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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种生活

2021-11-16沙剑波

翠苑 2021年4期
关键词:小王

胡举手要辞职了。

这是一个天大的消息。说不上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但一个接着一个,像一个个游荡的幽灵在我身边转来绕去,想必这是真的了。

作為同乡、同窗、同事的我,我真的无法无动于衷,能够置身事外,我似乎已被推到了风口浪尖,唯恐还会担上渎职失察之嫌。我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压抑,似有一股憋压在胸的怒气哽噎在咽喉。

这个“胡举手”!我很想像别人一样就直呼他的外号,但我不能,我毕竟是个有身份的人,多少还是要有所顾忌的。事实上,在口头上我是一直叫他胡工的,尽管心里有些不太情愿,但他的所作所为也实在让人感到他不是一盏省油的灯。他总能制造让人气、让人恨、让人恼、让人惜、又让人怜的事来。

这是一件不可思议,又是在意料之中的事情。

胡工一大早就来到了我的办公室,还没等到我去找他。

他一进门朝我看了看,什么话也不说,直接就将辞职报告“啪”地放在了我的办公桌上,然后拖过桌边的一把椅子,脱下西装外一件洗得发白的旧棉袄披在椅背上,转过身将他那消瘦得没一点肉形的屁股埋了下去,低下头目光痴痴地从口袋里摸出打火机,将叼在嘴上的烟点上,旁若无人似的自顾自地抽了起来。

我笑哈哈地与胡工打了声招呼,胡工没有理我,也不看我,我摇了摇头,起来为胡工沏了一杯茶放到他的面前,然后拿起报告很认真地看了看后,说,胡工,好好的怎就突然要辞职了呢?

胡工没有立即回答,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还好好的?他的眼睛瞪得很大,眼镜架在鼻尖上,像不认识我似的。

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胡工吐出一口烟雾,发出一声长叹,跷起了二郎腿。

那也不至于要辞职嘛。我的挽留似乎显得很苍白。心虚的眼神朝水杯看了看,刚泡的茶叶已齐刷刷地竖立在水中,像一个个笔直站立随时准备出征的勇士。

不辞职,能怎样?胡工的眼睛终于看住我。这是我生平第一次见他这么无助,心灰意冷,他显得是那样的有气无力。

是啊,能怎样呢?我正脸看了他一眼就躲开了,他的眼光在杀人,像两把锋利的软刀,我的心在滴血。我的胡工啊,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呢?你真是个死心眼、倔驴、一根筋!空有一肚子才华,就因你那可怕的个性、德行,你就注定一辈子要被碰得伤痕累累吗?我不禁在心里一阵开骂。当我仔仔细细上上下下再好好地看了看他后,我突然发现显得矮小、瘦弱,戴着深度近视眼镜的他,昔日的锋芒已不存在,短短几个月,他竟变得如此憔悴不堪,胡子拉碴,一脸的沮丧。不知不觉,我的眼中不断浮现出他往日的情形。

那画面像一部部滑稽戏,也像一场场硝烟弥漫的战场,令人发笑也让人胆战心惊,已深深地烙在我的脑海里。

记得刚上学时,每天天蒙蒙亮,我和他都要相约结伴,走上6里地的崎岖山路到邻村上学,那时,我们都很贫穷,缺吃少穿,一年到头也难见一点荤腥。长得都瘦不拉几的,而所穿的衣服几乎都不是自己的,都是哥哥或姐姐穿过的衣服,显得臃肿肥大,破烂而邋遢,所走的路也都是土路,白天一层灰,雨天一身泥,尤其一到雨雪天,我们只能手拉着手相互搀扶着,一跐一滑地走在这条通向学校的山路上。尽管这样,我们过得还是无忧无虑其乐无穷,几乎天天都粘在一起。除了上学,我们会在一起玩耍,做打铜板堆、打弹珠等游戏。

那时,说是小学,其实就是一个复合班,一间屋,一个女老师,一二三年级一共才十几个人。老师为了按序上好每年级的课,一开始就立下规矩:上一年级课时,二三年级的看书复习;上二年级课时,一三年级的看书复习;上三年级课时以此类推,不准讲话,不准调头接耳,有事先举手。

本来,举手在课堂上是件很正常的事,老师会提问,学生也会踊跃举手抢答,都想多多举手能得到老师的一二句表扬,但老师有时向三年级学生提问时,一年级的学生也举手抢答这就乱了,常常闹出许多笑话。

突然有一天,女老师站在讲台前,用眼扫了扫课堂,然后面带微笑地问,同学们,喜欢睡懒觉的请举手。我不知道老师是出于什么动机和目的,也许是每天总见有人拖拖拉拉迟到,特意安排的一次检测?所有人都像没有听见,一个个都伸着脑袋,瞪着眼,竖着耳朵,谁也不作声。可就在这时,胡工却突然高高地举起了手,惹得所有的人哄堂大笑,尤其是二三年级的学生,他们一个个笑得前仰后翻,弄得桌椅东倒西歪吱吱呀呀作响,连老师都掩不住嘴角挂着一丝笑意。女老师很年轻,也很漂亮,穿一件很时尚的白的确良上衣,上衣的下摆束在黑色的长裤里,显得干净、利落,一头浓厚乌黑的秀发直垂腰间,像黑色的锦缎一样光滑柔软,惹得人都想要去摸一把。尤其她那双会说话的水灵灵的大眼睛,谁见了都要多看上几眼。虽说女老师是一个代课老师,可她的课却上得有板有眼,同学们都很喜欢她。胡工先是伸了下舌头,然后脸一红,用那油黑得泛着光的衣袖揩了下已挂到嘴边的鼻涕,再用手挠了挠耳腮,昂起头狡辩说,我是喜欢睡懒觉啊,可我从没迟到过。女老师敛住笑意,一本正经地说,还是胡海山诚实,敢说真话,敢说心里的话,这就是好学生。胡海山就是现在胡工的学名。

虽然此事很长一段时间在同学间流传,甚至不因时间的流逝,年轮的增加,许多同学还会想起,但这样的笑话,胡工并不以为然。

大学4年,我与胡工虽然同校,但不同班,他的成绩在全校算得上首屈一指,常常得到校领导的褒奖,可他的个性也更出名。有一次老教授在课堂上正讲得兴起,摘下眼镜,挥动着右臂眉飞色舞时,胡工突然举起了手,直言不讳地指出了老教授的错误,并引经据典,驳得老教授有口难辩,使得老教授很是难堪,半天没有回过神来。老教授虽在课堂上表扬了胡工,但脸上还是露出了尴尬与不快。

一开始同学们都很敬佩他,说他敢怒敢言,大有英雄之风范。可渐渐地不知何时同学们发现他耿直得过了头,原是个一根筯,便开始与他打着哈哈躲着他,几乎没有一个与他走近的。

冬日里的晨光,如同火苗尖上那柔软的舌头悄无声息地舔进窗来,伸进我的办公室,我用手挥了挥刺鼻的烟雾,站了起来打开窗户,所扬起的烟雾和那细小的尘埃,如同一群没头没脑的小飞虫,在窗户的光束里上下翻滚、飞舞。

大学毕业后,我与胡工被分配到了同一个单位,我在县水利局做行政,他在局下面的工程处搞技术。有一天,局里通知我和他到市里开会,通知要求会是下午一点半开。因县里到市里有70多公里的路,且客车一天来回也只有四班,我和胡工乘上上午最后一班车赶到市里,在靠近会场边的小摊上吃了碗面,便早早候在会场。尽管那一天风很大,雨也很大,我们浑身上下淋了好多雨,但都没有阻挡得了我们参会的兴奋。可等到约定的开会时间,主席台上一个人还没有,台下参会的人都到齐了,满满坐了一堂,一个个都在窃窃私语,胡工坐不住了,凑到我跟前,说,是我们弄错了开会时间?你把通知拿出来再看看。

我小心地从口袋里掏出已经湿巴巴的通知,很谨慎地一层层打开,仔细地又看了一遍,说,还好,字还能看清,没错,时间:一点半。

我心里七上八下地纠结着,等待着,待等到2点都过了时,才见到主席台上的灯唰地全亮了,耀得人直闭眼。一帮脸红挺肚的人走上了主席台,待款款落座后,服务员再一个个沏上茶,见一满脸肥肉的人移过话筒,喂、喂两声,像在测试话筒,然后宣布大会开始。这时,胡工突然举起了手,并从座位上腾地站起,满脸肥肉的一见,遂将厚厚的嘴唇凑近话筒,伸出右手食指指着胡工,说,那位同志,请说。

胡工一开口就像吃了枪子似的“砰砰”地向外一通扫射。

等等,你们也太欺负人了,说好了一点半开会,你们到现在才来,现在几点啦?边说边抬起左手,并用右手食指指指左手腕上戴着的手表。你看看你们,一个个吃得像猴屁股似的,你们到我们乡下一顿饭,我们到你们这儿一顿站。对不起,我们身上还湿着呢,回去还有几十公里的路,我们还要赶车,这会我们不参加了!说完,拉上我就要走,我一边递眼色一边拉他的衣角对他说,胡工你消消气、消消气,会还是要参加的。

胡工见我没有走的意思,愤然地说,你不走我走!说完头一扭就离开了会场。

这时,原本安静下来的会场立刻沸腾了,乱哄哄一团。有人喊,好,好样的。

有人问,这是哪里的?什么人?会场上的人都在调头接耳打听着。

满脸肥肉的人显得很是尴尬,从口袋里哆哆嗦嗦掏出手帕擦了擦额头的汗,强作镇静地笑了笑说,小插曲、小插曲,我们不理他,现在继续开会……

好事不出村,臭名传千里。开会回来,局长就派来了人叫我去汇报。刚跨进局长办公室,局长就开始一顿数落,你说你怎么就不拦一拦呢,就任他发飙,让他疯?你看这事弄的,还怎么和上级搞好关系?我们局的许多工作,尤其项目扶持,还要上级领导的支持与肯定呢,真是的,又要我给你们擦屁股。这年底还不要……局长没说这年底具体要什么,但我心里是很清楚的。局长最后咬了咬牙,从牙缝里蹦出,这个胡工!

胡工依然我行我素,很不安生。我多次与他谈过,不是什么手都可以乱举的,什么话都可以随便往外说的。可他倒好,说,你们就是虚伪,不敢说真话。你们这些人都一个德性,人前说人话,鬼前说鬼话,人鬼都在说胡话。我就不像你们,该说的我还是要说,该举的手我还是要举。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尽管他的工作在县里很有影响,大大小小造了好几座桥,其中有几座桥还获得了国家、省、市多项奖项。他也从工程师荣升为总工程师,但这也不能成为他目中无人的资本撒,你说是不是?我虽是他的分管领导,却左右不了他的言行,他还是生出了许多的麻烦,为自己也为他人。他将自己始终置于与领导、同事的对立面,简直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

有次处里同事小王要入党转正,要举行例会通过,本来有消息传出,小王通过转正后,就要被提拔到局里当副局长了,这也是公认的好苗子。小王为人谦和,见人一脸笑,工作认真踏实,很有亲和力,与处里老少同事个个关系不错。党支部杨书记按照程序惯例进行到最后一关举手通过时,不知杨书记是何用意,竟然一反常态,不说同意的请举手,反而说反对小王同志转正的请举手。胡工毫不犹豫地又举起了手。众目睽睽之下,他一本正经滔滔不绝一口气数落了小王诸多不是,说小王自毕业后来到处里,一直是跟着他的,他最了解也最有发言权,说小王不仅是个烂好人、马屁精,更没有担当精神,还缺乏对不正之风作斗争的勇气等等,弄得本来欢欢喜喜的转正会不欢而散。小王面红耳赤,低着头,一声不吭。其余的人也像看外星人似的看着胡工,虽说是少数服从多数,小王如期转正。但胡工在大家的心里一下子又凉了下去,人人避他敬而远之。脸上没什么肉的杨书记只是干笑笑,用手在锃光瓦亮的脑袋上挠了挠,不经意地冒出了一句,好你个“胡举手”!

“胡举手”的外号便由此而传开。从此,背地里有人只要说起胡工,直接就叫他的外号“胡举手”。为这事私下里都在议论说,“胡举手”怎可以这样说自己的徒弟呢?不看僧面看佛面,打狗還要看主人呢。然而,小王的荣升还是被推迟了一年,但最终胡工还是没有能阻挡得了小王当上了副局长。

胡工有次和我谈起小王,他是又摇头又叹气,说,小王锤打锤打本来是块搞技术的料,怎会干起行政了呢?真是可惜了了。恐怕全局里也只有我知道胡工的一片苦心。

虽说胡工在单位风光无限,刚正不阿,可在家里却是一个闷葫芦。我与胡工住在同一个单元里,我住3楼,他住6楼,虽不天天见面,但也能常常碰到,每次遇见他,我总会侧面地劝劝他要好好改改他那个臭脾气。他不说话只朝我翻白眼,然后头梗梗地扭向一边。

在一幢楼里住久了,常常会听到他家老婆的埋怨声、哭诉声,但很少能听到胡工的声音。好像胡工都不在家似的,如果哪一天听到了胡工的声音,那一定是地动山摇,胡工的声音能够传出三里地。有天我在外应酬得很晚才回家,可打开家门,客厅里竟还亮着灯,胡工的老婆泪眼汪汪地就坐在我家的沙发上。我很意外,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情,胡工和他的老婆可是从来不串门的。我想这肯定有事了。

我说,嫂子,这么晚了,你找我可是有事情?妻子在一旁也不住地劝她想开些,说些多喝点水多吃点水果之类的话。胡工老婆看了看我,几次欲言又止,妻子递过去一张纸巾,她接了过去擦了擦眼睛,才吞吞吐吐一五一十地诉说着,她说,这日脚真的无法过下去了。老胡的脾气你是知道的,都把人给得罪光了,跟他说了多次,不是自个儿的事别管,他不听,还朝我吼,说我不懂,说他不能想说而不敢说,还不让说,那还不如让他死掉好了。他单位里的事我可不说、不管,也管不了。可老胡在家里什么事都不做也不管,油瓶倒了都不扶一把,稍跟他说说,他嫌唠叨,他就回单位。这不,他又回单位住了,你看看我们这一大家子,你不是不晓得,4个儿子,3个残疾,都在福利厂上班,现在他们虽然自食其力勉强自个儿养活自己,但都老大不小了,个个都到了成婚的年龄,可眼下我们这个家,这个样子,该怎么办呢?还有,这日脚好不容易熬到现在,小儿子大学毕业也都快半年了,还没找到一个合适的工作,我与老胡说,让他想想办法,可老胡说,人各有天命,让儿子自己去找,去闯。你说说,这是人话么?哪还有点像个做父亲的样子?你知道我家就小儿子是个健全的,一大家子还全指望着他呢。

说心里话,一提到胡工,我就揪心,就会感到很无奈。胡工是近亲结婚,是表兄妹吧,第一胎生了个缺条腿的,第二胎又生了个双胞胎聋哑人,第三胎总算生了个健全的,但三胎却全是儿子。无疑,这对于胡工来说并不是什么喜事,可说是雪上加霜,一大家子挤在五十多平方米的顶楼上,想想他们过的日子还真是水深火热,难以想象。老婆一直在一家饭店里打工,从当初的传菜工也已过渡到洗碗工、拣菜工了,看她那憔悴得与年龄完全不符的样子,又想想她家过的日子,我真为胡工难过。我说,嫂子,你家的情况我清清楚楚,可我也是爱莫能助啊。说句掏心的话,我打心眼里一万个愿意帮忙,可我又有何德何能呢?不过我倒有一个主意,这个主意胡工要是不愿意出面的话,你可以直接去找找县委王书记。王书记从学校一毕业可是一直跟着胡工的,你也是晓得的。我说王书记怎么也会念及师徒情分的。

当初的小王从副局长一路攀升,现在已经是我们县的县委书记了。小王除了通过自身的努力当上了书记外,还有一个在省里当领导的叔叔。胡工老婆想了半天,说,要不还是请您与王书记说说吧。我说,这可不行,我说就是私事,你说就不同了,可算是公事。胡工老婆叹了一口气,说,也只能这样,他是指望不上了,只能我厚着脸皮去求下王书记了。

几天后,胡工的老婆喜滋滋地候在楼道口,说王书记专门打电话来了,说给小儿找到工作了,就安排在县柴油机厂上班,还办公室呢。

我很无语,那是一个改制后的私人企业,进那种企业还用得着县委书记出面吗?但我不能明说。我多想王书记能像关心照顾身边人一样也关心下胡工,给胡工家也解决一个事业编制。而正在这时我又刚好听说,王书记几天前将他的司机女儿,安排在了我们单位,还有他的秘书家属也安排进了文化局,那都是带编制的事业单位,旱涝保收啊。就是不看胡工是我们县里的顶级人才,也要看看这样的一个家庭,也该破一次例,给特殊照顾一下吧。我想若能给他的小兒子有一个固定的工作,有一个稳定的收入,多少也能照顾到其他几个残疾的兄弟啊。我看了看胡工的老婆,勉强挤出一点笑容,说,好,好,毕竟小儿有一份工作了。

寒风从半开的窗口里刺了进来,将温暖的室内撕开了一道口子。呼呼往外鼓着热风的空调这时也疲惫了下来,只听“噗哧”一声停了,胡工打了一个寒噤,拿起椅背上的棉袄披到了身上,我站了起来,走到窗前将窗户掩了掩,然后将烟缸里已堆得满满的烟屁股倒进垃圾桶内,再抽出几张纸巾将烟缸擦了又擦后又放回到胡工的面前,胡工夹在手指的烟刚想放入嘴边,他停下了,似乎明白了我的用意,然后,他就一直夹着烟,也不点燃。他说,我真想念我们小时候在一块的辰光。记得小的时候,你就很照顾我。现在想来,还是你会做人。可是,这一切再也回不去了。

还是我会做人。他是在赞扬我还是在讽刺我?我的心被狠狠地刺了一下,似乎整个的我都被他洞穿,成了一个透明的人。是的,再也回不去了。我的情绪已完全被他感染。小的时候,他经常被人欺负,我还真没少帮助过他。记得那时,我们放学后大多都要到野地里去挑猪草、羊草,一边挑还一边玩耍,说到玩耍,我们最感兴趣的还是打镰刀架子,以赢草为乐。等猪草挑得差不多时,我们会找来两根树枝,一头带杈一头不带杈,有杈的朝上,没杈的插进土里,在两根相距两尺左右的枝杈上,再横上一根树枝,然后各人抓一把草放到枝架旁,站到三四米开外的地方,用镰刀对准横着的枝条,谁打下谁赢。胡工因个小、手巧,每次都是他赢,可结果却是相反的,常常遭到比我们大的玩伴欺负。临结束时,他们不仅抢回输了的草,而且还将胡工割的草也抢个精光,然后笑哈哈地四处逃散。这时,我会拉住含着泪拿着镰刀要去追赶拼命的程工好言相劝,然后将自己挑的一半草放进他的篮子里,再将各自的草抖抖松,原本半篮子的草一下子变满了,这样大家都好回去交差,不被挨打受骂。

胡工还是不在乎谁说什么,想什么,只管自己想说就说,想做就做,搞得四面楚歌。在县里召开的一次协调会上,胡工再次威风凛凛,惊天动地。分管水利的韩副县长算是领教了。那天,韩副县长在会上正言辞激扬,说县城主干大道上的大桥建设,是城市的交通要脉,也是县里的重中之重的工作,更是城市的脸面工作,希望有关部门一定要保质、尽快地完工,以喜迎我县撤县建市的大好日子的到来。胡工一听又来火了,原来微闭的眼睛一下子睁开了,此时此刻,他真想举手,真想不等到应允,一口气将心里要说的话倒出,他压着、憋着,实在忍不住了,便猛地站起身直奔旁边的卫生间。

他站在卫生间的窗口,望着蓝天,一个劲地抽烟,一根接着一根,直到有人进来叫他赶快回到座位,他才回过神来。来人说,局长说了,县长他们还在等他表态发言呢。胡工摇了摇头,狠狠地扔掉了还有半截的香烟,很不情愿地回到座位上,依然埋着头一声不吭。局长几次提醒,请他这个管技术的也说说。胡工见实在推辞不掉,只好手一举算作要发言了,一张口便滔滔不绝,你们做领导的怎能信口开河呢,这么短的时间怎么造桥?还有没有一点科学常识?你们以为是搭积木吗?桥梁的制作与安装钢筋骨架,还有混凝土等构筑,说技术的你们不懂,那就说最通俗一点的,说桥墩要浇,水泥要凝固要时间等等,起码总懂的吧?真是纸上谈兵!

局长一听忙喝止住,说胡工你这是什么态度?

胡工说,我说我不说,你偏要我说,我说了你又不让我说,你们到底想要我怎么样?!你们又不是不晓得我的脾气,我不是两面人,没有那么多的弯弯绕的花花肠子,不会背后捅刀,有什么就说什么,就喜欢直来直去当面锣对面鼓的。

韩副县长一听很是不快,“咚”的一声将茶杯蹾在桌子上,你有想法意见可以好好说嘛,干什么要发火嘛?不要以为什么事离开了谁,地球就不转啦?死了屠夫我们还能吃带毛的猪不成!

这件事后,胡工的日子越来越艰难了。局长在一次的会议上直截了当地宣布说,按照上级领导指示,结合我局实际情况,决定提拔重用一批年轻的知识分子。

胡总工的头衔没了,但还是工程师啊。我很想这样劝慰胡工,还可以继续工作。可话到嘴边,我说,说心里话,作为老同学我真的不忍心你辞职,你的辞职对我们单位、我们县都是一个巨大的损失。

你拉倒吧,谁离开了地球都照样转。他立马反驳。

可是,事情弄成现在这样,说真的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虽然我了解他,我也很理解他的心情,可那又有什么用呢。我们沉默了好一会儿后,我不得不再次打破僵局问了一个很现实的问题,你下面可有什么打算?

打算?胡工抬眼看了看我,说,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哈哈,活人还能让尿憋死。看得出他努力摆出的那副轻松神态却是那么的力不从心。

我无奈地摇了摇头,说,你要辞职跟家人商量了吗?

在这时我之所以没有问跟嫂子有没有商量而是问家人,就是想让他多考虑考虑孩子,贸然辞职后所面临的后果有没有考虑?他又埋下了头,半天才说,跟他们商量什么,这是我自个儿的事。

我知道胡工还没有想好真正的去处,也知道胡工一旦做了决定任何人也休想使他改变。同时我还知道胡工之所以要辞职,决不单单是因为总工的头衔没了,而真正是他无法接受的一个残酷现实,是一个没有多少工作经验的年轻后生,要整天地在他面前吆五喝六,他太憋屈了,他认为这是他一生中对他的最大羞辱!如果说是技不如人或工作失误,如何处分他,他都会心甘情愿,毫无怨言欣然接受。可现在的工作现状又怎能不令他心灰意冷,毅然决然。但我还是尽力地劝说着,挽留着,结果可想而知,我没能劝阻得了胡工辞职的决心,胡工离开了。

辞职后的胡工却像从人间蒸发了一样销声匿迹,可我却还不时地牵挂着他,打听着他的下落,却终无结果。我想他的日子一定过得还是很糟很惨吧。

当我再次见到胡工那是一年后,胡工像换了一个人似的。他变了,变得我不敢相认。他神采飞扬,衣着光鲜,精神抖擞,与原来的他判若两人。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使他有如此大的改变。他的神情已足以说明,似乎還含有在向我炫耀的意思。他一见到我竟不叫老同学,而改称我为领导,他已明显与我拉开了距离。他说,他砸了铁饭碗换了个泥饭碗还真是件好事,事实证明他的决定是英明的正确的。他说,今天可以实话跟我说了,其实很早很早之前就想辞职了,他实在看不惯在单位里顾前顾后畏手畏脚的工作作风,只是毕竟在单位待久了,对单位对自己的工作多少还有些不舍,所以一直下不了决心,直到那天递交辞职报告还在犹豫还在矛盾着。现在好了,一切都已经过去了,可以再也不要看人的脸色做事,可以一门心事搞技术了。他的话使我很震惊,我万万没有想到,他胡工直筒筒的性子也有藏着掖着的事。他说他这次回来就是搬家的,他要带全家去另一座城市生活了。他说他现在在一家公司工作,很舒心。公司老板不仅给了他很高的工资待遇,而且还奖励了他一套别墅。孩子的工作问题公司也都给了很好的安排。更主要的是技术上的事老板从不插手,一切由他做主。见他心花怒放的样子我真为他高兴,这也是我心里一直所祈盼的,总觉得只有他的日子过好了,我的心里才会感到好受一些。不过,实话告诉你吧,我可不希望他的日子好得超过我,更不希望我在村里低他一等。因为县委王书记已是我的女婿。

我想是金子到哪都能发光。当我们握手说声再见时,不知为什么一丝忧伤从心中升起,我似乎已被他击中了要害。

作者简介:

沙剑波,笔名一点,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国闪小说学会会员,江苏省作协会员。有小说、散文在《人民日报》《清明》《安徽文学》《雨花》《今古传奇》《微型小说选刊》《微型小说月报》《翠苑》《崛起》《金山》《小小说大世界》等报刊发表,作品入选多种选本,多次获省市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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