,说明这家人聚气,能过上好日子。
我们家的那一窝燕子基本上没看到什么好日子。它们筑巢之后,我们家就开始走下坡路。先是母亲因车祸去世,接着是妹妹半路辍学,没几年,祖父也离我们而去。燕子看着我们家道中落,也不离开,还生了好几窝小燕子。它们配合着我们家的悲欢离合,似乎努力要把我们家带出困境。我记得母亲临终前的那夜,低矮的屋子里,昏黄的灯光照着的每张脸上都目光呆滞,表情哀伤。我们不说话,等着母亲留下遗言。屋檐下的燕子,整个晚上也出奇地安静。这窝燕子知道我们家过得不容易,但是它们一直没有离开土屋,后来父亲执意翻修堂屋,拆老屋的时候,独独留着房檐,等燕子自己飞走。父亲后来告诉我,那燕子就是不走,最后只能把窝拆下来,放在偏房的屋顶,它们才离去。这是一窝重情义的燕子,我们家的新房盖好后,父亲特意在屋檐下留了位置,可再也没见燕子回来。
我跟女儿讲喜鹊的故事,祖母突然来了一句:“村里很久没见到乌鸦了。”难道它们是受不了人们的唾骂才消失的?那时候,乌鸦整日无事可干,站在枝头嘎嘎地叫,日子本就让人心烦,听到这聒噪的叫声,烦恼似乎被放大了。人拿乌鸦没办法,只能唾它、骂它、用石头扔它,好像这样就可以把霉运也带走。其实,那时候人们的日子虽然清苦,但不至于倒霉到喝水塞牙缝的境地。人们只是想让这清苦日子早点过去,这乌鸦一直叫,心里的盼头就被叫乱了。特别是冬天黄昏的时候,如果村里传来乌鸦的叫声,整个村庄都会提心吊胆。冬天难熬,村里的老人们最怕过冬,也最怕听见乌鸦叫。
乌鸦真的不叫了,鸟雀们也都不怎么叫了,只有布谷这些时令鸟儿,跟鸡一样,时令一到,完成任务般地朝天空叫几声。也没有人仔细听是布谷还是别的什么鸟叫,也不再担心乌鸦聒噪了。这村庄的灵动停留在房屋和院墙之下,全靠猫猫狗狗了。
我是在去小卖部的路上遇到那只猫的。它趴在墙头,正盯着一只麻雀,似乎已经很久了,应该是早就做好了攻击的准备。我的出现让它的计划落空,它因此愤愤不平——到手的麻雀飞了,又不能对我这个给它制造麻烦的人怎么样,只能“喵”一声,悻悻地消失在巷子里。这是我回乡下这段时间见过的唯一一只猫,接下来的几天,我专门留意了一下,再也没见到它的踪迹,也没有发现新的猫。我开始怀疑,它是不是这村里的最后一只猫。
村里的人是利己主义者,养猫养狗多是出于某种目的。村里猫最多的年月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那个时候,大家都在自家地里忙乎,到了秋天,麻袋里、粮仓里都是粮食,大家藏着掖着,不想让别人发现,但是老鼠才不管这茬,谋算着麦子都码放整齐了,就悄悄钻进来。那时候水泥还是稀罕物,房子都是泥土盖起来的,不经老鼠挖,很多放粮食的屋子都沦陷了。人就开始和老鼠斗,鼠药不敢用,怕伤及人或者别的牲畜,老鼠夹子的作用又有限,猫就派上了用场,谁家正好有一只,就成了香饽饽。有几年,老鼠泛滥,一两只猫根本应付不过来,村子里的猫开始大面积繁殖,几乎一家一只。水泥普及后,房子坚硬到老鼠打不了洞,猫就开始慢慢被遗忘了。现在,村里的粮仓大多空置,老鼠早就转移了阵地,好几年都没再见过,猫的存在还有什么意义?没有人会养一只猫作为宠物,它们孤冷怪异的行为,可没办法与乡下生活匹配。那么,我遇到的这只猫靠什么生活呢?它是谁家养着的?养着做什么?这些不得而知,可以确定的是,这只猫的存在,至少可以维持住村庄动物清单上的物种丰富性。
具有同样作用的,还有一头毛驴。我很多次写到它,可对于它,却还是那么陌生。每一次去看它,它从来都不会理我,我像一个多情的少年,在自己心仪的姑娘面前束手无策。它在槽头的时候,小眼微闭,满怀心事的样子。它似乎看破一切,对于我的出现,无动于衷。它一定是乡下最有思想的牲畜,仿佛一张口,天机就会被道破。
毛驴孤独、清高,要知道,它们当年可是村庄里最受欢迎的牲畜。山上的路雖然难走,但只要羊能走的,毛驴就能走,还能驮粮食。村里的地刚分到每家每户时,毛驴立下过汗马功劳,在山坡上运过小麦,在沟底驮过水。去山上随便一个野地里,就能吃饱肚子,回来还能攒一地的驴粪。毛驴多的时候,一头毛驴叫一声,村庄里就响起毛驴交响曲。现在,和声部分已经消失,只剩下眼前这头毛驴,它代表毛驴生活在村庄里,丰富着生物链。如果这个链条断了,毛驴这个谱系就会在我们村消失了。
牛是村子里最常见的动物,和村子里的人关系也最亲密。它们拥有单独的房间,过年的时候,还有专门给它们举行的仪式,可见它们的重要性。
剩下的牲畜里,羊的数量最多,流动性也最大。满山的草木若没有它们的啃食,早就泛滥了,从某种意义上说,它们替我们掌管着村庄,像个猎人,满村庄巡视,发现草木试图霸占村庄,就群起而攻之,一口下去,草木就矮了半截,让村庄还是原来的样子,这样,不管我们离开多少年,回来的时候,看到的都是村庄当初的样子。
(责任编辑:孙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