课堂记_参考网

课堂记

2021-11-17姜宇清

美文 2021年21期

姜宇清

晚到生

课上，一位学生晚到了。我从讲台上走下，来到他面前，他以为老师要批评，先低头说：“老师，我错了。” 课堂有掌声。我说：“我只是想问你……”学生说：“老师问吧，我什么都说。”课堂又是掌声。我问学生：“家乡来自哪里？”他说：“青海偏远山村。”我问：“村里晚饭时有炊烟吗？”他说：“村里晚饭前有炊烟。”我问：“你误过吃晚饭吗？”他说：“阿妈会到塬上喊我回家。”我问：“你谈过恋爱吗？”他说：“谈过，在初中。”我问：“约会误过吗？”学生含泪说：“误过。”

他又补充说：“羌族女孩视信如命。”我问：“假如有战事，你入伍了，出发时，你不会误吧？”学生腾地站起，行了个军礼，他说：“我会冲锋陷阵献出生命！”教室爆满掌声……我知掌声出自对他的誓言，更出自他的军礼的规范，军人的范儿。

我说：“入学时军训课练的吧？”这时，学生齐答：“是——”他们朗诵诗，也没这么齐过。回到讲桌。这段师生闲话用时两分钟。其间窗外一只鹭鸟像是偷听，翅膀亮了一下，掠过蔺草，麦田，和河水。而此次课堂表情却饱满生动，刚才的话好像是湖水与微风的话……

老段

学生聚会前夕，微信上议论：老段会在哪里呢？今天大家高兴了。来，先放下筷子，再放下手机，这两样，等于是，暂放下传统和现代。搂着，先拍一张传上。让大家看看老段，是不是像被抓回的，或30年后出世。细看，看到念书时同学都叫的老段，老师也叫老段。老段不老，还是原来的老。就是说，风尘仆仆的老段，没变，如初心，里外一致。那么，这么多年，老段忙什么，念书时，老段喜欢照顾人，大家都找他。近来老段又去照顾谁？自然也照顾了难言，和风霜风雨。在刷脸时代，如果你要检视一下所有的脸，你会在老段脸前，停顿下来，你即刻会在心里说：多美呀，纵然艰辛，没事啦。如果你还有些抑郁，即刻会被这脸朗照。如果你遇了危险，你会对这张脸喊：快来救我。老段脸，天生悲悯，与热肠辉映。没有了解和判断，直觉直达直信。好了，手机再放会儿，可以拿起筷子。筷子即是兄弟。喝酒吧。老段，同学，三十年陈酿，李白诗云：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

学生周婷

直到周婷在网空出现，真的，我已感到应离桌了。最后就借周婷仙指那么一点，就点到穴位上，窗口亮了，在暮春的晚上。电脑出了问题整个人也像出了问题，电脑有毒了整个人也像病了。这天，直到周婷在QQ里出现以前，真是什么也没做成。几位高手说没遇到这种怪病，束手无策，好像也没有天外黑客。是的，我在修改，屏黑了，周婷在远处仙指那么一点，灯亮了。屏，开始退潮。网时代，我像个盲人，这一次我试图被粘上去，像只孤独的红蛛，好在有周婷仙指做我的探杖，周婷是我的灯。

年

家亲里教师多。年根这几天打打麻将。四位老师，分坐东西南北。打牌与做老师没关系，又有点联系。教数学的，总爱算牌的概率;教物理的总言输赢为相对;教农学的有点保守，总说到牌运，一半技艺，一半手气;而我总对牌阵有感觉。总在心中惦着一手好牌。我不太爱“海底捞月”这种，即使来了机会，能持平静;也不奢望“九莲灯”那至境，那是麻仙的背影，梦里也几乎不大可能相遇;我所喜欢的，是“杠上开花”这个词。念着这个词，就有无限快乐！这不，年前我真在杠上开出一次，且是唯一的一枝。接着，新春的香气，律呂，花花鸟鸟，次第过来……

（注：“海底捞月”“九莲灯”“杠上开花”三个美词均为麻将顶级和牌用语。“海底捞月”是指一局牌打到最末的四张，都还没有和牌。剩下此四张牌，只摸不出手，前三人分别摸起不和时，只剩下最后一人摸最后一张，这时手起锤落，恰好摸起的正是要的。此为麻将大和局之一。“九莲灯”，也称“九头鸟”。手里拥有的牌数，两头为三个“1”三个“9”，中间是2345678。这样，当麻友打出从1到9分别哪张数字牌，都可成和。这应是麻将最美的一个牌型，千载难逢。“杠上开花”是指手中的三张相同牌，等到别人打出第四张同牌时，即可成“杠”，恰好开杠由牌阵末端摸起的这张牌，正是等待中的收张。“杠上开花”也为麻将大的和局之一，但要比前两种常见，成功率高，常常“现身”。应是麻局中最为开心喜气之一种。）

三大頭海蜇批发部

周末，我看见一辆喷了“三大头海蜇批发部”的小型货车，有些好奇。就随它到了“三大头海蜇批发部”。部，设在宁波章水镇，这里有个古树村。正是我想去的地方。我在“三大头海蜇批发部”，想看见三个大头的海蜇，部里人笑着，告诉我这里没有三个大头的海蜇。“三大头”，是他们老板的乳名。老板过来问我：你是教书的吧，眼镜里书生气未脱。他说，他也曾经是老师，教过小学。因生下时头比身子大;长大了，头也没小过。小孩子们见了他就怕，后来他就做海蜇生意了。与“三大头”分手时，他送我他写的一本海蜇书。在古树村，打开书，也打开了渔船，海流、潮汐、季风的信息……

漂

老师退休后垂钓。这样，他只挪了两地：从占讲台，到坐在河边。河边，有人钓就钓了，老师钓了又放了。不担心河水肥瘦。惊喜他近九十的人了，眼睛那么好！眯成一条缝，一线天，专注远处的漂。黄豆粒那么小的太阳！在一河碧水中浮沉……他的鱼漂，多为自制。羽毛的，梧桐木的……中空，实心，卧的，立的，随意挥洒的，都有。看着漂，有水雾迷蒙，他的好视线也能穿过。

看着浅水，深水的讯息。时有风浪中的讯息。准确捕捉，并依然扬杆敏捷！这些功夫看着熟，也来自他曾经的课上……他的漂，向远。他玩的是长杆，推过半河，黄豆粒那么小的太阳！他的太阳，是他的，我看不见。在水中央，大河的中央……

课堂点名

微信定位签到。课堂实名制。课堂集结号。屏幕上显出每位学生青春的头像和脸庞，像同登一次榜。几秒钟后，集结完备。老师指出其中两个虚位问及未到原因，课代表回答：一个还在医室，一个在路上。

老师说：好，我们上课。多媒体大屏有弹幕飞过。大屏背景，是老师放上的一张照片，是家乡神农溪的褐色岩壁。还能看见岩壁上那个有名的洞口，里边驻扎生活着几十万只短尾燕。到现在仍是个谜，海上的燕子，怎么会驻扎在长江的岩洞。当然，老师讲的内容，与我对画面的闪想没有关系。

初春，学生心中正伸展着专业的花枝。在线平台上，有硕果，也有待放的蓓蕾……

里桥韵致

从里桥过来。里桥南畔是水上读写馆。水上读写馆读书，似更适合读些线装书无标点书古人书。文字与意象似从水上排了队漂来。有时水面朦胧，雨后虹霓里会有白鸟雾歌。

书香页，掀到对面网红食堂饭香也飘来。始知该于水上离座，该由古色古香的史幻中走出了。从里桥上过来，步子像被放慢为特写。由西向东直伸直拐，大约从一端走到另一端，要有五折好伸好拐。桥把过桥过程拉长，且有顿挫。这个设计妙，像多座桥的感觉，里竖桥与里横桥。你在桥面也在桥里。桥里自寓意，过桥得桥;桥面尤平阔，如漫步水上宽街：来往见学人，清风柳荫好。

走出里桥，走入体艺广场，这天阳光一等！毕业前夕的正午，广场上，草坪上，在晾晒学士帽，学士服。导师服尤炫目。是晾赛似展会。阳光下一片广阔黑金色！黑板天黑墨魂，学士服静音喧哗，导师装无声解读……是的，走入特殊服制的秋野，是他们的羽翼包围了我！这是我一点点看全的羽翼。似感觉到了风劲草舒，云外雁行的画面和节奏……

里桥东岸，素质拓展中心礼堂，正举行一年一度的毕业典礼。记得有两个细节，理事长徐亚芬女士给学生整理衣领，扣一扣扣。学生轻轻称她：徐母。老校长石钟磁院士同每位同学照毕业照。七十多岁老人微笑迷人，与五千学生挨个拍，表情竟不僵滞，且每一张能生动。表情是职业的，内心高兴是职业的，老校长是数学家，拥此五千瞬间，自是心里有数，一生幸福……

粉笔年华

他在粉笔末中的形象有些虚幻，像一幅剪影。他总爱穿宽松的黑衣或灰白衣，显得瘦削和美颜。教室光线暗时，灯光下，粉末如春絮，如冬雪……讲台上有一盒粉笔等他。他越是喜欢粉笔，大半生与粉笔在一起。他说过，没有粉笔的课不能算作课，老师不在粉末中，也少老师味道。记着他拿粉笔的姿势，不板书时也拿着。课堂漫步描述，粉笔夹在中指食指间，像顾不上点燃的一支香烟，此时他的形象似有雕像动感;他在讲台前解析如讲演。粉笔由拇指中指合拍往前推出，像指挥棒，此时他的课堂节奏，音乐性明显;板书中磨剩的小小粉笔球，他也不舍。常以其为道具，斜抛轨迹，或坠为落体。听上届学生说，他手中颗粒，另有用处，课堂走神的同学曾中过。此种课堂小情景我未遇着，倒是见他，每至说明解答环节，习惯摩挲着小小粉球，像摩挲佛珠。他赞赏我写的怀念粉笔的诗。这是他退休前的一课。这节课他说少写多。粉笔如泉，横排，竖排，图画，表格，流线，圆心……笔端逸出，各自归位，设计精妙。而且他用了黄的蓝的红的多色粉笔。白色粉末仍是主色调。但在粉末的雾里加密了多色的注解和标记。他的粉笔书法挂着，粉笔乐音走着，上课剪影长久停留……只是一个动作，还习惯写完转过身来，轻轻弹一弹衣袖。他说过，他是“粉尘中人”……此刻，他握着的，幻如一节鹤管，一根白羽，飞翔。掠过逻辑长河，落脚于真理岸畔，粉末的云课堂粉末的雨课堂粉末的雪课堂粉末的春絮的课堂……粉末飘飘，他弹了弹衣袖……然后有强迫症似的，将课刚开始时一丝不苟的摆放，收起——讲台右上角的水杯;擦手的小毛巾;讲台左上角的镜盒;讲台中间的开阔地段，通常会是打开的教案夹，与小小的作业层楼……课末，他抬头微笑着与同学道声再见，走下讲台……想起他一生粉笔相伴。也有时与粉笔较劲过。有时会不像在黑板上写，像是敲击，有时粉笔会断成一节，两节，三节。粉笔有了重音符。今天他的讲解，顺风顺水，行云流水，水到渠成……以往那些散开的粉笔，一节，两节，三节;一拍，两拍，三拍……幻化着，像是连成一个专列。回头，见他总在目送……

香

作文课，轮到讲解“一字立骨”单项作文练习，文题文体不限，练习环节要求可选两种写：一是文句中不出现这一字，一是文句中到处出现这个字。训练过程中，写作教师坚持“下水游泳”，跟着学生同步练习。一起品尝文字的趣味和快乐。遂想起一次游五台，见敬香情景，拣了这个“香”字为题，写成了第二种。形式取自由体短詩式，八行里，加上标题，出现十四个“香”字：“人众的香。满山的香。/多了香精的香。会释放甲醇，苯的香。/会使佛僧，菩萨生病的香。/严重时，也会致癌的香。/烧高香，烧头香，烧大香。/又会怎样？/与香雾居，不闻其香。/香雾缭绕，注意山门。”

似梦

1.凌晨，掉入一个梦境。怎么也上不来。早课，总怕误了。昨晚定的闹钟不来。匆匆取捷径过去，还未到教学楼前，上课铃响了。这次是连踩着课铃走进教室的机会也没了。通往教学楼的这段，像漫长的沙漠，教学楼像远处沙漠中的海市蜃楼，教学楼前，怎么还有两头狮子。教学楼前的狮子，不可怕，是来听课的智能善兽。焊入沙漠中的脚，就是拨不出，腿也有刺梅和荆棘绊着。这时，情急之中忽拍了下脑门儿，芝麻开门了。遂想起老生已毕业，新生课表还未排出，梦醒了。

2.这天，有学生来说到过私事。小女善养猫，为其看似温柔加了不少分。这是他被她骗过之后，对我说的。他还说他与她交往，是从网上晒猫开始的。他们话题有三分之二是猫话题。猫，之于少女，不仅增其温婉，且润之灵气。这是我补充的。学生笑了。随后，我们谈到他的毕业论文：《论列那尔的动物散文》。

3.老师课堂上表扬了一位学生。学习委员说：“老师，他啥也不带，笔记从来懒得做。”老师说：“这种人，班里多吗？”学生说：“不多。他甚至手机也不带。”老师说：“我在讲台上看见他的专注，这次，他的作业是个范本。他不带东西，带了一个脑袋。”

4.体育场上用鹰眼。总能还原。总能发现任何一个小动作，铁面无私。不过，通常还得靠肉眼。有争议，有悬念，有一天，肉眼可以升级到鹰眼吗，鹰眼会下岗吗？鹰们该高兴了，人类是这样赞美它们，信任它们！它们的眼，不仅锐利而且公正。他们不仅在岩崖，还可请到大赛赛场，考场，它们才是皋陶，才是朱斯提提亚，裁决之终审，可以还原，却不允更改。

5.梦见东北师友，他正跳下冰河。退休后仍然坚持冬泳。冬泳贯穿了他的一生。

他说，季节转冷时，就要几倍于平时跳下冰水的次数，数九寒天，才是冬泳的火候，也是冬泳至境。退休后有大把时光在冰水中体悟。但在冰排到来之前，暴雪封河之时，记著上岸……他的话对我说的，对他自己说的？他留给我的一本《唐诗潜信息》，读着，感觉其中多数话是对古人说的……

6.老师走上讲台。老师平视着，学生还在低视着。老师对低头族们说：你们看，我也不能不看。那么，我问你们，谁还在仰望星空，请从你们的专业，学科数一下。学生仿佛被老师的话惊了一下，都抬起头来，掌声如阵雨。我听的这节课从这儿开始……

7.这个站口有多辆公交车都可到达上课地。眼前的，一辆一辆过去，都不是。等待是这样。又有一辆一辆过去，还不是。竟有一辆，后窗探出一只小小狗脸，茶杯狗，一定是藏在袖口里带上去的。不需等待时，它们一辆一辆在你眼前停下，过去，都是。不过，等待的总会是下一辆。等待到不觉是等待，运气不会差，只是等待的在等待中。眼前的夏花灿烂。风信子，月季，在春红褪过，复课了。进校门时例行要检测一“枪”，等他说：“好了，可以通过。”但不要问：这一“枪”为什么不响，响了就麻烦了，就报警了，这不是你所等的。

8.一群海豚，在大海上前移的情景。大大小小，老老少少，海上相依，蔚蓝中的一片灰褐。不能隐形，可与海色相融。海豚，此时不能有梦。海豚的睡眠，不能有深度，是半睡半醒。海豚们即使是困倦至极限，也不能完全入眠。海豚睡着了会被海水淹死，它们的眠床，永远是无际的海水和波涛……海豚们没有蓝色梦，这是我听到的海豚音如此锐利纯净的原因;海豚们即在蓝色梦中，这是我听到的海豚音那么淼远浑灏的原因………

课与气质

她忧郁的气质。这使她的课，开成了阴天里的花。下了课，谈到课。也未见她的畅快。有什么能拿走劳动的愉悦？或者，人家的高兴早沉底。与外表没有关系。那么，课在阴天里上，会是什么样;在晴天里上，会是什么样，上课与天色有关系吗？而气质与课肯定有，有时还是内在的。今天，这篇课文本身的欢畅节奏，被她稳定而忧郁的气质，降了下来。却也是很美，并有了另一种风调。

杯子小记

1.课间，学生说：老师的新杯子很美。课间休息时，学生仍会提出问题，有时是不是问题的问题。如杯子的美。先是因为新，有所不同。拧开杯盖，放到一边，问学生，美吗？学生说，是普通的玻璃杯。杯子美，还因为实用。这时，学生专注点在杯盖。杯盖，海波纹饰。一带螺旋形蓝色波，手拧动，且会由杯水念起海水。这时的美不仅不会泄漏，含有诗意。一次课上，也会常有一个中心意象：新的，实用的，诗意的。感觉有时像个套娃。一个一个套上，整体是一个……

2.有时，一次课，真的不能说跟杯子没关系。一次山里游，推销员要我带一只回去。带回，带去上课。感觉那次课不一样。真的没准是杯子，促成了一种课气场和课体量。课里还有意外收获：解除了一种疑虑，及剩有焦虑。细想，好像不因为那只杯子是一只，刻了经文和图案的滴水观音杯。也因那位推销者。她的话语对我，又像自语。不夸饰，也不强制，气息娴静纾缓，似山谷里，存有她说话的回音……

3.有些事似有神秘感，比如掉了杯子。我在多个类似场合，时刻，掉过杯子。

这次杯子不在包外，在包里拉了链的，还是在进站口掉了。想水时才在包里摸到。三分之一碎了，三分之二部分以杯盖作底，立在包里。半杯水晃着。碎碎平安……这情景有数次，档口出现。意识里平安好像会说话。今天听到平安说：每次不是你要平安才掉了杯子！每次是平安降临你才掉了杯子！这个档口，有时是在火车，飞机，或轮船启动;有时还伴了风雪，沙尘，或台风的时刻。碎碎平安，岁岁平安……

4.早晨上课不忘带杯子。昨日，杯子还是忘在教室了。打开很久没有开过的一个柜门。竟有这么多旧杯子！玻璃的塑料的陶瓷的木头的水晶的静卧的直升的螺旋的带耳的高足的能量的卡通的清澈的不透明的像雾的像雨的冰爽的暖手的持重的甜心的……像是遗忘，像是一场重逢！课，上到一定火候，一把岁月。杯子也累积了历史感。此时，它们站着，无言，静默……怎样美丽的时间和地点，杯林，杯谷，杯的花间……我曾抚摩着，激动着，欣赏着，甚至有些疯魔地请回它们。此时，它们站在面前。没有蒙尘。一个一个，文静幽娴，只是成了没事人。

我习惯地轻唤它们：“助我的神们，你们中哪位，跟我走进晨光，上课去。”上午课三节连着，窗外有一列高铁闪过。有趣的是，它到达的时间与我上完课的时间重合。下课铃响时，那边的海城报时钟，也正好响了……

龚老师

人育好，始养花。深秋，看望退休的龚老师，和他的花草。老师养花也养草。老师说，看季风中草荣草枯与花落花开是一回事。老师推荐一枝三角梅，每一枚叶芽，正在成花。满枝的花，开满月。紫梅，红梅，墨梅，能接上冬日的白梅。老师养的花，比艳丽还要艳丽几分。超艳，是关花势，花潮，花的盛世的心情吧。美的极致就没有了阴影吧。这些问题，老师没有说。老师正从河边提上一小桶河水，带我走近他的花前室后。他指着一只乌龟说：好看吧？龟壳上生有花影！他说龟，看上去慢，其实灵敏，龟是水陆两栖神物。老师说起他小时候，见它太阳好时，会晒在大树的根须上。如去拿，即刻不见。像个变戏法儿的，说有就有，说没有就没有。龟的思想是感情。老师说养的这只，一次溜出去，就没了形影。水畔屋角，草丛石罅，再寻不到。月头走的月尾突然回来，慢如静止，像做错事的孩子。老师热泪滴上龟壳。他为它洗尘，在一曲《重逢》中：“黑暗中前行的身影，无声无息。远行，潜伏着未知的宿命……”老师说，最爱它的壳了，圆满。本土生的，壳不会太大，不吓人。龟背画影，其影幻灭。隐藏的部分，包括纹理，阴阳，已知，未知，细细端详久一点，似会逐一呈现……

蛇的诗

诗歌沙龙，学生又提到老师的诗。被学生提到，像听生日歌似的。学生竟能背出1996年的《雨前》，一首写蛇的诗：“……沉默的运行呀，漂亮的阴冷呀/雷声拥着它没入密集的草丛，闪电照耀着它/杂花努力掩盖着它诱人的身段/草梢是弯弯曲曲地流动了/是花色的风，是花蛇的风……”蛇是世间流畅线段。金线或银线;暴露的或隐藏的线。也是缘于小时在野地拔猪菜，被蛇咬过。无形的线，在菜花丛里，不知游到哪里去了。对其惦记绵延着，不曾中断。曾在另一首《野地》的诗里追述过：“莽丛深处有蛇迹/我被它螫过/血印是一个“工”字/是蛇的口型/蛇毒的雾在肉里散开，上升/人的腿上似有煤层/她揪下头发为我缠勒/蛇毒被截/鐵青的雾不再上淹/黄昏的林子暗暗发红/她的发落下时是一绺黑色的蛇了/……野地里的草，蛇气泄过，发黑而不死……”它柔情美丽神秘。那次回村后，老人们从蛇的口型，判断出是条小蛇。成长中的蛇，毒液浓度不够，毒性未熟，能量有限，也无保留。人没事，蛇倾尽会死。心里有了阴影。入夜有了心理恐惧。不是怕小蛇阴魂，是害怕它没了……这是和蛇的第一次接触。因此有了《雨前》。只是《雨前》里，小蛇变成大蛇。看着画面有点紧张。它正通过乡村大道，非常美，且仍然神秘……近期又忆起蛇，当然它们不是一条，但都活在故乡。在此补录一篇短记《草谷》：

小时跟村里老光棍去收割莜麦。黄昏时分归来，天色渐暗。老光棍顺便带我从麦地走进草谷。他又割了一捆草，背了回走。这时我看见那草的腰带，不是他习惯绾的草绳，通常扛在他肩头的那捆草的草绳或捆麦的麦秸绳，此时，竟是一条明亮的蛇。他是以蛇为绳啊！我轻声对他说，赶紧把草丢开。他丢开草，后退;转身看到，又后退。他定了下神，又走近那捆草，他把那捆草连同捆草的蛇，推下草谷去了。草滚下草谷时是寂静的声音，远处有钟声的涟漪……过了些天，我跟着光棍去过草谷。那捆草，已变成干草，散开了。草谷枯黄，裸露，幽静，那条蛇不见了，蛇也无足迹，银色的河也无足迹……记得当时，光棍把一捆草扛在肩头时，那蛇的头伸起，在他头的上方闪，最近的闪，或浴。像场荒野舞美。天色不暗，斜辉中，蛇身，蛇信，光亮发红……我想，光棍当时不是故意的，只是习惯了割完草抓把草绾草绳;只是习惯了割完麦抓把麦绾麦绳。再用草绳或麦绳做草要子或麦要子，捆了麦捆或草捆回家。只是光棍的这一串动作看上去实在是好看，像表演，那蛇是否是有意与之合成了一段原始舞蹈。那条蛇知这点，双方无伤击。蛇伸展自己时，不以为做了捆草的绳子，是以为锦麟盘着草。以为自己是草的环，草的金环，或银环。或在蛇的意念里，它就是对草的最高奖赏，是草的金腰带。老光棍不老，只是该娶媳妇时没娶过，过了娶期。老光棍对待动物从不伤及，即使是有毒的……

福海天鹅

与傅老师游福海。教哲学的傅老师说：只有一只天鹅，事实上只看见一只。他接着强调，偌大一座古园，广大之镜面，只一只，正好是这一只。看见岸上人众，拍照。天鹅高竖纤颈，轻移重身，向着镜头游来。无数镜头里，一字排开就是一岸天鹅屏。偌大古园，会以为只是天鹅园。天鹅红嘴白沿，喙基浅黄。我说，天鹅是优雅高贵。傅老师说，它的鸣声里有忧郁。天鹅近移。傅老师又说，天鹅的梦，在天外。绒波有层次，叠合着无限层次，与其划出的一道白色涟漪，是最为和谐的一个层次。天鹅给足游人面子，让他们景仰。沿曲岸，轻步慢带，款款移入荷花深处。那一回转，看到它的红网掌！高冷范儿。天蝎块，人鱼线，多俗;生命脊线，也无须圆润。如一粒带柄星光，静谧的夜空色，集于自身。天水间，美感的极限处，是它的存在。傅老师说，它的存在，让你感到自己不存在。

冰雪企鹅

肚子因冰雪变白。或原本就是一块白色冰面。

企鹅们攀上最高冰峰。像我儿时爬上家乡的山头。

它们摇着，高兴着，无声笑着，你看我，我看你，互相致意。

它们这时骄傲地对着热，对着远处袭来的暖流说：

来呀，我等着你，看你怎样将我这最后一块，消融……

小学记忆

念小学，在石梁村。四周石头包围。半山上，有一抹红岩，远看如旗。小学课堂又称书坊。是教室和老师办公室连体。中间开一扇门，老师上课，一推门，就出现在面前。我们交作业，一推门，也就站在老师面前。通常，门敞开着，自由进出。教室南墙另开一道南门，只有下课时开。出了门，窗前开阔地就算操场。

麦收季，操场南面会传来麦场上放碌碡的信天游。信天游如当地的风一样当地的云一样。信天游起来时，回应唱和，风会停住云会不动。这时，小学的课就有了背景。这时，老师会特别注意我们的注意力。放学或周末。老师常带我们到他家玩。主要是去摸老师收藏的一块石头。说是摸了，就是摸着好运气。其实，学生知道，跟着老师就是好运气。老师让我们领会的：一是他喜欢的石头;一是他喜欢石头。他说石头会塑造一个村庄，和一个人的个性。大家不知老师在哪遇到的奇石。旧而滑，形状有些怪。光泽发于内，图景迷幻。老师说，裴李村人摸过。磁山人，河姆渡人摸过。还有元谋人，北京人也摸过。那么，我摸过是什么人摸过？老师说，是石梁村人摸过。是刘三洞人摸过。是二道营人摸过。三个村名实指同一个：是出生地，是故乡志。随便风掀开哪一页，村里的岁月，包括苦难，好像都变为歌谣加笑话。老师摸着石头的脉，笑着。笑着，过去半个多世纪了。半个世纪不到石头的亿万分之一个梦长。被老师带着摸石头，始爱石头。也曾带回过许多——形色，地域，气息不一的石头。只是我一群石头，没人摸过。老师家只一块，大人小孩都去摸。村里的，走出村里的;过世的，在世的，都摸过。近来闲看朋友为我刻的闲章：枕流漱石。容易想起老师洗石头的情景：他不用井水，用大河里的水……

我的牙是个残阵

老年大学的课间，讨论的常不是问题。讲课也尽量少讲或不留问题。学员课间说得最多一句还是“管住嘴迈开腿”。有次课间休息，一位学员问我：“老师牙齿不大好吧？”我说：“我的牙齿是个残阵。”这时，我俩换了位;他像是讲课，我听课：“必须修理整顿，先洗牙，再问诊，听听牙科专家明断。该拔的拔，尤其烂根的;该补的补，牙缺口也好比天漏风;该矫的矫过来，要形美，要看齐;该种的也种下，金的银的玉的铁的石的铂的钛的瓷的象牙的……看你的备份选择，然后埋好;放心，会比真牙稳定，不担心味觉迟钝，咀嚼物有异味。”我补充问：“然后，新军加旧部，卷土重来，要不要再对着麦田里的，菜园里的，林间的，海涂的，云空的……再战百个回合……”

槽牙

耳顺年始掉牙。先后有几粒跟我一起退休。近来，槽牙有动静，耳不聋眼不花牙不动摇，已属不可能。有顾忌，上课时讲的少了，带学生做得多了。没有谁知道我等待槽牙。槽牙，在虎牙后边。隐藏挺深，露面极少。而一排牙，从槽牙开始。没受外力，槽牙自己落了。这天早晨，你不担心吃饭，打喷嚏。不担心课上多讲话了。槽牙应是离休。槽牙跟我更久，家宝级别，包好，珍藏，与此前几位它们一起可开个会了。槽牙，不在嘴里在身边，陪伴到底。想起槽牙的好。它是我教书生涯的一部分。槽牙，坚守到新时代，品尝到变革的潮音，美味。助我咬开过许多生活的艰硬和寒冷……

购物讲解

这是个层次的世界。你看这翡翠。黄菲绿碧墨翠，紫气蓝脉白象。看好，别走眼。有A区B区C区三区，有正品仿品赝品三品，有天然漂白染色三色，有冰种糯种豆种三种……先看下这个黑的，黑山羊黑猩猩黑苦荞黑檀木。前几年，总有些个人奔这个来，轻轻去，轻轻来，不带走一块云彩。他们只带这个黑。我用手机灯，从它背面照一下，它会变脸;我不照它，恢复夜的黑，像男人的背影。A区出来，我带了片薄云彩。小姑娘说，你也不识别一下，比如在玻璃上划几下，看有无痕迹，硬度。比如，用灯光照耀，或放到月色里。我却只看哪个好看。有的好看不喜欢。有的好看又喜欢。有的不好看挺喜欢。这个吧，又很耐看。小姑娘说，以后你来讲解吧。

乱风

草原春夏之交，有一种乱风。来自东来自西来自南来自北……好像又都不是，在这种风中站会儿，并没失了方向。你该向哪边走就向哪边走。没有哪个方问的风会拉扯你，它们也只是逗留，让你在乱风中停留。或一般是你思绪乱时，心情乱时，才会有这么一阵特别的风陪你。在草原，夏季河涨之前，真的会有这么一种乱风，像很多当地情歌：二后生，三套车，烂棉絮，破麻包，度秸秆，信天游，爬山调……出自哪条沟哪道梁哪块塬哪片草场？是先后，又像一齐来过。中间你一声，我一声，最后是一个完整的调子，漫漫拉扯开一整块云锦。又一缕一缕随大河弯曲消逝……这时坐下整理一下，像刚才的风，一点也不乱。某年某月某日，教学督导组听某一老师的课，有的老师听不下去了，而我觉得真有味道。还使我想起故乡的这种风，就是这种感觉。

绪论课

绪论课上，教师有时会像一位导游似的，要将学生导引进专业景区，领略几乎全部的重要教学内容景点。学生一边走一边发问，曲径通幽，峰回路转。这是一个宏观的神奇的，有些陌生新鲜的王国，以后这群学子，他们的脚力，眼界，思维，精神，要在这里驻留徜徉很久，然后，再走出去……绪论课，也是一场大戏开场前的开台锣鼓，应富有激情和饱满的格调，并具全景视界。绪论课听下来，我是满意的，教学内容是看得见的。教学方式教学意境，有时是看不见的。看不见的部分，但就整体教学效果而言，会非常重要。教师在这些看不见的地方发力，可能要比看得见的地方还需多。看得见的是知识教学，看不见的是智识教学;看得见的是技能教学，看不见的是理念教学;看得见的是科学教学，看不见的是情感或关涉心灵的教学。须两者有机结合。这次听课，只是课堂后半部分提出的一个由学生讨论的问题，我略感有一点问题。不是说，问题提的不好，而是说这个问题提早了是否合适。教学中的问题是门学问，值得探讨。问题本身有问题火候、问题先后、问题主次、问题层次、问题品味等等，须悉心创设。问题摆在那是看得见的，怎么提什么时候提，也是看不见的。比如一个问题在教学的某个章节段上提出，可能就是小问题，具体问题。还是这个问题，放到前头的导论段上提出，可能就是个大问题，在此后展开的教学历程中，须防止它的倾斜性，使课程结构失衡……

看课

督导工作多是听课。有时安排看课。看，有课风景;听，有课奏鸣。行走教学楼长廊，查视课情。看课风格多为走马观花式。走马观花不是看不到，是“走马观花”。我还是要求自己脚步放轻点儿;更不能推门进去统计出勤率。也不太在意规定统计的学生抬头率低头率。看课时要特别想到课堂生态免打扰。校园夏日的风铃草，一缕一缕幽香中……忽在一间教室半敞的门外停留。静下，听到里边，正有一场热烈的争论。似一堂怀疑主义的课。动静，到了沸点，然而，河水声响是清澈的……假设的雾，思辨的花，冷冰冰的理性石……与热烈相思般冥想的帆，奏鸣着……我贴在教室外，聆听并等待结论。没有结论。老师有结论，被学生推翻了;推翻了，仍然是老师的结论。学生几乎各人也握有结论，有的被老师否定了;否定了，仍然是学生的结论。像是一堂美学课，没有定于一宗。结论非单项选择，结论生成一株枝杈众多的树。开心遇上一堂有争锋和交响的课……我也在看课表上写了句结论：各抒己见，堂风扑面。

实验老师

换衣，这是你们的时尚和荣誉。白大褂或蓝大褂。实验人，脱去油嘴滑舌，你们将会是一群务实的人。记住，听原理的。坚持以其解释数据，修正偏差，卡尺，导管，天平，示波器，光谱仪，它们等你的令。对的，那个新仪器的分析，总不太理想，课后我会打电话给厂家。还有，环境温度要保证。请继续。去算出算不出的。去测出测不准的。实验课通向真理，并富有探求和挑战意味。证明存在，揭开神秘。实验天空晴朗，在于要穿透几片迷雾几朵疑云。记着，始终不丧失手的功用。带上你的手，此刻比带了脑袋，带了眼睛，还要重要;一双长了脑袋长了眼睛长了心智的手，妙手，灵气的手，结论是你巧夺天工的手。都在你手里，物种，星空，我们正直播月壤返回，这令实验人自豪！出手吧，直接将知识导入实践。分辨，验证，以你的新现象表述新原理，实验报告里，不忘记下发现逻辑的奥妙，和想象的瑰丽。此外，你的手还会提醒你，一定要做的系统和美观。

记着你手里的流水线，电路板已不普通。不能焊成糨糊，应布成星空。你想象，一带一路就是流水线，就是个系统。记住，你不仅在网里，你在系统里。你将拥有一个不小的实验场。（没想到实验课老师会讲这么多，他带了一上午我听了一上午。他的课讲的近也讲的远，近的部分我不是很懂，远点的尚能感悟。下课，我们一起走出教室，老师接上的话，同样让我很感动）是的，他们在我身边，像我的衣服，包围着我，一刻也不离开。整整一个学期这样，烦不烦，每次三节课，煎熬吧？有几个捣蛋鬼，跟我作对。这不？把手烫伤了吧，幸亏我一把握了他的腕，拉到水龙头前冲洗。事先我说，不要碰实验的锅，他还说，没见过，就是想摸摸。还有的，别看上课积极，他有时也在应付，个别的，我已发现一篇作业抄的是别人的数据，这不行，课后，我会找他一对一谈。还有的小糊涂，不会看图，线路接不好。看她的编程一片乱象，要瞬间发现每一个乱象。发现了，真是又气又可爱。烦不是？煎熬不是？他们就在你身边能不煩吗，烦过了，烦惯了，就不烦了。这个暑期要退休了，此后没他们在身边烦，倒是真会有点烦了。说煎熬，煎，谈不上，熬，有一点。你不熬，课怎么会熟，课有半生不熟的，还没熬到。熬，需要时间，火小火大火慢火急，都不行，要有火候。有了火候，课，就算熬出境界;跟着，人就算熬出境界……这对他们，对我自己，都一样。

阳光灿烂地毕业了

学生毕业论文写作与指导，从寒假前就着手布置了，忙过选题，调研阶段，冬天快过去了。季节的萧索没太感觉到，春季来了，学生毕业论文也如冰河解冻，要开题了。这是他们在校学习的最后阶段，也是他们迈出校门前的，一个能形成系统思考，实践，与研究的思想前奏。就我自己任教的写作课程，课上，会习惯提两点要求：一是作为对教学的自然延伸，应于此阶段能集中展示学生个体写作能量的一次综合力和爆发力。二是论文内容，尽量能与学生未来职业选择挂钩。此外，在课上还特别强调论文写作的独立性以及引文部分的准确标注等项。

这天，有位学生的论文指导有些特殊。她从别的学习组转来，写作前期准备情况我不是很了解。有点担心，同事也关心。开题报告会后，学生主动来与老师交流想法。她说：“老师，论题可以自拟吗？”我说：“当然可以。”学生递过来一个纸条，看到上边写了题目《论自杀》我心里感到有点烫手。但没有否定，只问到持论的支撑材料。学生讲了大量有关现象，涉及古今中外，不乏新鲜个案，同时夹及个人评价。看她有把握和兴趣，我没反对，也没说支持。只说：“写写看”，并提出，范围缩小到文学家事，因为学中文专业，更熟，更规范些。最后，她加了副标题：“——以川端康成为例”。记起论题讨论会上，学生很高兴。会后她对我说：“老师，非常开心，很久了，没这么开心过。谢谢你让我在这个人类现象上说了很多”。她的论文写得顺利并有见地。难得的是不带论题本身易习见的某种阴郁。鲁迅先生曾主张文学疗救。对欲自杀者，学生无疑是把一篇文学论文写成了一味疗救的药，有些对现象的专门知识直接导向了令人信服的心理分析与积极评断。后来，有同事问我：“闵同学论文你指导的吧，”我说：“是的。”同事说：“是不是论自杀？”我说：“是的。”他说：“有老师不敢指导。”我说：“为什么？”同事低声贴近我说：“她割过脉，有抑郁，做过工作的。”我吓了一跳，我说：“看不出来，一切正常，性格且开朗。”这倒使我还真想起学生论文写作其间，我有次跟她开玩笑说：“你研究自杀，你可不要自杀哦。”学生咯咯笑着说：“老师放心，你看我是走偏路的人吗？我只是想在论述上剑走偏锋，这是你一次课上说的，况且，论自杀，都写出来了，就不会自杀了”……期末，在我指导的组里，她的成绩是很高的。有老师仍有不解并担心地问：“她毕业了吗？”我说：“进入夏季，阳光灿烂地毕业了”。

宝义和我

宝义骑行游历祖国各地。实景拍照，背景辽阔，丈量山水，贴近壮丽！以骑行体验和致敬华夏历史地理与个体生命意义。宝义行至哪里，即向山河挥着双臂，亲切敬礼！一张张实拍数过来，他去的老区最多，其次是纪念旧址，名流故居，第三多的，是花鸟虫鱼，自然山水。四十多年前，我与宝义应是高中毕业前夕，有幸被校长看中，补充师资。宝义教初中体育，我教初中地理。这样，我俩是上午的高中生，下午的初中老师。记得我当时不敢接任，孔世雄校长把一个地球仪放到我面前只说了句：“端着这个，上去吧。”说完，有名的泥腿子校长和老师们就去了校园建设工地。一次课上，听课的有县教育局领导与名师，课程内容，讲到天文地理部分，我引了《淮南子·天文训》里的话：“古往今来谓之宇，上下四方谓之宙……”忘记了紧张，课备得充分，讲解尚能开阔。记得课下还有老师，查了教案，也录其中类似金句。那以后，校长拍拍我肩膀说：“人家夸你爱学习，是教书料，你过了试讲期，也过了课堂试验期，高中毕业你可以留校当正式老师了。”这个正式老师之称，在心里就成了我的今生今世。宝义呢，那时教体育，现在骑车游历祖国好山水，这是不是都有一种自然联系，时空匀速运动，又没有限制，自然到达初心至境。然而，初心没变，时空好像还在原点。宝义脚下，一个中学体育操场会有多大，世界就有多大;一个地球仪从老校长手里接过，它在讲台上那么一转，同样是我一生的太阳……

个案成色

小时候挽着筐子，走到草滩拾粪，眼睛盯着牛的马的还有沙路上过往的骆驼的屁股。拾到的都是现粪，回到家，把还冒着热气的湿粪一字往墙头上拍。草坯院墙很长，一直通向山脚，滩口。左五十米干烟叶;右五十米干牛粪。它们成色都是金黄的，这时，也恰逢园中葵花盛期……还得说，这些牛的马的骆驼的粪，风干了，像金黄的饼，其成色是一冬的烧柴及其火焰。现在也一样，一早出去胳膊上挽个包。只是小时候用右胳膊挽筐，现在是用左胳膊挽包。包里有刚拣出的个案，我的课最相信个案。一早的课里有时一个到两个新鲜出炉的个案，就足以解决问题。有时百视不得其里;有时百思不得其解。竟在金子般的个案解剖中，能思接千载，视通万里。最为紧要的是学生的一串疑窦，开花了！这时，你会嗅到教室里一种特有的香，思维是有体香的。如果个案生成系统，就能解决一个学年的问题。从个案系统的深潜中，走出的学生——一定是生动勃发的！像是在校就撸起了袖子，看上去有了解决好前面问题的十足把握。所谓金课，通常应是这恰如其分，恰好如此的案例成色。我经常感恩于我熔铸成的个案精魂，如同感恩于儿时的一块干牛粪有人间最好的火焰一样。一个新鲜个案，创造性的这一粒是一枚太阳，在我们的课里，内燃并照亮……

诗人与智障生在一起

一群诗人走近达敏，达敏不是一个女孩或一朵花的名字。达敏是宁波的一所特殊学校。诗人与智障生在一起，一样的笑容，天使般的，在圣诞后的初雪中。音乐老师正对孩子们说：“来，我们一起找音准，找到那个调，然后，沿着琴键走上去……”文字老师正对孩子们说：“来，从波痕，爪印，从蓝色静脉的枝条，我们识别，记忆……”达敏学生，最初进来是智障儿，还有脑瘫儿，中度的，重度的。家长送来时与刘校长拥抱着一起哭……孩子们走出校门，竟能自食其力自我生存，有的還是闪闪发光的螺丝钉……我在想，在精明绝顶的年代，我却发正茂，须正盛，我对刘校长说：“您是把金钥匙，也借我打开自己的智障。”刘老师说：“钥匙在你手中，就是你——通达的爱敏慧的心。”刘老师还鼓励我说：“我能触着你诗歌的暖，中度的，或重度的……”

母校义工队里的相亲会

相亲会，可以通过一道人间鹊桥走入属于两性的自己。于相亲会里，或能站到爱情岸畔，看到婚姻端倪。连此间也会克服的某种人生羞怯，也会在此后的社会生活中，化为跨越窘境的勇气。在所有会里，校友义工队的老师相亲会是个甜蜜的会，一碗淡茶，一瓶清水，甚至一杯苦咖啡。少见“弱柳”“妈宝”“卡娃伊”，也少医美风，少俗味。老师相亲风格纯朴，连优雅，也是甜蜜的。从周末来，从教室，从线上或有一点小紧张……不能总说一次实验，一个方程，一篇美文，一堂云端课吧。也谈奇葩，也谈烟火气。更多的则是有关百合，和玫瑰……相亲会，提供了相遇。网上的，或校园百花间的。想起小时见过的，两种美德：蜘蛛的和蜜蜂的。缘分网，也无形无际，即使不遇，连遗憾，也是甜蜜的。义工队相亲会为相遇创造遇期。牵手，是幸福工程。姻缘也待工期。这期，或那期……

校园的钟

中学时，一块长条铁挂在树上，就是校园的钟了。起初也没有敲钟人。老师们没有课的，记时去敲。我爱去敲，因为敲铁是敲钟……敲铁的上端，下端，中端，音色会不一样，声量会不一样，远近会不一样。上课时会把铁条敲成密钟，下课时会把铁条敲成疏钟……几十年了。烟岚裹，霜叶随，千山外，钟声苍茫，依犹在耳……

又记：早晨新闻报道四川阆中，学校有钟。是抗战时期日军轰炸阆中的一颗哑弹，从嘉陵江畔捞出，裁除引线弹药后制成的。共制成两口。一口在博物馆，一口在阆中中学亭子间。碑上醒目刻着：“醒钟”……

中文系1985级聚会感言

同学们好！老师们好！这样短的时日，把大家聚起，把三十年聚起，是个奇迹！

这件事无异于一项浩大工程。这不仅是辛苦所为，更是你们的才智与大爱所致！人世间，亲情和同学情师生情至为珍贵。这两种有别又类似。正如孩子不嫌父輩兄长一样，学生不嫌自己的老师，认同自己的恩师。感谢相邀记起，让我今天又成为你们中一员，一如当初。同学间在一起最为欢畅！老师也永远以自己的学生引为骄傲！三十年前你们由一个圆点向四面八方散开。三十年后又由四面八方向着这个圆点聚拢，这个圆点即是老师专。尽管我们在这中间有不少已变换了自己的学历身份，有了本科生研究生博士生等更高学历，尽管旧师专校址也已不在，但我相信师专或师专情结将在我们心中永存！它永远都像一座朴素的灯塔一样会温暖我们的人生旅程。刚才说到我们是向一个圆点聚拢的圆，过去是现在是将来也是。或者说，圆就是一个向心力的家。有个有趣现象，我们的身体移动向这个圆心时，就是当下的身体。50岁或60岁，年轻但也不能回到从前，而我们的心，却不是这样，还是从前那样，还是初心，心能跨越，或说当下心，也正是过去心。心多重要，用孔夫子的话说，我们是进了知天命年，耳顺年。过去一直以为孔子的话是分年段的，这当然对，现在或然想，是安慰安抚安顿我们的心的。比如“志于学”，这使心有了肌质，学了，有了智识，本事，心不荒，心田不会荒芜;比如“而立”，使心有了根，解释最好的是一句戏文，“站如松坐如钟”。如松就劲健，天行健，风中不摆，遇寒不凋。坐如钟，不仅稳健且德音远播心音远播。很有点像是说给教师的，坐稳教书事;比如“不惑”，使心有了光，图清晰心澄澈，不要忧郁纠结不要灰心，继续求索;比如“知天命”。使心有了势，能为则为不能为则不为，知势达命顺乎自然。同时明白了知道了就更要积极主动;比如“耳顺”，使心成了器。这更是安慰，人至衰期，不好听的多了，厌倦来了，尴尬甚至嘲笑会来，要听得进看顺眼，心是个大容器。至于“从心所欲不逾矩”，使心如风一样自由，似乎说想怎么就怎么吧，但不能为一己高兴给人添麻烦。重要的是葆有快乐与创造原则，如曹操诗说的，盈缩之期不但在天，养怡之福可得永年。你看，心有颜心有根心有光心有势心有器心有风，你的心就是个聚宝盆呵！由心再说到运，运是个共同体。这是热词。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一个小家一个集体都如此。我念书时曾有很长时段把坝上以南的老师看作南方人，如天津的北京的洋河南来的郭老师王老师张老师等都是，我到江南教书后，发现我们的许多老师都曾是更远的南方人。沈老师是崇明岛的，贾老师是无锡的，方老师是连云港的，徐老师就是宁波人。很有意思，南方人到了北方教北方人，多少年后他们学生又到了南方教南方人，这是个来回。我记得方老师有次说她可以调回老家的，但她最终选择了北方，这真是开弓没有回头箭，能回但回不去了。这个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楚的事。或叫作运吧。有一点决定性的，世事变，初心不变。我写过一首短诗《南方北方》，感叹过自己此种教书经历，给大家念下：“他们是我们老师，他们是南方人/他们曾在运动中奔赴北方/他们生活在北方结束在北方/他们中的一位曾是我的语文老师/他常给我们朗诵郭小川的诗歌/——南方的甘蔗林呵北方的青纱帐/我们是他们的学生，我们是北方人/我们曾在潮流中漂到南方/我们生活在南方结束在南方/我如今也是一位语文老师/我也常给我的学生朗诵郭小川的诗歌/南方的甘蔗林呵北方的青纱帐……”生活在变又好像没变。以上说的归到初心，我们三十年，从初心出发又回到初心，初心即是家园。是出发点也是归宿点。我们都从初心生又归初心去，初心是聚宝盆，不然有了又会没有的。今天，初心仍然意味着朴素，意味着年轻，意味着出发。五十正强劲，五十正年少，五十正踏实，五十正理想，希望大家努力奋斗，再创辉煌！我们各自的辉煌合起来就是这个家的荣耀，国的荣耀！谢谢！

（于2018年8月3日聚会晚宴）

2020年初写给校园公众号上的一组疫情题材小品

年节

今年过节，口罩也过节。口罩抢了大红福字的风头。与口罩亲近，大家都如此，年节不相逢，网上问好问安也隔着一层。美妙的言辞，吉祥的言辞，不担心临空染上病毒。这好，先有口罩将其隔了一层。口罩于年头立了头功，口罩像鼠年福字的一个变体。

钟南山说：“如果没有特别重要的事，最近就不要去武汉了。”说完，自己于茫茫夜色中奔向武汉……路上，有人拍下的钟南山，微闭双眼，他还没有戴上口罩……（2020.1.28）

程老师

缺口罩时，程老师把自己手工制作口罩教程挂上网。程老师是老师，也是制作达人。她曾为师生办过美丽小包制作培训。这次，由小包过渡到口罩。程老师是美女老师，戴了自己制作的三层一片式口罩，更能呈现眼睛，美丽而静谧！她选择的罩面白底星点，像灿烂的星空一样。

宅在家里的老师此时竟宅出意义，程老师退休后喜欢钻研点哲学和佛学。她的手工天地，亦赏亦用亦可回味。她教人制作的笔袋，手工美包，特别是口罩，功德无量，戴了看上去气定神闲的……（2020.1.30）

白衣战士

早晨起来，天下雪了，下“大白”了。电视里正播“大白”这个人，是个白衣暖男。同事都亲切称呼他：大白。网上的大白，跟窗外的雪花一样，纷纷扬扬……这个早晨，被感染的大白，醒过来，他从死亡线上站起的一瞬，谁的眼泪夺眶而出，谁的嘴里从千里万里，轻轻呼出：大白……

在北方，大雪还在下着，大雪已覆盖了城市，山野，河流……人们宅在家里，静静地透过这场雪白，在大寒之末，看到春天，聆听到春天凯旋的脚步……（2020.2.2）

武汉球童

2020澳网这一场，有两个看点：纳达尔与球童。纳达尔，我喜欢的;球童潘炜文，来自中国武汉，我惊喜的！

这场，他与纳达尔近距离接触，他为纳达尔供球，送上潔白的毛巾，而纳达尔看上去，更喜欢他为其快速递上一条——带海水纹的……

大赛结束有记者采访球童。他说，纳达尔六次对他说谢谢！

小球童，年前由中网到了澳网。他服务澳网其间，家乡发生疫情，而且封城了。他说，原来妈妈要过来陪他一段的，潘炜文很想念妈妈，他说他们用不了多久就会回到江城……（2020.2.1）

大爱

近日越惦记“新增”这个词，敏感也担心，痛感与哀切加深。可是，总有一曲曲悲壮之歌，随时激荡着脆弱的心。心，随之强健起来，融入救援生命的宏大之声……长城内外，长河两岸，驰援队伍闪电集结，大爱春暖江城！

确诊新增，康复、出院，转机皆新增！让我们坚信，坚信大爱也坚信自身。躯体病侵，被大爱佑护的心灵平安无事。心灵不被感染，没有蒙尘。疑似者面前有不确定，而可以确定的是——春风无疑，已到天涯;山重水复后，无疑是柳暗花明！

而那些逝者，正以生命的代价竖起警示——让我们信仰吧，敬畏和善待生命！（2020.2.3）

金银潭

张定宇的病人是重症，危重症，张定宇与冠状病毒，短兵相接，争夺分秒！金银潭，医道人道交响，悲壮而崇高！张定宇是武汉金银潭医院院长，张定宇也是个渐冻症患者。他知道自己身体将会冻结一期漫长寒潮。这之前，他先把春暖储足，顺手把鲜花铺满通问胜利的战壕。张院长不只治病，还要心理干预，心理强大者自身不存在心理理疗。今天，我反复吟诵，金银潭，这个名字多好，像味疗疾平毒的中药。金银潭，念着名字，有时也会出现岐伯，扁鹊，时珍，思邈，炎帝百草……有时也会出现，希波克拉底和他出生的科斯岛……（2020.1.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