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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析李璟《摊破浣溪沙》二首的艺术特色

2021-11-14牛鲁燕

戏剧之家 2021年29期
关键词:愁思绿波思妇

牛鲁燕

(中国海洋大学 山东 青岛 266100)

李璟(916-961),字伯玉,史称南唐中主,南唐后主李煜之父。据马令《南唐书》卷二称,中主李璟“美容止,器宇高迈,性宽仁,有文学。甫十岁,吟新竹诗云‘栖凤枝梢犹软弱,化龙形状已依稀。’人皆奇之。”中主以词闻名后世,在词史上与其子李煜并称“二李”,但其作品多已散失,只留下四阕。本文就《摊破浣溪沙》两阕词论述李璟词的艺术特色。

一、《摊破浣溪沙》二首词义释读

南唐中主最有名的词为《摊破浣溪沙》二首,詹安泰在《李璟李煜词校注》中认为,这两首词应为李璟后期的作品。以词情观之,二词皆呈现出悲愤深广的愁思,从李璟后期的遭遇可找到这种心境产生的一些线索。逐一分析来看,一首为:

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

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多少泪珠何限恨,倚阑干。

解析词义可知,这首词咏的是思妇怀人,用荷花消歇的馨香,破败的残叶,西风愁波渲染悲凉孤寂的萧瑟深秋场景,思妇梦中与征人相会,欢愉是短暂的。而细雨、小楼、玉笙都是蕴含伤感哀思的意象,李璟通过描写这一系列意象,展现了思妇无限的伤感和思念之情。

这首词的蕴意远不止于此。作者中主李璟统治南唐的时间长达十九年,这十九年也是南唐国运由盛转衰的关键时期。李璟缺乏主见,加上用人不当和军事外交政策失误,导致该时期南唐连年战败,国库匮乏。这使南唐烈祖毕生所积累的丰厚家底在不到二十年内消耗殆尽。李璟写的也是他的心境,破败的荷花荷叶美丽不再,暗示韶光易逝,年华将尽,喻指现实的残酷使一代帝王的雄心壮志不复往昔。李璟词作的沉郁凄绝之风也由此展现。陈廷焯《白雨斋词话》云:“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沉之至,郁之至,凄然欲绝。后主虽善言情,卒不能出其右也。思妇梦征人,暗示了战争的持久与胜利无望。征人远在鸡塞,久不能归,只能于梦中相见。中主李璟统治期间连续多年征战,因战败而割地称臣,而且庞大的战争经费支出导致国库空虚,思妇念征人也成为当时的普遍状况。李璟不是单纯写思妇怀人,而是从思妇的角度来表现战事不顺的忧愁之感。他心存对国家前途、命运的担忧,玉笙吹彻,小楼寒侵从而引发无限的恨意和治国无方的无奈惆怅。最后两句总结全词,申述悲恨。以“倚阑干”结尾,含蓄不尽,愁思绵绵。这既包含了思妇怀人之愁,也深刻寄寓了对政局走向的迷茫和惆怅。中主的词风委婉哀怨,有沉郁之气,词中流露出凄婉哀愁之意,这已不是一种“闲愁”,而是他内心深处一种难以排遣的寂寞苦闷、无奈和面对时光流逝和环境变化所产生的无力感。

再看第二首《摊破浣溪沙》:

手卷真珠上玉钩,依前春恨锁重楼。风里落花谁是主,思悠悠。

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回首绿波三楚暮,接天流。

这首《摊破浣溪沙》依旧刻画了女子的闺中愁绪。与前一首以残景抒悲情不同,这首词以春景入情,写相思之愁。词的上阕平铺直叙,写闺中女子拨开珠帘,倚于楼前,望风中落花,叹无主之愁,思绪绵长而悠远,彷徨而怅然。“春恨”已然流露,却又“锁重楼”,一个“锁”字,展现出女子无尽的惆怅与哀伤。云外,即高空之上,世俗之外,即使有青鸟做信使,却也接收不到云外之信,小楼仿佛是与世隔绝之地。丁香结本就是愁绪的象征,“空结”更显悲凉,加之“丁香空结”在雨中,愁思更重一层。回首已是暮色苍茫,三楚之地江水悠悠,仿若天边而来。落花、青鸟、丁香、雨、江水,都是哀伤之意象,此类意象重重叠叠,却层层递进,毫无辞藻堆砌之嫌,字里行间流露出绵绵哀思,有“此恨绵绵无绝期”之感。

此词依旧是中主李璟家国愁思的映射。后周日渐壮大,南唐边境不稳,战事连绵,李璟忧愁之思无以抒发,唯有以词托之。乍一看仿若通篇写闺中女子之愁怨,直到“回首绿波三楚暮”一句,家国忧愁之思跃然纸上。三楚之地与南唐接壤,望之各种家国愁绪涌上心头,正如滔滔江水翻涌,连绵不绝。日暮降临,词作悲凉之意更深,心境凄凉,此情切切。纵观李璟生平,其即位前后处境艰难,不管是在政治上还是军事上皆遇到坎坷,在位期间南唐政局已岌岌可危。“西风愁起绿波间”一阕以思妇寄托愁绪,暗含家国之忧虑,“手卷真珠上玉钩”一阕则是李璟对家国忧思更为深刻的抒写。王方俊《唐宋词赏析》评价道:“全词情景融为一体,气象雄伟,意境深沉委婉,留有余韵,可称词中之神品,不为过誉。”

二、艺术特色

李璟二词皆以景起笔,以水喻愁,以思妇形象寄托国运衰微之忧,呈现出层次丰富、意境深远的艺术特色,其词句无言语堆砌之感,自然而清雅。

王国维《人间词话》云:南唐中主词“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大有众芳芜秽,美人迟暮之感。此句来源于屈原《离骚》“哀众芳之芜秽,恐美人之迟暮。”“众芳芜秽”“美人迟暮”正象征着南唐的没落,表达了作者的家国之痛和哀伤之感。吴梅也认为,此词之佳,在于沈郁。夫菡萏销翠,愁起西风,与韶光无涉也;而在伤心人见之,则夏景繁盛,亦易摧残,与春光同此憔悴耳。该词首句由景物凋残写起,中间已含无穷悲秋之感,荷花香销叶损,西风吹彻秋水,大有《湘夫人》中“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所述之感。这两句重点就在一个“愁”字上,表达了整首词的主题。宋玉《九辩》云:“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菡萏香销翠叶残”一句便集中展现了这样的草木凋零之景,既写了荷花的香气消散,又写了碧绿荷叶的残破,以色、香、形三个方面展现出一幅立体的深秋景物破败之景。愁起绿波间,则是由具体的景物扩大到整个水面,以一人之愁拓展到千万人之愁,境界顿显开阔。词句开篇就如此悲凉,描绘了一幅宏大深远的深秋凄景且词句极具哲理意味。

再看“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两句。沈际飞《草堂诗余正集》卷一云:“塞远”“笙寒”二句,字字秋矣。又云:少游“指冷玉笙寒,吹彻小梅春透”,翻入春词,不相上下。古人伤春悲秋,摹春秋之同悲,可见此词句之妙。细雨飘洒,愁绪万千,梦回思念塞外之人,怅惘之意汹涌而出,写梦境而又开一境,回到小楼徘徊,吹笙传恨,而凄绵的风雨之中久吹笙而不应,顿显寒意。此两句清幽远韵,华丽高隽,含情无限,故为千古传诵的佳句。虽未明显流露家国之愁,但结合全文,可感知其悲怆深远的忧思。

“手卷真珠上玉钩”一阕意境更为深远,层次更为丰富。每句各有画面、意境,却又衔接自然,浑然一体,少有修饰。“风里落花谁是主”一句,也写草木凋落之哀,使人遐思花未落之时的繁盛美好,叹春日寥落、花落风起之哀伤。在生机勃勃、万物繁茂的春天,花落之景已然凄凉,风起,落花飞扬,引起“谁是主”之思虑,短短七个字愁思已是百转千回,层次丰富而递进有序。后一句“思悠悠”更开拓了词境,思虑由春日风中落花而起,落花无主风中飘零,难免引人联想,词人伤身世坎坷飘零之感,更伤国家前途未知之哀,思虑悠悠,意境深远。

“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两句历来被认为清雅可爱,无晦涩之感。此句为用典。青鸟是神话中的形象,是西王母传递讯息的信使,但即使有信使也无法传递讯息。“云外”自成一境,也沾染了无限愁绪。与李商隐诗“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一句不同,李商隐请青鸟转达思念,愁思有所寄托,而在李璟词中,因是云外之地,青鸟也无法触及,接上阕尾句“思悠悠”之境,再多的思绪也无所寄托,无人分担,可谓愁上加愁。无奈之下,只得转向现实之景,叹丁香空结,哀雨幕连绵。现实依旧是使人伤感之景,交织着无奈与凄凉。词的结尾,愁绪归入滚滚流水,既澎湃汹涌,又浑厚而静穆。以常见之景,抒不寻常之情,词境重重相连,环环相扣,可谓余韵绵长。

中主李璟生活的时代稍稍晚于以温庭筠、韦庄为代表的花间词人,其词作仍然沿用“花间词”的表达技巧,以女子的语气来表达自己的情思,但李璟的词境更为宏大,忧愁苦闷的不只是言情,描摹的也不是温柔奢靡、纸醉金迷的风花雪月,而是哲理思想和家国忧患意识。“还与韶光共憔悴”中一个“共”字,便令整首词脱离了单纯写景的意旨,而是既以景物之悲写离恨,又以离恨写景物之悲,由景入情又以情融景,二者相互融合。“回首绿波三楚暮”一句是词旨升华的点睛之笔,暮色遥遥,是景物之苍茫远阔,却又何尝不是人生迟暮、国家江河日下的写照呢?情景交融,境界高远,愁思眷眷,李璟词拥有“花间词”所比拟不了的淡雅与哀婉,忧思与惆怅。

两首《摊破浣溪沙》已超脱了“花间词”的闺情题材。其写女子不重外貌、衣着乃至生活环境,不以展现女子闺中生活为目的,而重在描情。此情也非关注个体生活,而是将愁绪投射到更广阔的天地中,塑造出心思细腻、关注一切美好事物的女性形象,伤感而不俗套,清丽而淡雅。即便憔悴,也是“与韶光共憔悴”。这种女性形象的塑造,更体现了李璟词虽沉痛哀伤却意境宏大之特色。

李璟叹愁,是立体的、层层递进的。“西风愁起绿波间”,愁绪起源于细末之处却扩及整个水面,字字是秋,句句是愁。“丁香空结雨中愁”也是如此,愁思在雨幕中扩散开来,充斥天地间每个角落。李璟抒发愁思,总是能由点及面,触及内心深处。李璟是一个敏感而真诚的诗人,较之同时期的其他词人能更多地感受到人生的悲苦和无奈。当他那些曲折幽微的无奈感伤在现实中无法排解时,就只能借助词中悲秋念远之情含蓄地表达出来了。

黄苏评价“西风愁起绿波间”一阕:“清和婉转,词旨秀颖。然以帝王为之,则非治世之音矣”,也指出词中隐含的家国之恨。也许李璟这首词初意还是思妇,毕竟在南唐,词更多抒写的还是相思哀愁。但“手卷真珠上玉钩”一阕,却远不止于此。词中并无女子哀容貌衰减,韶华易逝之思,无论是“思悠悠”一句,还是“三楚暮”,都将愁绪投射到更宽广的宇宙之中,虽所思甚广,却不失优雅柔美,更隐隐约约诉说着李璟本人的遭遇。

三、结语

虽然李璟的词作流传甚少,但笔力迥劲,独具艺术特色,更对其子李煜的诗词创作产生了一定的影响。与其子后主李煜的词作相较,李煜前期词作整体洋溢着艳情欢爱的气氛,中期空虚、抑郁、别离之感哀恸人心,后期则是亡国之后的悲哀和怀念故国的忧思。而李璟的词作中始终带着淡淡的忧愁,贯穿着家国忧患意识。

俞陛云《唐五代两宋词选释》中记载,荆公尝问山谷曰:“江南词何者最好?”山谷以“一江春水向东流”为对。荆公曰:“未若‘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为妙。”正所谓“亡国之音哀以思”,李煜“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的亡国哀思正是继承了其父李璟的抒情基调,由“回首绿波三楚暮,接天流”一句可观之,二者之词句有异曲同工之妙,皆以流水寓愁思无限,言有尽而意无穷。“绿波”是李璟两首词中都提到了的意象,无论是“西风愁起绿波间”,还是“回首绿波三楚暮”,都秉承一脉,以流水寄寓哀愁。但李煜词句的个人感情色彩更浓烈,无李璟那种境界深远的忧患意识。纵观李璟现存的四阕词,三首中有写到“愁”“梦”,两首有提到“落花”这样悲凉的意象,忧思之怀可见一斑。

可以说,李璟以其爽利无雕琢的言语和委婉哀怨的词风开创了整个南唐词的特色,并深深影响了后主李煜。但是李璟的思想中含有更多广阔的愁绪,包含更广阔的天地,并且能够带着直接的兴发感动的力量形成一种意境,给予人关于其内心世界忧愁的无限遐思。这是后主词所无法比拟的。面对日渐衰微的国家,李璟情不自禁地将自己潜意识中的身世之感和社稷忧愁融入词境。事实上,这种悲哀早已上升为对人生世事的一种悲慨和感悟,这才是深痛至骨髓的忧患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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