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动中的爱丽儿
2021-11-14王占黑
王占黑
在《暴風雨》——莎士比亚生前最后一部独立完成的作品中,爱丽儿和卡列班几乎被视为一对好莱坞式对立的角色。主人公,被篡夺的米兰公爵普洛斯帕罗,逃到小岛上苦苦修炼,为了有朝一日成功复仇。爱丽儿是被他从巫婆手中解救后效忠于他的空气精灵,特别的是,这个精灵始终在寻求和争取着任务完成后属于自己的那份自由。多年以来,爱丽儿这个形象不断被引用,它进入《浮士德》,进入法国哲学,进入拉丁美洲思想史,也进入迪士尼动画,成为小美人鱼的名字,作为真善美留存了下来。而另一个配角,巫婆之子卡列班,相貌丑陋,行动粗野,被教会了人类的语言后不知感恩,还想侵犯人类的女儿。这样的形象,好像注定要走向毁灭,注定不被喜爱。
属于拉丁美洲的《爱丽儿》出版于1900年,一个本身跨越世纪之交,距今又过去一个多世纪的时间点。据说这本写给青年人的小书,在拉丁美洲的销量一度仅次于《圣经》,可见影响力之大。作者是一位乌拉圭人,何塞·恩里克·罗多。在这本书问世后,罗多被视作拉美青年人的精神导师和拉美首位民族主义思想家。20年前,也即《爱丽儿》出版一百周年之际,它曾被翻译和节录于一册世界经典散文丛书里。现在,《爱丽儿》的完整中译本终于面世了。
这是一本薄薄的小书,标题下面写着:献给美洲的青年。开场是一个非常雅典式的师徒教学场面,作者化身为一位刚好被冠以《暴风雨》中的智慧魔法师“普洛斯帕罗”美称的老师,在最后一堂课上与学生告别,也准备发表一次“毕业演讲”。他的身边,是一尊同为《暴风雨》经典角色的空气精灵爱丽儿的铜像。
演讲的语言自然是华丽丰盈、激情飞扬的。“普洛斯帕罗”谈热情、谈希望、谈信仰、谈德行,告诉青年人如何做好自己,达到思想与行动上的完善。在大段大段的发言里,读者会随之跳出雅典式的场景,进入一种法国哲思式的语言传统,被围绕、被洗涤,并从中找到为之一振的片段,一些启示,或一些刺激。但很快,从第四节起,“普洛斯帕罗”谈到了一种糟糕的世纪精神,狭隘的功利主义。这时悬空的话语一下子落入地面,谈话中的诸项内容都有了实指——精神生活恶化,理想缺失,功利至上,国家空间上的惊人扩张——一切都指向了拉丁美洲强大的邻所。“普洛斯帕罗”承认它拥有提坦巨人般的美,也肯定华盛顿在建国时所引导的良好价值,同时认为,“这样的文明不能被尊为唯一且绝对的模式”。他说:“美国社会内部携带混乱的基因,公共生活并不逃避这种混乱加剧的后果,任何一个平庸的观察者,在考察她的政治风俗后,都能告诉你们,对功利的痴迷往往会使权利感在人们内心逐渐减弱,公民价值,汉密尔顿们当年眼中的美德,就像一块生锈的钢板,在传统的蜘蛛网中被日渐遗忘。”并由此鼓舞拉美的青年人秉持自己的理想和理性、自由和热情,追寻一种正义的价值,让安第斯山脉成为爱丽儿雕像的永恒基座。
作为启蒙拉丁美洲民族主义思想的启蒙之作,这本小书在一百多年里的出版、译介和解读也非常值得被留意。正如“爱丽儿”这个形象,自诞生于莎剧以来,经历着后人一次次的引用和阐释,而罗多的引用,则间接来源于他在书中几次提及的法国哲学家勒南和居友。前者更是在原创剧本中放大了爱丽儿与卡列班之间的差异,把卡列班比作狂热失智的工人革命者,当然,这和他拥护君主制的立场直接相关。好在这本书除了收录《爱丽儿》之外,还有心编入了几篇周边小文,其中包括《暴风雨》选段,作者罗多的信札,再版序言,同时代与后代人的重要评论,这些文章不仅作为原文的注脚,串起了“爱丽儿”这个经典意象的变动,也为读者提供不同的视角,从不断变化的历史背景来看待《爱丽儿》的传播和接受,看到罗多的民族主义思想萌芽,如何由后来的实践者从中汲取能量,一步步引申开去。
比较有趣的是相隔一百年的两篇评论的对读。一篇是1898年鲁文·达里奥《卡列班的胜利》,他接续罗多的观点,把“北美大水牛”“生活在铁石城市里的洋基人”视为卡列班,号召拉美青年要成为米兰达和爱丽儿,拒绝沦落成卡列班。另一篇则是1971年费尔南德斯·雷塔马尔的《卡列班》,当时正是拉美民族自觉的高潮,知识分子都在苦苦寻找“拉丁美洲是什么”的答案。雷塔马尔引用了同年菲德尔·卡斯特罗的演讲片段,并认为在《暴风雨》中被教会人类的语言又惨遭遗弃和屠杀的卡列班才是拉丁美洲的真正象征,而破解的方法正是正视自身,团结起来。雷塔马尔写道,“爱丽儿和卡列班并不存在真正的两极对立,两人都是普洛斯帕罗这个外国魔法师手下的奴仆。”当然,他并没有因此否认罗多的著作,客观地评价“罗多对于洋基现象的观察紧密生发于他的历史情境,尽管有些不足、缺省和天真,在当时仍然算是第一个发射台,引发了后人更成熟,更详实、更有远见的观点,罗多的爱丽儿主义如先知一般的内涵,直到今天仍有一定的影响”。
时间来到2000年,在《爱丽儿》出版100周年的研讨会上,英国学者戈登·布罗瑟斯顿借《罗多的美洲:旗帜和沉默》提出了这样的观点,作为加泰罗尼亚后裔的罗多,始终不自觉地代表着西语拉丁美洲,也因此刻意忽视了拉丁美洲的多元组成,尤其是那片广袤又寂静的丛林——罗多把原住民形容成顺从、蒙昧的野兽,也就忽视了印加民族的民族记忆或反抗能力。百年后的学者在后殖民视角下将历史事实层层剥离,爱丽儿作为历史意象也发生着变化,被切开的拉丁美洲的血管里,流淌着的是多重的血,每一重都让前一重显得不那么透明。
这本书是光启书局“拉美思想译丛”中的一部,目前也已出版了另一本关于墨西哥文化的著作。曾经相比于欧美的前沿文学,第三世界的文学不被留意,直到拉美文学爆炸,局面稍作改变。而相比于拉美文学热潮,这块土地,包括非、亚在内的整个第三世界的理论著作,又显得寂静无声。相信未来这套译丛的名单一定会越来越长。后发的力量,也能到达智慧的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