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养正 笔墨传家
2021-11-15
父亲写得一手好字。写字,是他一生的爱好,他也为之感到快乐和满足。
他最擅长的是楷体书法。大到标语,小到公文,横竖撇捺,运笔恭谨;间架骨骼,方正规矩;大小间隔,疏密有度。既有颜体之秀肥,又有柳体之风骨,不是刻意的书法,却又自成书范。若是楷中行草,笔端则如行云流水,嫦娥舒袖,舒张自如,飘逸灵动。小时候,我常看他对着自己的笔墨,摸着下巴,语不出声,微微合笑,一脸自娱自足的样子,似乎那是他最为高兴满足的时候。
父亲是民国生人,少年读书,读到当时的高小(高级小学)。那时那地,高小就是本县的最高学府,再读就得去外地。父亲十四岁时,祖父去世,家里生活失去了依靠,他不得已只读到高小毕业就回家了。父亲天性聪敏好学,又认真勤奋,所以学业很优秀。特别是他习得一笔工整娟秀的楷体书法,从习帖临摹到用心领悟其内蕴,学得颜、柳之笔风,颇为人们称道。成家立业后,父亲被邻村请为教书先生,他既教育后人,又不断自修长进,写字不仅成了他的爱好,也成了他一生的习惯。
父亲出生在农家。那时候,在偏僻的山区小县,有文化的人甚少,作为农村为数不多的读过书的人,父亲颇受人们敬重。凡有笔墨上的事,邻里乡村,大都请他提笔。契约、文书、分单、字据,婚丧嫁娶的对联,盖房上梁的楹联和房梁上的脊板,他都轻车熟路,样样在行,写得游刃有余。这些差事几乎成了他的专有,几十年里几乎无人顶替。每到年关,那是他最忙的时间,村人们纷纷拿来红纸请他写春联和祖宗牌位。他也早就备好了笔墨,等着上阵。这看似轻而易举的事,其实是又麻烦又费时。他要根据人家的需要把纸叠正裁好,研好墨汁,蘸饱墨,一格一字,一笔一画,写上不同的内容,再轻轻放到庭院晾干,再收好,写上主人的名字,以便主人来取。后来有了现成的墨汁可买,买来即可使用,也就省却了研墨的功夫。如果是来人立拿立取,那就好些,他可以帮父亲去做写字以外的事,这就少了许多麻烦。在别人看来,这种免费的义务劳动实在淘人,但在父亲,却自为一种乐事。一则替人服务,义不容辞,凡来者皆为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村邻,推辞不得;二则父亲觉得,这是邻人对自己的敬重和信托,岂能摆架子冷落了人心。更重要的,父亲已经把书写春联当作一种机会来展示自己的所爱,就像某种有才艺的人总愿意把自己的成功分享给大家一样。所以,这种时候,父亲的身心已经沉浸在自己所好的这种文化享受之中,他舍得时间,有条不紊地去写好每一副春联和每一张祖宗牌位。尽管来人中大都不懂笔墨,也并不关心字写得好坏,只求看着顺眼就行,但父亲却绝不应付,认认真真,至少要求自己的书写达到自己的心意。进入老年,父亲的这种劳动仍然不减当年,虽然村里有文化的人多了,但能拿起毛笔的人仍然少见,人们总还是愿意拜托父亲代劳。
新中国成立前夕,我们一家人流落到西安,脚跟还未立稳,父亲就被国民党部队抓兵当差。在汽车连里,连长看他写得好字,就让他在连里做文书,整天抄抄写写。未及部队起义,父亲就复员在陕西落居下来。那时父亲正年轻,当地政府为宣传国家法令的需要,请父亲给各村刷写大字标语,并在特批的宣传专栏上完完整整的誊抄国家的法律条文。这给了父亲用武之地,他满腔热情、积极努力地投入这项工作。他不知疲倦,有时上到梯子上,有时立到桌子上,有时又站到凳子上,上下屈伸,左右推移,手上衣服上沾了许多墨渍油漆,有时自己也不知就弄到了脸上,惹得跟前围观的人忍俊不禁。虽是辛苦,他却自得其乐,满心欢喜。在众人的赞叹声中,看着自己的工整干净、字字珠玑的笔墨劳动,他甚是欣慰和满足。彼时,政府意欲给他安排一份公职,以方便做事,父亲却因薪酬难以养家而谢辞了。
父亲一生崇尚笔墨,重视写字,自然也教育我们把字写好。从小学开始,父亲就抓住我们练字,每天回家,检查作业,首先看你的仿写好没有。放假期间,其他作业可以放缓,但必须坚持每天仿写。他说,字是写出来的,功夫是练出来的,要坚持天天练习,功到自然成嘛。我的字写得不够好,连我自己都不待见,而弟弟的字就大不相同了。他秉承了父亲的真传,从小就显露出不俗的书写才能,笔风酷似父亲的神韵。工作以后,他习字如常,并被吸收到县里的书法协会,其字也被县里的书画典籍收录。到了我们的子女,父亲亦是育人不倦。孩子们上初中后,每年春节放假,父亲就把我们家的春联全交由他们去写。尽管写得还不够周正,也显得稚拙,但父亲总是喜欢得眉开眼笑,鼓励他们再接再厉,好好练下去。那光景,父亲和弟弟两支笔给别人家写,孩子们的笔给自己家写,真是笔墨飘香,其乐融融啊!
在父亲教育我们儿孙重视写字的时候,我几次听到他感慨地说,现在的学校越来越不管学生写字了,今天的高中生、大学生,连以前小学生写的字都不如,再过些年,怕就没人握笔写字了。看着父亲不无遗憾的样子,我的心里一时也不是滋味,不知说什么好。
父亲为人正直,自强自尊。他说,字是人的衣服。又说,字如其人,见其字即见其人。我不知此话有多少道理,但从父亲笔墨的一笔一画,字里行间,我似乎可以洞见他做人的品格。他一生没有给我们留下什么财富,只有他的笔墨无意间还保留着,至今还见诸我家故居和村中有些人家的大门门匾和房屋的梁脊板上。还有他亲笔手书的我们王氏宗族族谱的原稿。
父亲去世许多年了,一想起他就想起他的一笔好字。他人虽然走了,但他终生起居的老家大门门匾上,他手书的“养正”和其中蕴含的做人的道理,却永远铭刻在我们后人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