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城根儿说故
2021-11-14方彪
方彪
北墻根童趣
京城的北门系德胜门、安定门。众所周知城墙的主要作用为防卫工事。而城门则兼具诸多功用——在军事上可防守也可出行;经济上近可连接城区、郊区,远可通达各省区;城门又使城内、外互相影响,互相沟通。明北伐军攻占大都后,改大都为北平,系防御北元南下的军事重镇。由于军事上、政治上的双重影响,明朝对北平城垣进行了南扩,形成了内九门。德胜门立于北垣之西,安定门立于北垣之东,相成犄角之势。
这是一处曾屯兵十余万的军事重地,大将军于谦也曾在此迎战外敌;这是一处充满人间烟火的有情之地,京城百姓在这里繁衍生息,展现浓浓生活味道;这是一处充满故事的文化之地,光阴前行的每一步在这里谱写着迷人的旋律。北城根儿的故事也从这里展开……
小胡同大历史
德胜门外有条胡同名“校场口”。清代是正黄旗校场,追溯历史,这里也是明代神机营的驻地,北京保卫战中于谦的大营便驻扎在这里。
德胜门外的冰窖口胡同曾有弓箭会馆,明清两朝在这里均设有“兵工厂”专门制作弓箭,制弓军匠集于德胜门外,这些匠户组成了最初的行业“协会”,也便有了会馆,弓箭会馆在20世纪初还有遗迹尚存。
京城北垣内,明代还设有日中坊、金台坊、灵椿坊、崇教坊等。“坊”相当于如今的街道办事处。元大都有50坊。明洪武元年(1368年)徐达将北城垣南移,缩其城之北五里,城区不到原来的2/3。据《日下旧闻考》卷三十八《京城总纪》记载,当时只有23坊,城东部属大兴县,西部属宛平县:“五云坊、保大坊、南薰坊、澄清坊、皇华坊、贤良坊、明时坊、仁寿坊、思诚坊、明照坊、蓬莱坊、湛露坊、昭回坊、靖恭坊、金台坊、灵椿坊、教忠(坊)、居贤坊、寅宾坊、崇教坊,以上二十坊属大兴县。万宝坊、时雍坊、阜财坊、金城坊、咸宜坊、安富坊、鸣玉坊、太平坊、丰储坊、发祥坊、日中坊、西城坊、(积庆坊),以上十三坊属宛平县。”这些坊名和区划大多沿袭故元大都旧名、旧地。明成祖改建北京,将南城垣向外推展二里,城区经调整后计有28坊。嘉靖三十二年(1553年)筑北京外城,其内划分8坊。由此证明北京内外城计有36坊,规模更加扩大。由于北城垣重要的防守作用,这里的“坊”大多驻守官兵,与城外的三大营成为表里之势。
果子市
清军移鼎北京后,实行了“迁汉”计划,也就是将不在旗的民族人口迁往外城。北京内城成为了八旗军的驻地,由都统分别管辖。当时的北垣一带为两黄旗驻地。由此可见,京城北城墙之地的重要性,因为两黄旗和正红旗被列为上三旗,由皇帝亲领。在当时,正黄旗驻地为德胜门里,镶黄旗驻地为安定门里,两黄旗以今天的旧鼓楼大街及地安门外大街为界。这样的部署,让当时的清政府成功解决了内外蒙诸部的问题,将北边之患抑制。隐患除去,德胜门、安定门的军事任务仍旧相当突出,东四旗(镶黄旗、正红旗、镶白旗、正蓝旗)的炮兵部队和修造厂便驻扎在安定门里,合称内火器营,民间称之为“炮局”。时下,这也是安定门里“炮局胡同”的由来。如今地铁10号线也有一站叫火器营,这里的火器营是清廷的精锐部队所在,从地理位置上看,两营远可攻近可守,共同拱卫着京城。
在中国近代史中,安定门也留下了“不怎么是滋味”的一笔。1860年第二次鸦片战争中,北京地区打响了张家湾之战、八里桥之战和安定门之战。张家湾、八里桥失守后,英法联军兵临北京城下。清军统帅瑞麟集结诸路退军与联军对阵于安定门外。这时,联军补给不至,弹药耗尽,已经失去了进攻能力。
联军原准备利用大运河中的船只运输军用物资,可诸船已经南返,临时征用民船,发现各船户自行“坚壁清野”。联军的水运计划落空,只能从陆路运输。沿途马户、车户同样给出闭门羹。无奈之下联军的骑兵变成了步兵,步兵变成了运输兵,向安定门前线赶运粮草、军火,动作迟缓。瑞麟不乘机反攻,反而按兵不动,等待留守京师的恭亲王奕?和谈。
和谈旷日持久,联军得到了补给机会,立即发动进攻,瑞麟退入安定门内。内火器营的炮兵已列队北城垣,炮位甚多、火药充足,完全可以“凭城一战”。可是瑞麟怯战,遵奕?之命交出了安定门。英法联军由安定门进入了北京,也便有了后来的“城内之盟”——《北京条约》。
晨钟暮鼓以外的北京时间
古有“晨钟暮鼓”之说。凡有城,皆有钟鼓楼。县城、府城、省城、都城……钟鼓报时也反映了城市文明。北京的钟鼓报时由銮仪卫负责,銮仪卫是宫廷禁军,掌管天子仪仗,仪仗中有钟鼓,北京城的钟鼓报时也就由銮仪卫管理了。具体言之,钟鼓楼上的人员按照神武门上发出的信号鸣钟击鼓。城门和城中治安栅栏按钟鼓声开启关闭。故宫博物院朱家溍先生,幼年时亲闻“晨钟暮鼓”,在20世纪90年代曾撰文回忆。于民众而言,钟鼓报时对日常生活起着指导作用和规范作用。
不知何故,清帝退位时没有向民国政府移交“钟鼓报时”之责,北京城中的晨钟暮鼓仍由紫禁城中的小朝廷管理。1924年国民军逐溥仪出宫,钟鼓报时也就随之不存了,取而代之的是“午时鸣炮”。
北洋政府“午时鸣炮”令人费解。只要不是阴天,“立竿见影”就能准确测出中午12点,实在不用劳官方鸣炮告知。“午时鸣炮”由步军统领衙门掌管,炮位设于德胜门和安定门中间的城垣上,正对着北京城的中轴线。铁炮置于城墙凸起的平台之上,附近居民称之为“炮台”。据北京农科院段先生回忆,炮台下的城墙上镶入一块石碑,正对着鼓楼。石碑的镶入点在城高2/3处,碑上有文字。从城上、下看这块碑的文字,均可清清楚楚。60年代拆城的过程中,此碑不知所终。
北城垣上午时鸣炮,南城居民往往听不到炮声。于是步军统领衙门在宣武门城垣上也设置炮位,南北齐鸣。宣武门试炮时,震塌了两间民房,在究责过程中,陆军部、内务部互相推诿,最后不了了之。30年代中期,袁良出任北平市长,袁市长认为鸣午炮大可不必,而且费用过高,于是便取消了午时鸣炮的制度。以鸣炮的费用购置了一批立式大钟,分别设置于交通路口。鼓楼前的立钟在1950年代后期犹存。
城墙豁出的那道口
1950年代后期百废待兴,根据城市建设发展需要,市政当局在旧鼓楼大街北口的城墙上开了个“豁口”,豁口的位置在“炮台”西侧,东邻上城墙的马道。当时的城门还是“晨启夜闭”。旧京关城门时守门的军兵击打响器,有“九门八典一口钟”之说。崇文门外有水运码头,出入城门的人最多,关城门时敲钟,其余八门击典,为的是催促行人尽量加快出入城门的速度,过时不候。
这其实与当时人们对于“神灵”的信仰敬畏也有着直接关系,虽然现在看起来有些迷信色彩,但从文化记忆角度,还需介绍一下。
在当时,人们认为凡有城的地方就有城隍。关城门之前系“阳官(地方首长)”主门政,关城门后是“阴官(城隍爷)”主门政。阴阳两官按时辰分责、分权,不可逾越。关城门时还有个仪式,门官、门兵点上一炷香,击打响器,城门开始徐徐闭合,最后只留下一道门缝。待香燃尽,城门即可完全关闭。城门关闭后,在日出前不可开启,若遇“非常”情况,要违时打开城门,先要点香、鸣炮、升伞,也就是表明“阳官”希望与“阴官”借道而行。如不事先告知,城隍爷一怒之下就会放出恶鬼附在违时出入城门之人的身上作祟。击打响器是告知行人“速行”,也是让另一个世界的官、民先“稍等片刻”。辛亥革命后,这套官仪、官俗由守城军营沿用下来,直到20世纪三四十年代犹存。
豁口初开时,还设有一个木制的栅栏门,十分简易。解放军设有一个执勤点,白天哨位上有两人,晚上有四人。关城门时,德胜门、安定门城楼上传来击点之声,豁口的哨兵也就开始吹哨,哨声很长,传得很远,附近居民都能听到。对出城、进城的赶路人一律“候之”,直到没有行人通过才关门上锁。
炮局巷
豁口附近的居民对解放军的哨兵很是信任,视之为“保护神”。在当时,一个在清宫鼓乐衙门当过差的苏拉(旗籍丁役)常带着迷信的口吻对人说:“人老了阳气就虚了,过了护城河尽是坟头,阴气太重,我点烟打不着火,心里发了毛。可到了豁口时,刚一近解放军的哨兵,洋火就划着了!从此以后我晚上乘凉不过护城河。太阳一落山,爽得坐在解放军哨兵的旁边,借点阳气……”
1953年,城门的关启制度成为了历史。城门、城墙不再有军事上、政治上的功能。老人在城墙上遛早乘凉,孩子在城墙上摘酸枣尽口腹之美,男孩子在城墙上给女孩子摘桑叶,充满自信地显摆着他们的“艺高人胆大”……
城忆流芳话北垣
时下,安定门的城楼和箭楼均已不存,德胜门也仅仅留下了箭楼,整日伴着车水马龙,与北垣有关的记忆为这座城市留下了弥足珍贵的记忆财富。
朱棣起兵“靖难”,自认为获得了真武神的护佑,即帝位后大修武当山,广建真武庙。在道教诸神中,真武系战神,又掌管北方,所以明廷在德胜门之中建有真武庙。北方主水,真武神又是水神,真武庙前有一口井,井口有铁链沉入水中,附近居民传闻甚多。有道井中锁着的是条“逆龙”……说辞很像北新桥的传说。
20世纪五六十年代,瓮城中的真武庙已经不复存在,原来的位置成为了北郊几路公交车的总站。1966年,铁链被拉上来,锁压的井底之“怪”原来是一只石雕,个头不大,似狗、似虎又似龙,石雕侵蚀严重,后被好事者投入护城河,名之曰“放生”。
德胜门瓮城中还立有《祈雪碑》,此碑立于乾隆四十四年(1779年)。天久旱,乾隆出行至德胜门遇大雪,赋祈雪诗三首,并制碑建亭,以显圣德。亭曰:祈雪亭,在当时旗人奉之为圣物。1915年修建环城铁路,内城九门均设站,铁路穿行瓮城。1921年,德胜门城楼因梁架朽坏而被拆,瓮城、闸门、祈雪亭随之一同拆除。
1951年市政府拨专款对德胜门箭楼进行了维修,1979年将其定为北京市文物保护单位,1982年再度拨专款进行修缮,并成立德胜门箭楼文物保护管理所,现为国家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北墙垣一带在北京经济发展史上也留下了不容忽视的印记。安定门外有一地名——外馆,何为外馆?清代理藩院下属衙门,负责招待、管理外蒙地区进京王公和商队,而后形成了贸易区。外馆是北京到恰克图商道的起点,也是“京商”的发祥地。在内外蒙地区的“内贸”和对俄的“外贸”中,外馆商人被称为“京商”。“外馆”在北京历史上有过兩百多年的兴盛期,此地商肆云集,专做口外的蒙古买卖,到了库伦(乌兰巴托)还北上恰克图。曾经的北京经济,绝大部分被外省商帮所分食,例如六安的茶商、湖州的笔商、惠州的墨商……晋商在北京市场更有执牛耳之势,控制着北京的金融。只有外馆的蒙古买卖为京商所控制,究其原因还与当时的政治及民族关系的重要性有关。
如果将京商定义为当时官商的代表,那么离此不远的德外马甸则是北京民间商业的代表。“马甸”始建于元代,系元明清三朝畜生交易集散地。安定门外馆有理藩院的背景,内外蒙王公更参与其中,不乏官商经营方式,马甸则多了不少平民味道。内蒙、西北、关东的商人云集于此,商人办事不喜欢张扬,讲究“时效”“实在”,马甸在北京经济领域发展历史中的影像不可低估。
德胜门与安定门城根儿,有条胡同叫绦胡同。此胡同由西到东贯穿了两黄旗的辖区。为了管理之便,正黄旗界内叫西绦胡同,镶黄旗界内叫东绦胡同。旧京俚语有云“穷德胜门、恶果子市,不开眼的绦胡同”。北城根儿穷,可绦胡同地区的学校不少,大略统计,20世纪40年代时有大石桥小学、北药王庙小学、启新小学、拈花寺小学、德庵识字班、救世军识字班。
正因如此,1953年全市普改小学教育,1958年全市普改初中教育,“不开眼的绦胡同”不但完成了任务,还支援了周边地区。具言之,不但小学学位充足,有“番号”的市属老校一中、七中也均在北城根儿,这些学校为周边德胜门外、安定门外的学生也提供了学位。
绦胡同与北城根儿虽被讥之穷与“不开眼”,但弦歌不绝,实可谓“不开眼中自开眼,面向教育大开眼,穷乎哉,不穷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