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感”审美视角下的当代国产战争片
2021-11-14王钰倩
王钰倩
(上海外国语大学贤达经济人文学院,上海 200083)
电影艺术能再现并非人人有机会接触的战争场面,让观众直观感受到残忍的场景、焦灼的气氛,以及生与死不可调和的冲突,引发观众的生存恐惧,让观众进入一种痛苦的情境之中,并最终获得审美快感。正如詹姆斯·阿奇所言,战争电影应该是一种“集体梦魇”。国产战争片在一度对战争有着偏乐观、偏游戏化的认识与阐释之后,选择回归对血泪的全力透视,多方位地触发、蓄积与膨胀观众的痛感。
一、“痛感”与战争电影
战争电影原本就与“痛感”审美有着密切联系。朱光潜曾指出:“有时美感也不全是快感,悲剧和崇高事物如狂风巨浪、悬崖陡壁等所产生的美感之中却夹杂着痛感。”狂风巨浪、悬崖峭壁等对人的生存、获利与舒适是有威胁的,一如战争势必带来毁灭、退化与破坏,即使是在战争结束后,幸存者也将长期生活在阴影之中,战争电影对炮火连天、血肉横飞等景象的表现,很容易给观众造成不适。可以肯定的是,战争是反人道主义的。但人依然可以对巨浪、峭壁及战争进行审美,从中获取快感,除了其本身的气势磅礴以外,还在于当人面对这类具有威胁性的事物时,有可能会迸发出强大的勇气与坚持不懈的力量,或者是人与人、人与物之间的情谊会异常突显。这也是战争电影所强调的。如在美国电影《战马》中,原本在战壕中紧张对峙的英德士兵为了救被铁丝网缠住,苦苦挣扎的战马乔伊,抛开敌对立场通力合作,乔伊之前受到的重重折磨照映出了此刻的人性之美。国产战争电影亦然。如在《金陵十三钗》中,原本属于不同阶层的女学生、妓女、军官与士兵,以及受困教学的美国人约翰·米勒,从心存芥蒂到彼此救护,尤其是原本被认为“商女不知亡国恨”的玉墨等人,最终替代女学生赴死,中华民族乃至整个反法西斯阵营的凝聚力由此得到彰显。日本人作为侵略者越是残暴,他们对善良、正义一方的威胁越是严酷,这一刻的情感力量越强。
然而,在“后冷战”时期,国产战争电影一度受娱乐潮流的影响,喜感有余而痛感不足,如《举起手来》《巧奔妙逃》《厨子·戏子·痞子》《老少爷们打鬼子》等电影,“不仅在观众的爆笑中消解了战争的残酷性,而且更强调敌我的高下判然,嘲弄、贬低、丑化敌对方,战争成了一场玩弄对方的游戏”。这一类战争片不仅在参与国际市场上并没有优势,在国内观众中也有一定争议。所幸电影人很快意识到了这一点,从近年来的《喋血孤城》《金刚川》等电影中不难看出,电影人开始摒弃对战争游戏化、喜剧化的呈现,重拾对痛感的营造,以一种严谨的历史观与战争观来再现战争伤害的深重,申明胜利与和平的来之不易。同时,相关技术与理念的进步,也使得电影人能在美工设计、拍摄器材、数字特效等方面更好地展现战争的可怖可悲,将观众带入哀痛心酸的情绪中。
二、审美创作中的痛感营造
一般来说,当代国产战争片为观众带来的痛感,主要是由场面、角色、事件,以及其渲染出的社会背景共同完成的。
(一)场面与角色引发剧痛
战争电影能凭借场面和角色迅速地刺伤与灼烧观众。就场面而言,当代电影以摄影机为主要媒介,以CG等技术为辅助,在为观众制造身临其境的场面上,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尤其是战争电影注重采取主观视角和强刺激元素,更是能让观众迅速置身于残酷的战争中。如在中美合拍的《决战中途岛》中,飞行员贝斯特驾驶飞机向着冒着浓烟的日本军舰甲板俯冲时,观众看到的画面便是贝斯特的视角,观众瞬间能体悟到战争中你死我活的险恶。近代战争同样能制造触目惊心的场面。如《投名状》中,陈可辛在表现清军和太平军的惨烈交战时,以斯坦尼康追随人物的脚步,让呻吟的浑身血迹的伤兵、因爆炸和践踏而坑洼的土地、破损的兵器等涌入观众眼帘,对观众有着直接的感官刺激,让观众很难不对战争萌生排斥之情。
就角色而言,战争电影中的角色往往身处生死一线,在肉体和意志上,都经受着常人难以忍受的磨难,呈现出一种超越人类极限的生命形态。在观众的共情下,角色的疲累、受伤与死亡等,往往能让观众也产生切身的疼痛体验。而为了放大这种体验,电影完全可以进行一定的合理虚构。如在《八佰》中的四行仓库守卫战中,有史实记载的战士陈树生与电影虚构的人物刀子相继死亡。陈树生在意识到日本人要爆破楼体,而他们顶的钢板让守军的手榴弹无计可施的情况下,将“舍生取义,儿所愿也”的遗书交给连长雷雄后,怀抱一捆手榴弹从楼上一跃而下,与多名日军同归于尽。在陈树生死后,机枪连的战士们列队仿效,一个个喊着自己的姓名籍贯从楼上跳下。此时在苏州河对岸目睹这一壮烈场景的刀子,与观众一样瞠目结舌,备感震撼。随后,为给仓库内守军送电话线,原本只是一个小混混的刀子挺身而出,在负伤的情况下努力冲过垃圾桥,在全力扔出线筒后不幸被敌方狙击手打死。在逆境之下,陈树生与刀子等年轻人别无选择。人物坠楼、爆炸、中弹、摔倒等,无不是极为疼痛的,人物的人格力量是以他们自身肉体的被损毁为代价展现出来的。类似的还有如《红河谷》中格桑与雪儿一起自焚,《黄河绝恋》中三炮吼着信天游被敌人活埋,《嘎达梅林》和《一八九四·甲午大海战》中嘎达梅林和邓世昌为了不被俘虏而投水自沉等,这些伤亡高密度而细致、逼真地出现,让观众极为痛楚。
(二)事件与社会形态造就隐痛
相对于场面与角色的直观,其带来的痛感突发突止而言,战争电影还能凭借对事件的叙写以及对社会形态的刻画,揭示人物命运的绝望,所处环境的逼仄阴暗,催生观众的思考,让观众在对电影的回味中产生久久不能平复的隐痛。就事件而言,如在《集结号》中,谷子地奉团长之命率领九连47名战士在汶河南岸坚守阵地直至集结号吹响,九连战士们不仅面临的是敌众我寡的局面,且事实上并不会有他们一直等待的集结号,而战争的纷乱局面又导致了46人的牺牲无从认定。对于始终坚持不撤退,最后唯一生还的谷子地而言,他所背负的精神负荷是沉重的,“讨个说法”的任务也是几乎不可能完成的。而从团长的角度来看,牺牲九连又是他必须做出的决定。个体命运与声誉在战争面前的微不足道足以让观众的心感到沉重。类似的还有如《捍卫者》,观众作为后人能知道六百壮士固守宝山注定是孤军奋战,姚子青“仍恳速援解围”的电报不会换来任何支援,电影中详细展示的七日对于姚子青与观众而言都是一种消耗和煎熬。将士的英勇无畏为腐败无能的国府所辜负拖累,这不能不使得观众为之喟叹。
战争电影往往还会以战争为基点,揭开无奈荒谬世情的一角。如《鬼子来了》中不乏让人捧腹的内容,如日本人被欺骗说“大哥大嫂过年好,你是我的爷,我是你的儿”等,但电影正如评论家佐藤忠男所说的:“姜文用割自己的肉,以断敌人之骨的办法揭露了日本军人的恶,让走出电影院的日本观众,半天都说不出话来。”不仅日本观众陷入沉默,中国观众也为一种沉郁感所困扰。电影中日本人在畸形“武士道”精神的洗脑下,泯灭良知,军国主义社会造就的只有人们毫无顾忌面对战争的疯狂和不敢面对后果的懦弱。而令中国观众内心为之隐隐作痛,感到民族尊严被挑衅的则是挂甲台小村落也是其时中国社会的一个缩影,老百姓纯朴善良,安于现状,接受了日本人的“和平”奴役,最终悲惨地被日本人集体屠杀,唯一觉醒的马大三被花屋斩首。这种民众懦弱混沌、善无善报的社会形态,让人为之不甘,念及电影所追问的人类脆弱姿态(如民族意识淡薄、唯利是图贪小便宜等)迄今尚存,又令人心惊。
三、审美接受中的痛感转化
尽管电影人反复在战争电影中为观众带来恐惧、愤恨等痛苦的负面情绪,但最终引发的依然是审美愉悦。
一方面,这种痛感实际上为某种社会性匮乏(受和平岁月影响造成的对个体生存与民族存续的意识模糊)提供了一种想象性的满足。尼采认为,人在欣赏悲剧时能得到一种暂且躲避纷繁世态的形而上慰藉。人本身是有生存欲望,并且希望喜悦能够常驻不衰的,然而,“……既然无数竞相生存的生命状态如此过剩,世界意志如此过分多产,斗争、痛苦、现象的毁灭就是不可避免的。正当我们与原始的生命狂喜合为一体……在同一瞬间,我们会被痛苦的利刺刺中。纵是有恐惧和怜悯之情,我们仍是幸运的生者”。即艺术中其他人与事物毁灭的痛苦更促进了人们对自身现时生存的体认,对国族转危为安的庆幸。如在《八佰》《赛德克·巴莱》等电影中,战争时代疮痍满目,充满冲突与搏杀的上海、雾社山区与其在当下的繁华宁静形成对比。《八佰》结尾中,镜头从布满弹孔的四行仓库遗址摇过,将今日高楼林立的上海展现在观众面前,观众由此以一种自省、悦然的心态重新找到生活的价值坐标。痛苦的战争成为“前景”,一种理想主义信念得以生成。
另一方面,在电影中,导演将痛苦通过具体的艺术象征传达给观众,而观众又有所体悟,这本身就是一个双方克服痛苦的过程。艺术完成了一种对痛苦的创造性征服。如《金陵十三钗》中换了学生装的妓女们唱了温婉似水的《秦淮景》,而在书娟眼中,出现的是她们身穿美丽旗袍,在摇动的光芒中款款走来的身影,此时观众的痛苦为美的即将消亡而被推到极致。但也就在这种巧妙的设计下,人物因无畏而实现了对死亡的超脱,观众作为审美主体领悟到客体内外两种美,为她们感到的已不是怜悯,而更多的是肃然起敬,以及为她们完成自我救赎而感到愉悦。
值得注意的是,国产战争片导演还极为注重保留“希望”的分量,让观众最终感受到的并非绝望,而是一种昂扬向上,有超越性的生命力感。例如在《一八九四·甲午大海战》中,甲午海战以中国北洋海军的全军覆没,邓世昌、丁汝昌、刘步蟾等人殉国结束,随即到来的是丧权辱国的《马关条约》的签订。然而由于电影虚构了刘小妹这一见证者,以刘小妹的后人“我”追寻北洋海军的踪迹为线索复现历史,因此电影结束于当代,“我”看到了中国此刻拥有了强大的海防、和平的环境。在艺术表现中,清末的那场战争被“距离化”了,新旧两支海军被赋予了某种比照关系,历史带来的痛苦被克服与转变,电影并不因为战败的悲剧而走向悲观。类似的如《八佰》选择结束于苏州河岸的民众向八百壮士伸出的一只只手,亦是如此。
综上,电影匪止娱乐产物,更是一种参与记录和评判历史,反映时代面貌的艺术品。战争这一能给人带来巨大创痛的深刻历史记忆自然会进入电影中。在部分削弱、消解战争残酷性的电影引发争议后,中国电影人不再疏离战争片“集体梦魇”的属性,在场面与人物的设计、事件的编排以及对社会形态的揭示中,不断唤起观众的痛感,让观众或伤心落泪,或畏惧颤抖,或喟然叹息。而由于这种痛感往往能在审美接受中转换为对生的欢慰体认,对现实谐调、畅怡的认可和对人物的敬意,电影在剧情和结构的安排上又能激发观众内在的意志激情,在此之后,观众心底升腾出的却是审美愉悦。