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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萧红《生死场》中的生育书写

2021-11-15王冬云

文教资料 2021年21期
关键词:生死场萧红生育

王冬云

摘 要:“文学洛神”萧红的《生死场》有较强的自传体色彩,与作者的生命历程呈现出一定重叠与同构关系。《生死场》中的女性在生育过程中不仅要独自忍受身体痛苦,还要面临男权社会中的男性压迫,更有一部分女性要承受社会道德的精神重压,萧红通过描绘女性群体的生育,对女性的生育意义与生命价值进行了深度拷问。

关键词:《生死场》 生育书写 生育意义

萧红被称作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文学洛神”,在文学创作上成就斐然。对于萧红的文学创作,研究者多从民族主义、女权主义、苦难意识、经典女性形象、叙事手段等不同方面,分析其作品的深刻内涵。小说《生死场》发表之初,鲁迅在“《生死场·序》”里有这样的评价“:女性作者的细致的观察和越轨的笔致,又增加了不少明丽和新鲜。精神是健全的。” 文化程度不高的萧红用自己的经历,铺开了东北沦陷区人民生存挣扎的画面,和同时代的作家相比“,越轨的笔致”是萧红的比较鲜明的写作特色,因此有评论者认为萧红用较大的篇幅呈现女性的生理感受,开了女性作家“身体写作”之先河,此论点不无道理。梁洁《生命价值否定背后的书写内涵》一文中,检视了蕭红自身的生育历程与萧红作品的生育书写,对萧红所持的生育态度进行了辨析,梁文对关注女权主义的研究者也有一定的启发意义,但论文未涉及封建伦理道德对女性生育的压迫。本论文则从个人生命体验的角度,以萧红成名作《生死场》为研究文本,分析其中的生育书写,以此探究萧红笔下女性的生存状态及萧红对这种生存状态的思考。

一、萧红的生育体验

萧红为了反抗包办婚姻、继续求学,离家出走,孤身一人流落在冬天的哈尔滨街头,经济窘迫之下,无奈委身于已经解除了婚约的汪恩甲,但惨遭遗弃,汪恩甲一去不复返,留下怀孕的萧红面临种种生存威胁,可以想见,萧红内心是何等无助、焦虑与恐惧。及至生产之时,又不得不承受痛苦的肉体折磨;患难中与萧军结合,怀了萧军的孩子,两人却分道扬镳,萧红得知怀孕后的第一反应就是要把这个不合时宜的孩子打掉;怀着萧军的孩子嫁给端木蕻良之后,仍然无法享受感情的平静与生活的安稳,同样遭受了孤独与磨难,孩子生下三天之后莫名死掉。不得不说,萧红的情感经历与她的生活一样动荡不安。

萧红不成功的生育皆是在经济状况不佳的状态中完成的,鲜少体验到即将成为人母的幸福与喜悦,取而代之的却是身体的痛苦、精神的折磨。尤其是第一次生育,不仅使她承受了难以想象的多重痛苦,更深刻影响了她的文学创作。

发表于1933 年5 月的第一篇小说《弃儿》真切地反映了萧红的生育苦难:

芹肚子痛得不知人事,在土炕上滚得不知人样了,脸和白纸一个样……把肚子压在炕上,要把小物件从肚皮挤出来,这种痛法简直是绞着肠子,她的肠子像被抽断一样。她流着汗,也流着泪。

《弃儿》从身体感觉出发,写出女主人公的生育过程。《弃儿》有极为鲜明的自传体色彩。作为一名女性作家,萧红用自己的身体与生命开始了令人惊叹的写作历程,这一点正如法国学者埃莱娜·西苏《美杜莎的笑声》阐释“女性主义”的特征时所言“:妇女必须写作,必须写自己,必须写妇女。”虽然目前并无资料显示萧红曾经接触过《美杜莎的笑声》,但她坚持“用自己的肉体表达自己的思想”[1],并将写作作为自己的终生信仰。不难发现,《弃儿》及以后的《生死场》中的人物命运书写,与萧红的生命历程呈现出高度重叠。

二、《生死场》中的生育书写

《生死场》中的生育书写集中出现在第六章“刑罚的日子”。金枝早产,在“炕角苦痛着脸色”,承受着生产带来的阵阵疼痛。麻面婆被肚里的孩子折磨得痛楚难忍“:肚子疼死了,拿刀快把我肚子给割开吧! ”尖利的喊叫使疼痛的苦难无限渲染放大。五姑姑的姐姐“她开始不能坐稳,她把席子卷起来,就在草上爬行”。而收生婆来时,撤去了铺着的柴草, 于是产妇只能趴在一张冰冷的土炕上,难产的女人小声号叫着,她光着身子“,和一条鱼似的,趴在那里”。萧红的叙述冷静克制,文字经济,却传达出了对女性无限悲悯的情怀。

法国女性主义作家波伏娃在《第二性》中谈及女性的生育功能这种自然属性时认为“:在所有的雌性哺乳动物当中,女人所受到的异化最深(她的个体性是外部力量的牺牲品),同时她对这种异化的反抗也最为激烈;在其他雌性中, 生殖对机体的奴役并没有如此专横,如此让人不情愿接受。”[2]这段话道出了一个不易被人察觉的基本事实,即生殖功能是雌性动物的自然功能,作为一种雌性动物,女性自然而然具备了这种功能,但同时由于种种原因,女性并不一定乐意生育,因此这种功能异化成了强加于女性身体之上的社会功能,生育是女性无法拒绝的自然刑罚。

萧红虽有过两次生育经历,但由于感情与生活漂泊动荡,因此在思想上与物质上并未做好成为母亲的准备,也从未品尝过做母亲的幸福。因此《生死场》的生育书写所呈现出来的仅仅是痛苦的一面,萧红从“雌性动物”的角度,最本真地还原了女性在生育过程中的不堪与脆弱。

三、萧红对女性生育价值的怀疑与否定

生育是自然界一切物种得以延续的必要条件,然而这一对于种群延续至关重要的行为,包括女性在内的大多数雌性动物却似乎倍感痛苦。为了避免人们在痛苦的分娩面前望而却步,文学作品对生育过程进行了种种美化,虽然目前难以考证这种美化出现的确切时间,但可以肯定的是,这种美化确实达到了预期的效果,它可以对面临生育的女性进行一定的心理安慰,可以帮助女性对抗生育所带来的心理恐惧。

但《生死场》中却未对生育进行美化书写。小说开篇, 王婆描述了幼女的意外死亡“:她的小手颤颤着,血在冒着汽 从鼻子流出,从嘴也流出,好像喉管被切断了。我听一听她 的肚子还有响,那和一条小狗给车轮轧死一样。”小女孩像小 狗一样死掉了,人和动物几乎没有任何不同。因为厌烦小金 枝的哭闹,成业毫不犹豫地摔死了刚刚出生一个月的婴儿。“在乡村,人和动物一样忙着生,忙着死”,萧红发出了对人的命运清醒又沉重的感慨。

没有爱情的生育与动物的繁殖没有任何区别,也是毫无社会价值的,在这种对人的生存状态清醒的意识之下,萧红拂去了某些文学作品对女人生育种种美化的面纱,用凝重的笔墨将血淋淋的骇人场景呈现在世人面前,将女人的生育还原到与动物界的雌性动物生殖的同等高度,从而否定了人类生育的社会属性。

生育中的女性往往还面临着男性压迫,萧红对女性生育价值的否定还体现在对男性压迫的批判态度上。金枝在与成业的交合后遭到了生育的刑罚,肚里的孩子越长越大, 她一天天担心着,肚子在金枝看来变成了可怕的怪物。生育给金枝带来了恐惧,可是成业却只顾发泄自己的本能欲望, 根本不考虑她的处境“,管他妈的,活该愿意不愿意,反正是干啦!”完全只图自己一时的生理快感。成业与怀孕晚期的妻子同房,导致孩子早产,差点要了金枝的命,最后更是因为厌烦孩子的哭声而将她活活摔死。

《生死场》中的男人在面临女性生育时总是持麻木冷漠的态度。五姑姑的姐夫厌恶分娩妻子痛苦的呼喊,他似乎不明白自己与妻子痛苦呼喊的必然联系。他回到家里,将自己的烟袋丢向五姑姑的姐姐这具“死尸”,而五姑姑的姐姐“几乎一动不敢动,她仿佛是在父权下的孩子一般怕她的男人”。五姑姑的姐姐温顺、软弱,是男权制度下的受害者“。大肚子的女人,仍胀着肚皮,带着满身冷水无言的坐在那里”。扔烟袋、泼冷水,男性不仅在女性身上无止境地发泄欲望,而且在女性的生育中充当了暴力的打手“。男权社會下男性对女性生育的漠视和暴力打压造就了女性对生育有着精神上的抵抗与惧怕”[3]。萧红曾在《女子装饰的心理》中深刻地谈到男性对女性的精神压迫“,男子处处站在优越地位,社会上一切法律权利都握在男子手中,女子全居于被动地位”[4]。东北乡村的这些女性的灰色人生,让内心敏感的萧红看到作为女性的真实性别处境。

四、萧红生育观的成因

(一)萧红的个体生存需要没有得到充分满足

按照人本主义的观点,个体必须首先满足低级的需要, 才能依次满足其他更高层次的需要。萧红被困在哈尔滨旅馆,生命和安全受到严重威胁,必须解决生存问题,妨碍她生存下去的事情都成了累赘。芹阵痛时“要把小物件从肚皮挤出来,这种痛法简直是绞着肠子,她的肠子象被抽断一样”,她把孩子送给院长,孩子在隔壁哭时,她会担心院长是不是杀死了自己的孩子;一个人呆在产妇室时,会不由自主怀念起家乡死去的祖父。《弃儿》中的这些描写占了大量篇幅,感情细腻真切,相比之下,抛弃孩子的理由“这回我们没有挂碍了,丢掉一个小孩是有多数小孩要获救的目的达到了”,多么虚弱无力“!与其说她是为了革命而抛弃了孩子,还不如说是生存”[5]。毫无疑问,生存问题不能解决的情况下,生育只能是雪上加霜。

这种因为生存问题而视生育为累赘的心理,在《生死场》中得到了又一次的验证,王婆因为不小心,摔死了自己三岁的孩子,她一边絮絮叨叨描述孩子死亡的场景,一边反复表明自己其实并不想要这个孩子,孩子会妨碍她的生存,死了就死了,没什么可惜的“,要小孩子我会成了个废物”。王婆更愿意多收一些麦子,而不是多要一个孩子,因为前者能够填饱肚子,而后者只是累赘“。孩子死,不算一回事,你们以为我会暴跳着哭吧?我会嚎叫吧?起先我心也觉得发颤,可是我一看麦田在我眼前时,我一点也不后悔,我一滴眼泪都没留下”。在失子的姿态上,王婆与芹如出一辙,很难证明王婆的失子不是萧红生育经历的投射。正如《浮出历史地表》所言,《生死场》“与那一望而知以理论为主题的作品相比,它是那么本真、原始、粗砺,它是主导意识形态神话性叙事模式之外的粗野的叙事”[6]。这种粗野的叙事其实正是来源于萧红本真、原始的个人经历。

(二)萧红对婚前性行为和未婚生育的不认可

如果说性与生殖仅仅是所有动物的本能的话,那么生育不仅仅是人的自然属性,更是人的社会属性,并同婚姻、家庭等社会文化因素紧密联系,个体的欲望如果无视社会秩序,会受到严厉的制裁。婚前性行为和未婚先孕被视为不道德行为。费孝通认为,性和社会常常处于相冲突的地位,“性可以扰乱社会结构,破坏社会身份,解散社会团体”[7]。而某些性是不符合社会规范的,萧红自觉接受了这种社会规范。

在萧红笔下,婚前性行为要承受道德压力,“河沿不是好人去的地方“”上河沿去跟男人,没羞的,男人扯开她的裤子”,这种道德压力鲜明地呈现在了未婚先孕的金枝和福发婶身上。关于金枝的流言一再成为田间众人津津乐道的谈资,而当母亲明确无误知道女儿未婚先孕之后“,泪水塞住了她的嗓子,像是女儿窒息了她的生命似的,好像女儿把她羞辱死了”。金枝面临的精神压力不仅仅来自社会舆论,也来自被这种舆论控制之下的母亲,而母亲也自觉成为这种舆论的一部分。福发婶“以后婆家也找不出去。

她有了孩子,没法做了福发的老婆,她娘为这事羞死了似的,在村子里见人,都不能抬起头来。”传统道德对女性的要求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婚姻在先,生育在后,婚姻及婚后生育是对性行为与社会规范矛盾的一种调和,缺少了婚姻这种社会程序的性是不被认可的,由此衍生的生育行为也是不符合道德规范的。

萧红与汪恩甲没有结婚,而且由于某些原因也不可能结婚,但是却怀了汪恩甲的孩子,不止坐实了婚前性行为。和萧军也没有结婚,但是怀了萧军的孩子,在承受生存压力的同时,还要承受道德压力,因此萧红悲叹“:女性的天空是低的,羽翼是稀薄的,而身边的累赘又是笨重的。”[8]作为一名亲历坎坷的敏感女作家,萧红对女性的窘困处境与悲苦命运有着刻骨的体验与感受,尤其是对女性苦难意识的认识十分深刻。[9]

综上所述,不难发现,萧红及其文本中的女性有着某种共同的生存与生活困境,萧红凭借着自己独特的生命体验, 听从内心情感的召唤,对女性身体与女性生存困境之间的关系有着独到的体悟。而她所思考的女性的性别化困境,也正是她自己的人生困境。《生死场》中的生育书写,是萧红痛苦生育体验的文学表达,是萧红对女性悲苦命运的深刻反思,

通过这种深刻反思,萧红对女性的生育意义进行了批判与某种程度上的否定,从而对女性的生命价值进行了深度拷问。

参考文献:

[1]张京媛. 当代女性主义文学批评[M].  北京: 北京大学出版社,1992.

[2]波伏娃. 第二性[M]. 陶鐵柱,译. 北京: 中国书籍出版社,1998.

[3]梁洁. 生命价值否定背后的书写内涵——萧红笔下的生育受难书写[J]. 湖南人文科技学院学报,2018,35(6).

[4]萧红. 萧红经典作品[M]. 北京: 当代世界出版社.2004.

[5]刘青. 论现代女作家笔下的生育主题[D]. 成都: 四川师范大学,2016.

[6]孟悦,戴锦华. 浮出历史地表——现代妇女文学研究[M]. 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89.

[7]费孝通.乡土中国[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

[8]季红真.萧红传[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0.

[9]李玲,张晓莉. 探讨萧红《生死场》的女性苦难意识[J]. 名作欣赏,2014(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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