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于女性主义的当代国产喜剧电影观照
2021-11-14韩玉英
韩玉英
(呼和浩特民族学院文学院,内蒙古 呼和浩特 010021)
关注、思考乃至反拨当代不平等性别关系,进行女性意识的表达,实际上已经成为部分中国电影人的共识。即使是在商业性与娱乐性备受推崇的喜剧电影中,女性主义视角也渐渐得到彰显。这是值得我们关注的。
一、男权下的女性编码
毋庸讳言的是,男性作为主体,而女性作为他者的这一现象,是一个历久未决的,在世界各地都普遍存在的问题。东西方自有文字始的文化渊源,都是从男性尺度来进行言说的。在现实生活中,男性也长期占据权力话语,身处中心的,作为支配者的位置,包括电影的创作者。正如戴锦华所指出的,即使女性导演越来越多,但她们也往往是同男性编剧和摄影师合作的,这就导致女性在双重文本上的弱势。这也就导致长期以来,国产喜剧电影中的女性实际上是男权话语下被编码而成的产物。
如被赋予“母性”的女性。这一类女性形象名义为“妻”,实质上是陈晓云所说的男性的精神之母。例如在《夏洛特烦恼》中,一直迷恋和支持夏洛,还成为夏洛厌烦的糟糠之妻的马冬梅,似乎其生活的全部意义就在于为男性牺牲和奉献,以如母亲般的胸怀包容夏洛的种种缺陷。而在电影中,作为马冬梅反面的秋雅则被刻画为一个贪图夏洛财富,袁华家权势,与夏洛结婚后又与袁华偷情的女性。这两个女性角色其实都是男权文化的产物。
又如被观看和被视为弱者的女性。在《非诚勿扰》中,秦奋所相亲的女性个性单一而贫乏,是某种“空洞的能指”。即使是作为女主人公的梁笑笑,也是一个困扰于自己的“第三者”身份,被动参与相亲,一度软弱得想自杀,最终依靠秦奋的救赎才得到重生的弱者。在电影中,女性的主体意识可谓是不在场的。而男性则在对女性的审视、挑选和拯救中,表述了自己的权威话语。甚至令人不安的是:这种对女性的漠视局面并不一定随时代的推进而有所改观,例如在《乘风破浪》中,相对于其致敬的《新难兄难弟》而言,电影中母亲的形象更接近于欲望符号或代码。与《新难兄难弟》中的母亲至少作为一个看中父亲品质而“下嫁”的富家小姐给人留下深刻印象不同,《乘风破浪》中的母亲是KTV的“妈妈桑”,甚至甘愿为男友作为考验兄弟的诱饵,最终因产后抑郁症而死。自始至终,观众没能看见电影对女性价值的指认。正如戴锦华所指出的,在这些电影中:“女人出现在男人窥视、渴欲而又恐惧的视域之中。女性形象的复现是为了完成一次想象性的放逐,完成对男性文化及困境的呈现与消解。”
二、女性话语的自陈与重组
而随着女权意识的日渐传播,在电影领域内,女性也开始了对话语权的争夺,通过执导电影以及作为观众对电影进行反馈等方式,从权力的边缘向中心前进,动摇着男性从自身利益出发为她们建立的尺度与规范。在男权话语一再在国产喜剧中得到伸张之后,女性的话语也渐渐开始得到自陈与重组。
首先是女性的能力开始得到强调。例如在《我和我的家乡》中,闫飞燕就是一个女强人,从贫困西部成长起来的她成为知名电商,最终回馈了自己的家乡。尽管为了达到喜剧效果,闫飞燕有咄咄逼人、自以为是等缺陷,但女性能够跻身原本由男性统治的行业,并且能够以不进入婚姻的形式驾驭自己的生活,已经是一种值得玩味的性别立场。
其次是女性的欲望得到肯定。在《驴得水》中,民国女教师张一曼在一个保守的社会环境中,保持着一种开放的性观念,在并不想和对方建立恋爱婚姻关系的情况下,先后与裴魁山、铜匠等男性发生亲密关系,以至于被辱骂为“婊子”等。尼采曾认为:“女人对爱情的意义了解很清楚,它不仅需要忠心,而且要求整个身体和灵魂的奉献,没有保留,没有对其他事物的顾虑。这种无条件的性质造成所谓的忠诚,这种性质是她唯一所有的。”而对张一曼而言,爱情却绝不是必需品,性与爱对她而言是分开的,她根本无意于获得任何人的太太这一社会身份。女性得以如此袒露自己的性自由意识,这在国产喜剧中是罕见的,对旧有的男权话语而言,肆意妄为,甚至以“牲口”来伤害男性的张一曼无疑代表了一种异己的立场。
最后,女性还可以成为男性的拯救者,即使是在一种绝对弱势的情况下。如在《无名之辈》中,高位截瘫,连大小便都无法自理的马嘉旗实则是劫匪胡广生的拯救者,正是她使得胡广生没有继续滑向犯罪的深渊。而这种拯救绝非男权话语塑造下的“地母”式拯救,即以善良、包容等美德感化男性;反之,马嘉旗对胡广生百般嘲笑辱骂,身在轮椅上却有着居高临下的气势,让男性局促不安,进退两难。女性在此不是男性凝视的,“美救英雄”的欲望主体,也不是无私奉献式的道德符号。女性自我意识和力量得到了实实在在的体现。
三、“花与花联合起来”的吁请
在《黛洛维夫人》中,英国作家、女性主义的先锋弗吉尼亚·伍尔夫提出了“花与花联合起来”的概念。“花”在此指代的便是女性生存个体,而“联合”意味着女性意识觉醒之后女性对男权文化围城的整体突围。伍尔夫指出:女性在历经了一系列的生存困境,女性意识觉醒之后,有必要联合起来,共同完成对男权文化这一坚固围城的突围。电影艺术也开始着眼于表现“花与花的联合”,包括女性之间的深切情感,女性对同性的关怀和慰藉,女性不再是以捆绑于男性的妻子或母亲角色与他人建立关系,而是作为单独的人与另一个个体建立友情,并因为共同性别下的共同遭遇与诉求而倍加投契。这在男性之间的肝胆相照已经无数次被艺术作品所讴歌的情况下,是十分可贵的。
这方面值得探讨的是原本只是导演的一种个人书写,却因引发观众共鸣而创下票房奇迹的《你好,李焕英》电影。在电影中,李焕英与穿越而来的女儿贾晓玲之间的关系,李焕英与自己的同龄人包玉梅等人之间的情谊,其实都是极为纯真美好的“花与花的联合”。在与贾晓玲的相处中,由于穿越设定,贾晓玲实际上是作为李焕英的“闺密”而不是女儿和李焕英生活在一起的,贾晓玲处处为李焕英着想,帮助她购买电视机,撮合她和沈光林的姻缘等,表现出了一种来自女性的仗义和开朗。而男性如冷特、沈光林等,则是被女性“淘汰”了的对象,完全无法主导女性的生活。在与包玉梅、毛芹等同事的相处中,李焕英组织排球训练,将自己的电视机与同伴分享,帮助同伴解决一个又一个的问题,等等,从穿越前的叙事不难看出,李焕英与她们保持了20余年的友情,在李焕英坚强的40余年人生中,来自同性朋友的支持显然是不可或缺的。
而即使是在电影中作为“反派”出现的王琴,依然被塑造为一个有闪光点的女性。在参加排球赛时,领导“铁娘子队”的王琴充满拼劲,技高一筹,她后来物质丰沛的生活,实际上也缘于她在深圳的闯荡而非对沈光林的依附。王琴这一角色的设计,绝不是对“花与花联合起来”话语的悖逆。并且,原本被认为属于“男性气质”的刚强、理性、独立等特质,在《你好,李焕英》中却是属于李焕英、王琴等女性的;相反,靠着父亲当厂长才当上广播员的沈光林,连瓶盖也打不开却当小混混儿吓唬别人的冷特等男性则暴露出依附、多情等所谓的“女性气质”。这正是一种对传统社会性别规范的有力解构。可以说,《你好,李焕英》全片都渗透着一种理想而单纯的女性情怀。
四、女性意识主导下的女性批判
值得一提的是:在国产喜剧电影中,还存在一种女性意识主导下的,对女性的批判。这实际上是一种可贵的女性自省。
如在《李茶的姑妈》中,电影凭借一个夸张的故事,表示了对“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状况的批判。电影毫不留情地嘲弄唯利是图的男性们,如王安迪、梁友德及其他如同苍蝇一样环绕在假姑妈身边的男性,都在对金钱的崇拜中竟然无法看破假姑妈是男扮女装。对于女性莫妮卡夫人,他们只视为金库而非一个活生生的人。王安迪逼迫女儿嫁给李茶,而梁友德则直接去追求莫妮卡夫人。他们甚至上演了两男共娶一女的荒诞闹剧。男性的猥琐、无能、懦弱等,在电影中被表现得淋漓尽致。而另一方面,女性同样不乏在金钱诱惑之下,内心有着阴暗“小九九”者。如莉莉是一个刁蛮的拜金女,其日常生活便是使唤自己鄙夷的老公让他为自己疯狂购买衣服和化妆品,在对物质的沉迷中走向对女性的进一步物化。而黄沧海的前女友则有着更为突出的拜金意识,感情对她而言根本不重要,她只想凭借年轻貌美迅速勾搭上一个有钱人。在男权社会中,女性长期被认为“主要身份来源是身体吸引力。一个有吸引力的女人常常能够使男人为她效劳,于是,她能够具有对被她吸引的男人的权力”。而最为可悲的是部分女性也认同这一点,视身体为自己操作男性,获取利益的资本,这实际上意味着女性沦为男权的共谋,只能使女性在两性角逐中居于更不利的地位。
但也有必要意识到的是:当下的国产喜剧电影还不能进行彻底的女性主义表达。一方面,由于性别的不平等,社会对女性的保障不到位这些因素的长期存在,女性往往是被伤害的对象,她们的生命体验往往是与苦痛、牺牲相关的。这也就导致聚焦女性生活的喜剧电影,有可能渗透了悲剧感,影响了其作为喜剧的底色。如《你好,李焕英》中以李焕英的英年早逝为结局,与贾晓玲共情的观众沉浸于巨大的悲痛之中,难以获得如《甲方乙方》《不见不散》等从男性角度出发的电影所给予的酣畅淋漓的欢快。另一方面,为追求喜剧效果,电影有时又在夸张的表述中失去了“劝”与“讽”之间的平衡,反而容易招致女性观众的反感。如在《李茶的姑妈》中,不少观众就误会电影在歧视女性,低俗下流。其中较具代表性的便是两姐妹在无意中喝了掺有春药的酒后各自与原本并不满意的对象发生关系,而在这之后就恢复了和美的关系,人物感情因性而转变显得过于突兀,女性对自己原本厌憎的,充满缺点的对象投怀送抱令人不适。与之类似的则是同为开心麻花出品的,同是讥讽拜金主义的电影《西虹市首富》。如何通过下位者(女性)对上位者(男性)的冒犯来制造发人深思的笑点,如何将悲剧之因,通过一系列的荒诞与错位转为喜剧之果,这是有待电影人继续探索的。
在大环境的影响下,部分国产喜剧电影中的女性形象不免沦为一种空洞的能指,或是男权意识的编码。而令人欣喜的是,如《驴得水》《你好,李焕英》等电影,或是言说女性的力量与欲求,或是褒扬女性之间的友善与互助,而对女性之中丧失自我意识,服膺男权者则进行讥讽和批判,这些都被动摇了。男权主导的文化心理与行为规范在部分电影人选择将保障经济收益置于提高观众整体审美水平和合理两性关系之上之际,这些国产喜剧电影是十分可贵的。当然,目前的国产喜剧电影依然不是完美的,它也无法承担讨论性别议题的全部重任,但我们有理由对其充满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