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诗意的草原纵情放歌
2021-11-14崔国发
牧风是活跃在国内散文诗坛上的一位富有才情、诗思、灵性与神采的诗人。他的散文诗创作既不舍近,又能求远;既念往昔,且谈古今,这从他的散文诗集《青藏旧时光》中历历可见。“不舍近”就是:他立足甘南大地吟诗作赋,无论是体验“甘南时光”,还是书写“青藏书札”,对于脚下热土的执著坚守,充分彰显其散文诗的地域色彩;而“求远”,是指诗人乐于“域外行吟”,怀揣着诗一般的梦想,从甘南出发,在丰富新奇的世界与广袤辽阔的远方边走边唱,由近及远、笃近举远,在诗意的草原纵情放歌。
“念往昔”则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求远”。他的书名“青藏旧时光”,以及书中“古风苍茫”一辑即是,但诗人却不止于“怀古”与“念旧”,不只是沉湎于往昔沧桑的记忆,而贵在俯仰古今、出陈易新,于一脉相承的文化绵延与时光演化中产生深刻的启示,重现时光。在牧风对于青藏今与昔的回溯中,解除了“时间”的束缚,进而生成属于诗人所感怀的灵魂与精神的圣境,以及文化与生命的诗性。
牧风是甘南草原之子。他的散文诗浸染着藏区的风土人情,生动地表达甘南诗学的地缘性、以及对于自然与人生的守望。甘南的时光与旖旎的风光,牵萦着诗人的似水年华,也成为诗人的诗歌之本、血脉之根。他的作品凸显文化地理的重要性,甘南不仅是青藏高原东北部地理版图上的具体坐标,更是经诗人主体内心参悟、深情“回望”而建构的寄托着灵魂、乡愁、理想于一体的自然栖所、精神空间与人生诗域。
从《雪里游走的灵魂》中我们看到,玛曲的月光、牛羊、鹰隼以及它们远古的影子,美轮美奂,醉人心魄,仿佛又一次映入诗人安谧的眼眸,嵌入作者隐秘的梦中,灵魂的尺笺上写满了草原神灵的狂放和眷恋。以景结情,随情用韵,托物言志,就景叙情,字里行间,自然物性与人生意味亦油然而生。
诗人沉醉于对草原的吟唱,念兹在兹,在甘南捡拾春色,或写甘南的雪,寻找牧羊的卓玛,闻一闻当周沟马兰花的幽香,以小见大,以少总多,以有显无,以动衬静,从自然、历史、现实、文化、审美的维度,给我们上了一堂堂生动的地理课,从而让我们领略到甘南的景色之美、文化之美与诗歌之美。他从甘南的背影与画卷中,看到“岁月峥嵘的痕迹”,看到雪中裸露的古城、雨后当周山的葱茏、远方巍峨的雪山、桑科黄昏的雨幕、阿让山的云雾、羚城寒雪、拉桑寺院的晨曦、米拉日巴佛阁安详的亮色、冶力关小镇白色的火焰……诗里行间无不彰显藏区色彩与鲜明的“在地性”,充满着神奇的灵性,洋溢着西部大自然的情韵、人生的智慧与田园牧歌式的诗意。在青藏或甘南草原的腹地,他竖起时光的耳朵,谛听腊子口的绝唱、扎尕那的诉说、鹰族和羚群首曲的神韵、牛角琴狂放的流水之音、牧人极富诱惑的口哨与达娃吉的歌声、高原雪域的戀歌、旺藏寺清净之域齐鸣的钟鼓、洮州花儿曲调、索南藏家锅庄舞的旋律、舟曲博峪达玛花神的轻轻呼唤、尕布藏寨朝水节的欢歌,声义相切,余音绕梁,交综呼应,真可谓言近而旨远,语近而情遥。
“那年的青藏是牵挂的青藏,那年的记忆是沁入骨穴的记忆”(《 暮色中浮现的身影 》),诗人魂牵梦萦的风景,除了母亲的身影之外,还有临潭的牛头城遗址、卓尼的阿角之梦、舟曲的生命之殇、玛曲呜咽的鹰笛、夏河黄昏里的桑科、迭部次日那的曙光、合作残雪中的羚、碌曲的古寺与湖……诗人或唱出“苍凉之歌,嘹亮历史的记忆之门”,借自然灵气流泻由衷的慨叹;或跌落人间仙境,传唱千年藏王的故事;或把鹰隼从苍穹里唤醒,在风雪里徘徊且舞动灵魂;或以鲜润的雨露擦亮佛的玉眼,让灵魂在格桑花的暖意中接受生命的沐礼;或翘首远望残雪中的羚,听鸟群在早春解冻的风铃里唱嘹亮的歌;或在郎木寺的栖居之地,让虔诚的魂在钟声的悠扬中站成倔强的风景。这些见证着甘南气质与文化禀赋的诗,飘逸灵秀,洒脱自如,更多地诉诸诗人真切的感受和亲历式的经验,甘南的草原、雪山、鹰隼、羚羊、人情、风土与博大精深的藏族文化,已深深沁入诗人的血脉与骨髓,发而为诗,吟之为歌,深刻地体验本源性的生命与文化的乡愁,通透出自然与人生多重的奥秘。
从牧风的文本看,诗人要表现的岂止是甘南时光!他的“青藏书札”和“古风苍茫”更是在一个广阔的艺术界面上兴味感赋或发隐抉微。从甘南延展开来,诗人在美丽的青藏地理版图上,试图建构更为宏大的艺术结构。无论是作为“出生地”与“成长地”并烙上灵魂胎记的故乡甘南,还是作为以藏族文化为背景的精神故乡——青藏,抑或是在苍茫的古风中钩沉地域文化、打捞人文历史、激活精神记忆,都无不于灵性与神性书写中崭获新的美学乾坤,使他的散文诗成为内心深处拂之不去的文化地标,这是不是一种“青藏情结”?
因此,诗人欢欣鼓舞地迎接“青藏的春天”,清新朴素、生机勃发的文字中,为我们带来青藏腹地希望的春讯。伫立在雪原上,诗人打马走过青藏高原,完成一个人穿越的梦想,或“让自然的精灵与我悠长的思恋神秘的交合”(《一个人的夜晚》),或在青藏农事中,晃动青稞婀娜的身子,或在草原上守望一种神圣的信念,或让“灵性之水,高过心堤,闪亮在青藏的玉翅上”(《灵性之水》),或目睹“生命在巨大的青海高原上显得异常渺小,与自然不断抗争的生灵让人油然产生一种敬意”(《车过西高原》),或于梅卓的牧场,坦露着心中的宁静和安详,或在高原上延伸灵魂的高度,看“窗外的小鸟”在白云蓝天之间闪动着飒爽的英姿,或置身雪域的黄昏呈现一片冰清玉洁,吉祥纯净。那古寺的钟声、九寨的离歌、花湖的美眸、若尔盖的格桑、九座藏寨绽放的九瓣莲花、川主寺烟云缭绕的神秘村落、光尕村的梨花,皆纷纷走进一阕阕迷离惝恍的诗章,赋予读者以诗的顿悟、灵的浑融、气的氤氲、神的启迪。“古杨枯涩怀春,在诱人的柏木沟演绎一段涅槃后重生的神话”(《柏木沟行吟》),“一种敬仰超越了时空,在空蒙中让人的心灵与十万佛对话”(《远望塔尔寺》),包括甘南的郎木寺,“生命中唯一皈依的神性所在,千年的诺言,成为我思想深处守望的一块高地,灵感展现的乐园”(《眼眸里的郎木寺》),自标灵采任纵横,意匠如神变化生。牧风的散文诗,萦绕着藏传佛教的神秘氛围,有着神奇、纯净、肃穆、虔诚、宁静、淡泊、安详、慈悲、颖慧的神性风采。诗性的归潜与飞扬,自然的静虚与人生的灵心相互交融,彰显诗家“出于灵窍,吐于慧台”的率真、冲淡、闲旷与超然。
牧风的诗性表达,往往以现代的眼光和古雅的情怀来谋篇布局,在散文诗的叙述诗性与文化诗性的关联上,大大拓展了文体空间。他的“古风苍茫”专辑,发思古之幽情,阐当今之诗心,譬如民歌里诞生的传奇、禅定寺蕴藏的故事、酒歌里苏醒的土司、沙目里舞动的神韵,皆充分展示诗者別致的叙事视角、精到的历史视野、独特的文化视镜。诗人穿越历史的时空,探寻牛头城遗址,凭吊八角古城,倾听远古的声音,直面城堡的残骸——散文诗的灵魂叙事在历史的册页中次第展开。源远流长的千年故事,承载着一个个久远的梦。诗人成功地构建了散文诗的“叙述情境”,同时使散文诗的神话、传说、历史、哲学、宗教、审美等,在苍茫的古风与现代的气韵中实现了高度的熔铸,于青藏“旧时光”或历史的横断面中捕捉现代人的诗意,在历史的境域中抉择与反思,实现文化寻根与现代叙事的珠联璧合。
牧风的散文诗,还时常表现为游子“行吟”的姿态。诗人的视野决不囿于甘南或青藏。牧风走到哪里,散文诗创作就延伸到哪里。举凡周口店的头骨、天池的涟漪、潭柘寺的钟声、云居寺的石经、洞庭湖的烟波、半山亭的雨幕、大巴山的夜雨、黔西南的古寨、会仙台的佛光、川岛的晨曦、江南的亚麻、湖州的丝绸与湖笔、邻水的乌金、招堤的荷香、香车河的樟叶、打凼湖的古木、湘家荡的渔歌、仙女湖的灵鸟与花树、长白山林海与大峡谷、露水河畔的红松、吴兴妙西的茶林、南宁的红豆、川南的竹海,都麾集于他的笔端,或化美为媚,或随景着墨,或景入理势,或遗貌取神,或感觉移借,或主客对位,皆能致用、比德或畅神,诗意盎然,气韵生动,生命本体的诗化、美化、净化与艺术化,形成了诗、史、思交融互汇的美学风致。他的文本在其所竭力呈现的地域性、通灵性、叙述性、精神性方面,确属上乘。
附:牧风散文诗节选
雪里游走的魂
青藏的雪,凝固在草原冬日的画卷里,点滴浸满忧伤。
雪天的阿万仓孤寂而沉静,远处有雪狐贴近,毛发闪亮,把穿行的匆忙留在古寺旁的石经墙上。
结冰的湿地,远方寄来的信笺,铺展在阿万仓冬日的空旷里,写满了草原神灵的狂放和眷恋。那风在鹰笛的歌吟中呜咽了,而牧帐里的酒歌沁润心扉。
阿尼玛卿山下的外香寺湮没在众僧的祈祷声中,寒雪覆盖的藏寨一如生灵般休眠。远望僵硬的天空,我的思绪凝固,背影在雪的蚕食中长成一块残骨。
有一段记忆偶尔就醉卧在旧时光里。
在空旷的玛曲,月光撩开古铜之躯上泛动的传说。
跌入眼眸的风景晃动着远古的身影,牛羊在牧归的洪流中发出骚动和叹息。那镶嵌在远方的鹰隼,在暗夜里睁大眼睛。
花瓣已飘落在曼日玛飞翔的焦躁里,还有谁不知晓呢?远处有雪狐在孤鸣,而蹒跚的灵魂,在黄昏里孤独徘徊。
羚城寒雪之书
羚群已迷失,迷失的精灵活在传说里。
望着远处静谧的米拉日巴佛阁,我默念诺言,只为完成一路咳血的鸟鸣。
寒雪与梦融为一体,在身体里抒发一群鸟的心声。
没有文字,没有暖神的火种。
滑过苍穹的小小鸟的合唱如莲盛开,单薄之躯在雪的喧嚣中鼓羽献辞,连诗人的沉吟都颤抖了。
羚之街区,沉睡的银庄,青藏的梦。
月光的碎银洒满空旷的工地,照出打工者匆忙的背影。
创业者黝黑的额头,岁月正镌刻汗水的年轮。
鸟的影子跌落在年轻的羚城身上。
请赐予那纤弱的生命烈火的激情,那身躯会涂抹出一段幸福的霞光。
请赐予那纤弱的生命飞翔的力量,那翅膀将把暗夜的眼睛擦亮。
今夜,羚城披上大美的外衣,与我一道寻访灵魂的归宿。
崔国发,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诗研究会理事、中国散文诗研究中心特聘研究员,原安徽省作协散文诗创作委员会副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