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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风调

2021-11-16王选

翠苑 2021年4期
关键词:葵花玉米

二、二、二月的二,三月的三。

城隍庙过会热闹得能戳破天。

帐篷席棚个齐搭满,坡上坎下把灯悬。

京货摊子个山货店,醪糟担子还有饸饹面。

牲口市上个人不断,哎,耍马戏的他正上杆。

铁匠炉里火星子溅,银匠炉里把铜掺。

卖膏药的他凭嘴谝,卖油糕的他揉烫面。

个个忙得个把气喘,一句话三个字是为弄钱。

老婆给姑娘买花线,女婿给丈母娘把粽子端。

一样都是个把会浪啊,各人的打算不一般。

……

在西秦岭,每个村,都有一处牙叉骨台,麦村,也少不了。

麦村人把谝闲传(聊天),叫磨牙叉骨。牙叉骨台,顾名思义,就是谝闲传的土台子。

麦村的牙叉骨台在村庄的心窝子里,向阳,这个最要紧。说是牙叉骨台,其实是一条东西走向的路,只是宽一点,大概两米多,后面立着一堵斜墙,前面是一米多高的陡坡。坡下是一条小路和一户人家的后檐。也正因有着这溜坡,才更像一个土台。

牙叉骨台,更适合于冬季。春夏,人们太忙,一头扎进七八埫地里和繁乱的家务里,难以脱身,谁还有时间到牙叉骨台消磨光阴。

过了霜降,就真正进入农闲了。麦子白露时,进了地。玉米掰回来,剥掉皮,上了架,四串,一棒棒露着金黄的大板牙。洋芋刨回来,进了窖,挤在一起,内心瓷实,封好窖口,防止风漏进去冻着。白面磨了三四袋,装进面柜。清油榨了两壶,立在厨房。玉米秆剁了,葵花杆拔了,摆在地里,往干晾,闲着无事,提一根绳,背一捆回来,码在村口。除此,就没有啥过不去的农活了。白霜盖住田野,灰兔窝里磨牙,野鸡呱啦啦飞过树林,一些树叶子,扑簌簌,落了下去。

牙叉骨台上热闹了。

最先洒满牙叉骨台的是孩子们。天已极寒,牲口不需要孩子们吆到坡里去放,拴在槽头,吃干草,孩子们解放了。在西秦岭一带,一入冬,家家户户只吃两顿饭。九十点一顿,叫吃晌午。中午不做饭,啃一口馍。下午四点早早拾掇,吃晚饭。祖祖辈辈,至今如此。孩子们火急火燎吃罢晌午,揣着“纸炮”、分分钱,提上葵花杆做成的长矛、铁环、木头削成的“宝剑”出门了,大家聚集在牙叉骨台,开始了一天的戏耍。

“纸炮”,也叫四角。用纸叠成方块,油光纸最好。“纸炮”放地上,对方摔出自己的“纸炮”,打在上面,或者从侧面削出,或者借袖口的风扇,不管什么法子,只要把地上对方的“纸炮”弄着翻个过,就算赢,这个“纸炮”就归赢家。如果没赢,对方打你的。如此循环。“纸炮”不易太薄,薄了背不起对方。也不易太厚,厚了虚胀,人家打在上面,自己弹起翻过了。打“纸炮”,得有技巧,也不是用蛮力就能制胜。村里有一个少年,兄妹四人,母亲早年跟人跑了,留下父亲照顾他们四人。日子过得异常凄苦,我们都吃白面了,他们还顿顿玉米面。就这么连饭都吃不饱的瘦弱少年,打“纸炮”无人能敌,一摔、一削、一背,面红耳赤,青筋爆出,右手颤抖,挥着宽大的衣袖,把我们的“纸炮”全部收入囊中,背回家了。叠“纸炮”,白纸最差,太轻。语文书之类的课本,次之。美术、音乐课本的油光纸最好,结实,厚重。但因为撕了书叠了“纸炮”,少不得挨一顿父母的暴打。大人们不识几个字,但看着我们糟蹋书,就气炸了,头上的巴掌,把我们直接扇成了洋鸡儿。

有时也玩丢窝窝。掏一个硬币大的窝,两米开外,往窝里丢硬币。具体怎么玩,已记不得了。

打仗,我们叫战仗。人分成两组,扮演《三国演义》里的角色,胯下骑一根葵花杆,一手提着,是为战马。另一手挥动“长矛”,喊叫厮杀,互相拼打。这时候,比的不是死活,而是谁的兵器结实。两根葵花杆轮番互相撞击,一方的断了,打马而逃,另一方冲上去,追赶,追不上,勒马,叫骂,嘲笑。一根结实的兵器,在日复一日喊声震天的日子里,其重要性,不言而喻。很多时候,我们为一根葵花杆,寝食不安,夜不能寐,几乎把村口家家户户的葵花杆翻腾了一遍,弄得七倒八歪,主人家咒骂着追赶而来,我们骑着“战马”哈哈大笑,绝尘而去。最耐用的葵花杆,得重,根部有疙瘩,如果长且直,那最好不过。我们把根部磨尖,用编织袋做成红缨,绑在上面,就出征了。我们把晌午一顿馓饭的力气全用在了厮杀吼喊里,等筋疲力尽时,蹲在牙叉骨台的歪墙下歇缓,吸溜着鼻涕,用脏兮兮的指头摸着额上的汗,摸出了一道道黑印子。

有时候,也玩斗鸡。架起一条腿,用手挽住腿腕子,形成三角形,双方以同样的姿势,用膝盖互相顶撞,撞到一方撒手,架起的腿落地,算输。有时,斗鸡,除了膝盖硬碰硬,还有挑。把膝盖尖下压,伸进对方架起的腿窝子,一挑,对方脚跟不稳,失去重心,一屁股墩在地上,疼得叫妈。还有压。跳起来,重重地砸在对方架起的腿上。因巨大的撞击,对方手抓不牢,撒手为败。也有跳得很高的,冲过去,弹起来,一膝盖顶在对方胸部,直撞得人仰马翻。当然,要是对方灵巧,纵身一躲,来人失去控制,靠着惯性,冲出去,定会来个狗吃屎,鼻青脸肿。斗鸡,可单挑,也可群战。大家斗得头冒热汗,像顶着一盆开水。

姑娘娃,玩的就文明多了。跳绳,打沙包,跳格子,翻绞绞等,乖乖巧巧。她们大多守着牙叉骨台的一角,摔着两根辫子,蹦蹦跳跳。两坨红二团,也在蹦蹦跳跳。

接着到牙叉骨台来的,是老汉们。

当老汉们抱着白瓷碗,伸着舌头把碗底的拌汤糊糊舔干净后,胡子茬和鼻尖上还粘着面疙瘩,到涝坝饮了牲口,拴在门口的土台上,把门口的牲口粪撒开晾晒。干完这些,便披上羊皮袄,陆陆续续到牙叉骨来了。他们一溜子蹲在墙根下,把骨节粗大的手,掺在一起,塞进袖洞,晒着暖暖,开始摆龙门阵了。冬天的日子,闲散而漫长,老汉们就用闲谝来磨牙子打发光阴。他们磨的,要么是从电视上看来的国家大事,对比着当下,骂一通世风日下,人心不古,顺便怀念一通毛爷爷时期,那时候人穷,日子苦,但当官的清廉,当民的心好,不如现在,吃饱穿暖,光是胡上心着日弄人。要么扯一扯方左周圆的事,谁家的老汉秋里过世了,想当年可是条腰伸的跟掀把一样的汉子。谁家的孙子考上大学了学的是英语,你說这中国人说啥外国话,老祖先留下的汉字都说不好学那干啥。谁家的老猪婆生了一只大象,一庄人跑去看稀奇,真是像,鼻子一扎长,耳朵跟个帽扇子一样,不过生下一半个钟头就死了。要么絮叨絮叨村里的杂事,说麻子昨天又把女人打了一顿,嫌女人一天光知道串门子;说马球家的骚马估计下这月十二的,肚子都跟个盆一样大了,马球早早给马喝面汤了;说贵生家的姑娘跟集时,看上镇子上一个少年,两个钻一起了。要么说一说闲话,东一榔头西一棒子,有一搭没一搭,一阵说薛平贵征西,一阵说赵子龙大战长坂坡,一阵说小雪就下雪,翻年雨不缺,一阵说蔫牛丑妻破棉袄,庄农人家三件宝,又一阵说八十老汉门前站,一日不死还得混一日的饭,或者说七十三,八十四,不死也是儿女眼里的刺。

日头升起,挑在头顶的槐树上,寒气退去。阳光如豆,洒下来,落在老汉们枯白的头发上,落在他们深陷的眼窝里,落在他们干焦起皮的嘴唇上,落在肩上,落在手背上,落在破了鞋帮的脚面上,落在他们昏暗的骨缝和衰败的眼神里。在摔打困苦了一辈子的大地上,这洒落而下的微弱光亮,用一粒粒炭火,烘烤着他们的暮年和往事,烘烤着他们所剩无多的时日,和清贫如水的这一生。

唯有此刻,这些难以逃脱命运,也难以逃脱莽莽群山的人们,在衰老杀将而来之后,趁着冬闲,把疲惫和匆忙卸下,把松散的骨头铺开,把摸不到边沿的日子敞开,晒一晒。

我们蹲在老汉们的边上,听着他们嘴里落下的古今往事和感慨叹息。好多年以后,我们还会继承他们的秉性,在某个冬日的正午,忙完家务,裹紧棉袄,一溜子,蹲在墙根,和曾经一起折腾过虚度过的老帮子(老汉),谝着闲传,扯着闲话,把日子在牙叉骨台上消磨掉吗?那时候,我们幼稚,只知道戏耍,从来没有考虑过如此辽远的问题。

中年人来牙叉骨台,大多是站在土台边上,嗑着瓜子,说一些我们不知所云的话,不是谁喝了几瓶酒,谁输了几把牌,就是怎么进山打野兔,或者去邻村半夜打“野鸡”(耍女人),也或者是互相吹牛显摆,闹腾着晚上去谁家打平贺(一起吃喝,平均摊账)。他们大多说的是了无生趣的吃吃喝喝,最多也是说说别人家的女人,或者一些含含糊糊的风流事。这是我们孩子们不感兴趣的事。他们中,有不少是家长,一来牙叉骨台,看见自家孩子,就吼:不回去写字,还没耍疯?再不回去我把你狗腿子给你剁了。我们落荒而逃,去别处玩耍了。

女人们很少在牙叉骨台来,来也是三五人,站一堆,打着毛衣,拉着鞋垫,互相比画一阵针线活;说说毛衣啥时候用正反针,啥时候用花针;说说鞋垫哪里该用啥颜色的丝线,哪里该绣个叶儿瓣儿;说说早上的馓饭剩了半锅,热了不爱吃,倒了又可惜;说说家里的猪最近不吃食了,玉米面拌了黄蜡蜡一层,拱两嘴,哼哧一声,又卧倒了。女人们压着声音,闲聊着,她们依然保持着传统的品行,不在男人们面前大声张扬,不在公共场所有过分行为。说一阵,一个个都散了,不是回去烙馍,就是回去填炕,或者去下庄担水,去村口抱柴。大多时候,女人们在冬天操持着家里几乎所有零散的家务,难以完全消停下来。

当然,牙叉骨台除了供村里人晒暖暖,谝闲传,交换信息之外,还有其他用途。天一冷,还没落雪,爆玉米花的人,就来了。我们叫憋蕃麦花。来的人推着一个老加重自行车,车座山绑着锅和杂物,后座上架着炉子。进了村,在牙叉骨台停稳,卸下锅和炉子等,然后生火。孩子们看到爆玉米花的来了,骑着“马”,吆喝着,跑回家,叫母亲装玉米,赶紧爆玉米花。母亲在厨房忙着,把头从雾气腾腾的门口伸出来,塞来两毛钱,说,你挖一缸子玉米自己爆去。我们捏上钱,挖了玉米,端上一簸箕玉米棒子,就出门了。爆玉米花的人跟前,已经排队了。他坐在马扎上,左手摇着锅,猪娃一样大的锅,乌黑麻七,肚子鼓着,里面装了玉米,当啷啷响着。一手摇着鼓风机,抽空往炉子里添柴。风吹着,炉火呼呼作响,伸着金黄的长舌头,舔着锅底。摇好长一阵,觉得火候差不多了,瞅一眼手柄处银色的气压表,停下来,带上沾满锅灰的破手套,两手提锅,塞到轮胎圈成的兜里,兜的后面缝着一米多长的化肥袋。他一脚踩锅,一手在锅盖口一撬。这时候,我们都吓得躲得远远的,闭着眼睛,只听见“轰”一声,心一紧,白色的雾气,从袋子里喷涌出来,像一朵大蘑菇,慢慢升腾,打开,飘散。我们冲上去,钻进白雾里,争抢着,捡拾着洒落在地上的玉米花。袋子里的是不能抢的,那是别人家的。抢了会挨骂。我们被玉米花的香味笼罩着,在白腾腾的雾里,边捡边吃,边吃边抢。金黄的玉米,此刻爆成了雪白的花儿,在手心里绽放着,在口齿间弥散着香味。

爆玉米花的人,又开始下一锅了。他用自己掉光瓷的缸子,量好玉米,灌进去,当啷啷一阵响,盖好盖子,架上炉子,又开始摇啊摇了。爆一锅玉米,两毛钱,玉米和柴,自备。爆好了,装进自家化肥袋,背回去,背上热乎乎的,心里也热乎乎的。那几天,肚皮被玉米花填饱了,炕上、衣兜里,到处落着玉米屑。

多年以后,一个农闲的冬至时节。当我再次回到故乡,一个人来到牙叉骨台,一切早已物是人非了。

曾经的土台子,被水泥硬化了,和东西两头连通,变得一样平展。后面的歪墙,拆掉了,起了新砖墙,直愣愣立着。前面的土坡,一米高,我们曾像猴子一样攀上溜下玩耍的地方,现在被一铲车推平,只留下齐腰高了。牙叉骨台,早已不再是当初儿时的模样了。

一切都被时光和时代重新打磨。一切都改变了最初的模样。

土台上的人呢,也不见了。甚至连一只麻雀,一片葵花皮,一声咳嗽,一团纸屑,一腔叹息,一个影子都没有了。他们都去了哪里呀?我又去了哪里?

我站在曾经一座村庄的心坎上,一座村庄最热闹的地方,看到了什么?除了巨大的空寂和呼啸而来的风声,什么也没有了。那些曾经蹲在墙根晒暖暖谝闲传的老人们,在这十余年的时光里,一个个离开了人世。他们带走了贫寒而劳苦的一生,带走了病痛和伤心,带走了一辈辈人传宗接代的使命,但没有带走那冬日的阳光,没有带走活人对旧日时光的念想。他们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也不可能蹲在牙叉骨台了。再也不会了。他们在阴间,还会有这么好的一坨向阳的热闹的土台子吗?

那些站在牙叉骨台上的中年人,大多都忙着在城里打工,为儿子挣钱买楼房,他们要到腊月底才回来,过几天年,然后离开。他们不再是纯粹的农民,在生活的洪荒挟裹中,他们早已没有农闲,没有去牙叉骨台上的时间。

那些蹦蹦跳跳的姑娘们,早已长大成人,去了远方,打工,或者嫁于他人,成了麦村遥远的亲戚。

至于我们这些曾经的孩子,早已到了而立之年。被生活的长鞭驱赶着,如同一群牲口,冒冒失失,无头无脑,挤在寻觅草料的路上。我们已活成了挣钱的机器。挣钱买房子,挣钱娶媳妇,挣钱买车,挣钱旅游,挣钱换新手机,挣钱填满无休止的欲望,挣钱让自己活得人模狗样,挣钱把去路铺上虚无的黄金,挣钱在梦里疯狂一般长笑不歇。我们被生活打败,被金钱俘虏。我们比我们的祖父们活得吃力,活得疲惫,活得苍白,活得可怜。我们已经无法回到他们落下背影的土台上,用闲言碎语消磨时光。三十年后,我们只能在城市的车流和喧嚣里,遥想祖先,遥想他们的流年,遥想他们对我们从小的耳濡目染,遥想那些年的阳光照亮了骨头,照亮了墙头,照亮了生活的伤口。

我们的牙叉骨台,永远消失了。十年时间,就消失了。

一想到有些事,再也不会发生,一想到有些故地,再也不能重游,我的悲伤,如同十一月的长风,浩荡而来,铺天盖地,但始终难以掩饰我那倔强的无奈……

我一天,沒事干,把头削尖往宝场钻。

赢了钱那个比驴欢,输了钱那个比牛蔫。

黑到明,明到晚,晚上在庙里把身安。

铺席片,盖麦苋,头低下枕上半截子砖。

蚊子虼蚤把我咬,三折子一窝滚蛋蛋,滚蛋蛋。

作者简介:

王选,1987年生,甘肃天水人。出版有《南城根:一个中国城中村的背影》《那些被光照亮的陌生人》《最后一个村庄》。曾获《人民文学》新人奖、华语青年作家奖、敦煌文艺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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