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人世界 难得一宵夜伴侣

郭艳文

我曾有过一位召之即来的宵夜搭子，在那段无忧无虑的大学时代，我们总在写完作业后的午夜出没于上海各个夜市和排档，吃着重口味、不健康的食物， 聊着情窦初开的少女心事。那是在我们出国留学前，后来她定居荷兰，彼此只能以微信沟通，吃宵夜成了一个人的事。

经过这些年，越发觉得成人世界里宵夜多少带着深夜独食的疲倦。无数通宵的夜晚，衰弱的脑力不足以支撑工作时，唯有食物能唤醒体内残存的力气，即便囫囵吞下一碗满是添加剂味的泡面，給心灵带去的温暖也能深入骨髓。

有段时间我在纽约读研，先生因在投行工作的缘故，清早四五点回家是常有之事，即使住在同一间屋，也总是好几天见不上一面。我曾在凌晨两点独自在曼哈顿的街头觅食。美国的宵夜文化不及东方浓烈，我住的中城区除了喧闹的酒吧外就是被流浪汉占为收容所的“麦当劳”，鲜有开到下半夜的饭馆。兜转了一圈，最终在四十三街寻得一家潮州小馆，点了一碗皮蛋粥下肚，心头竟涌上一股身处他乡的孤寂。

这让我不禁想起几年前在芝加哥艺术学院的美术馆里邂逅过一幅爱德华·霍普的画作《夜鹰》，画里是20 世纪40 年代一家深夜的纽约餐厅， 如一座光之岛漂浮在周围的黑暗里，泛着亮光的餐厅里围坐着三位顾客， 两个男人面前摆着咖啡杯，神情冷漠; 女人满脸倦容地吃着手中的三明治。他们彼此暧昧不明，在封闭的空间里坐得如此之近却各揣心事，充满隔离感。尽管霍普展现的是“二战”后经济萧条时的纽约人，但这种繁华都市中表现出的深夜孤独和貌合神离的人际关系竟与80 年后现今的情景惊人地相似，它与日本充满人情冷暖的居酒屋文化相差甚远，这也是为何《深夜食堂》能直戳人心。

如果说一顿宵夜可以给成年人的深夜带去慰藉，那么一位适合的宵夜伴侣就是心灵的救赎者。无论是肮脏喧闹的苍蝇馆子，还是温馨洁净的小酒馆，吃什么、在哪里吃，皆不及与谁吃重要。宵夜搭子可遇不可求，它不似公司里三两同事自由组成的午餐搭子，也不是电影《饮食男女》里每天围坐在桌前，吃着精心准备的佳肴却视若陌路的父女四人。寂静深夜卸下伪装，直面最真实的心，容不得虚假和敷衍。宵夜伴侣可以是恋人、闺蜜， 或未曾谋面的邻座，但只有拥有相似灵魂的人方可与之消磨漫漫长夜，那些汝之蜜糖、彼之砒霜，在口味和内心南辕北辙的人，即使再亲密无间也注定成不了宵夜伴侣。

一位编剧老师曾与我聊起年轻时的一段去东京出差的故事。那日她工作到深夜感觉饥肠辘辘，便独自闲逛到酒店附近一家居酒屋里点了一杯清酒和一碗乌冬面。喝到微醺时突然想到自己刚过世不久的母亲，不禁失声痛哭。此时邻座一位中年男人给她递来纸巾擦泪，并用她听不懂的日语送上安慰。男人的声音如大提琴般低沉浑厚，是漆黑雨夜里的一束车灯，给迷路的她带来希望。那天夜里，这两个语言不通的人以一种鸡同鸭讲的形式交流很久，她与他袒露许多藏在心底的秘密，这是多么神奇的事！他们在凌晨走出居酒屋告别时，天边的黎明已破晓，那一刻她知道，他们之间虽然说着不同的语言，却有着相同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