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写卷之书法
2021-11-14饶宗颐
饶宗颐
世人论敦煌艺术,只注意其绘画方面,然莫高窟所出写卷,以数万计①。其中不少佳书,足供爱好书法者之欣赏。惜散布各地,大部流落异国,为有人加以整理。如从此大量写卷,披沙简金,往往可以得宝,未始不可与碑学相表里,而为发帖增加不少妙品也。
西北出土文书,敦煌石室以外,尚有新疆之吐鲁番、鄯善、库车等地。有名之晋初三国志残卷及日本探险队所得之元康六年(216)诸佛要集经,即为西域所出,其年代较早,可明楷法之由来,又如李柏尺牍,则与晋人书札,可相颉颃,此类皆极重要,以不在本文范围之内,兹不具论。
敦煌写卷,最多为佛经,以伦敦大英博物馆所藏而论,佛经占全部六分之五。写经者每于卷末附记时间及书写地址。如秦妇吟、唐人拟作之李陵答苏武书不下数种,有写于敦煌郡金光明寺者②。亦有写于关中者,如《文选·西京赋》李善注,末署“永隆元年(唐高宗,680)二月十九日弘济寺写”,弘济寺在长安,科协石窟经卷,多有从外面携来。写卷上每署书人姓名③。此种写家,唐人谓之“经生”;《宣和书谱》所说张钦元之金刚经,武后时杨庭之五蕴论,即其著例④。经生书向来不为人重视,故著录者少,岳珂《宝真斋法书赞》(卷八)收有唐人无名氏楞伽经(草书),其赞有曰:“唐世经生笔力便”,此在法书目录中甚为罕睹之例。
敦煌佛经卷皆作正书,甚少作草书。有之,如英伦藏列斯坦编目(下简称斯目)二三四二、二三六七号,皆长编佛典,字作章草。又文心雕龙草书册子(斯目五四七八起原道篇末至杂文第十四),虽无锁连环之奇,而有风行雨散之致,可与日本皇室所藏相传为贺知章草书《孝经》相媲美。
边陲文书,时见佳品,如天宝十四载帖(斯目三三九二)之韶秀,接武二王,中和四年牒(斯目二五八九)之遒健、天福十四年状(斯目四三八九)之严谨,俱有可观。河西某碑志(斯目三三二九及六九七三)之疏逸,略近虞伯施,类书卷(斯目六一一)之圆劲,似出李北海。至于道经韵书之属,可谓颗颗明珠,行行朗玉。或则浑穆(如斯目六一八七),或则纤丽(如斯目三三七),其秀润悦人者,虽灵飞经亦不能专美于前矣。
至于俚俗歌词,信笔写录,亦复古朴雄厚,绝无俗态(如斯目五五五六曲子望江南及日本藤井氏藏五更转),以一般而论,写经生取体,大抵蹀躞于虞、欧、褚、薛之间,轻圆滑利,以匀整为美。病在熟而不生,反不如此类之拙而能肆。
经典写卷,以论语、孝经为最夥,字多俗恶。其诗、书、文选,间有精品,如毛诗音卷之整秀,颇近褚河南。《文选》答客难卷之婉润,大似王敬客砖塔铭,试举一二,余可隅反:
石窟所出,亦偶见飞白书,如斯目五九五二有“恶辱菠萝蜜”五字,为长兴二年(931)曹氏所书,别具一格。又如斯目五四六五有“龙兴寺”三字,亦作飞白,在观音经之后。
又有临摹之作,如斯目三七五三乃临十七帖(有“龙保等平安”句),斯目四六一二及四八一八,皆临圣教序,稍嫌力弱,尚能秀整。
若夫唐代碑拓,保存于石室,尚有一二种,如鲁殿灵光,今存伦敦之化度寺碑,存巴黎之温泉铭,俱脍炙人口,世所熟識。
其书写时代,在隋唐以前者,多存北朝风格,如老子想尔注长卷,结体平扁,波磔广阔,近八分而稍异于今楷。
诸写卷中,别体俗书,触目皆是。昔米芾有诗咏晋帖误用字云:“何必识难字,辛苦笑杨雄,自古写字人,用字或不通,要之皆一戏,不当问拙工,意足我自足,放笔一戏空。”⑤我于敦煌写卷,亦有同感。惟此类俗体,如有好事者为之辑录成书,以补隶篇、《楷法溯源》、《碑别字》等书之不逮,更有功于艺林。
张彦远《法书要录》,有唐朝叙书录,窦 述书赋,于唐人法书,颇多月旦,即于征求保玩,利通货易等委锁之事,时复论及,可谓详尽。今敦煌写卷所见书家,大都当日乡曲经生之辈,边鄙荒壤,有此翰墨林,虽暗晦于一时,终绚烂于千祀。倘得窦氏者流,广赋述书,重为品藻,敦素业而振清风,固寤寐以求之矣。
注释:
①英伦藏六千余卷,连背面可逾万,法京藏中文卷四千余,前北平图书馆藏九千八百余卷,总数可达二万余。益以俄京及他私家藏品,确数尚待统计。
②秦妇吟列富国伯希和目三三八一,末题“天复五年乙丑岁十二月十五日敦煌郡金光明寺学仕张龟写”。答苏武书列伯希和目二六九二,题“壬午年(922)二月二十五日金光明寺学朗索富通写”。
③例写上举,亦有写明书某人作品者,如英伦藏大顺元年(890)李庆君系写元相公十二月令诗。
④《宣和书谱》云:“张钦元作真字,喜书道释经,然不堕经生之学,其远发钟繇,惟恐失真。”又云:“杨庭为时经生,作字得楷法之妙。长寿间,一时为辈流推许。”敦煌经卷,所见写经生极多,《宣和书谱》所记仅此二人耳。
⑤语见《书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